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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圣手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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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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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2-5-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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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原来是个梦。”田鸢想。
      卢敖回过头来,面露讥诮:
      “没玩过吧,叔叔叫你开开眼!”

      岩石遽然下沉,化作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光,冷风劈面而来,使田鸢睁不开眼、喘不上气,小时候玩滑翔机可比这好受得多,忽然间风又停了。田鸢睁开眼,发现这是在草原的上空,他们飘得很高很高,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卢敖大喝一声:转!星空、大地便翻滚起来,成了无边无际的漩涡,卢敖的笑声狂放不羁、响彻夜空、回肠荡气,伴着遥远的狼嚎和猫头鹰的哀鸣,惊扰了胡人的睡梦,打断了奴隶的哭泣。
      “怎么样,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你下去!”卢敖笑着,一撒手,田鸢就看不见他了,同时,大地的黑色弧线冉冉升起,孤独的草原向他怀里撞来,落地前的一瞬间,卢敖像鹰一样俯冲下来,将他提入云宵。他纵声大笑,拖着田鸢向东飞去。
      阴山上春光乍现,沟涧里散布着稀疏的绿叶,山坡上飘着一片片粉红的云,那是刚刚绽放的桃花和杏花。卢敖来到这里流连忘返,田鸢心里念叨着:“弄玉,弄玉,耐心等等啊,我找来的医生有点淘气。”卢敖指着空中的一只鹰对田鸢说:
      “看,空气对于它来说,像水一样稠。”
      这句话使田鸢暂时抛开了城堡里那些翘首以待的人们。他按卢敖的指点闭上眼,仔细听风声,在一团茫然的白光中他失去了依托,北方春天的狂风,把他刮得摇摇摆摆。睁开眼时他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他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上跳着,非常轻盈,山风把他往前送、往上托,他像游泳一样划着手、蹬着腿,空气像水一样流过他的肢体,这时他已完全在空中。
      “换个地方吧。”卢敖飞过来把他揪到悬崖上,把他的脚搁在一块石头上,让他勾住石头,身体来回荡。松枝荡到他脸上,黄绿色的穗子被深绿色的叶子托着,那么长,那么洁净,那么可爱,他摘它们,可它们跟他一样是活的,还很不老实地晃着脑袋,他笑着把嫩嫩的松果摘下来,挤出它的汁液,在空中闻它。风很大,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有时他快要撞到岩壁上了,就张开双臂撑住。
      “往——远——处——跳——”卢敖的声音随风飘来。
      遥远的山谷里有一片嫩绿色,吸引了田鸢。他把松子吞下去,朝石壁一蹬,身体便弹射了出去,他感觉背上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滑翔机。他像老鹰一样滑下去,胸腹部感到了空气的阻力。他还难以上升,体重还在作祟,他尽量地延长在空中的时间——在水一样稠的空气中挥舞双臂。但他仍然无可奈何地下落着,那嫩绿色的树梢离他越来越近了,能看见黝黑的枝条了。飞翔是一种脆弱的潜能,在刚刚发现这种潜能时过早落地,会在一瞬间恢复日常经验,以后除了做梦再也别想飞起来。还好,风把田鸢托起来了,这只风筝晃晃悠悠到了树梢。
      “这是一颗什么树?”他想,“为什么别的树还是灰色的,它的叶子就这么绿了。”它的绿,与松树的绿不同,它是很嫩、很亮的绿色,还有点透明,透过枝叶他看见老树皮,经过一个冬天的消沉,树皮黝黑、纵裂,与嫩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形的叶子,薄得像纱,柔得像水。绿色的花序上点缀着白色的小花瓣。田鸢绕着它们转,抓它们,它们挣扎得挺有劲。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所有的枝条、叶片、小白花纷纷狂舞,叶片像蝴蝶似的翻飞,十分鲜活,几乎会说话。谁有过这种经历,一定会相信万物有灵。田鸢任风把自己从一颗树捎到另一颗树,在树和岩壁之间钻来钻去,在树冠上趴着,拨弄绿叶——啊,好一床凉丝丝、蓬松松的席子。当他忘记划手蹬腿时身体也留在空中,现在他已经不依赖气流了。他惊喜地发现,一个意念就能让自己飞出去,树影、岩壁、灌木、天空……这一切飞快地掠过视野,幻化成斑斓的漩涡,扑面而来的是不同的清香。他轻灵得像风、自在得像鱼、高兴得发狂、感动得想哭。
      他和卢敖用脚勾着峭壁上的青松,身体横在空中聊天,时不时俯身摘一颗嫩松子吃,他们的头发随风乱舞。卢敖说自己不仅是医生而且是方士,但不是守着炼丹炉、摇着芭蕉扇研究长生不老术的那种。他说炼丹有两种,一种是用炉子炼,一种是用心炼,他用心炼。他说连想都不要去想长生不老,欲求长生,反致速死,龟鹤、松柏不追求长生,只是按照自然的法则生存而已,人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时,就从丹砂提炼水银,再把水银还原成丹砂,尽管九转还丹,寿命却不见长,因为丹砂本来就不是自然赋予人体的营养。他说没有点石成金术,方士炼出的黄灿灿的东西不是真正的黄金而是毒药。他说他那些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是偶然露出的,比如小时候沉到溪流里,发现自己呼吸自如。依他看飞行是田鸢与生俱来的能力,只不过以前不知道。他谈到季节对潜能的干扰,他说春天唤醒潜能而冬天抑制它。想起田雨几年前丢魂也是在春光灿烂的时节、山上的桃花也刚刚盛开,田鸢觉得卢敖的话有点道理。卢敖谈到自己落网的经过:冬天里,他是匈奴人的常客,只不过是不受欢迎的、偷偷摸摸的,他被阴山上的娄烦人盯上了,被一床毡子从头蒙到脚,被一根铁条插进了琵琶骨。田鸢问他为什么对匈奴人这么感兴趣,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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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我这只野鸟,给自己找了点正事。”
      “什么事?”
      卢敖把目光投向山下逶迤的黄河,说:

      “让皇帝发兵,把匈奴轰出国境。”
      他们知道大大咧咧地从人家头顶飞过去不是有教养的人干的事,就老老实实进了城堡。百里冬一见到卢敖,就把胸口的伤疤亮出来:“小犊子,还记得我吗?”卢敖听到自己小时候的绰号吃了一惊,但想不起这个老猢狲是谁,他爹救过的人太多了。“嗨,矮脚鸡!”百里冬恨不得把打过补丁的肺亮出来,要是躯壳可以像衣服那样剥下来的话,“脚板比锄头还大的矮脚鸡!”这下卢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对矮脚鸡的脚丫子有点佩服,说把他草鞋磨烂的实际上是两把锄头。回头他笑嘻嘻地点着田鸢的心口说:“你没说他是我的熟人,呵呵,你心里只有那个‘天底下最美的人’。”随后他开始给天底下最美的人看病,他号过脉,也瞧过她的喉咙,也用笔墨和她交流过。他问诊的时候不许旁人打扰,让小姐放松,放松,想想每次是怎么发病、又是怎么康复的,尤其是七岁那年。要说他用过什么药物的话,就是使人身临其境地沉浸在回忆中的熏香。心灵瘟疫在病情记录中占的篇幅很多,后来“不死草”把这些缣帛和自己的简椟放在一起,研究瘟疫的传播途径,要按以前的推断——病情的严重程度与爱成正比——那就要杜绝爱,这是不现实的,所以“不死草”绞尽脑汁从医学上考虑防止瘟疫再次爆发的措施,还是老巫医瞧出了道道——是间歇性失语症逼得大小姐产生了心灵语言。这下“不死草”放心了,只要弄玉的病治好了,大家都有救。人们期待着价值四千两黄金的神医挖出间歇性失语症的病根、开出咒语般的方子、亮出灵芝天蚕之类的瑰宝来,但是卢敖什么方子也没开,他说不能再开方子了,越这样越没救,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他的结论是那么简单——小姐的病源于对疾病的深信不疑甚至期待,吃药加剧了她对痼疾的笃信,今年变本加厉地吃药,反而让她连自己的耳朵也信不过了。这就是说,从满门抄斩那一年起,每年秋天她对自己说:是时候了,该哑巴了!于是她就哑巴了,去年冬天她对自己说:这可怕的死虫子吃了不会聋吧?于是一觉醒来她就聋了。这简直是一个庸医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人们庆幸四千两黄金没花出去,田鸢对卢敖也冷淡起来,百里冬则怀疑老神医的儿子,那个捣蛋鬼,成了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只有田雨信他那一套,他从自己魂游、用冥想改变历史的经历中产生了对心灵力量的深信不疑。他写条子告诉弄玉:你根本没病,相信自己没病,你就会好!弄玉比谁都愿意相信这点,只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喉咙和耳朵。在这种形势下,卢敖又想出个歪点子:她睡着以后,没准会忘记聋哑。田雨怂恿如意搬到弄玉屋里住,如意白天睡觉,晚上看书,一大块屏风竖在她和姐姐之间,免得灯光影响姐姐睡眠。一天半夜她光着脚丫子扑出去敲父母的门,嚷道:
      “姐姐在说梦话!”
      百里冬和容氏冲进去,弄玉还在熟睡中,后半夜没听见梦话,他们怀疑如意的耳朵出了与弄玉相反的毛病——听见并不存在的声音。七嘴八舌中弄玉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如意抱怨大家把她吵醒了,再也听不见她说梦话了,容氏激动地问:
      “是吵醒的吗?”
