《杜诗随笔》（作者：苍梧听风）

前度刘郎

161．《越王楼歌》胸襟气韵皆逊王子安《藤王阁诗》远矣。知老杜也有不能处。

162．公至陈拾遗子昂故处，加意留连。赋学堂遗迹：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赋故居：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此皆借故兴怀，不惟吊子昂也。古今英雄相惜，杜拾遗说陈拾遗，实是同一种诗心。

163．古人读书，含咏酝酿，苦思冥想，往往妙从静来，得常人所不得。宋人张表臣撷评杜诗二十九联皆至语，是真知杜诗者。表臣功夫，余不及焉，特将《珊瑚钩》相关文字厘清舛误，补足出处，备记于下，以警余浮躁之心：
予读杜诗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功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江上》），叹其含蓄如此；及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蕃剑》）、“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奉赠严八阁老》），则又骇其奋迅也；“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田舍》）、“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春日江村五首》其三），爱其清旷如此；及云：“退朝花底散，规院柳边迷”（《晚出左掖》）、“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则又怪其华艳也；“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促织》）、“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嗟其穷愁如此；及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笑时花近靥，舞罢锦缠头”（《即事》），则又疑其侈丽也；至读“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行次昭陵》）、“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重经昭陵》），则又见其发扬而蹈厉矣；“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重经昭陵》），则又得其雄深而雅健矣；“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北征》），则又知其许国而爱君也；“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夏日叹》）、“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无家别》），则知其伤时而忧民也；“不闻夏周衰，中自诛褒妲”（《北征》）、“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斯则隐恶扬善而春秋之义耳；“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九成宫》）、“天王守太白，伫立更搔首”（《九成宫》），斯则忧深思远乃诗人之旨耳；至于“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风帆倚翠盖，暮把东皇衣”（《幽人》），乃神仙之致耶；“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赠蜀僧闾丘师兄》）、“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谒文公上方》），乃佛乘之义耶！呜呼！有能窥其一二，便可名家，况深造而具体者乎！此予所以稚齿服膺、华顶未至也。

164．老杜用三“幽”词：
幽事，多用作闲暇事。《屏迹三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早起》：“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屏迹三首》其二：“衰颜甘屏迹，幽事供高卧。”《北征》：“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九：“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星。”
幽栖，多用作隐居。《畏人》：“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范二员外邈吴十侍御郁特枉驾阙展待聊寄此》：“幽栖诚简略，衰白已光辉。”《崔驸马山亭宴集京城东有崔惠童驸马山池》：“萧史幽栖地，林间蹋凤毛。”《有客》：“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水宿遣兴奉呈群公》：“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奉引滥骑沙苑马， 幽栖真钓锦江鱼。”《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寄柏学士林居》：“叹彼幽栖载典籍， 萧然暴露依山阿。”
幽居，多同“幽栖”。《屏迹三首》其一：“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客至喜崔明府相过》：“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晚》“人见幽居僻，吾知拙养尊。”《遣意二首》其一：“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此皆既写实，又见心态也。

165．“儿” 于诗中作衬字，不易用。老杜《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及《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无不熨帖、雅致。古诗亦有用此俗字而不俗者，如孙光宪《采莲》“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李君玉《钓鱼》“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及《赠琵琶妓》“我见鸳鸯飞水去，君还望月苦相思。一双裙带同心结，早寄黄莺孤雁儿”、卢仝《悲新年》“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还听百舌儿。太岁只游桃李径，青风肯换岁寒枝”皆如此。

166．“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述古三首》其一），进退之义，非特贤人须知，畎亩緵罟之人亦宜知之。成人、远祸、持家、兴业，皆有进退之义在焉，能不慎乎？

167．“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述古三首》其一），皆老杜直取经史也。公之于经史，用功尤深。

168．“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亦物亦心，重在心，寄忧喜参半之情、进退不定之思；“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 杨广《望海》），直写远目所见，徒绘形也。杜句不尽合情理，合诗理；杨句合情理，远诗理。若论蕴藉，杨不如杜。

169．“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天涯故人少，更益鬓毛斑”（《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余读之不觉为老杜语，则区区望云之心也。好诗写一人情怀，千万人情怀也，人所以爱之、诵之、传之焉。

170．宝应、广德间，虽文网疏阔，老杜仍恂恂焉、惵惵焉。“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泛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念我能书数字至， 将诗不必万人传”（《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只以酒思相许，盖诗中伤时忧国句多，忧谗畏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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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读老杜七绝，总似见着半幅好山水，物色未尽，偏偏裁去。人云老杜短于此体，或有之，然是自比诸体而言。

172．井。裴駰《史记集解•夏本纪》引包氏曰：“方里为井。”《周礼•考工记•匠人》：“井者，方一里，九夫所治之田也。”《汉书•刑法志》：“地方一里为井。……一同百里，提封万井。”《初学记•居处部•市第十五》引颜延之《纂要》：“古者二十亩为井，因井为市。”老杜用“井”字甚多。《登牛头山亭子》：“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其一：“孤亭凌喷薄，万井逼舂容。”

173．解诗不易。时相隔、地相远、俗相异，得其事难；年相殊、好相叛、德相迥，得其情难；识相别、能相远、智相乖，得其才难。抑或心有遮掩、事有忌讳，藏幽事于深府，埋隐情于九曲，越发使人不可琢磨也。所谓解诗，唯能解可解之处耳，而诗之魅力，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何必达诂耶？能诂“透”之诗，于诗味必不厚也。


174．“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写尽老杜西南飘泊情状。

175．“穷愁但有骨”（《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值得玩味。仇氏以为自慨，恐未尽意。

176．甫用“丧家犬”，比无所归依也，多无贬义。《奉赠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纵壑色，今如丧家狗。”犬之所比，盖有时焉。如：《史记•孔子世家》:“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晋书•夏侯湛传》：“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行不胜衣，言不出口，安能干当世之务，触人主之威，适足以露狂简而增尘垢。”

177.“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虽有可贵处，终是老杜自慰语。天子再出，兵燹不息，老弱贫穷如老杜敢爱死亦无处死矣。“江边老翁错料事”（《释闷》），国事乎？家事乎？

178．“平生江海兴，遭乱身局促”（《南池》），然若无天下干戈，老杜终是一阁臣也，何能成忧时伤世之一代诗宗乎？

179．“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老杜所期于严武者，荐举也，米粟也，一生襟抱向谁开？皆开向郑司户、苏少监也。

180．读《别房太尉墓》，便知老杜当初谏留房氏无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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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今人所解颇疏阔。老杜本言草堂树木整理。新松难栽，想老杜于梓州时“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寄题江外草堂》），一“恨”字，可见老杜急切盼望之心。而竹实易活，连片孳生。“恶竹”，恣意滥长之竹也，《破船》尝曰“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多甚，故须大加芟夷也。三年奔走，觅食梓、阆间，一朝归来，浣花居所自需载薙一番。永泰元年，又有“兹晨去千竿”（《营屋》）之举，乃为见日、开湍而通户牖也。此联紧承首联，言药栏、江槛、新松、恶竹成一体也。另，老杜爱竹，《客堂》有云：“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物理人情，各有偏好，想老杜不会寄憎恶之情于斯象。后人径取以哲理义，盖与原作无涉。

182．“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已恐邻人非”（《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五）说得极平常、深楚。战乱岁月，不知生死几何，吾避乱入蜀，今蜀被乱数次，邻人安能保全？情语动人，正在此处。

183．推究老杜浣花溪畔生活，《草堂》当重视。然《草堂》不特老杜去来事录，亦是蜀地乱平史记也。

184．老杜《草堂》末连用四“喜”字，绘出众人物喜庆相。“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此体从乐府《木兰辞》三“来”句仿出。

185．杜子营草堂，于萧实处觅桃栽、于韦续处觅竹栽、于徐卿处觅果栽、于韦班处觅松栽、于何邕处觅桤木栽，而老杜萦绕于心者，松而已。《寄题江外草堂》：“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草堂》：“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四松》：“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杜子何以眷眷与松？仇氏以为“身当衰谢之年，借兹松间休息，将来亦堪娱老”，申氏以为“欲借松作棺”。申说是。老杜乡梓有养木备棺习俗，他处不知也。

186．友人间慷慨古直之风今多不见焉。子美《王录事许修草堂资不到聊小诘》：“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资，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此以五言代信札，责怪何以应允之钱久不见寄。子美不以索取为耻，王不以嗔诘为怒，——友人也。今之人断不为此，以其两相为病，皆作腹内文章。文明者，文而不明，文而不直，文而不诤，此知己、同怀所以难成也。

187．诗者，思而得也。见景见意，惟在读者。以物理度诗、以俗情解诗，皆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之类，不可得也。《鹤林玉露》“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正是此意。

188．《绝句六首》皆老杜拣景缀物而成，虽活于用笔，却意浅味寡，乃老杜诗器之边角料也。

189．“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涂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丹青引赠曹霸将军》），此是老杜寄意曹霸，绘己身心遭遇也。涵咏一过，便知其中有无限感伤。