      弄玉指指耳朵,点点头,表示她听见这句话了。
      第二天大家围着弄玉大喊大叫,弄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卢敖劝大家:“别这样,显得咱们不相信她能听见。留个人下来跟她慢慢聊就行了,就像平时说话那样。”于是大家轮流陪她说话。田鸢说:“桃花开了,你妈妈又叫人上山去采花瓣了,她要把你打扮得更好看,嫁出去。”弄玉笑了。田鸢怀着小小的居功自傲,心安理得地赏析她的安宁和美丽,那张不需要脂粉的面庞比漫山遍野的桃花更赏心悦目,那双半月形的眼睛会说心语,那细腻圆润的下巴使时间忘记流逝,最后,田鸢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它们不需要胭脂来染红,在沉默的日子里它们卸下了声音的重负,反而容纳了整个春天。十七岁的田鸢面对它们,忽然产生了以前在梦中也没有对她产生过的冲动,它一旦袭来就冲得他后半生不得安宁,他想含住那两片嘴唇尝尝它们的味,他想把手伸进她的胸衣,探探那平时微微隆起、躺下时又平平的地方。他有勇气把话说完了:
      “嫁给我。”
      但他立刻产生了对自己的憎恶,他的声音极不自然,像瘟鸡被人掐着脖子叫了一声似的,他知道自己像蛤蟆一样张着嘴,笑得蠢透了。他希望她没听见,可这时候屋里特别静,她耳朵好使得很,田鸢一看她收起笑容,蹙起眉头,眼神变冷,就知道她听见了,而且怀疑他在开玩笑。
      “笑什么笑什么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回到屋里骂自己,“我快十八了,不可以向别人求婚吗?不向她求婚,我向谁求婚呢?难道我爱的不是她吗?谢谢卢敖提醒了我。”开始使用“爱”这个字,把他搞得热血沸腾,“我也是公侯之子!难道配不上她?我心虚什么?求个婚何必贼眉鼠眼的?”如果心灵瘟疫还在蔓延的话,旁边的莺夫人肯定会提醒他:有话该跟人家父母讲。田鸢继续骂自己:“蠢货,胆小鬼,有话不敢好好说!她十九了!等她爹把她嫁给郡守的儿子你就死心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十二岁开始,也算!是摊牌的时候了。可她喜欢我吗?不知道。她能喜欢谁?牛儿哥?他们俩还在梦里干过好事呢,啊哈,牛儿哥白,牛儿哥面善,牛儿哥的牛犊子肉好看……哼哼,哼哼,可她梦见的到底是不是牛儿哥?不!那个人眼睛大!牛儿哥是个老鼠眼!弄不好那个人就是我呢。她夸过我的眼睛:‘你不知道它们多么好看。’哼,只要她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就要娶她,让她一天比一天更喜欢我,连我的黑也喜欢!”他忽略了一件事,假如这些疯念头真的能成,他只能算个上门女婿。“不行,今天说的不算数,就当她没听见,我还要正式地跟她说一次,嫁给我,对,就是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他看到了无限光明的前景——弄玉就在这间屋里出来进去,跟莺夫人抢笤帚,跟他打打闹闹,晚上细心地挂上大床小床之间的布帘子。“但是田雨怎么办?”在虚妄的未来中,他开始为一些具体的事操心了,田雨这小子天天早出晚归,回来总能带一兜铜钱,他开始挣钱了。他怎么挣?据说是到城里一个棋馆鬼混,藏锋不露,每局胜一俩子,赢二三十钱,让人老忍不住想从他身上捞回来,其实一天下来他的口袋沉甸甸的快把腰都扯断了。莺夫人不求他发财,只求他早点回来,免得一路上克楞克楞响,招强盗。“他得睡别的屋,这儿挤不下。他偶尔来一趟,我得提醒他别叫大小姐,叫嫂子。我想到哪儿去了?”一阵马蹄声把他召回了现实,“是要跟她说说,但不能今天说,今天她不能回答,这对她不公平。”然后他躲到没人的地方练习“嫁给我”这三个字,争取达到感人至深的效果,这得是亲切的呢喃,又得是光明磊落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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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盼到了弄玉开口讲话的一天。又犹豫了好些日子,他穿着目前最华丽的丝衣、挂着玉佩、戴着想像中的鹿皮礼帽、提着虚拟的大雁、顶着六月的好阳光来到了弄玉的闺房门口,像这样的路他已经走了五遍,有四遍因为屋里有人,或者她提起别的事,他的话没敢说出口。现在那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蹲在那儿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只小乌龟爬墙,那只乌龟出生于心灵瘟疫时期,那时候连动物都发了疯,孔雀和鹅夫人也生了六只彩色的小鸭子。田鸢蹲在弄玉身边,不知道说点什么才能把她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哪怕关于乌龟说点什么也好啊。他俩蹲在那儿,让人看见还以为是两个小孩在捉蚂蚁,其实这是田鸢的第一次求婚。田鸢对着弄玉的耳坠子,用尽捕老虎、偷钥匙攒起来的勇气,说:
      “嫁给我。”
      尽管他的语气不像平时练得那么坦然,尽管他的声音有点颤,弄玉仍然听出他不是开玩笑。她感到这事的严重性了,她不敢抬头看他。“你说什么?”她低声问。
      “我要你嫁给我。”田鸢的声音更小。
      顶住最初的冲击以后,弄玉把乌龟轻轻放下,转过头来问:“为什么?”
      “我想不出你还能嫁给谁。”
      弄玉立刻原谅了他的幼稚:他比我小一岁,而且从来不看那些动人的故事。她神定气闲地问:“还为什么?因为你救了卢敖吗?”
      “不是。”
      “哎,说这些多不合适啊,我哥哥还没成亲。”她抓起乌龟走开,跨门槛时,又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瞅他,见他还蹲着,她觉得气氛有点不好收拾了,于是她走回来,一手捏着乌龟,一手拉他,劝道:
      “别这样,你不是还没行过冠礼吗?”
      在这紧要关头,田鸢逐字逐句回忆刚才的话,又一次憎恨起自己的笨嘴,除了挽回不了的蠢话它什么也不会说。他一把抓住弄玉伸过来的胳膊,争分夺秒把刚才的话推翻,因为一旦走出这个屋子,话题就不能继续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可以嫁给很多人,不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只会嫁给一个人,弄玉,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这件事跟卢敖没关系,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我在爱你,这是我刚刚知道的。虽然没有行过冠礼,我也可以爱你。要行冠礼可以马上行的,公侯之子在二十岁以前行冠礼并不奇怪。嗨,跟冠礼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们都是孤儿……我是不是把你吓着了?可是等你嫁给了别的人,我还怎么敢爱你呢?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有权利嫁给任何人,也可以嫁给我……话音越来越微弱,好像竟不是通过自己的舌头,而是通过一个替身来表达的,替身甚至就是那只乌龟。田鸢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替身的词不达意,等着它说完一句、推翻一句,一边说、一边恳求别人忘记前一句话。弄玉想起双头人背后的那个小头来了,她温和地堵住了他的嘴:
      “这些事,我真的没有想过,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行吗?”
      回家以后,田鸢惊奇地发现,弄玉是什么模样,他想不起来了,弄玉的脸在他脑海里是一团粉红的雾气,与年深日久的母亲的幽灵难以区分。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她不给他鼓励也不让他绝望,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现在她听不见他心里流畅的表白,他也不能再辨认她梦中的人是谁。心灵瘟疫啊心灵瘟疫,他又一次怀念起那段日子,哪怕在一场怵目惊心的梦之后和她用心语吵一架也比现在强啊。他只能胡思乱想:一个美丽如她的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浸泡在春天的气息里,喜滋滋地戴上杏花,她抚摸白杨树的眼睛,与妈妈的灵魂对话,她捧着一本旧书,为别人的爱情流泪,她被善良的人们关注,报以同样迷人的微笑,一生中有无数幸福的瞬间,心田里流淌着静谧的清泉。田鸢匍匐在阴山之巅,把头埋在翠雀花丛中,捕捉她的芳香,同时为自己灼热的呼吸而惭愧。他幻想弄玉趴在身边,与他共享世外美景,背她飞上来的念头一度使他激动万分,转而又担心鸟类的习性加剧了他们的差异。这时田鸢仍然无法想像弄玉的面孔。那些焦虑无助的梦境就在这期间产生了。有一团深不可测的雾需要他穿越,不知是谁的意志强迫他这么做,梦里只觉得别无选择,但又怀着凝固在苍白之中的恐惧。一团铺天盖地的丝线需要解开,为找到线头不得不耗尽毕生的精力……白天他要强打精神去餐厅吃饭,面对所有人装得像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弄玉好像忘了这件事,对田鸢还是那么亲近随和,跟对别人没什么两样,趁着大家还没动筷子,她把自己不喜欢吃的猪蹄扔到田鸢碗里、把田鸢不想吃的鸡翅膀抢到自己碗里,跟以前一样自然,她对谁都可以这样,这时候她注意的是碗里的东西而不是那个人。田鸢看见她夹起一块瘦得像木头似的穿山甲肉准备扔出去,就向她要,这东西除了田鸢谁都懒得去啃,但她毫不迟疑地把肉扔到了地上,说:
      “算了,我尝过一口。”
      那件事,她好好想过没有,田鸢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去追问。暗自揣测,他认为弄玉不答复他,既非拒绝也非羞于启齿,而是因为这种私下定情的方式对养父养母不够尊敬。他也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公子,客观上是人家的奴仆,如何改变这个局面,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把这点金子拿到云中城里置一处房产吗?如何能与公子的身份匹配!最后他胡乱下了一个决心:但凡有人相中了弄玉,他就厚着脸皮去找百里冬,现在他反而祈祷有人来提亲,好借他一份勇气。没有彩礼就没有彩礼,做上门女婿就做,不为身世高贵,不为少年英雄,不为舍命出使匈奴,只为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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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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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段时间没人考虑弄玉的婚事,百里冬在云中、九原地区的几个富商和官吏间走动,忙于挑选大儿媳妇。田鸢又押上了盐车。云中,雁门,九原,再回到云中,这就是盐的路线。他记不得这是第几趟,可能他的坐骑知道。反正这一趟是最最疲倦的。早晨踏入草原,放眼皆是黄色的胡枝子花,好像成千上万只蝴蝶在风中飞舞,中间夹杂着黄、白、蓝、紫色的黄蔷薇、星星点点的太阳花,这有助于心情舒畅,但他从那一刻就盼望旅途的终点。其实这旅途是周而复始的,到达真正的终点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武士们在马背上有说有笑,他也捏出一副快乐的躯壳来参与,这时候他感到孤独是一种奢侈品。临近中午他们进入了山路,有一处山腰上至今耸立着几根朽木,攀着长春藤长着木耳,旁边有残垣断壁,好好修缮修缮可以养几头牛,武士们每次经过都对它致以纪念碑级别的注目礼,它就是百里冬的草棚。在狭窄的山路上,车马排成一条直线,大家缄默不语,田鸢这才听见心里的声音,它在高耸的岩石上激起“你没有行过冠礼”的亲切回音,田鸢第一百次揣测它的真实用意,是推脱还是鼓励。面对蔓延的葛藤,他看见心中的一团乱麻,弄玉的微笑像一朵芍药花隐藏在后面,不知是期待还是告别。“等我们再次见面,她可能已经许配给别人,甚至她那没有血缘的哥……”他额头上的汗珠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冰凉,“她没有订婚又如何?每一次押车我都要担惊受怕。”没找弄玉问清楚,他后悔极了,之所以不再找她,是怕她断然回绝。他不知道在遥远的云中郡,弄玉也是心烦意乱,也是一百次揣测那胆怯的嗡嗡声——“嫁给我”,她根本不像平时装得那么坦然,连他想吃她咬过一口的穿山甲肉这点事,她都放在心上。田鸢只能在潺潺溪流中听见弄玉假装满不在乎的笑声,从不知名的花香中辨认她的气息,透过摇动的枝叶捕捉她的幻影,那不过是一片流淌的夕阳。回到城堡后,他被周而复始的怪梦纠缠不休,卢敖的灯光还亮着,想起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于是他来到卢敖屋里,掏出心里那团解不开的丝线,其中只有一个念头比较清晰:
      “我必须娶她。”
      “你‘必须’娶她?”卢敖说,“有些事情,一旦‘必须’去做,就难以把握了。本来有两种结果,你却只接受一种结果。”
      “当然。”
      “在结果产生之前,你祈祷、等待、夜不能寐。结果出来了,要是如愿以偿,你会觉得前些日子的煎熬是值得的,反之你会觉得受到了愚弄。”
      “当然。”
      “你娶不了她,就会忘记她。”
      “我不会忘记她。”
      “你不会忘记你自己。你所说的‘她’,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带给你的回忆,这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当她成为别人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为别人的家庭操劳而衰老时,你还能爱她吗?”