190．“问兵刮寇趋下牢”之“刮”，削也，消灭之意；“巧刮造化窟”之“刮”，发掘也，于他人不经意处见之；“寒刮肌肤北风利”之“刮”，通“颳”，言风寒而大吹肤痛也，实用比喻。“刮”字于韵语中不常用，老杜用之，意不相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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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蝥贼”（《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其一）皆非陋儒所能道出。人言甫语多迂阔、大而不当，未尽然。

193．老杜以诗笔写开元盛世，庶可补润正史。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忆昔二首》其二）开元情形略可见之，似此诗境，史有不及处。

194．“仰慕黄昏鸟，投林羽翮轻”（《独坐》），慕常人生活也。陶靖节亦常有此思。非惟靖节、子美有之，古亦有之。古歌谣《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庄子•让王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下之间，而心意自得。”国人生性好静，安于所安，冒险涉奇，追新逐异，大不为也。此歌诗中可见之。

195．老杜晚年一身不舒服也。痺痿、头风、肺燥、糖尿、病脚等，是此身体，犹能笔耕不辍，吟诵不已，确非常人也。

196．浣花堂之竹，老杜云：“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严武宅中之竹，老杜云：“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严郑公宅同咏竹》）何有剪护之异？上乃写实，下惟寄望耳！

197．诗酒文章，不可一日而废；愁郁忧思，难得十日不遇。“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道消诗兴发，心息酒为徒”（《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嘻！余为杜子发浩叹，酒浇块垒诗自来。

198．“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情思逶迤，一转再转，曲而畅，幽而平，惟老杜能为之，惟老杜能说之。

199．《除草》直是一篇讨小人檄，清正君子不可不读，读之可泻滞涩之气；无赖小人不可不读，读之可知混沌世界仍有凛凛正气在，晓其剨夷不远矣。余屡书之，每每书毕而叹，谁谓老杜沉郁顿挫，老杜亦有痛快淋漓！曰：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其毒甚蜂虿，其多弥道周。清晨步前林，江色未散忧。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霜露一沾凝，蕙叶亦难留。荷锄先童稚，日入仍讨求。转致水中央，岂无双钓舟。顽根易滋蔓，敢使依旧丘。自兹藩篱旷，更觉松竹幽。芟夷不可阙，疾恶信如雠。

200．“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其一）直是一篇大散文，非仄陋狭隘之人所能有也，其将国事家事打成一片，可见杜子气度襟怀。仇氏所谓“万里眼，蜀江所见；百年心，春事可及”是囿于江村、自蔽耳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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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201．杜集中多可拾得先生诗学。

诗道：《戏为六绝句》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 转益多师是汝师”、《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解闷十二首》其五“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偶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归》“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丘壑曾忘返，文章敢自诬”、《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学诗犹孺子，乡赋忝嘉宾”、《解闷十二首》其七“孰知二谢将能事 颇学阴何苦用心”、《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忍待江山丽，还披鲍谢文”、《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载闻大易义，讽兴诗家流”。

诗思：《游修觉寺》“诗应有神帮助，吾得及春游”、《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戏为六绝句》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敝庐遣兴奉寄严公》“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偶题》“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谒真谛寺禅师》“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酬郭十五判官》“药里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诗用：《可惜》“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四松》“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至后》“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贻华阳柳少府》“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小园》“问俗营寒事，将诗待物华”、《哭韦大夫之晋》“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四“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诗评：《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 春来花鸟莫深愁”、《长吟》“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宗武生日》“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西阁曝日》“即事会赋诗，人生忽如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独酌成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赠毕四曜》“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

诗吟：《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远游》“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解闷十二首》其七“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同元使君舂陵行》“作诗呻吟内，墨澹字欹倾”、《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其二“吟诗坐回首，随意葛巾低”、《复愁十二首》其十二“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夜》“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乐游园歌》“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此不可尽记。

202.乱国岂有桃源地，花溪难消故乡情，老杜作《春远》。村僻客稀，村暮花落，听风阁主人批曰：故乡即归去，少此一段情，况归不得乎？

203．“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能见得老杜一面；“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能见得另一面。诗人有良知，多因有血性。

204．能于罢官漂泊穷老困顿之时思君王想国事者，回数历代万千臣子，几人哉？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生涯已寥落，国步乃迍邅。吟咏之间，老杜白发沧江、拄杖长望之形象，宛然在目。思其一生行事，真乃可敬、可悲、可叹！

205．郑炼尝出为使臣，及罢归之日，囊无一物，老杜作《重赠郑炼绝句》以赞其廉洁；郭三十二明府为官爱民，甘居茅屋，老杜作《题郪原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以扬其令名；风气败坏，官曹不清，致使小人蝇聚，趋炎附势，老杜作《三韵三篇》其三，以发其正气。此皆老杜留心于廉正也。

206．子美天宝十载携家逃难，至永泰元年，恰好十载，即老杜“十年骨肉无消息” 是也。《唐书•五行志》云，永泰元年三月辛亥，大风拔木，即老杜“洪涛滔天风拔木” 是也。子美于国政、人事、物理等具皆写实，绝少虚构。“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天边行》）乃老杜哭国、哭家、哭自身也。天边行——含蕴多少悲凉痛楚！

207．“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贫交行》）、“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三韵三篇》其三）、“当面输心背面笑”（《莫相疑行》）云云皆老杜于身边小人痛下针砭句也。公以“不争好恶”尚且不能除其疑，况怀羞于哙伍之心者？


208．老杜作诗或先诗而后题，时有不萦于心者。《天边行》是拈首句“天边老人归未得”中前二字为题，《莫相疑》是拾末句“莫争好恶莫相疑”中后三字为题，《赤霄行》是拣中间句“赤霄玄圃须往来”中前二字为题。

209．“不争好恶莫相疑”是经，《赤霄行》是传。申函光所谓“胸中有一段说不出之苦”者，乃公避群小、释嫌猜之意也。

210．“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是以不恋之辞发恋念之意，读之凄然。夏客以为“凡诗，必说忧君忧国，太迂”，非也。老杜之忧，实发自于心，性情使然。

前度刘郎

【卷三】

201．杜集中多可拾得先生诗学。

诗道：《戏为六绝句》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 转益多师是汝师”、《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解闷十二首》其五“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偶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归》“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丘壑曾忘返，文章敢自诬”、《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学诗犹孺子，乡赋忝嘉宾”、《解闷十二首》其七“孰知二谢将能事 颇学阴何苦用心”、《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忍待江山丽，还披鲍谢文”、《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载闻大易义，讽兴诗家流”。

诗思：《游修觉寺》“诗应有神帮助，吾得及春游”、《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戏为六绝句》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敝庐遣兴奉寄严公》“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偶题》“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谒真谛寺禅师》“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酬郭十五判官》“药里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诗用：《可惜》“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四松》“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至后》“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贻华阳柳少府》“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小园》“问俗营寒事，将诗待物华”、《哭韦大夫之晋》“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四“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诗评：《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 春来花鸟莫深愁”、《长吟》“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宗武生日》“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西阁曝日》“即事会赋诗，人生忽如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独酌成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赠毕四曜》“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

诗吟：《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远游》“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解闷十二首》其七“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同元使君舂陵行》“作诗呻吟内，墨澹字欹倾”、《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其二“吟诗坐回首，随意葛巾低”、《复愁十二首》其十二“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夜》“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乐游园歌》“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此不可尽记。

202.乱国岂有桃源地，花溪难消故乡情，老杜作《春远》。村僻客稀，村暮花落，听风阁主人批曰：故乡即归去，少此一段情，况归不得乎？

203．“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能见得老杜一面；“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能见得另一面。诗人有良知，多因有血性。

204．能于罢官漂泊穷老困顿之时思君王想国事者，回数历代万千臣子，几人哉？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生涯已寥落，国步乃迍邅。吟咏之间，老杜白发沧江、拄杖长望之形象，宛然在目。思其一生行事，真乃可敬、可悲、可叹！

205．郑炼尝出为使臣，及罢归之日，囊无一物，老杜作《重赠郑炼绝句》以赞其廉洁；郭三十二明府为官爱民，甘居茅屋，老杜作《题郪原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以扬其令名；风气败坏，官曹不清，致使小人蝇聚，趋炎附势，老杜作《三韵三篇》其三，以发其正气。此皆老杜留心于廉正也。

206．子美天宝十载携家逃难，至永泰元年，恰好十载，即老杜“十年骨肉无消息” 是也。《唐书•五行志》云，永泰元年三月辛亥，大风拔木，即老杜“洪涛滔天风拔木” 是也。子美于国政、人事、物理等具皆写实，绝少虚构。“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天边行》）乃老杜哭国、哭家、哭自身也。天边行——含蕴多少悲凉痛楚！

207．“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贫交行》）、“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三韵三篇》其三）、“当面输心背面笑”（《莫相疑行》）云云皆老杜于身边小人痛下针砭句也。公以“不争好恶”尚且不能除其疑，况怀羞于哙伍之心者？


208．老杜作诗或先诗而后题，时有不萦于心者。《天边行》是拈首句“天边老人归未得”中前二字为题，《莫相疑》是拾末句“莫争好恶莫相疑”中后三字为题，《赤霄行》是拣中间句“赤霄玄圃须往来”中前二字为题。

209．“不争好恶莫相疑”是经，《赤霄行》是传。申函光所谓“胸中有一段说不出之苦”者，乃公避群小、释嫌猜之意也。

210．“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是以不恋之辞发恋念之意，读之凄然。夏客以为“凡诗，必说忧君忧国，太迂”，非也。老杜之忧，实发自于心，性情使然。

前度刘郎

【卷三】

201．杜集中多可拾得先生诗学。

诗道：《戏为六绝句》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 转益多师是汝师”、《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解闷十二首》其五“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偶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归》“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丘壑曾忘返，文章敢自诬”、《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学诗犹孺子，乡赋忝嘉宾”、《解闷十二首》其七“孰知二谢将能事 颇学阴何苦用心”、《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忍待江山丽，还披鲍谢文”、《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载闻大易义，讽兴诗家流”。

诗思：《游修觉寺》“诗应有神帮助，吾得及春游”、《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戏为六绝句》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敝庐遣兴奉寄严公》“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偶题》“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谒真谛寺禅师》“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酬郭十五判官》“药里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诗用：《可惜》“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四松》“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至后》“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贻华阳柳少府》“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小园》“问俗营寒事，将诗待物华”、《哭韦大夫之晋》“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四“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诗评：《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 春来花鸟莫深愁”、《长吟》“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宗武生日》“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西阁曝日》“即事会赋诗，人生忽如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独酌成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赠毕四曜》“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

诗吟：《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远游》“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解闷十二首》其七“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同元使君舂陵行》“作诗呻吟内，墨澹字欹倾”、《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其二“吟诗坐回首，随意葛巾低”、《复愁十二首》其十二“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夜》“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乐游园歌》“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此不可尽记。

202.乱国岂有桃源地，花溪难消故乡情，老杜作《春远》。村僻客稀，村暮花落，听风阁主人批曰：故乡即归去，少此一段情，况归不得乎？

203．“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能见得老杜一面；“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能见得另一面。诗人有良知，多因有血性。

204．能于罢官漂泊穷老困顿之时思君王想国事者，回数历代万千臣子，几人哉？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生涯已寥落，国步乃迍邅。吟咏之间，老杜白发沧江、拄杖长望之形象，宛然在目。思其一生行事，真乃可敬、可悲、可叹！

205．郑炼尝出为使臣，及罢归之日，囊无一物，老杜作《重赠郑炼绝句》以赞其廉洁；郭三十二明府为官爱民，甘居茅屋，老杜作《题郪原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以扬其令名；风气败坏，官曹不清，致使小人蝇聚，趋炎附势，老杜作《三韵三篇》其三，以发其正气。此皆老杜留心于廉正也。

206．子美天宝十载携家逃难，至永泰元年，恰好十载，即老杜“十年骨肉无消息” 是也。《唐书•五行志》云，永泰元年三月辛亥，大风拔木，即老杜“洪涛滔天风拔木” 是也。子美于国政、人事、物理等具皆写实，绝少虚构。“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天边行》）乃老杜哭国、哭家、哭自身也。天边行——含蕴多少悲凉痛楚！

207．“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贫交行》）、“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三韵三篇》其三）、“当面输心背面笑”（《莫相疑行》）云云皆老杜于身边小人痛下针砭句也。公以“不争好恶”尚且不能除其疑，况怀羞于哙伍之心者？


208．老杜作诗或先诗而后题，时有不萦于心者。《天边行》是拈首句“天边老人归未得”中前二字为题，《莫相疑》是拾末句“莫争好恶莫相疑”中后三字为题，《赤霄行》是拣中间句“赤霄玄圃须往来”中前二字为题。

209．“不争好恶莫相疑”是经，《赤霄行》是传。申函光所谓“胸中有一段说不出之苦”者，乃公避群小、释嫌猜之意也。

210．“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是以不恋之辞发恋念之意，读之凄然。夏客以为“凡诗，必说忧君忧国，太迂”，非也。老杜之忧，实发自于心，性情使然。

前度刘郎

211.狂歌，狂直率真之歌也。形狂意真，往往可使人见其本来面目。子美《狂歌行赠四兄》非特写活“不袜不巾”、“不识不知”之高士形象，其自身情怀亦晰然可见。“兄将富贵等浮云，弟切功名好权势”
——非出己口，谁人信之？

212．杜诗意味隽永之句不胜枚举：
言景物，如“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游龙门奉先寺》）、“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兖州城楼》）、“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夜宴左氏庄》）、“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其五》）、“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其二）、“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春宿左省》）、“风含翠筱娟娟静， 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南邻》）、“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赠蜀僧闾丘师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等。
言生活，如“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巳上人茅斋》）、“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赠卫八处士》）、“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绝句漫兴九首》其七）“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等。
言斗恶，如“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等（《画鹰》）。
言文学，如“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游修觉寺》）、“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可惜》）、“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意惬关飞动，篇终结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其二）、“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其五）、“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其六）、“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等。
言逸兴，如“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何当摆俗累，浩荡乘沧溟”（《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晦日寻崔戢李封》）等。
言交往，如“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贫交行》）、“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徒步归行》）、“交态知浮俗，儒流不异门”（《赠虞十五司马》）、“生死论交地，何由见一人”（《赠别何邕》）、“上贵见肝胆，下贵不相疑”（《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等。
言赠别，如“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送韩十四江东觐省》）、“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世路知交薄，门庭畏客频”（《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二首》其二）等。
言爱民，如“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凤凰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等。
言忠君，如“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端午日赐衣》）、“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柳司马至》）、“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可叹》）、“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南征》）、“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野望》）、“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楼上》）、“报主身已老，入朝病见妨”（《入衡州》）等。
言穷富，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岁晏行》）等。
言战地，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后出塞五首》其二）、“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其三）、“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等。
言旷达，如“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其二）、“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夏夜叹》）、“足明箕颖客，容贵如粪土”（《贻阮隐居》）、“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其四）、“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漫成二首》其二）、“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自古皆悲恨，浮生有屈伸”（《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人生无贤愚，飘飖若埃尘”（《寄薛三郎中据》）、“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衰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野五首》其二）、“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二）、“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写怀二首》其一）、“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可叹》）、“万古一死生，胡为足名数”（《咏怀二首》其二）、“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其二）等。
言羁旅，如“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遣兴三首》其二）、“面上三年土，春风吹又生”（《不归》）、“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赠卫八处士》）、“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垂老别》）、“时来故旧少，乱后别离频”（《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野望》）、“多少残生事，飘零似转蓬”（《客亭》）等。
言厌战，如“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行》）、“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建都十二韵》）、“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喜雨》）、“不眠忧占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天下鼓角何时休，阵前部曲终日死”（《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蚕谷行》）、“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衰老悲人世，驱驰厌甲兵”（《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等。
言廉政，如“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佳人》）、“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人皆知饮水，公辈不偷金”（《赠裴南部闻袁判官自来欲有按问》）、“烈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遣遇》）、“事业富清机，官曹正独守”（《奉赠李八丈判官曛》）等。
言变化，如“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遣兴五首》其一）、“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杜鹃行》）、“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五首》其二）、“古来事反覆，相见横涕泗”（《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等。
言政见，如“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社稷堪流涕，安危在运筹”（《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上请减兵甲，下请安井田”（《湘江宴饯裴二端公赴道州》）、“圣朝尚飞战斗尘，济世宜引英俊人”（《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入衡州》）等。
言厚德，如“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遣兴五首》其二）等。
言乡情，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成都府》）、“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大麦行》）、“贫病他乡老，烦君万里传”（《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谭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其一）、“时危无消息，老去多归心”（《上后园山脚》）、“龟蒙不可见，况乃怀故乡”（《又上后园山脚》）、“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日暮》）、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秋风二首》其二）等。
言漂泊，如“乱离生有别,聚集病应瘳”（《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穷荒益自卑,飘泊欲谁诉”（《雨》）、“偷生长避地, 适远更沾襟”（《南征》）、“遭乱实漂泊,济时曾琢磨”（《湖中送敬十使君适广陵》）、“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野望》）、“故国延归望,衰颜减愁思”（《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等。
言思亲，如“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又示两儿》）、“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元日示宗武》）、“我今日夜忧, 诸弟各异方”（《遣兴三首》其一）等。
言史事，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忆昔二首》其二）、“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秋兴八首》其六）、“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咏怀古迹五首》其五）等。
言民瘼，如“乱世株求急，黎民糠籺窄”（《驱竖子摘苍耳》）、“萧条四海内，人少豺虎多”（《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胆销豺虎窖，泪入犬羊天”（《览镜呈柏中丞》）、“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甲兵年数久，赋敛夜深归”（《夜二首》其二）、“八荒十年防盗贼，征戍诛求寡妻哭”（《虎牙行》）、“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岁晏行》）、“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遣遇》）等。
言用才，如“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诸将五首》其五）、“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昔游》）等。
言战乱，如“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王命》）、“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征夫》）、“万方哀嗷嗷，十载供军食”（《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三绝句》其三）、“战连唇齿国，军急羽毛书”（《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汹汹人寰犹不定，时时斗战欲何须”（《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一）、“井屋有烟起，疮痍无血流”（《奉送王信州崟北归》）、“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顾”（《雨》）、“龙蛇尚格斗，洒血暗郊坰”（《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河雒化为血，公侯草间啼。”（《咏怀二首》其一）、“十年杀气盛，六合人烟稀”（《北风》）、“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蚕谷行》）、“烈火发中夜，高烟燋上苍”（《入衡州》）、“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等。
言壮心，如“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其一）、“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客居》）、“雄剑鸣开匣，群书满系船”（《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江汉》）、“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送重表侄王砯》）等。
言爱憎，如“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锦树行》）、“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写怀二首》其一）等。
言斥佞，如“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忆昔二首》其一）等。
言书法，如“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李潮八分小篆歌》）等。
言立志，如“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柏学士茅屋》）等。