      “我不能想像这一天。”
      “你拒绝这种结果,连想都不去想。那么,一旦结果不如愿,你会干什么?”尽管田鸢目光坚定,卢敖却洞悉那一片蒙蔽他心智的粘乎乎的污泥,“你不仅会把坚守多年的爱一古脑儿砸烂,还会把你爱的人从心里杀死以便让自己活下去。”
      沉默了一会,卢敖又说:“应该相信每种结果都是好的。她嫁给了你,固然不错,嫁给了别人,你心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出嫁啊,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似乎要把田鸢从泥潭里拔出来,送进天堂,结果把他投进了虚无:“面对任何事情,都想想:这样,是挺好的,要是那样,也不错。这就获得了安宁。比如我去见皇帝,游说他发兵打匈奴,我想:打起来挺好,我过把将军瘾,不打也好,我接着逍遥自在。打赢了好,反正大家都盼着匈奴人滚蛋,打不赢也好,六国趁机复兴,改朝换代后没准更好……”
      战争!田鸢心中一亮,这个人在说战争!对了,参加战争有可能获得册封的爵位!这是他唯一的出路!现在,为一个富商出生入死,回头还要押盐车,爱他的女儿,还怕成为卑贱的上门女婿,这种生活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田鸢知道那周而复始的卑贱旅途就要到头了。
      “让我去,我要弄一套武官的甲胄回来!”他捉住卢敖的胳膊。
      卢敖取出一片龟甲给田鸢看,田鸢看不懂那些鸟头文,卢敖解释道:这是三千年前的先知的预言,我们生活在最后两句话之中——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有些话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亡秦者胡也”直指当今帝国的命运,连莺夫人都看得懂。
      卢敖让田鸢再忍一忍,再押两趟盐车,他先要到东海边去应征方士,皇帝在那儿。他保证,等他有了功名,一定引荐田鸢到军队中去。一个月之后,他带着咸阳宫博士的头衔回来了,要大家叫他“卢生”。他既没说服皇帝发动战争,也没有引荐田鸢,他还像以前那样乐呵呵的,准备去当个多说好话、少操闲心、隔三岔五上殿拍拍马屁、没事到海边遛达遛达的博士官。田鸢聆听过他“这样也行,那样也未尝不可”的论调,知道他在虚无的人生哲学中获得了安宁,但田鸢无法忍受自己的平庸。
      “皇帝在哪里?”他问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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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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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着急,”卢生说,“皇帝正往这里走。”
      莺夫人只担心皇帝的出现,会把他们的生活搞乱。晚上,“执行国王遗诏”的吼声惊得她掉下了床,她钻到床底下找羊皮翅膀,发现地面铺的是凉快的芦席而不是冬天的毛毡,窗外是蟋蟀的叫声而不是北风的怒号,身边的小床上也见不到若姜,昏暗中只见两个大小伙子横在对面的大床上,屋里热得透不过气来。第二天她悄悄对田鸢说:“离他远远的!这些做国王的,一不痛快就会杀一家人,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为什么!”田鸢不听,她就对田雨念叨:“国王这种人,你离他越远,越觉得他像神仙,离他越近,越看他像一头熊。”实际上她没有见过任何国王,她说的是自己梦见的国王。田雨纠正道:“现在叫皇帝,不叫国王。”田雨也想跟卢生去见皇帝,但卢生用哄小孩子的口气推脱了他,他很郁闷。他本来挺喜欢卢生的,此人留着一撇狡猾的小胡子,一心要到皇帝面前摇唇鼓舌,看起来既非医生也非方士,而是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说客,但是现在,他觉得卢生瞎了眼。
      弄玉是田鸢最后一个告别的人。她正在给毛茛浇水,田鸢走过来,凝视着她的侧面说:“我要离开这里了。”弄玉眼光没离开毛茛,但壶里的水不流了,她问:“为什么?”田鸢说:“为了戴着贵族的冠弁,回到这里。”
      “你去告诉我父亲吧。”弄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田鸢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双眼睛离他那么近,能从里面找到他的影子。他明白了,这些日子她已经悄悄解答了他留下的难题,而且在观望他为她产生的狂想和付出的行动。但他以目前的身份,不愿向百里冬提亲。要说辞行,他已经辞过了。他对弄玉说:“等我有了确切的去向,再找他谈。”
      他们散步到山坡上,弄玉问他具体打算怎么办,田鸢提到那块龟甲,弄玉认真听他背诵完卜辞,说:“我记得这东西是面条从齐国带来的吧?带回来好几年了,说不定,这首歌早就在齐国广为流传了,说不定皇帝有所耳闻,一听就知道这是老百姓编排秦国的顺口溜。一个统一天下的帝王,能让这种东西牵着鼻子走吗?就算他一时糊涂,被千年预言的鬼话蒙住,等他醒悟过来,知道你们要他做的事原来是改变一种据称是预言的东西,他就会想:如果预言足够可靠,它就不可更改,它要是能够更改,就是骗人的乌龟壳。你们俩怎么自圆其说?”田鸢初次领教到弄玉身上除美丽之外的一样东西——智慧,在这方面,他弟弟比他了解得多。田鸢说:“龟甲要说服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朝中的反战派。我们在为皇帝补充一个开战的理由。说到底,皇帝将心甘情愿跟我们共同上演双簧戏。”弄玉惊讶地瞧着他,笑了:“咦,这不像你说的话呀。”田鸢承认是卢生说的。弄玉握住他的手说:“不要在皇帝面前捅娄子,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不能成功的话,好好地回到这个大家庭里来吧,这里有你最要好的朋友们。”她莞而一笑,“你会看到,弄玉还是漂漂亮亮的。”
      晚秋时节,一股黑色的兵马轰隆隆开进九原,把黄尘和落叶掀得漫空飞扬,几千支长戟、几百面旌旗在疾驰中齐刷刷地竖着,六辆一模一样的金车闪过去,据说皇帝就在其中一辆车上。北部边疆的良民一万人集结在九原离宫内迎接御驾,刚刚向九原郡守提过亲的百里冬,也领着一家人罚跪来了。他捂出了一身汗,心里咒骂着这等殊荣。容氏打算回去好好揉揉老头子的脚。百里桑的腿都要折断了,但他等着看一个叫做皇帝的人能长成什么样,要是他足够威风,不妨为他写首诗。弄玉也想见识见识田鸢打算糊弄的是何等人物;如意只盼着尿急以前散场;牛儿哥回想九原郡守的女儿的面孔,只想起一团长发。马蹄声由远而近,鼓声大作,人群像风刮似的矮了一截,皇家队伍穿过稽首跪拜的两片人群之间的道路,奔进第二道宫门。过了一会儿,一排黑影在第二道宫门的城楼上冒出来。中间那个矮子,百里冬一眼看出他不寻常,旁人垂着手臂,他却按着栏杆,旁人故作庄严地梗着脖子,他却在俯视众生,他孤独而不可一世,满意地看着无数比自己高的人跪在脚下,他好像还有点驼背,为了按住栏杆不得不张开双臂。百里冬猜到了他是谁,感叹世界果真落到了一个矮子手里。远远地看,这个矮子多少有点像自己,“见你的鬼,”百里冬想,“你只不过碰巧投胎到国王的情妇的肚子里罢了……”他心里的嘀咕被广场上空的一声惊雷打断了:
      “三皇五帝的子孙们!边疆的军民们!大秦帝国没有忘记你们!朕没有忘记你们!
      “朕知道,世界很辽阔!朕也知道,秦国的疆土未能囊括整个世界!但朕还知道:我们的国家,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自周朝衰败以来,诸侯割据,常年征战,民不聊生!秦国历代君王,敞开国门,召集天下英才,志在诛戮无道!至朕这一代,终于完成统一大业!随之而来的,是千秋万代的太平盛世!……”
      万人大会的第二天,边防军接受皇帝的检阅,用山崩地裂的吼声宣泄找不到什么来征服的郁闷。皇帝望着阴山的剪影浮想联翩。千百年不变的世界地图把它画在大陆北极,实际上他听说阴山北边还有草原和荒漠,画地图的人为什么假装不知道这些?他们把大海画成一锅汤,把人类栖息的土地画成浮在汤面上的孤零零的一块饼,这骗不了他。到底世界上还有多少值得征服的土地呢?他经常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每隔两三年用车轱辘在帝国的疆土上画个大圆圈,好往未知的世界望一望。他曾登上东海岸边的最高峰,可惜海天之际还是那个样。一个叫许黻的方士吹嘘自己去过三万里以外的蓬莱国,他就封他为客卿,让他代表帝国去安抚那里的土著,以便将来征服他们。许黻一去不复返,不知是骗走了帝国的航船、财宝、能工巧匠和童男女,还是被风浪吞没了。但皇帝对未知的世界越发好奇,今年他又招募一批方士,让他们到大海尽头、深山幽谷以及人类尚未涉足的其它地方看一看,回来画一幅正确的世界地图,还嘱咐他们,要是见到长生不老的仙草,顺便采一些回来,使生命同世界一样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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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一个小胡子搅了他的好心情,面圣时,此人居然用迂腐的寓言游说他打匈奴,说天下最富有的人家跟贼做邻居,贼在墙角开窟窿,像耗子一样钻进来偷东西,主人还不知道,这个家早晚要被掏空……他忍着怒气告诉小胡子:“朕的身边不需要说客。”他讨厌说客。统一中国前,有个来自草原的说客给他灌迷魂汤:一顶帐篷遮一块草,帐篷大了固然遮得多些,可是刮起风来倒得也快,权力就是这样。对此他心里有数。他不是没考虑过权力的问题,对权力的独特理解使他不仅铁了心要征服已知的国家,而且梦想让黑甲军远渡重洋,如果许黻那个骗子有一句真话,至少三万里以外还有别的国家。——关键在于,权力不是一顶天大的帐篷,而是一个高耸入云的台,谁站在那高台之上,人们就从四面八方仰视他、从精神上依赖他,他就成了中心。这样的权力是可以无限增长的,他被顶得越高,看见他的人就越多,如果他消失,人们就汇聚到其它的高台下面。说实在的,不是他需要这个世界,而是世界需要一个中心。
      他相信自己已经创造了世界的中心,那就是咸阳。剩下的事,是逼着世界承认它,是的,先创造出来,再逼着世界承认。黑甲军开过去,拆掉他们的壁垒,开一条通往世界中心的路,就这么简单。城墙是对这个大同世界的亵渎,他已下令拆毁,人们的语言、文字、服装、车马、计量单位……全都要统一,这样才能让那些怀旧的贵族死了割据一方的心。在现有的地图上,一些又红又粗的线从咸阳向四面八方辐射,这就是帝国的道路网,它是一头血淋淋的章鱼,它的头,所有红线汇聚的大圆点,是世界的中心,它的长须牢牢地勾住帝国的边缘,但它仍然不会满足,随着边缘的不断更新,它将无节制地生长。但是,目前这幅地图怎么够用呢?征服也好,铺路也好,都需要一幅正确的世界地图来引导。等出海的方士们回来,图就有了,皇帝打算把它刻在世界中心附近的一块万众瞩目的岩石上,让人一看就明白:有了中心的世界,距离明显缩短了。