前度刘郎

211.狂歌，狂直率真之歌也。形狂意真，往往可使人见其本来面目。子美《狂歌行赠四兄》非特写活“不袜不巾”、“不识不知”之高士形象，其自身情怀亦晰然可见。“兄将富贵等浮云，弟切功名好权势”
——非出己口，谁人信之？

212．杜诗意味隽永之句不胜枚举：
言景物，如“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游龙门奉先寺》）、“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兖州城楼》）、“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夜宴左氏庄》）、“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其五》）、“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其二）、“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春宿左省》）、“风含翠筱娟娟静， 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南邻》）、“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赠蜀僧闾丘师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等。
言生活，如“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巳上人茅斋》）、“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赠卫八处士》）、“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绝句漫兴九首》其七）“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等。
言斗恶，如“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等（《画鹰》）。
言文学，如“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游修觉寺》）、“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可惜》）、“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意惬关飞动，篇终结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其二）、“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其五）、“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其六）、“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等。
言逸兴，如“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何当摆俗累，浩荡乘沧溟”（《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晦日寻崔戢李封》）等。
言交往，如“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贫交行》）、“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徒步归行》）、“交态知浮俗，儒流不异门”（《赠虞十五司马》）、“生死论交地，何由见一人”（《赠别何邕》）、“上贵见肝胆，下贵不相疑”（《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等。
言赠别，如“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送韩十四江东觐省》）、“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世路知交薄，门庭畏客频”（《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二首》其二）等。
言爱民，如“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凤凰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等。
言忠君，如“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端午日赐衣》）、“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柳司马至》）、“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可叹》）、“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南征》）、“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野望》）、“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楼上》）、“报主身已老，入朝病见妨”（《入衡州》）等。
言穷富，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岁晏行》）等。
言战地，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后出塞五首》其二）、“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其三）、“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等。
言旷达，如“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其二）、“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夏夜叹》）、“足明箕颖客，容贵如粪土”（《贻阮隐居》）、“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其四）、“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漫成二首》其二）、“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自古皆悲恨，浮生有屈伸”（《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人生无贤愚，飘飖若埃尘”（《寄薛三郎中据》）、“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衰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野五首》其二）、“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二）、“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写怀二首》其一）、“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可叹》）、“万古一死生，胡为足名数”（《咏怀二首》其二）、“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其二）等。
言羁旅，如“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遣兴三首》其二）、“面上三年土，春风吹又生”（《不归》）、“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赠卫八处士》）、“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垂老别》）、“时来故旧少，乱后别离频”（《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野望》）、“多少残生事，飘零似转蓬”（《客亭》）等。
言厌战，如“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行》）、“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建都十二韵》）、“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喜雨》）、“不眠忧占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天下鼓角何时休，阵前部曲终日死”（《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蚕谷行》）、“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衰老悲人世，驱驰厌甲兵”（《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等。
言廉政，如“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佳人》）、“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人皆知饮水，公辈不偷金”（《赠裴南部闻袁判官自来欲有按问》）、“烈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遣遇》）、“事业富清机，官曹正独守”（《奉赠李八丈判官曛》）等。
言变化，如“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遣兴五首》其一）、“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杜鹃行》）、“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五首》其二）、“古来事反覆，相见横涕泗”（《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等。
言政见，如“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社稷堪流涕，安危在运筹”（《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上请减兵甲，下请安井田”（《湘江宴饯裴二端公赴道州》）、“圣朝尚飞战斗尘，济世宜引英俊人”（《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入衡州》）等。
言厚德，如“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遣兴五首》其二）等。
言乡情，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成都府》）、“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大麦行》）、“贫病他乡老，烦君万里传”（《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谭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其一）、“时危无消息，老去多归心”（《上后园山脚》）、“龟蒙不可见，况乃怀故乡”（《又上后园山脚》）、“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日暮》）、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秋风二首》其二）等。
言漂泊，如“乱离生有别,聚集病应瘳”（《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穷荒益自卑,飘泊欲谁诉”（《雨》）、“偷生长避地, 适远更沾襟”（《南征》）、“遭乱实漂泊,济时曾琢磨”（《湖中送敬十使君适广陵》）、“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野望》）、“故国延归望,衰颜减愁思”（《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等。
言思亲，如“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又示两儿》）、“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元日示宗武》）、“我今日夜忧, 诸弟各异方”（《遣兴三首》其一）等。
言史事，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忆昔二首》其二）、“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秋兴八首》其六）、“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咏怀古迹五首》其五）等。
言民瘼，如“乱世株求急，黎民糠籺窄”（《驱竖子摘苍耳》）、“萧条四海内，人少豺虎多”（《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胆销豺虎窖，泪入犬羊天”（《览镜呈柏中丞》）、“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甲兵年数久，赋敛夜深归”（《夜二首》其二）、“八荒十年防盗贼，征戍诛求寡妻哭”（《虎牙行》）、“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岁晏行》）、“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遣遇》）等。
言用才，如“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诸将五首》其五）、“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昔游》）等。
言战乱，如“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王命》）、“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征夫》）、“万方哀嗷嗷，十载供军食”（《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三绝句》其三）、“战连唇齿国，军急羽毛书”（《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汹汹人寰犹不定，时时斗战欲何须”（《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一）、“井屋有烟起，疮痍无血流”（《奉送王信州崟北归》）、“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顾”（《雨》）、“龙蛇尚格斗，洒血暗郊坰”（《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河雒化为血，公侯草间啼。”（《咏怀二首》其一）、“十年杀气盛，六合人烟稀”（《北风》）、“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蚕谷行》）、“烈火发中夜，高烟燋上苍”（《入衡州》）、“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等。
言壮心，如“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其一）、“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客居》）、“雄剑鸣开匣，群书满系船”（《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江汉》）、“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送重表侄王砯》）等。
言爱憎，如“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锦树行》）、“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写怀二首》其一）等。
言斥佞，如“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忆昔二首》其一）等。
言书法，如“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李潮八分小篆歌》）等。
言立志，如“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柏学士茅屋》）等。

前度刘郎

213．仇氏评《禹庙》曰：“他诗虽大而小，杜诗虽小而大。”何哉？诗之大小在胸襟、在气度、在眼界、在见识，非关秦月汉宫、岳楼秋水也。赋诗者当知之，评诗者亦当知之。


214．永泰元年，子美至忠州，寓居龙兴寺。据《唐志》，忠州本临州，州有五县，而户止六千七百，则井邑萧条可知。子美《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之“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即可见其寥落也。另，“井邑”句大可玩味。州富江泽，云雾蔼蔼，不用“云气氤氲”，不用“雾笼城渚”，只“聚云根”三字将云重不开之象一笔括尽，殊觉新奇。张协亦有“云根临八极”（《苦雨》）之句，然近虚诞，不如杜句有人烟气。

215．杜甫《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或问，二联孰为高下？余应曰：“各有高下，无以分也。” 李句虽为平面景象，实于云霄间俯瞰楚地，乃鲲鹏之目也，非斥鸠燕雀之流所得见；杜句虽为立体形象，实于地面上仰视天地，是骅骝之目也，非蹇驴孤兔之辈所得见。李句以气夺人，杜句以象惊人。李句简劲雄阔而绵远，杜句丰润纷纭而涌动。二诗各有一种情蕴，高下何由分耶？

216．永泰元年，子美五十有四。至此，子美青琐朝班之想渐消。此读《将晓二首》其二便知。“筋力定如何”——子美此时所缺，岂惟筋力哉？

217．《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二直是浣花草堂舆图志也。惜乎，公乃一生羁旅客，经营上元，断手宝应，所居几何哉？宇宙，大天地也；屋宇，小天地也。志系乎大，情系乎小，不知杜公当时取舍亦有不堪之思否？

218．广德二年二月，怀恩乱。杜作《青丝》。有云：“不如面缚归金阙，万一皇恩下玉玺。殿前兵马破汝时，十月即为齑粉期。”永泰九月，怀恩殒身鸣沙。诗于杜子手下百般花样，《青丝》即可当劝降便笺也。

219．蜀之战乱民瘼，尽在《三绝句》中。然末篇“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乃有深刺之意。民乱于贼，可恨；乱于官，可悲！