      九原的文官向皇帝汇报:小篆已完全推广,度量衡已严格统一,法律知识已全面普及,还把皇帝领到一条模范街参观,那儿连饭馆的菜单都用规范的小篆书写,皇帝嘶声称赞道: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他咳嗽一声接着说:在咸阳的大街上,六国的不规范文字还难免能看到一二呢。随行的廷尉李斯赶紧派人回咸阳,在皇帝回朝之前消灭光天化日之下的所有大篆和隶书。在公办的学堂里,十二名八岁的学童站成一排,齐声背诵《法律答问》,流利得像唱歌,皇帝高兴地捋着虎须,下令免除他们八年徭役。第四天,皇帝看到一截千疮百孔的城墙,质问九原郡守,郡守禀告:这是赵武灵王留下来的东西。皇帝眼角一皱:赵武灵王,他能抗拒朕的拆墙令吗?于是九原的城墙连一块土包也没留下,而黄河里又多了一些泥沙。皇帝返回离宫,在“……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的大合唱中闭目养神,上个月刚刚在海边山崖上刻下的颂词,这么快就谱上曲子、流传全国了,他由衷地高兴。在这个心旷神怡的夜晚,皇帝还听九原郡守汇报:五月初,鄂尔多斯高原的林胡人大量涌进九原城,抢劫财物、奸淫妇女,杀驻军七千四百人、杀黔首四千三百人,其中妇女一千九百零九人,十五岁以下的童女四百五十一人。
      郡守弄不清皇帝脸上那层黑雾是愤怒还是扫兴,骇得把头顶在地砖上。他听见一个压抑而沙哑的声音:
      “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皇帝将郡守的奏简扔给丞相赵高:“我大秦国竟有如此无能的郡守、郡尉!弄得一个通都大邑,抵挡不了一群牧羊人!”赵高思忖片刻,用宦官的柔细嗓音回答:“胡人对边疆的骚扰,不是头一回……”皇帝怒声打断他:“这是骚扰吗,分明是屠城!”赵高说:“是,是屠城。”皇帝说:“朕要弄明白,十万驻军,怎么会挡不住一群牧羊的!中国人的家庭,怎么会让他们闯进去为所欲为?中国的妇女遭蹂躏时,中国的男人们都在干什么?如果男人们被杀了,那没有洗掉的血迹在地上还有没有?!”赵高说:“是。臣命人去查看。”旁边的李斯说:“一下子杀这么多人,来的肯定不是小股胡人。臣听说: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匈奴人聚集数十万之众,如同一个小国家。”皇帝诧异地问:“鄂尔多斯高原,那不是秦国的疆域吗?”李斯道:“匈奴是一个奇特的民族,他们没有国界,但这恰恰是最大的国界。”赵高刚想说赵武灵王和李牧收拾过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朕没想到,在秦国的土地上竟然寄生着一支外国军队,匈奴的单于,他敢把秦国的边疆当成他的国都!”皇帝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天卢生带着一个少年求见皇帝,赵高让他有事到咸阳再说。皇帝启程回咸阳,在黄土高原中部的肤施城被两个人拦了御驾,赵高认出又是他们俩,便把他们领进了肤施的离宫。面圣时,卢生说他见到了燕山上的神仙羡门,还带来了羡门的徒弟嬴鸢。皇帝问是哪个嬴,田鸢用手指比划出“嬴”字来,皇帝一脸的疑惑:“你姓嬴?朕倒要到宗庙里查查,有没有你这个人。”“嬴鸢”说他是蓬莱国人,这是卢生教他说的。
      “你这么快回来,”皇帝斜睨着卢生,“办了些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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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卢生将龟甲呈给皇帝,说是羡门大仙献给当今帝王的。皇帝看不懂那些鸟头文,“嬴鸢”便写下译文。赵高和李斯在旁边欣赏蓬莱人的书法,暗自嘲笑他们落后的繁复笔画,看到“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时,俩人脸色变了。皇帝见他们不敢碰缣帛,便走下玉阶,亲手抄起缣帛看,他的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静,看完后,他把缣帛轻轻放回书案,又举起龟甲饶有兴致地对着庭燎摆弄,好像在检查一块刚刚进贡的猫眼石,谁也猜不透皇帝心里在想什么,每个人除了自己的心跳只能听见庭燎的火苗被穿堂风吹出的唿唿声。看够以后,皇帝露出了识破赝品的轻蔑表情,他把龟甲扔在缣帛上,问李斯认不认得那种文字,李斯说不认得,但咸阳的博士可能有人认得。皇帝捏着自己的鹰勾鼻子,陷入了沉思。稍后,他抬起头来打量卢生,发出一股奇怪的喉音,让田鸢想起阴山上那只老虎:
      “说客!”
      这是卢生预料之中的。卢生稽首跪拜:“等卜辞应验,我连陛下还我清白的声音也听不见!”
      “朕要是杀了你,倒不是嫌你编的歌谣不好听,你瞧瞧你拿什么来糊弄朕,乌龟壳,刻几个字!你把朕当成傻瓜?干嘛不找点更稀罕的玩意儿?”
      “嬴鸢”请皇帝将龟甲劈开。皇帝咪起眼打量他,像一头并不急于捕食的狮子。“嬴鸢”镇静地说,这不是一块普通的龟甲,正如卜辞所说,“斫而不分,昭昭盈盈。”
      皇帝抽出佩剑,将龟甲剁为两段。奇迹出现了:完整的卜辞,同时出现在两片龟甲上,只不过都缩小了。他又一剑下去,碎片上的卜辞依然完整,但更小了。他用剑尖把一片龟甲扒拉到地上,用脚踩,直到碎片上的文字小得无法辨认。通过这种方式,他发泄了在九原憋下的怒气的一小部分。
      “好,好。”他喘着粗气说,“这个小把戏,朕领教过了。”赵高拾起一大块碎片往袖子里塞,皇帝问他干什么,他说留着给博士们翻译,皇帝大笑:“有这个必要吗?让他们再做一块、刻上点好听的不行吗?”他转向那两人:“卢生,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个方士,而不像说客了,你把要说的话刻在这个鬼东西上,真有趣。你呢,年轻人,朕不打算让博士们出题来考察你是否真正认识符箓,也不打算调查你是蓬莱人还是齐国人、是羡门的徒弟还是匈奴的仇人,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流利。即使你是被匈奴人残害、侮辱的千千万万中国人之一,也用不着把秦国的国姓偷来装神弄鬼,因为匈奴人就要倒霉了,不要自以为聪明,这不是你二位造成的,这是匈奴人自己作的孽!年轻人,有空你可以请教我这位丞相,冒用皇家姓氏、欺君之罪,从哪里开始割你的肉。如果你的胆大包天不是出于一种可以理解的正义感,朕就用不着说这些了。现在能为你赎罪的,只有匈奴人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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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田鸢为了变回贵族和卢生策划战争时,田雨在安安静静地读兵法、下围棋。他有时候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将军还是棋士?两方面好像都有希望。百里冬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从路边的灰烬、垃圾和粪堆里拣来的书,他都读完了,现在他又开始啃当代的兵书。他知道在中国,当将军不一定会武艺,孙膑、张仪这些人就是读书人出身,哪个读书人要想当将军,跟他们学就行了。按说当将军比较过瘾,戴一顶青铜头盔,插一枝花翎,号令三军,名扬天下,弄不好还能像李牧那样名垂青史呢。可是不管他的小脑袋瓜里装了多少学问,他才十四岁,这个理想还是没影的事。下围棋对他来说就太简单了,从那年春天灵魂进入一粒棋子以后,他就有了这个本事:想像中的棋子,像真的一样摆在棋盘上,当他考虑到上千步时,种种变化就轮番浮现在他眼前的棋盘上,清清楚楚,他不仅能从二百八十九个格点中看到这些,还能从虚空中看到,就这样,他把书库里收藏的古谱悉数装进了心中。城堡里的大人、小孩,早就没法跟他下分先棋了,现在,他下山也找不着对手。心灵瘟疫过后有人留了在旧城,他变公鸡那年,朝廷又迁来一批人,给他们分地、免他们若干年徭役,自从匈奴人聚集在离九原较近的鄂尔多斯高原上,云中就更热闹了。田雨在棋馆里下赌棋,一心想赢钱,又不敢赢得太狠。赢这些人很轻松,他要输,就得动动脑子。要让人觉得他一直在认真行棋、棋艺又没那么可怕。别人长考,是在找最佳的着法,他长考起来,无非是克制自己走一眼看到的妙手、挑个有点损又不至于崩溃的地方下手。他一直没露馅,直到有一天来了个陌生人,他轻轻松松赢了人家八盘,又费尽心机输给人家三盘,事后听说这是北部边疆第一高手,云中城里没人能跟他下分先棋。这下,田雨的财路断了,大家背后还骂他装傻充楞。
      田雨的人品搞臭了,棋艺却是有口皆碑。所以当一位咸阳的棋士领着他十二岁的女儿云游到这里、那小姑娘从分先到让三子稀里哗啦扫荡了这里的高手时,他们指着北边说:有个城堡,里面住着个小孩,我们不知道他棋艺多高,找他去吧。田雨听见敲门声,拉开书库的门,正午的阳光、热浪夹着蝉鸣声嗡地涌进来,冲得他一趔趄,他渐渐看清了逆光中的两位陌生人,那中年人面孔修长,长着两撇鲢鱼胡子,那小姑娘,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大眼睛,隔着两步远,田雨还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黑暗虚空中的孤零零的白影。先生姓东郭,小姑娘叫芮儿,他们每年出来以棋会友,免得成为咸阳城的井底之蛙。
      这棋一下就是五个白天。父女俩一个坐在田雨对面,一个坐在旁边,都是纹丝不动,目光都钉在棋盘上。东郭先生扎头发的带子耷拉下来,一只金光闪闪的牛蝇落在上面,顺着他的头发和脸爬到他嘴上,又攀缘到他胡子尖上,在那儿跳起舞来,他也不动弹,如意抿着嘴帮他赶走了那只牛蝇。但是它盘旋一圈,又停在芮儿的鼻尖上,美滋滋地舔起汗来,它把这父女俩当成糖捏的假人了,如意笑着在她面前拂了拂手,她都不眨眼,她的眼睛被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吃晚饭时容氏说:“这丫头,我看她长大了要驼背的,到时候她就该埋怨她爹教她下棋了。”那父女俩端坐在餐厅一角,一高一低端着碗,正在庄严地、默默地进食,像苦修的方士那样。饭后他们直接钻进临时住的屋,把门关起来修炼。第二天早晨芮儿走了一步,田雨应对后,她陷入了一上午的长考,简直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她父亲也是这样,但是当莺夫人悄声提醒大家吃饭时,她突然挥起胳膊把一粒棋子拍在棋盘上,发出脆响,犹如守望已久的螳螂,假如牛蝇停在她要落子的地方,一定会被她拍死。还有一滴汗珠落到棋盘上,田雨笑了,他想拿块帕子,帮她把眼睫毛上的汗珠擦掉,免得她把一粒棋子看成两粒。他不太专心,因为他对棋局看得太清楚、反应太快,在芮儿长考的时候,他就活动活动筋骨、喝点水、跟旁人说说话。但他保持着微妙的优势。第五天中午,芮儿扭头看了看她父亲,她父亲点点头,然后她坐直身子,朝田雨释然而笑。
      “我输了。”那雪莹莹的眼白、清澈的眼珠又展现在田雨面前,含着笑意。她的脸真是为这双眼睛而生的,淡淡的眉毛、单眼皮、薄薄的嘴唇……生下来就是为了衬托这双眼睛的饱满、明亮、机敏。
      “好啊,好。”东郭先生也高兴地捋着鲢鱼胡子,“总算输了一盘。”
      田雨这才明白,她那样拼尽全力地对局,原来在争强好胜的外表下隐藏着求败的渴望。他们实现了这个夙愿,心满意足地走了。田雨的眼睛非常枯涩,他以为自己困了,就躺下,但是他始终睡不着。他随手抄起枕边的兵法书,让“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之类的文字给自己催眠,也让攻城的场面取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棋局,在半睡眠状态中,他看见蝼蚁般的士兵爬上城墙、听到他们的呐喊声,一股洪流涌进这团幻觉淹没了城池,他记不得哪本书写过这件事,但他越是想不起来就越想弄清楚,这样他就更睡不着了。他跑到书库里找水淹城池的书,但是所有的书卷起来都一模一样、打开后的文字都似曾相识,要从记忆的泥潭里把腐烂的印象打捞出来辨认,真难。他的眼皮又变沉了。他从卧室到书库、从书库到卧室,从清醒到困倦、从困倦到清醒挣扎了几个来回,突然明白:造成困倦的不是睡眠的需要,而是试图脱离睡眠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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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晚餐时他出现在伙伴们中间,谈起这局棋,他好像说:这种对局确实有意思,不光因为时间长,还因为有人盼着输掉;好像又说:那姑娘直到最后才笑了一下。这些话,他好像是说出来的,又好像是心里的想法,他记不清。那天下午他醒悟到,自从泡棋馆赌钱以来,许多大好光阴已经流逝,为成全别人输棋的愿望,他竟又挥霍了五天。现在他需要想想别的事,比如怎么攻城。在迟迟未落的夕阳下,他看见孔雀和鹅夫人相亲相爱,鹅夫人用一把尺子去量孔雀的脖子,那尺子是鹅的嘴;那六只小鸭子——它们的孩子,心灵瘟疫的产物,永远也长不大的彩色小鸭子们,跟在鹅妈妈后面,妄图找到笼子的出口,那周围钉了一圈木板。天黑前田雨最后一次进入书库,发誓把水淹城池的书找到。他看见一盏孤独的庭燎,据他所知少说也点了三年。一股潮湿的、发霉的、掺着药香的怪味把他定住了神,这股味,当他从夏夜的热流猛然掉到地窖般的书库里时,特别地明显,它陡然唤起了田雨的记忆,把他带回那个有黄绢头罩、隐身糖浆、公鸡说人话、养母唱招魂曲、一个孩子用心灵闯入战国历史的岁月里,他感动得想哭,掐指一算其中最遥远的事件不过距今三年,他却觉得像过了十年似的。
      这股气味渐渐微弱,渐渐消失。他回到床上,放任杂念纷至沓来。浮现在脑海中的仿佛是棋子又仿佛是那姑娘的黑眼珠,在过去的五天中,它们几乎一直被眼睫毛遮着,却还那么顽强地留在记忆里,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大了。想到她到处找人输棋,不输一盘就不肯回家,他有点可怜她,因为她离开这儿就很难再输一盘了。田雨不知道要是她赢了会不会还那么开心?可能还会的,因为她要赢,也会赢得很艰难,对她来说赢得艰难的快乐仅次于输棋;他想起五天来芮儿唯一的一个微笑,随之而浮现的是她的整个面目;他想到莫测高深的东郭先生,有点后悔没跟他下一盘……为了驱除杂念,快快入睡,他随手抓起一册枕边书,这是一本《诗经》,自从三年前弄玉把它推荐给他,它就在历史书、兵法书中间同他捉迷藏,而他还没有开始读。现在他一读那些句子就喜欢:“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随后的一天又一天,他与这些句子相伴,每天晚上被一个垂头丧气的青年打扰,此人脚步拖沓,目光呆滞,一身臭汗,一进屋就栽倒在床上,使一切诗情画意化为乌有,这是下瘟棋下得发昏的田鸢。
      从他下鹅蛋那么大的围棋输给百里桑,好几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摸过围棋子,突然间不知怎么发了癫一样迷围棋。卢生还在海边。田雨和芮儿关起门来人事不省地搞巅峰对决时,城堡里有一股围棋热潮在涌动,从一间屋到另一间屋,从床头案边到树荫下,只要有人扎堆,里面肯定不是斗鸡而是两个臭棋篓子,其中一个人可能是牛儿哥、百里冬、光头或别的什么人,另一个,十有八九是田鸢。芮儿走了以后,这股热潮丝毫也不减退,推波助澜的就是田鸢。他直眉瞪眼地守着一局又一局臭棋,有对手就奉陪到永远,人走光了他就跟自己拚搏,那股劲有点像田雨小时候,可他一点也不像个认真下棋的人,他只管吃人家的棋,不管自己的死活,而且走得乒乒乓乓地快,像骑马拼剑一样。四年前玩鹅蛋那么大的围棋时百里桑盼着让他三子的事,他还记得,今天,为了能把百里桑拉来过把瘾,他终于答应了这屈辱条件。百里桑早就不在这方面逞能了,他砍瓜切菜般收拾了田鸢后,站起来准备走,田鸢舍不得他走,说再来一盘,让四子也行,百里桑烦了:“没正事干啊?玩几盘就得了。”
      田雨不知道哥哥中了什么邪,但真心希望他能赢几盘。有时候他觉得田鸢该赢一盘了,凑过去看,结果田鸢真的赢了。大家都很惊讶,刚才田鸢明明处于劣势,怎么田雨一来他就赢了呢?田雨又没支招。更奇怪的是,有时候棋已经下完,大家已经数过了,田鸢输定了,田雨过来一数,却能数出田鸢赢的结果,接着大家再数多少遍也是这样,除非大家事先告诉他:田鸢输了多少子。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田雨突然想起读史书时通过冥想改变历史的事,难道这是真的吗?棋局不就是一种历史吗?在武士们眼里它是战争,在田雨眼里它是历史。“如果冥想真的能改变历史,那么历史就是骗人的东西,我一来,大家看到的就是虚假的历史——田鸢的虚假的胜利。我无法看到我来之前的真实的历史,人们也把它忘光了。”
      至少有些东西是真的。卢敖变成卢生而且见到了皇帝,这是真的,田鸢突然不再押盐车,这也是真的,眼前发生的这些都是真的。田雨听弄玉念叨起龟甲的事,恍然大悟:哦,哥哥在帮卢生挑起一场战争,怪不得他不押盐车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哦,他也想当将军。可他有什么本事呢?哦,他会杀人,除了这个他没什么本事,不读书不懂兵法,围棋也下得一塌糊涂。当然,杀人这门手艺是有用的,按秦国的军规,首级可以折算成军功,他背一麻袋首级去见国王,大概能穿一身官服回来。只是首级这东西不大好找,他上街砍一颗首级,肯定要偿命,他自作主张跑到匈奴人那儿乱砍一通,也不算数,这首级,得是国家发动大家去砍、也允许他去砍的,这才叫“功名”。太平年月,他上哪儿砍首级去?但是他遇到了卢生,还有乌龟壳、千年预言!这下他不用发愁了。为了正经砍几颗首级,他要造出一场战争来。让千千万万人死掉,从中收几百颗首级去换爵位。田雨明白他前一阵子在棋盘上干什么了——卢生还没回来,他不知道有没有仗可打、有没有首级可砍,就在棋盘上挑起战争、把棋子当首级收,难怪,他输得脸都不红了,说不定,他输了还在合计自己吃了多少棋子、值多大爵位呢。就算把战争煽乎起来,他能捞到什么呢?一个都尉?一个百夫长?他造一场战争,自己再拖着武器亲自上阵攒首级,当将军犯得着绕这么大弯吗?莺夫人劝田鸢离“国王”远点时,田雨酸溜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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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读书人说句话,就能当上丞相,戴上有雉鸡羽毛的头盔,就是大将军。”
      田鸢真的跟卢生走了,去找莺夫人说的“远看像神仙,近看像一头熊”的“国王”去了。田雨很想不通,这种事,卢生不让满腹经纶的他一起去,却拉上田鸢这个匹夫。他想,如果雉鸡羽毛的头盔竟然戴在一个连“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都没读过的人头上,可恨老天爷瞎了眼。在这种郁闷中,他收到一封信。一看发信地址,他以为有人在跟他开玩笑——“咸阳东南屯骑杨端和将军府”。邮戳真的是咸阳,权力与梦想汇聚的地方。“不会是田鸢和卢生吧?他们那么快就到咸阳了?”他抖抖索索地掰那两片木头,手上忽然连掰开封泥的劲都没有了。他突然想起下棋的父女俩是咸阳人,可他想不通这么贫寒的人能跟将军有什么瓜葛。这倒很像传说中一个人过于殷切的希望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说不定像梦里的信一样,它是空的。他用灯台砸开封泥,掰开木片,里面还真有字,大意是:
      田公子:
      杨将军看了你和芮儿的对局,颇为赞赏,想与你手谈。
      不知你是否有此雅兴?如果你愿意来,请到将军官邸,直接向卫兵报出你的姓名。
      田雨跑到快乐的青春作坊把信给莺夫人看,莺夫人出乎意料地爽快:“去,咱们去!将军都是好人。”是弄玉的亲爸爸的故事让她产生了对将军的普遍好感。容氏借给他们一辆车,这辆车曾经把四千两金子运到鄂尔多斯高原上,能经受长途颠簸。在肤施的街道上,田雨对热气腾腾的小吃非常向往,莺夫人把他拉到屋里,掏出满口袋干粮:“刚才那猪肠子,里面还有猪屎呢。”一条不太高的、漫长的山岭伏在路边伴他们进入良田万顷的关中。黄昏时,他们以为进入了咸阳,却听说这是云阳县,路人还指着远处一片浮在半空中的灯火告诉他们:“瞧见没有,皇帝的林光宫,离这儿还远着呢。”莺夫人一看,半个山都被那林光宫的灯火照亮了。夜里,那片光明慢慢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犹如天上的街灯,其实它在山谷的另一边。街道越来越繁华,田雨看着路边灯红酒绿的饭庄和流光溢彩的体面人,对莺夫人说:“那么多人都吃,我们干嘛不吃?”莺夫人想当然地说:“他们把病死的鸭子煮熟了吃。”
      他们沿着被游船照得五光十色的河向南行,驶过一座大桥往西,进入了更加繁华的地段。莺夫人不知道这条路要繁华到什么地步才算到头。她打听杨将军官邸,路人往南指:“在咸阳宫东边。”她仔细一看,那是一片重重叠叠的怪影,差点被她当成了乌云,是它的高度骗了他们,它顶端还有冲天的白气,说它是海市蜃楼,它不该在夜空中出现,说它是建筑群,它又不像人类的作品。在这个被大家叫做“咸阳”的迷宫里,他们俩闯啊闯,为到不了海市蜃楼而濒临绝望,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即将淹没他们的,又是一片宽阔得惊人的广场,莺夫人只觉得,这么大一片地,既不造房子,又不长出草来放马,太可惜了。广场南边,不计其数、像槐树一样高大的火炬,照亮旌旗飘扬的高墙和雄伟的五道宫门,他们的色彩如此明晰,以至于在夜色中失去了真实感。每道宫门都像一座单独的城堡。中央的宫门前耸立着十二尊比槐树还高的青铜雕像,分成两排。目睹这一切,田雨心有所得:“原来大也能产生美。”他们穿越广场往东摸索,宫墙上的灰色巨石使他窒息,他不得不仰视,这时他已看不见墙上的旌旗。经过这一番冲击,面对杨将军府的铁门和两头老老实实的青铜狮子时,田雨就不以为奇了。