220．诏试文章，实老杜一生荣耀。“翰林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莫相疑行》）、“明光起草人所羡”（《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云云，皆不绝于口。老杜一生有几多得意？——思之黯然。

前度刘郎

221．杜诗重写实，故多以时间入题者。如卷十二之《九日》，记梓州重九感怀，发十年肠断之悲；卷二十之《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言为客无了，痛故国之思；同卷之《十月一日》，说乡风民俗，含怪叹之意。黄生曰：“题作特书之体，记为客之岁月，便自具文见意。”仇氏云：“杜集中，凡诗题记日月者，皆志节气也。……杜诗不特善于记事，抑且长于纪历。”听风阁主人曰：杜诗千汇万状，其题亦千姿百态，然以时间作题者，千四百余首中，仅此三例，伴以地点、人事者众矣。杜子一生漂泊，记为客岁月何以记哉？乃记客中不欲忘却之时事也。至于节气、历法，老杜之意恐不在斯。想一生几多节历，惟记些许，只为此日此时观感也。于太史之任强加老杜，似觉勉强。


222.“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微微向日薄，脉脉去人遥”（《又雪》），此云安之雪也；“轻箑烦相向，纤絺恐自疑。 烟添才有色，风引更如丝”（《雨》），此云安之雨也。老杜观物，纤毫毕见，故于诗中绘景状物皆契合当地风物、当时节令，即此雪雨，便是南楚雪雨，实实移他处不得。

223．瓯北老人尝曰：“古人流寓，往往先营居宅。杜诗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韦尹》一首，自注‘甫有故庐在偃师，公频有访问’云。是杜曲、偃师，皆有少陵田宅，不知何以寄妻子于鄜州？盖因禄山之乱，河南、长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鄜，而托赞上人为觅栖止之所。先择东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结茅於同谷。未几入蜀，结庐於浣花江上。其后入巫峡，又有‘前江后山根’之居。已而巫峡敝庐赠崔侍御。而至夔州，先寓西阁，旋卜居赤甲，又迁瀼西，再迁东屯。此数年中，课辛秀伐木，遣信行修水筒，催宗文树鸡栅，使獠奴阿段寻水源，使张望补稻畦水，其辛勤较成都十倍矣。后将出峡，则以果园四十亩赠南卿史而去。以后流落湖、湘，并无突黔之地矣。后来东坡亦略似之。黄州则有临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则有白鹤观之居。儋州则又结茅与黎人杂居，亦随地营宅，然坡以迁谪难有归期，故然。少陵则偃师、杜曲尚有家可归，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补选，乃不作归计，处处书居，想以携家不能远涉之故。甚矣妻子之累人也！”此说殊为疏谬。“不能远涉”，何以至荆湘？杜子美天下漂泊，无一日不思故园。“但遇新少年,少逢旧亲友”、“竟非吾土倦登楼”、“龟蒙不可见,况乃怀故乡”、“万国尚戎马 故园今若何”、“万国尚防寇,故园今若何”、“万国尚戎马, 故园今若何”、“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皆可见老杜眷眷思归之心也，然而不归，何哉？
一以兵祸。“何年灭豺虎,似有故园归”，然四海风烟经久不息，直至老杜辞世，“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也。《得舍弟消息》云：“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奈何，奈何！   
二以疾病。“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抱病漂萍老”、“客病留因药”、“病身终不动”、“行色兼多病”、“鲁钝仍多病”，老杜先天不足，后天不养，以至五十余岁便已眼暗耳聋齿落，又加痺痿、头风、肺燥、尿糖、病脚等诸病交侵，瘦骨伶仃，苦不堪言！  
三以穷困。“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裘何啻联百结”、“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生活艰难一至于此，何以归为！“欲行囊无金”，老杜惟有将思乡之情委之于文章也。此与“妻子”何干？是此二者，亦可于《逃难》见之，诗曰：五十头白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累人”之说，实不当也。


224．黄氏谓《杜鹃》起句连用四杜鹃乃借用乐府《江南词》四“鱼”连用格；赵氏谓乃借用《诗经•小雅•伐木》篇末四“我”连用格。然黄、赵皆见其体式而未辩明其义也。“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意在写观赏者目光之专注，其随鱼而动，一无他顾，诗人之意，在人不在鱼。“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意在写听者行迹之移徙，其随耳而听，闻之则谓之有，不闻则谓之无，非断其出生根本也。仿物写物，取诸江南乐府可矣，赵说远阔，故不论。


225．“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时子美三十有七；“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时子美四十有四；“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稷契易为力，犬戎何足吞”（《客居》），时子美五十有五；“致君尧舜焉肯朽”（《可叹》），时子美五十有六。然杜子之志，诗人之志也。背井离乡，老而无成，惟留心于翰墨，寄意于篇籍矣。“儒生老无成，臣子忧四番。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余读此句，了无感伤，唯叹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志宏未必得遇，才大未必能用。老杜尚且如此。更况他人！

226．读《赠郑十八贲》有两处不得忽略。一乃“古人日以远，青史字不泯”，此杜子精神动力之一源；二乃“心虽在朝谒，力与愿矛盾”，此杜子清醒之自我评价也。“愿”大何用？“力”不足也。若以兹置身朝堂，或损公害国，或毁家殒身，自古及今，历历在焉。老杜能识己短，可贵。更况鹰隼在堂，不如远而避之也。

227．生逢乱世，生人各有去处。素人隐于野，陶靖节之类是也；智者隐于朝，东方朔之类是也。余读《寄常徵君》批曰：杜子美窜迹南楚，是做陶靖节活计而怀东方朔心智也，——安能不苦？

228．《客堂》：“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形骸今若是，进退委行色。”老杜不归金阙，岂果真以“形骸”之故乎？若是，何以又由云安移夔州哉？进退之机在朝廷，不关“形骸”也。尚使严武秉政，杜子得不归乎？

229．“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乃老杜曲刺唐皇也，仇氏曰“天子施恩，而生民转困者，以朝有奸佞，外多掊克耳”真隔靴挠痒也。

230．《上白帝城二首》其一“兵戈犹拥蜀，赋敛强输秦”当与《别蔡十四著作》“玄甲聚不散，兵久食恐贫。穷谷无粟帛，使者来相因”对读。

前度刘郎

231．《登楼》、《白帝城最高楼》二篇，比而评者众矣，独黄生语可与之论：“城尖径仄”于“花近高楼”寓慨一也。“花近高楼”，以伤心而直陈其事。“城尖径仄”，以泣血而微见其辞。直陈其事，不失和平温厚之心音；微见其辞，翻成激楚悲壮之响。若以本集较之，“花近高楼”，正声第一；“城尖径仄”，变声第一。余曰：东自扶桑，西及弱水，所包世界甚阔，故下有叹世句。二诗一正一变。非惟声也，于诗旨、诗辞、诗气皆可见焉。

232．刘豫州以兄弟情起，以兄弟情败，不知此不足以读《八阵图》。诸葛孔明知其所以败，杜子美亦知其所以败。一“恨”字，大可玩味。

233．《负薪行》、《最能行》皆可见夔州风俗。前写女，后写男，关键在“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若道土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上。一方水土滋育一方人物，老杜笔下之夔州女登高采薪，辛劳持家，老杜笔下之男穿激流、越险滩，取薄利以给困顿。于“死生射利”、“贫穷取给”之民何所求哉？求容貌俊丽乎？求知书达礼乎？古之奇女俊才之地翻作丑女细人之乡，何耶？老杜深刺之意在焉。王嗣爽所谓“解嘲”、“游戏”云云，恐大违杜子诗旨。

234．“宗之潇洒美少年”（《饮中八仙歌》）之“潇洒”，清高脱俗也；“潇洒到江心”（《忆郑南》）之“潇洒”，清新秀丽也；“信宿罢潇洒”（《种葛苒》）之“潇洒”，雨水纷纭也。求之辞书，不可得也。

235．“分军应供给，百姓日支离”，说尽国政困窘；“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说尽吏治腐败。《赠崔十三评事公辅》非皆客套辞也。

236．“气竭肠胃融，汗湿衣裳污”（《雷》）、“流汗卧江亭，更深气如缕”（《火》）、“炎赫衣流汗，低垂气不苏”（《热三首》其一）皆夔州苦夏句也。老杜当此际仍能走笔不辍，“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归》），老杜自有信念在心，其坚毅自律，胜人多也。

前度刘郎

237．老杜诗极擅设色，看似随意点染，却缤纷斑斓，各显其物，偶间宽严，各尽其妙，时有常人所不能到者。
（1）句首用色，如：
赤——黄：赤羽千夫膳，黄河十月冰（《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其二）；赤雀翻然至，黄龙讵假媒（《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
赤——银：赤汗微生白雪毛，银鞍却覆香罗帕（《骢马行》）；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春日江村五首》其三）。
赤——青：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题玄武禅师屋壁》）；赤眉犹世乱，青眼只途穷（《巫峡敝庐奉赠侍御四舅别之澧朗》）。
赤——翠：赤霄玄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赤霄行》）。
红——碧：红稠屋角花，碧委墙隅草（《雨过苏端》）。
红——青：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江头五咏•栀子》）；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
丹——青：丹桂风霜急，青梧日夜凋（《有感五首》其四）。
黄——丹：黄阁长司谏,丹墀有故人（《巴西闻收宫阙送班司马入京二首》其二）。
黄——青：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
黄——紫：黄鹂度结构，紫鸽下罘罳（《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一）。
黄——苍：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一）。
黄——白：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送韩十四江东觐省》）；黄云高未动，白水已兴波（《日暮》）；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大剧干（《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绿——白：绿樽须尽日，白发好禁春”（《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其一）。
绿——红：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
青——白：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乐游园歌》）；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徒步归行》）；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北邻》）；青蒲甘受戮，白发竟谁怜（《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青云羞叶密，白雪避花繁（《甘园》）；青山淡无姿，白露谁能数（《雨二首》其一）。
青——朱：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其二。
青——黄：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青女霜枫重，黄牛峡水喧（《东屯月夜》）。
青——紫：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洗兵行》）。
蓝——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九日蓝田崔氏庄》）。
碧——红：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晴二首》其一）。
碧——青：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奉赠太常张垍二十韵》）。
碧——白：碧山晴又湿，白水雨偏多（《白水明府舅宅喜雨得过字》）；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身岩居（《柏学士茅屋》）。
翠——红：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晓望白帝城盐山》）；翠衿浑短尽，红觜漫多知（《鹦鹉》）。
紫——黄：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赠翰林张四学士垍》）；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柳边》）；紫萼扶千蕊，黄须照万花（《花底》）。
紫——苍：紫鳞冲岸跃，苍隼护巢归（《重题郑氏东亭》）。
紫——翠：紫燕自超诣，翠驳谁翦剔（《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紫——白：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雨四首》其一）。
白——青：白花檐外朵，青柳槛前梢（《题新津北桥楼得郊字》）；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新安吏》）；白发甘凋丧，青云亦卷舒（《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白头遗恨在，青竹几人登（《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白屋留孤树，青天失万艘（《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白——朱：白头无藉在，朱绂有哀怜（《送韦书记赴安西》）；白谷变气候，朱炎安在哉（《雨》）；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峡隘》）。
白——丹：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
白——殷：白蒋风飚脆，殷柽晓夜稀（《伤秋》）。
白——黑：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白——黄：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过津口》）；白狗斜临北，黄牛更在东（《独坐二首》其二）。
白——清：白日移歌袖，清霄近笛床（《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其二）；白首中原上,清秋大海隅（《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
玉——红：玉粒足晨炊，红鲜任霞散（《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
玉——银：玉露团清影，银汉没半轮（《江月》）。
玉——朱：玉几由来天北极，朱衣只在殿中间（《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二）。
贝——朱：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银——金：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
素——碧：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送率府程录事还乡》）。
素——苍：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画鹰》）。
黑——清：黑知湾寰底，清见光炯碎（《万丈潭》）。
乌——丹：乌麻蒸续晒，丹橘露应尝（《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绣——皂：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

前度刘郎

（2）句中用色，如：
红——黄：更肯红颜生羽翼,便应黄发老渔樵（《玉台观二首》其一）。
红——翠：越女红裙湿, 燕姬翠黛愁（《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二）；日闻红粟腐，寒待翠华春（《有感五首》其三）。
红——青：别离放红蕊，想象颦青蛾（《一百五十月夜对月》）。
红——白：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结束多红粉,欢娱恨白头（《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其一）；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送路六侍御入朝》）。
红——素：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
红——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北征》）。
赤——苍：放蹄知赤骥，捩翅服苍鹰（《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
丹——白：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月》）；阁道通丹地，江潭隐白蘋（《奉送严公入朝十韵》）；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送元二适江左》）；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闻高常侍亡》）；交趾丹砂重，韶州白葛轻（《送段功曹归广州》）。
丹——玉：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收京三首》其一）。
丹——皓：恋阙丹心破，沾衣皓首啼（《散愁二首》其二）。
朱——紫：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春日江村五首》其四）。
朱——白：不劳朱户闭，自待白河沉（《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三）。
黄——赤：天门日射黄金榜，春殿睛曛赤羽旗（《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
黄——朱：倾都看黄屋,正殿引朱衣（《巴西闻收宫阙送班司马入京二首》其一）。
黄——碧：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送殷六参军归澧州觐省》）。
黄——紫：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
黄——白：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遣意二首》其一）；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九日登梓州城》）；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留花门》）；即出黄沙在,何须白发侵（《赠裴南部》）；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绝句六首》其四）；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四首》其三）；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星落黄姑渚，秋辞白帝城（《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其一）；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九日诸人集于林》）；村疏黄叶坠，野静白鸥来（《朝二首》其二）。
金——绣：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李监宅二首》其一）；客醉挥金碗，诗成得绣袍（《崔驸马山亭宴集》）。
金——玉：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边酒排金碗，夷歌捧玉盘（《送杨六判官使西蕃》）；爽气金天豁，清谈玉露繁（《赠虞十五司马》）。
金——朱：荧荧金错刀,擢擢朱丝绳（《棕拂子》）。
金——绿：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重过何氏五首》其四）。
金——玉：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春宿左省》）；貔虎开金甲，麒麟受玉鞭（《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不如面缚归金阙，万一皇恩下玉墀（《青丝》）。
绿——青：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
翠——红：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
翠——丹：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
翠——素：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丽人行》）。
    翠——黄：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秋雨叹三首》其一）。
翠——金：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北征》）。
碧——黄：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骊空好音（《蜀相》）。
碧——红：清秋凋碧柳，别浦落红蕖（《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
碧——朱：经过凋碧柳，萧瑟倚朱楼（《西阁二首》其二）。
碧——紫：如何碧鸡使,把诏紫微天（《阆州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
青——绛：哀挽青门去，新阡绛水遥（《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其三）
青——紫：通籍蹄青琐，亨忂照紫泥（《奉赠太常张垍二十韵》）；宫殿青门隔，云山紫逻深（《送贾阁老出汝州》）。
青——翠：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建都十二韵》）。
青——金：画藏青莲界，书入金榜悬（《观薛稷少保书画壁》）。
青——玉：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筋头（《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
青——白：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蘺（“蘺”应为“四”字头）（《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八）；自到青冥里，休看白发生（《赠陈二补阙》）；晓漏追飞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南极青山众，西江白谷分（《南极》）；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月三首》其一）；西历青羌板，南留白帝城（《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二）；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雨四首》其四）。
清——白：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七）；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白沙渡》）。
白——红：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丽人行》）。
白——朱：旅食白日长，况当朱炎赫（《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
白——黄：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望牛头寺》）；苦遭白发不相放, 羞见黄花无数新（《九日》）；纷纷乘白马,攘攘著黄巾（《遣忧》）；一双白鱼不受钓，三村黄甘犹自青（《即事》）；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东屯北崦》）。
白——青：晨朝降白露，遥忆旧青毡（《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绝句漫兴九首》其七）；天寒白鹤归华表，日落青龙见水中（《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即日成往来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题断作简李公》）；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倚杖》）；筑城依白帝,转粟上青天（《西山三首》其一）；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禹庙》）；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示獠奴阿段》）；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闷》）；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巳上人茅斋》）；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除架》）；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巳上人茅斋》）；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除架》）。
白——清：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西山白雪三奇戍，南浦清江万里桥（《野望》）；莫须惊白鹭,为伴宿清溪（《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
白——金：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
白——银：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洗兵行》）。
白——苍：不堪代白羽,有足除苍蝇（《棕拂子》）。
白——乌：不眠瞻白兔，百过落乌纱（《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其二）。
玉——银：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玉——青：仰思调玉烛，谁定握青萍（《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
银——碧：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
银——雪：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白小》）。
素——青：渚花张素锦,汀草乱青袍（《渡江》）。
黑——白：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
黑——黄：涛翻黑蛟跃，日出黄雾映（《早发》）。
乌——白：近发看乌帽,催莼煮白鱼（《汉川王大录事宅作》）；山带乌蛮阔，江连白帝深（《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
玄——白：帐殿罗玄冕,辕门照白袍（《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九日五首》其一）；星霜玄鸟变，身世白驹催（《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