      杨端和将军是一位矮胖的络腮胡子,长着一张表情丰富的南瓜脸,他在荷塘上的亭子里和田雨对局,中盘认输,他一脸晦气,拂袖而去。莺夫人戳着田雨的脑门子:“下两盘棋就回家,得罪人干嘛!”但是第二天杨端和又派人来召田雨了。这回他让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和田雨对弈。这个人输了棋不生气,还要田雨复盘讲解,听得频频点头,还夸他讲棋时熟练引用兵法术语。田雨说:“我常读兵书。”那人问:“为什么?为提高棋艺吗?”“不,”田雨说,“我希望成为杨将军那样的人。”杨端和喜形于色,又谦虚地拍着那人的肩膀对田雨说:“你好好跟他学吧,他是蒙恬。”田雨一听,心潮起伏——当代最负盛名的将军蒙恬,就这么文文静静地、笑眯眯地坐在自己对面,捋着山羊胡子?他知道,在没有李牧的时代,出这么个人也不容易。蒙恬摇头笑道:“后生可畏。不过,今天的将军都是战场上拼出来的,不是读书读出来的呀。”
      田雨顿时无地自容,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吐露自己的梦想,也是最后一次。
      他心情郁闷地继续下棋,也不理睬莺夫人连连使眼色让他输。两位将军闲聊中说到皇帝从肤施带了两个方士回来,莺夫人竖起耳朵听明白了一件事:田鸢还没给皇帝杀死。田雨的目光离开棋枰时,发现身边静悄悄地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芮儿,他在世界上找到的唯一对手,一个是东郭先生,他正在向田雨使眼色。于是田雨乖乖地输给了将军。想到与芮儿的对局即将来临,他心情愉快起来。
      晚上,东郭先生把田雨请到自己房间里,他以为又要与芮儿对坐几天几夜了,但是这回坐在棋枰边的是东郭先生本人,田雨想:“您到底熬不住棋瘾了。”为表示对长辈的尊重,他主动摆好势子,再挂角开局,东郭先生没有一点要落子的意思,只是笑,芮儿也在笑,在旁边喝水的莺儿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在棋盘上摆几粒棋子有什么好笑的,那又不是斗蛐蛐。田雨知趣地问:“先生授我几子?”东郭先生把黑棋的势子统统拿走,再摆上三粒白子,这就是说:他要让田雨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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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田雨真诚地希望有人指点自己,但是他一直认为能让自己三子以上的人,从古至今就没有。难道东郭先生比那最玄妙的古谱的作者还高明吗?但是随着对局的进行,田雨懵了。他不知道五子的优势是怎么失去的。东郭先生的棋打入后像钉子,这可以理解;东郭先生的棋走得厚实,也可以理解;滴到白阵中的黑水腐蚀性极强,还是可以理解;东郭先生的无理取闹屡屡得逞、田雨的堂堂正正饱受蹂躏,就连这都可以理解,要不然他有什么本事让田雨五子呢。但是有些事情不好理解。在布局阶段,东郭先生选择一个无可理喻的位置落子,终局时,它恰好成了不可缺少的;布局阶段那些形影相吊的孤棋,在中盘战斗中恰好呼应,连死子都发挥作用,而田雨布局的正着、妙手,莫名其妙地成了败着。好像是一种预知未来的能力帮助东郭先生选择布局的走法,这超出了田雨的理解力。他是怎么让那些前途渺茫的棋形发挥作用的呢?田雨看见它们在生长,空间异常复杂,生长的过程中饱受风吹雨打,每一阵风、每一场雨都是无法预料的,但是它们渐渐长大,长成的模样证明种子没有撒错地方。按理说谁也不能预知、不能塑造未来。但是,东郭先生用他的黑棋的生长结果表明:他不仅预知、而且塑造了未来。
      “我没有塑造未来的能力。”复盘时,东郭先生声明,“我只是用未来证明过去的合理性。”
      “未来证明您的过去合理、我的过去不合理,我就是这么输掉的。”田雨说。
      “合理不合理,这东西很难判断。结果产生之前,你我都是合理的。”
      “但是,您为什么能产生一个证明自己合理的结果?”
      “这个结果不是我产生的,而是我们共同产生的。不是你走一步、我走一步吗?我们俩在相互影响,我们是这局棋中不肯妥协的两股力量,从规则上说,我们是对等的。但是同一个结果表明:你的布局不合理,而我的布局合理,这一点,就连我也解释不清楚。说实在的,我看不出你在布局中哪一手走错了。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在过去中,我们都是合理的。”他举了具体的例子:第四十二手,田雨选择了可以称之为妙手的最好着法,直到第一百七十手都是这样,但是黑棋的第一百七十一手使过去的第四十二手成为恶手。这说明,在一局棋的历史中,未来影响了过去。
      田雨明白了:东郭先生不是在塑造未来,而是在改变历史。他小时候也干过这档子事。东郭先生比他高明的地方在于:他能改变自身的历史。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田雨还不明白。正在出神的时候,莺夫人拿着三条热面巾进来了:“都三天三夜了,你们真是活神仙!”大家这才意识到现实的光阴与棋局一同在流逝。田雨把热面巾递给东郭先生,看见芮儿在旁边托着腮帮子发呆,眼珠子像棋盘上的两粒黑子似的不动弹,就问她:“你也熬夜了?”芮儿说:“连我上床睡觉都看不见,你这回挺专心的嘛。”田雨想起,上次赢了她之后,烦得自己连兵书都看不进去,至于为什么烦,他忘了。他逗芮儿:“想不想报仇?”芮儿撇嘴笑笑:“不跟你下。你下棋不专心。”“今天我怎么样?”“嗯,跟我爸下棋时,你表现还不错。”莺夫人催道:“快回去吧,人家也困了。”田雨就告辞了。他一觉醒来不知又过了多少天,东郭先生和芮儿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他们再也没有回到将军府。在此后的余生中,田雨常常梦见东郭先生跟他下让子棋,让一大片,把一片白子统统变成恶手,或者梦见芮儿在书库门口的逆光中站着。他一生都记得与芮儿的分先局、与东郭先生的让五子局,尤其是后者,不知多少次复盘,以期穷尽东郭先生所把握的历史的无穷可能性。
      那几天,咸阳宫广场的铜人在秋风中发出了低沉的呜鸣,有人把耳朵贴在铜人肚子上,听见万马奔腾、杀声如潮。李斯在朝上拿出龟甲说:三千年前的先知预言——胡人将对大秦帝国构成毁灭性的打击。皇帝嘶声问:“所谓预言,如何攻破它?”赵高和声细语地回答:“凭陛下的百万雄师。”他们演完戏,群臣争论起来。一群儒生反对开战,说匈奴人以逸待劳,秦军屈力殚货,说不定六国的残余势力会乘机作乱;还说连赵武灵王也没把匈奴人赶尽杀绝。皇帝一听这话,脸就黑了,他想:难道朕连赵武灵王都不如吗?你们这些书呆子!接着,好几年没仗可打、骨头都痒痒的两位将军吼出了自己的看法:这将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的胜利,别忘了,我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打仗!皇帝询问长子扶苏,扶苏说:
      “匈奴人骚扰我国边疆,确实应该制止,”他的语气同他的面孔一样温和,“不过儿臣觉得,大动干戈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能不能派使者感化这些蛮子呢?说不定他们将来还要……还要来进贡呢。”
      这是默认的皇位继承人,如果皇帝不能长生不老,他应该成为秦二世,但是这番话让皇帝失望。皇帝面无表情地转问十八公子胡亥,胡亥说:
      “中国妇女让外国人糟蹋了,丢人。废他妈什么话,打了再说!”
      外国人还在中国的草原上寻欢作乐,他们的单于还垫着活人枕头、盖着活人被子。匈奴巫医配的壮阳药不够劲,他怀念起中国老巫医的按摩术来,又想:卢敖没准比他更强,可惜跑了。想到老巫医,想到卢敖,他那昏聩的心中火花一闪,又灭了。他召见太子冒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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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我刚才想到两个中国人:一个是老巫医,一个是卢敖,我把他们放在一块想,心里一格登,再往下想,又迷糊了。太子啊,你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父王,外边两个千骑长争女人,都快打起来了!”
      “千骑长万骑长,打死一个两个有什么稀罕,你你你给我坐下!”

      冒顿不理他,冲出了帐篷。两拨人马正在草原上厮杀,冒顿策马上前,一手提着一个千骑长冲出战场,把他们扔在空地上,他的亲兵们从帐篷里拖出影响他们友谊的女人,扔在两人中间。一个千骑长嗥起来,嘴里又喷出血来,十几丈外,冒顿的牛角弓正对着他的喉咙。顷刻间,乱箭把他们都变成了刺猬,慢一点的箭都插不进去了。办完这件事,冒顿思量起父王的话来。自从卢敖被劫走,他们一直在明察暗访,但是在北部边疆,拿得出四千两黄金的富商不下五十家。现在父王想到老巫医,冒顿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仔细回忆,想到卢敖被运来的那天晚上。
      “卢敖被押进父王的帐篷时,那老头正在给父王按摩!”他心中雪亮,“再没有中国人知道卢敖在这儿了!把消息抖落出去的,就是老巫医!”
      云中的匈奴人见过一个满脸烙印的老头子在路边给人治病,知道他住在盐铁商的城堡里。冒顿得到消息来到云中,望着那个城堡,心想:不管卢敖在不在里面,抢它一回也值。几天后,一个混血儿把老巫医骗到了树林里,当他看见红胡子的冒顿时,知道“不死草”今后只能自己下山买药了。他被押回了在噩梦中多次逃离的鄂尔多斯高原,到死也没说一句话,他被马拖成了肉片。现在对冒顿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怎么荡平这个城堡。
      弄玉扶着城墙眺望南方,猜测田鸢的行踪,田鸢离开了城堡,却跑到她心里作乱来了。仿佛应她的召唤,又好像出自妄想,一支军队黄尘滚滚地从云中城开来,她想:田鸢会在这支队伍里吗?可它一点也不像正规军队,她在九原见过的秦军是齐刷刷的一片黑,山下这支队伍,像一群土狼。她把面条拉过来看,面条眼尖,一眼望过去就慌了神,他飞奔到屋檐边,朝场院里大喊:
      “匈奴人来啦!”
      场院里有人在散步玩耍,有人在牛儿哥的新房门口抬东西,他们都愣了,他们还没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连成一圈的屋顶上已经大乱,人们冲到南边看,又嚷着从各处的台阶往下涌。
      “真的来啦!老胡子!山坡上全是老胡子!”
      大门轰地被拉上了,一根根差不多在土里生了根的圆木,被拔出来顶在大门上。还好,地面上支撑顶门柱的沟,这么多年都没被踩平。百里冬冲出牛儿哥的新房,吼道:“开兵器库!”于是人们掀开长满杂草的愚公井的盖子,把兵器咣啷咣啷扔在井口,武士们纷纷抄起家伙,一股股人流涌上各处台阶。匈奴人的箭,飞蝗蔽日地袭来,屋顶有人倒下,有人与外面对射。妇女孩子们在屋檐下用耙子收箭,一捆一捆往上送,平时收大枣就是这样。谁也没料到一个古战场的幽灵在箭雨中复活了,他披甲戴盔,骑着一匹比骡子还高的战马,头上飘着过于华丽的雉鸡毛,空中城的空中回荡着他的吼声:
      “别跟他们对射!咱们的人少!”