（3）句末用色，如：
赤——青：内分金带赤，恩与荔枝青（《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赤——黄；血战乾坤赤，氛迷日月黄（《送灵州李判官》）。
碧——红：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红（《奉答岑参补阙见赠》）；萋萋露草碧,片片晚旗红（《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
碧——青：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九）。
碧——黄：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满岁如松碧，同时待菊黄（《树间》）。
绿——红：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对雪》）。
绿——青：向晚波微绿，连空岸脚青（《又呈窦使君》）。
翠——红：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雨晴》）；竹皮寒旧翠，椒实雨新红（《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熳红”（《春日江村五首》其三）。
青——黑：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梦李白二首》其一）。
清——黑：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渼陂行》）。
紫——绿：石暄蕨芽紫，渚秀芦笋绿（《客堂》）。
白——青：石门霜露白，玉殿莓苔青（《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宿白沙驿》）。
白——清：野日荒荒白， 春流泯泯清（《漫成二首》其一）。
白——红：乐极伤头白，更长爱烛红（《酬孟云卿》）；发少何劳白,颜衰肯更红（《寄司马山人十二韵》）；落杵光辉白，除芒子粒红（《暂往白帝复还东屯》）。
白——黄：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二）。
白——碧：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阆山歌》）。
黑——红：闻道奔雷黑，初看浴日红（《天池》）；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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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色词连用，如：
金…青——朱…白：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舟月对驿近寺》）。
碧…白——青…燃：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其二）。
青…白——金…铜：青袍白马有何意, 金谷铜驼非故乡（《至后》）。
乌…青——紫…绯：乌帽拂尘青螺粟，紫衣将炙绯衣走（《从事行赠严二别驾》）。
绿…黄——紫：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天育骠图歌》）。
象…玉…红——碧：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白丝行》）。
白——黄…青：白头厌伴渔人宿，黄帽青鞋归去来（《发刘郎浦》）。
红——金…白：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千秋节有感二首》其二）。
青青——白白红：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红鱼入馔来（《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
霜黄碧…白——乌：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暮归》）。

前度刘郎

238．老杜笔下，无事不可写。修鸡栅本琐事也，竟演绎成《催宗文树鸡栅》一大诗章，且又层层叠叠、繁而不乱，并将仁义之道融化其中，老杜乃真诗人也。

239．“欻思红颜日，霜露冻阶闼。胡马挟雕弓，鸣弦不虚发。长鈚逐狡兔，突羽当满月”（《七月三日亭午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乃老杜青壮年生活写照，可为“裘马颇清狂”（《壮游》）添一注脚。

240．子美夔州吟《雨》，四题五章（“峡云行清晓”、“行云递崇高”、“万木云深隐”、“青山淡无姿”及“空山中宵阴”）恐皆为老杜强“栽”之作，唯怜戍之笔尚显往日胸怀。

241．“枚乘文章老，河间礼乐存。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奉汉中王手札》）此岂非掉书袋耶？诗无定规，思无定路，当掉则掉，唯诗理所需而已。书袋无咎，人降其咎。杜公、辛公以为何如？

242．读《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便知老杜能书；读《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便见老杜烈士之心。“为君除狡兔”——狡兔，即《奉汉中王手札》中不足论之“狐狸”也。

243．“人生在世间，聚散亦暂时”，宇宙茫茫，人何微哉！堂中亲戚，杯边知己，孰能朝夕相守于海枯石烂耶？诗理从情理中来，自然感人。

244．“慎哀渔夺私”，可见“夺私”者众；“普天无吏横索钱”，可知“索钱” 者多。民不畏天灾而惮人祸，臣不没才薄而毁心黑。吏治浊而国政乱，人心浇而世风坏。长堤欲决，非担石所能堵；大厦将倾，岂一木所能撑？其时之政，猛将良臣亦无救于万一，况天涯逐臣耶？余读《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昼梦》，思杜公之意，为之浩叹！

245．“人生意气合，相与襟袂连”、“丈夫贵知己，欢罢念归旋”——皆可见老杜慷慨正直之气。


246．贤良得势，守道洁己；小人得势，滋蔓掩柳。芝兰败而荆杞众，中园陷而萧艾荣，然老杜于篇末仍能奋力一扬，为天下素人燃起希望火种，诚可贵也。《种莴苣》，有所托也。高元之《荼甘录》所谓“兴”、“讪”之说，已在诗外。


247．户口销于兵赋，寡妇痛于家夫，读《白帝》可见夔州兵祸民困。


248．“论文笑自知”、“词人取佳句”皆老杜自信语。天赋高才，更又苦心经营，抑不知后来者几人识得妙处？“哀弦绕白雪，未与俗人操”——余思此，不觉莞尔。


249．《谒先主庙》之要紧处在“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襟”一联。壮且不用，况风尘摇落中已近迟暮乎？然一腔忧国之情终难泯灭，天下何人知其耿耿之心？——唯对祠庙鬼神诉之。

250．“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老杜《古柏行》中句也。《笔谈》讥其细长，《缃素杂记》又引古制驳之。诗赋材料，当不得以物数之理较之，如沈存中辈则无以论诗矣。诗有诗理，物有物理，不合物理者未必不合诗理，合诗理者未必合乎物理。物象主客，诗象主思，颠倒以求，便如痴汉说梦。《笔谈》长于解物，于诗，则细矣。

前度刘郎

251．“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读之，真为老杜一叹也。大约创业之人喜用大材，事有未定也，守成之辈乐用小人，志有阿顺也。天地精华孕育多少奇才卓士，然得意者，古往今来竟几人哉？天马地龙，人见而奇异之、长短之、疑惧之。用，何人乐用、何人能用耶！

252．“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是玉堂奏章，是中帐警策！

253．《诸将五首》已略具《秋兴》气势、风味，唯设时政过多，近乎说教也。

254．“道大容无能”，唯容得无能,道始大也。容有能不易，容无能益不易。

255．八哀所及或为老杜知交，或为平生仰慕者，故于嗟悼之外，又加一层痛楚。《八哀诗》乃以诗代传而传之也，不可以芜累议。如李邕、苏源明等，虽反反复复，子美亦不嫌其多，情思也，情意也，不如此，不足以传其意；不如此，不足以达其情。其纵横捭阖，议论风发，真真得龙门史传之精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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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夔府书怀四十韵》当作老杜一大总结看。其所异于《奉赠韦左丈二十韵》者，在涤尽浮想，将身世国事打作一团，有忠臣之痛，有诤臣之恨，有逐臣之悲。

257．《往在》非诗，真三朝实录点评也。杜子好论国政，亦善论国政，有唐一代，无比肩者，至于见识深浅，当以诗人视之，不宜以魏、张辈相论也。

258．《昔游》有三悲。一悲高、李沉没，故欢不在，唯赋诗流涕而已；二悲君王宠信边将，滋养乱心，不恤民力，滥施牢赏，终酿大乱；三悲宏志空存，年衰体病，只做得遁世庞公也。——沉郁顿挫，不得已也。

259．《壮游》乃老杜自传。半生得意事、痛憾事、希冀事等尽在其中。不读此，不足以知老杜为诗人，不读此，不足以知老杜为常人。於乎，人云老杜好流涕，不流涕而何？余知之矣。

260．《昔游》：“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桑柘叶如雨，飞藿去裴回。清霜大泽冻，禽兽有馀哀。”《壮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遣怀》：“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似此齐赵兖宋之游，身随高、李，飞鹰走狗，把盏论诗，指点天下，快意呜呜，猛志纠纠。视众庶，则俗物茫茫，说功名，则唾手可得，何尝想霹雳起于丹墀之下，蝥虫伏于行途之中哉！“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高、李不在，楚水长流，杜子一温而再温，青春梦耶？勋业梦耶？“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遣怀》）余击案拍吟，杯水淋浪，真为杜子一痛！人间生死同一泪，何必斗酒发清狂，清狂都无，岂非人生大悲哀？呜呼，不得与杜子论矣！

前度刘郎

251．“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读之，真为老杜一叹也。大约创业之人喜用大材，事有未定也，守成之辈乐用小人，志有阿顺也。天地精华孕育多少奇才卓士，然得意者，古往今来竟几人哉？天马地龙，人见而奇异之、长短之、疑惧之。用，何人乐用、何人能用耶！

252．“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是玉堂奏章，是中帐警策！

253．《诸将五首》已略具《秋兴》气势、风味，唯设时政过多，近乎说教也。

254．“道大容无能”，唯容得无能,道始大也。容有能不易，容无能益不易。

255．八哀所及或为老杜知交，或为平生仰慕者，故于嗟悼之外，又加一层痛楚。《八哀诗》乃以诗代传而传之也，不可以芜累议。如李邕、苏源明等，虽反反复复，子美亦不嫌其多，情思也，情意也，不如此，不足以传其意；不如此，不足以达其情。其纵横捭阖，议论风发，真真得龙门史传之精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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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夔府书怀四十韵》当作老杜一大总结看。其所异于《奉赠韦左丈二十韵》者，在涤尽浮想，将身世国事打作一团，有忠臣之痛，有诤臣之恨，有逐臣之悲。

257．《往在》非诗，真三朝实录点评也。杜子好论国政，亦善论国政，有唐一代，无比肩者，至于见识深浅，当以诗人视之，不宜以魏、张辈相论也。

258．《昔游》有三悲。一悲高、李沉没，故欢不在，唯赋诗流涕而已；二悲君王宠信边将，滋养乱心，不恤民力，滥施牢赏，终酿大乱；三悲宏志空存，年衰体病，只做得遁世庞公也。——沉郁顿挫，不得已也。

259．《壮游》乃老杜自传。半生得意事、痛憾事、希冀事等尽在其中。不读此，不足以知老杜为诗人，不读此，不足以知老杜为常人。於乎，人云老杜好流涕，不流涕而何？余知之矣。