      不难认出头盔下面那一对圆圆的鹰眼睛、护颈上炸开的黑胡子。百里冬从头到脚和祭台上的祖宗的画像一样。头盔把他的眉毛都压住了,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巨人戴过的,上面还有乱糟糟的刀痕。那一身甲胄,还有马肚子上的护甲,是红棕色的皮缀成的。这身装束,自从黑甲军荡平北方大地,就绝迹了,如今百里冬骄傲地穿出来鼓舞他的王国的士气。为了看见城墙,他站在马蹬子上。他看见大儿子和武士们听话地蹲在墙边,乱箭在他们头顶倾泻,犹如一场横着袭来的暴雨。他看见小儿子和其他孩子们弯着腰分发有限的铠甲和头盔,他把自己的头盔抛上了城墙。胡人开始撞门,披甲戴盔的武士们一齐往门口放箭,眼看胡人刷刷倒下、撞门的木桩骨碌碌滚下山坡,乐得合不拢嘴。箭雨停歇时,百里冬冲到场院里吼:
      “小心,他们要上墙!”
      他兴奋得两眼放光。他的王国总算有了一场战争。以前,这儿有盐,有铁,有的是金子,有城墙,也算有军队,有梦想也有诗人,有巫师也有神医,有繁荣也有天灾,连心灵瘟疫都挺过来了,就缺战争了。胡人把山下都洗劫过了,怎能不来考验考验他的城墙有多坚固呢。他跳下马,三步并两步登上屋顶,想更好地欣赏胡人的惨叫声,这时胡人的第一股进攻已经被击退了,一条条长梯倒在山坡上,压着胡人的死尸和伤兵,他忽然想起了田雨,这个好学的乖孩子曾经向他请教兵法,可惜他在咸阳,不能身临其境地理解什么叫“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看,匈奴人附在城墙上,像蚂蚁一样,他们掉下去,三分之一的人感到了孤独,因为脑袋不见了,那么,脑袋在干什么呢?它们也在找自己的主人,它们骨碌碌地滚啊滚,找不到主人,就闭上了眼睛。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空中城是个天才的构想,匈奴人要在外面的斜坡上搭梯子,可不那么容易,要带着一颗脑袋爬进来,就更难了。他忘了一件事,当初建城挖土时,山坡被挖出了一个断面,胡人正在那儿打洞。后来好多天,中国人夜以继日地在墙头逡巡,怕胡人“蚁附之”,胡人在山上设哨,怕中国人冲出来打扰他们挖洞,谁也没想到中国军队正在挺进北部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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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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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将军们所说,这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方便得很。三十万大军开到上郡,补充给养,北部边疆的二十万驻军原地待命。战前会议在肤施城内的蒙恬官邸召开。蒙恬早就了解过鄂尔多斯高原的情况,但不知道雁门这个多山、多湖泊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迷宫。专程赶来的雁门郡守汇报:那儿的胡人不超过十万人,但他们神出鬼没,他们的马匹习惯了坎坷不平的山路,讨伐的前景不太明朗。杨端和认为讨伐的前景很明朗,给他十五万人就够了。他打算拿这十五万人这么办:

      “偷偷翻过吕梁山,一举攻破他奶奶的老巢。”
      “胡人很分散,”雁门郡守说,“你捅了他的老巢,他跑了,等你一走,照样冒出来作乱。”杨端和让他放一百个心:“这回朝廷下了狠心,不把胡人收拾到最后一个,大军就不走。”一位谋士又提到下雪,杨端和挥舞着蒲扇巴掌打断了他:
      “打燕太子丹那年怎么样?雪深二尺五寸!还不是把他的首级割下来了。嘁,老子不信,比六国还难打。”
      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蒙恬率三十万人直捣西部草原,杨端和率二十万人赴东北方的雁门。他回到军营,对小棋友说:“把棋盘收起来,队伍要连夜出发。”田雨是趁莺夫人睡着的时候跑去追大军的,他给莺夫人留了一张字条:我要去,要去,一定要去!此时,莺夫人正在咸阳念叨:“缺心眼的孩子啊!知不知道,你是给人家解闷的!”田雨当然知道,自己在军营里只是一个下棋的娃娃,他苦读的兵法在将军眼里毫无价值。但他不知道哥哥也在杨端和麾下,而且被重用了。田鸢没跟大军翻吕梁山,他领着一队探子骑快马先行,去探胡人的老巢。他在暮色下经过云中,往遥远的空中城投去了深情的一瞥,他看不见那山坡已被匈奴人覆盖,城堡下面的甬道是越挖越深了。
      他们不敢轻易突围,把妇女儿童暴露给胡人。但是食物和饮水支撑不了几天了。牛儿哥再也没有了笑容,百里桑牙齿出血,如意的圆下巴变成了尖的,弄玉没日没夜躺在床上,好做一些吃饭喝水的梦。那个人,那个经常跑来照她的镜子、结结巴巴向她求婚、发誓要戴着冠弁回来见她爹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甚至不知死活。她曾经答应,等他回来弄玉还是漂漂亮亮的,看来要让人家失望了,来吧,来瞧弄玉的嘴唇吧,又干又裂,还起泡,像两片松树皮,瞧弄玉的眼睛吧,和双头人的眼睛差不多了,你或许还喜欢弄玉的头发,对不对?现在请你闻一闻,它只有臭味。哼哼,你不是喜欢捏弄玉的手吗,来吧,熏衣草烫的疤刚刚好,冻疮又出来了。这都是弄玉自找的,谁叫你把卢生抢来治弄玉的病呢?现在全城堡的人都在为我受苦。他们也许猜到了,也许正在骂我,我这个罪人……“罪人”、“罪人”,这个词占据了她的脑海,伴她进入梦魇。
      谁也没注意到城堡里还有一场战争,发生在不见天日的角落,用药物做给养,用针灸和咒语做武器,在一个人身上围城,从田雨翻出乌龟壳之前到现在,快要决出胜负了。双头人收拾起小头来,和胡人收拾这城堡一样:强攻不下来就围困。他不敢把小头切下来,却弄清了小头的经脉,把它们都堵死了。小头本来是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后来不吭声了,变成了婴儿,后来又闭上眼睛,变成了胎儿,后来渐渐萎缩,成了挂在脖子后面的一颗肉丸子。老人迷上这件事,一年来连小套间的门都没出过,更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在发生什么。他的阁楼,四面墙上连个缝都没有,围城头一天,箭扎在上面、飞来的头颅砸在上面,他也听不见;只有一尺见方的小天窗把阳光和雨雪放进来,一排瓦罐吊在那儿接天上的水,他有单靠阳光和水活命的本事。他打算等小头变成一颗痣再守着天窗修炼隐身术,把影子也消灭掉。
      但他到底熬不住了,一天早晨他摘下黄绢冲出了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把蹲在院里掏老鼠洞、等鸟儿走进圈套的人们吓了一跳,他的脑袋七十多年不见天日,不仅须眉皆白、面无血色,连眼珠都是白的,整个一只长白毛的深水怪物,他突然抛头露面,比戴黄绢还惊世骇俗,他一路留下祭坛香炉的味,让人觉得死神终于降临空中城了。但是死神的后脑勺上不该挂着鸡蛋那么大的一颗肉球,苦闷的隐身术作坊也不该无缘无故地开门,大家看到这些,又猜到了他是谁。他冲进厕所,把黄绢扔进粪坑,又用一坨坨大泥巴把它砸得没了影。这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真的,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遛遛弯、吃点东西了,这份自由给他带来的喜悦,不亚于飞翔给田鸢带来的。
      走出厕所时,他又变成了天使,他和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快乐地眨巴着深海鱼的眼睛,他在焦虑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脸上挂着婴儿的笑容,他把匈奴人的箭拣起来擦干净,在白杨树上画眼睛,他还颤颤危危地登上屋顶,拍打那密闭的小阁楼,体验自己在里面修炼隐身术时别人在外面的感觉。他不肯回到这个黑盒子里去了,隐身术也不想搞了,这东西他搞了七十多年,无非是为了今天已经获得的自由。那些披盔戴甲、手执利刃的人注视着山坡,不理他,于是他回到场院里,蹲在孔雀笼前说了一上午话,和六只彩色的小鸭子成了好朋友。中午他到餐厅找东西吃,这里空荡荡的。他不饿,只是不想再当一棵植物。他到处打听吃饭的地方,那些刚刚把老鼠洞里的粮食刨出来的人告诉他,这里连稀粥都没有了,这里正在打仗。于是他弄明白这里的人们正在忍受战争带来的比杀戮更持久的苦难——衰竭。他立刻回到黑暗的作坊里,抓紧时间改良隐身糖浆,以便让全城堡的人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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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围需要马和车,万不得已到了这一天,每辆车上都要塞满人,每匹马上都要坐几个人,杀一匹马等于杀一群人,所以他们吃完老鼠洞里的玉米、大豆、小米、麦子又吃老鼠,吃完老鼠又煮靴子。墙外飘来的烤肉香味简直就是在劝降。胡人久攻不下,又不滚蛋,大家开始琢磨这到底是干什么,想到田鸢救卢敖、老巫医神秘失踪,他们明白这是没完没了的了。围城第十三天上午,在乱箭的掩护下,他们冒险打开城门,牛儿哥率领一小队人马杀出了重围。下午他们杀了回来,少了一个人。牛儿哥说驻军开到草原上去了,有个人已经去求援。弄玉一听,就知道田鸢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
      “朝廷已经向匈奴开战。” 牛儿哥神采奕奕地说。
      这一天人们狠狠心杀了几匹老马,两天后,马的骨髓都被吸干了,有人问:
      “为什么不吃孔雀?不吃王八?”