260．《昔游》：“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桑柘叶如雨，飞藿去裴回。清霜大泽冻，禽兽有馀哀。”《壮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遣怀》：“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似此齐赵兖宋之游，身随高、李，飞鹰走狗，把盏论诗，指点天下，快意呜呜，猛志纠纠。视众庶，则俗物茫茫，说功名，则唾手可得，何尝想霹雳起于丹墀之下，蝥虫伏于行途之中哉！“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高、李不在，楚水长流，杜子一温而再温，青春梦耶？勋业梦耶？“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遣怀》）余击案拍吟，杯水淋浪，真为杜子一痛！人间生死同一泪，何必斗酒发清狂，清狂都无，岂非人生大悲哀？呜呼，不得与杜子论矣！

前度刘郎

261．中夜不眠，江山长望，不思故里亲旧，唯念国家兴亡，千古而下，杜子美一人而已！“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沉浮之权，权在九重，老杜何愧之有？

262．《中夜》、《中宵》、《不寐》、《月圆》、《夜》等皆为夜深不眠、展转反侧之所吟也。家国烽烟之忧、烈士暮年之想、天涯羁旅之愁皆寄于瞿唐夜水、夔府明月也。“江喧长少睡”（《垂白》）、“气衰甘少寐”（《不寐》），皆是故寻因由语。“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 一语道破！

263．诗多，难免累重。才学所在，语辞之累庶几避之，立意则难矣。“露下天高秋水清”之与“玉露凋伤枫树林”，相重于秋意凛然也；“空山独夜入魂惊”之与“听猿实下三声泪”，相重于夜半惊魂也；“梳灯自照孤帆宿” 之与“孤舟一系故园心” ，相重于故乡情思也；“新月犹悬双杵鸣” 之与“白帝城高急暮砧” ，相重于砧添凄然也；“南菊再逢人卧病”之与“丛菊两开他日泪” ，相重于久客他乡也；“北书不至雁无情” 之与“一声何处送书雁” ，相重于思乡情切也；“步檐倚仗看牛斗” 之与“每依北斗望京华” ，相重于心系君国也。


264．《西阁雨望》关键在一“望”字，“万虑倚檐楹”，以意扣“望”，浑然天成，无一丝缝隙。“望”以象赋，“虑” 以象生，一虑不止至于万虑，何耶？为阅者留下天大思路也。

265．杜子句意，有藏而不发者，有一语道破者；有亡顾左右而言他者，有垂盼前后而自语者；有半遮半掩犹抱琵琶者；有直来直去不知回旋者；有抑而后扬者，有扬而后抑者；有如八二老翁喋喋者，有如二八处子莺莺者；有指东道西者，有说三道四者；有老于世故、可作警世名言者，有书生意气、但博阅人一笑者，不可尽道。

266．“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嚬”（《江月》） 乃以离妇衬羁人也；“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月》）乃以离寡妇衬羁人也。

267． “熟精《文选》理”，本为老杜督子语也，人多以自道语传之，误也。不躬自披览，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学人大忌也。

268．杜子十分诗才，六分在《秋兴》、《咏怀古迹五首》上，诚杜诗翘楚、唐韵之极品也。

269．题作《秋兴》，无一首不见秋意。非特诗意，即遣词造句亦往往见之。其一之“玉露凋伤”、“丛菊两开”、“到尺暮砧”，其二之“八月槎”、“芦荻花”，其三之“清秋燕子”，其四之“秋江冷”，其五之“惊岁晚”，其六之“素秋” ，其七之“秋风”，其八之“今望”——如此，虽景括内外、思通万里，亦纲目不乱也。

270．《秋兴八首》真八宝楼台，虽千门万户，亦棂椽有致，不乱分毫。首章以秋起，为组诗发端，尾联承上启下，引出夔府暮景。二章结句与三章起句，一深夜，一清晨，时间一以贯之，于是夔州晨景渐次铺开。前三章主实，即据夔州而起兴，略及长安事。后五章主虚，以遥想托物寄兴，是详写长安而略及夔州也。前三后五，一处大分界。然分而不断，“五陵衣马”便是前后津梁，更直开四章“闻道长安”也。后五章，有长安兵乱、长安宫阙人事、曲江之游、长安昆明池水、长安秋春胜景一一铺排，次第井然。而四章末句“故国平居”之思，有将余下四章拢作一处矣。后五章虽仍主虚，又时时点出实境，使海市蜃楼立地生根，翻成市井烟火。其四“鱼龙寂寞秋江冷”、其五“一卧沧江惊岁晚”、其六“瞿唐峡口曲江头”、其七“江湖满地一渔翁”、其八“白头今生苦低垂”皆擎天立地之柱也。无之，则使北阙之望、故国着思虚无缥缈矣。组诗首尾，起以纵目秋景，结以白头低垂，浑然一体，其中篇什，甲乙不得易至，非诗中圣手，孰能至此？

前度刘郎

271．《咏怀古迹五首》其一，首联总起诗意，生出“东北”、“西南”两处时空，颔联直接“西南”，颈联跨系“东北”，尾联借庾信自比、自警、自励，向首联作大回应，慷慨沉痛之意深矣。是章体严意丰、欲寻丝毫罅隙而不可得。

272．“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亦”不得等闲看。此字一出，则知老杜自持其正，而视“风流儒雅”为偏，虽然，仍有可师处。邵注以为玉以平为师，杜又以玉为师，故曰亦吾师。予与邵，孰得公心？怛怛然，不知其可也。

273．“群山万壑”一诗乃借美人之怨道出烈士之恨，识不得此意便解不得此诗。

274．“蜀主窥吴”、“遗恨失吞吴”极耐人思忖，老杜诗后隐含何意？余难言周全，姑存而再思。

275．称薛据，则曰：“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称孟云卿，则曰：“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称孟浩然，则曰：“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称王维，则曰：“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杜公诗圣，尤能美言他人之诗，可见高能之人，见他人之能愈多，便啧啧赞之，以增益己之不能；低能之人，见他人之能愈少，便唁唁讥之，以吹擂己之多能。诗格即人格，人格如后者，则诗格高下自判也。

276．陶冶性灵，诗之效用也；改而长吟，诗着推敲也；二谢阴何，倾心仰学之人也。《解闷十二首》其七，乃老杜诗学自述。

277．《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先后写成，皆截首句二字为题，自成一组，咏开元间事也。比之翰林《宫中行乐词》，便可见二人风格之异也。

278．“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语近隐；似有一段难言痛事；“野鸭无意绪，鸣噪自纷纷”，语近明，指斥无知聒噪小人也。

279．《贻华阳柳少府》：“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偶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此两联未为抵牾，实出一意，乃老杜春秋笔法，明睿者自能识得。

280．“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偶题》），继承与创新咸在其中。

前度刘郎

281．《最能行》“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偶题》“圣朝兼盗贼，异俗更喧卑”、《赠苏四徯》“巴蜀倦剽劫，下愚成土风”、《南极》“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皆可见老杜于夔州奇其形胜而恶其风俗也。久客他乡，人情自生，于是有《冬至》：“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

282．老杜言篆书源流，每每有中，可知《李潮八分小篆歌》非虚浪之作。

283．“安危须仗出群才”、“安危在运筹”、“时危可仗真豪俊”，皆老杜为社稷江山大声疾呼也。历览前朝，国之兴衰无不系于人事。内无持正之臣，外无决断之将，蓄小人，违公正，恣淫威，伤人心，政不乱、国不亡，吾未之见也！

284．即事赋诗，只觉人生如昨，然毕竟筋力、心力皆有不济也——“胡马将暮年，忧世心力弱”，此含老杜几多感慨、几多忧伤！
285．《缚鸡行》爱物以至于齐物，天涯迟暮之人一片仁爱之心也。

286．《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形神一新，大异杜子往常诗风，乃歌行之变体，实长吉之祗祢也。

287．老杜清狂，于《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俱显形色。皓首老夫，竟于酒酣之时，纵马驰骋：“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粉堞电转紫游缰，东得平冈出天壁。”—放荡齐赵之青年杜二又栩栩而见也。诗至“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是一转，至“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再转，至“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遭杀戮”三转也。每一转折，辄出人意外。老杜诗妙，多在常理之表、情理之中。赫敬何以只见辞藻、情慨耶？

288．“情人”，即作“友人”，有情之朋友也。见《王十五前阁会》。

289．朱瀚评《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等大多强词夺理，硬行纠缠。古人未可轻责。宜以多方斟酌，慎加判断也。于作者也，一时一地必有过节，一事一情必有款曲，读人又安能尽知？况事异时移，相去百千载乎！即或偶见疏漏，宜以宽厚敦实之心视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诗论诗也，不可迁延诬人，以逞恶性。诋毁前贤、故创新说，妄加诠释，强作解人，此皆评点之大忌，非学人所应为也。瀚论过也，非真读书人。

290．诗律细斟，易入纤巧，丧大气慷慨之风，然杜子未坠入此等魔障也。求其声律，愨愨然，求其气度，凛凛然。“晚节渐于诗律细”，乃指声韵对偶，诗之纹理也；“老去诗篇浑漫与”，乃指取材旨要，诗之骨肉也。两处吹打，总是一个调子。见其异不识其同，何以论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