      “一个是凤凰,一个是千年神龟。”
      “还千年呢,这儿连一天也撑不下去了。”
      这话传到百里冬耳朵里,他就把厨子领到凤凰跟前。凤凰在打蔫,六只彩色的小鸭子在翘首盼望那个白眼珠的老顽童来找它们玩。其余的家禽都不在了,鹅夫人也早就被吃掉了。百里冬虚着眼睛对厨子说:
      “弄出来,给夜里守城墙的人吃。”
      如意哭着跑过来:“把我也煮了吃吧!”但是她的要求是不现实的,现在没有足够的水来煮她。就是这头孔雀也只能烤着吃,那边火都生起来了。厨子手执屠刀,踢开笼门,一把揪出孔雀,要是田雨看见这一幕,肯定会有些伤感,当年他变成公鸡后,把他揪出来切开脖子的,就是这个厨子。如今,厨子手上的力气只能揪住一只鸡,他刚刚钻出笼子,孔雀就挣脱了他的手,扶摇而上,消失在东边的城墙外,大家这才想起,孔雀是一种会飞的鸟。它的孩子们,那些彩色小鸭子,趁机逃脱樊笼,扑楞着秃翅膀逃命,它们绕过愚公井的黑洞,躲开人们丧心病狂的脚板,钻进了苦闷的隐身术作坊的门缝。双头人听见小鸭子叫唤,冲出小套间,把它们领到了最黑暗的角落,让它们别出声,又把门闩得更紧。
      没人冲击苦闷的隐身术作坊,厨子正在舀乌龟池的水。晚上大家喝到了王八粥,王八仍然在大半年没换过的绿水里游荡,只不过成了碎片。次日一早,空中城成了空中粪坑,王八的在天之灵让这里的人个个都拉稀。现在只有尿干净,渴极了,尿就不骚了,还治好了拉肚子。
      弄玉梦见吃饭喝水那天晚上,田鸢和雪花一起飘进了胡人的老巢,有他这种探子,抗击匈奴战争就打得更利索了。空中城杀马那天晚上,杨端和的队伍翻过了吕梁山。他与探子们开了个小会,决定今天半夜出兵。他睡了一觉,傍晚叫田雨来下一盘快棋。田雨很为难,下快棋时不容易做到不露痕迹地让将军赢,但还是从命了。将军的下法历来是这样:先围空,没地方围的时候再跑到别人的空里滋事,经过一番看似艰苦的拼搏,他打入的棋活净了,他就赢了。今天他也是这么干的。田雨来不及考虑怎么让这棋活下来,只好把它吃了。
      “晦气。”将军扔下棋子,中盘认输。田雨说:
      “不打入,也能赢。”他壮着胆子,补充道:“在山谷中作战,也是这样。”
      “你懂什么作战!”杨端和气呼呼地扔下这句话,到军营里去准备作战了。
      次日一早,作战的十万人回来了六万余人,一多半都血淋淋的。他们在胡人的老巢里见不到一个胡人,却遭到了来自树上、山崖上甚至天上的乱箭的袭击,简直分不清雪花和箭。他们在滑溜溜的山谷里跌跌撞撞地撤退,胡人又追来了,虽然那雪远远不到二尺五寸深,他们还是吃够了亏,胡人的马是兔子,他们的马是牛。杨端和满脸血污闯进营帐,骂田雨:
      “你好能耐!在一个将军出征之前赢他的棋!”
      田雨独自来到作战的山谷里,看见两侧山坡不高不矮,往下放箭正合适,他爬上去,又看见了很多碎石。他注意到谷口的一片树林,马匹在这里显然转不动身。回到营帐,他对杨端和讲了自己的想法。损兵折将的杨端和,心里又蹿出另一股火苗:“这么简单的招,还用得着你个小书生来教我!”但是他领着军师重新查看了田雨说的地方,然后向雁门郡尉要五万支拒马枪,又组织起三千人的敢死队。
      田鸢没能参加上一次突袭,正为军功没有着落发愁,听见敢死队的消息,就满世界找杨端和。他也不知道敢死队是干什么的,只觉得这玩意容易立功。杨端和正在检阅敢死队的铁汉子们,田鸢跑到他的马头前说:
      “我最敢死。”
      杨端和看着这个小白脸嗤笑:“神仙也打仗?”
      田鸢把手掌亮出来,让他看剑柄磨出的厚茧:“我是武士。”
      “好,”杨端和说,“你不愧是姓嬴的。”
      孔雀飞出城堡的第二天早晨,敢死队冲进胡人的老巢,他们按照杨端和的吩咐,虚晃一枪就跑。胡人追出山谷,被埋伏在谷口的大军淹没了,胡人在树林里尝到了拒马枪的厉害,他们往回跑,乱箭、石头又从山顶飞下来。眼看他们就要成为囊中之物,战场上空却响起了摧肝裂胆的尖啸,乱箭和飞石停了,杨端和很纳闷:十五万枝箭还不够用吗?他哪知道,山顶的荆条已经变成毒蛇。他下令追击穷寇,一股不合时令的山洪突然爆发了,秦国士兵在水中挣扎,胡人在山坡上拍手称快。田鸢飞向他们的巫师,乱箭又使他无法靠近。在这精彩时刻,空中的奇观又引起了胡人的欢呼:一只凤凰从天而降,随着巫师的啸声翩翩起舞,仿佛给胡人带来了吉祥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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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谁也没想到凤凰俯冲下来,叼走了巫师的双眼。啸声停了,山谷里滚动着一条巨蟒,洪水变成了积雪,山上的毒蛇变成了荆条,十万将士恍如置身传说,田鸢想起了孔雀在马戏团表演过的节目。孔雀吐出巫师的眼珠,飞向田鸢,它还认得这个“养孔雀的”,还记得他小时候抱着自己念叨“临淄有个大花园”。田鸢正在努力地攒首级,这些首级是他的彩礼。孔雀叼住田鸢的耳朵,把他往空中拽。战斗在这场闹剧中结束了,士兵们一边在雪地里割首级,一边看着田鸢笑。杨端和喊道:

      “嬴鸢,这鸟哪来的?”
      “师父叫我回去一趟!”
      “那你去吧。”
      “首级还没交呢。”
      “去吧,首级我帮你记在帐上!”
      田鸢第一次跟一只鸟一起飞。恢复自由的孔雀,羽毛是那么光滑、那么柔顺,绿色和金色交织,在朝阳下焕发着虹彩。田鸢摸摸它的尾巴,又摸摸自己被啄破的耳朵,心想:城堡里可能有急事吧。
      昨天半夜,人们被这样的喊声吵醒了:“下雪啦!下雪啦!”他们冲到场院里,看见无数细小的冰晶在黑暗中跳舞,高兴得流泪。在四面八方的屋檐上,夜巡的武士们还直着脖子发疯地喊着。冬夜的空中城,很快变得比马戏团来那天还热闹,人们朝天空吐出舌头,摊开双手,又把手上的雪抹在舌头上,很多人平生第一次亲眼看着一场半夜的雪越来越大,从盐粒般的小雪变成鹅毛大雪。他们还没等雪积起来,就跪下来舔、趴下来舔,把泥沙也舔到嘴里。后半夜还有人跪在雪地里,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往嘴里塞雪。凌晨,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场院里剩下了一些雪人,雪人身上又有大口小口咬过的缺口。在城墙上巡逻的武士往山坡上望,一个胡人也看不见,连他们的炉灶、马料、破梯子、死尸和人头也无影无踪,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简直就像从来没发生过围城的事一样。但是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胡人有多狡猾,会不会趴在积雪下面、趴在自己刨的坑里呢。于是他们不敢打盹,他们在房顶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在场院里守铜锣人的就没有这么大定力了,他怀着一肚子雪水做了个山珍海味的梦,被尿憋醒时看见天边一条红云。雪停了,乱七八糟的脚印没了,场院里还静悄悄、空荡荡的。他的目光转向北边,晕乎乎看见一桩怪事:荒芜的花圃里,长出了人,一个接一个长出来,有的在往旁边的屋里钻,有的在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声女人的尖叫从那屋里传出来,撕裂了黎明。
      铜锣大响,夜巡的武士们从房顶跳下来,光脚的男人们从屋里冲出来,胡人黄蜂出巢般从地洞里涌出来,有的胡人打开城堡大门,引入另一股仇杀的洪流。雪地一片片染红了,殷红的雪冒着热汽。在这个修罗杀场的边缘,有一扇终日关闭的门,关着六只小鸭子和一个获得新生的老人。双头人躺在满地是药罐的小屋子里,搞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刚刚醒来,冻得浑身哆嗦,忘了围城的事情也忘了松油已经耗尽,他大声喊人来点燃庭燎,难为它已经燃烧了九年。“是不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他念叨着,摸黑下床,碰翻了药罐,昨晚喝剩的隐身糖浆撒了一地。他对着黑暗大叫:“哎哟快冻死我了!”他听见小鸭子叫唤,就摸到书库里找它们,他的视野越来越明亮,他看清了这些小东西的颜色——红色、橙色、淡黄色、孔雀绿、宝石蓝、紫罗兰。此时此刻,双头人的耳朵也好得出奇,连蝼蛄在石板底下钻泥巴、蚂蚁在墙跟搬东西、蛀虫咀嚼书简的声音都听见了,但他就是听不见打雷一样的喊杀声。他不小心踩了小鸭子,小鸭子还若无其事地蹦跶着,他发现自己的脚是透明的,身上也是透明的,他像空气一样轻,像水一样软。小屋里有另一个双头人,一个不透明的双头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明白了:
      “原来隐身术就是把一个人分成两份啊。”
      这时候他不觉得冷了。他还高兴地发现,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越屋顶和墙壁,漫步在小屋、书库和阁楼之间,六只彩色的小鸭子叽叽喳喳跟着他,他想:
      “原来隐身术瞒不住跟屁鸭。”
      平日里灰暗的书库,荡漾起祥和的七彩光芒,像水一样流动着,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万分感动。他被这些光托到半空中,跟屁鸭也登上了垂直的墙面,一直来到屋顶,头朝下匆匆行走,往光芒的深处探索着。有一阵,双头人分不清方向,波动的光芒流进书库的门缝,把他也卷了出去。经过短暂的震撼,他浮在一棵老槐树顶端,他看见许多人在相互残杀,他笑了,他心里明白透了可是没法告诉这些人、这些胳膊、这些腿、这些头和这些血:快熬到头了。在双头人眼里,空中城的厚壁变得透明,原野和群山一览无余,最诱人的是血红的天空,他果断地飘了上去,在浩浩荡荡的光芒中,他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多、越来越乱,把七十多年来无关紧要的事情都飞快地过了一遍,最后留下一个清晰的念头:
      “火是永远上升的东西。”
      在死尸横陈的场院里,活人却越来越挤,原来人群中混进了许多黑甲兵,他们专门砍杀红胡子。胡人逃出城堡,又遭到了漫山遍野的官兵的堵截。最后,场院里的人发现自己站在软绵绵的死尸堆上,他们费了好大劲把胡人的尸体找出来扔出去。如意突然哭起来:“我姐呢?我姐呢?”她站在弄玉的门口,弄玉的屋里是空的,胡人的洞口就在附近的花圃里。武士们备马准备追击,一道白光却抢先冲出了城堡,有人认出那是牛儿哥。他追到阴山脚下,追上了从洞里逃跑的胡人的队伍。二十二岁的牛儿哥——百里栎,朝他们冲去。半个月前,他的新房刚刚布置好,现在,他还没记住未婚妻的模样。胡人勒住马头,注视着他,当他进入射程时,他们每个人手里忽然变出了绷紧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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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胡人绕着阴山跑,盘旋在云端的一只绿鸟和一只黑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眨眼间,那只黑鸟俯冲下来,变成一个人,他抄起马背上的女人,顺手削掉了骑马的胡人的头。胡人还没来得及放箭,他已经上了天。田鸢抱着弄玉,和孔雀一起掠过积雪的松林,落在一片光秃秃的胡杨林中,吓跑了一群鹿。他用匕首切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突然间,弄玉捉住田鸢的手腕往回拉,她力气不够,没能把刀送到喉咙里。

      “很多人在等你。”田鸢轻声说。
      泪水在她浮肿的脸上流淌。刚才,她亲眼看见哥哥被箭扎成刺猬,那么强壮的躯体,眨眼间就毁灭了,只有噩梦才这么不近情理。他那么爱笑,那么顽皮,围城后却没笑过一次,今后他也不会再笑了。也许他会重新出现在城堡里,扛着一包生铁,举着一根粘蜻蜓的杆子,骑着一匹白马……浑身披着箭杆,只有她才能看见。还有许多亡灵,会来到闺房,透过纱帐看望他们所保护的千金之躯。她伏在树干上痛哭,田鸢要把她背起来,她紧紧抓住那棵树。田鸢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劝她了。
      “就算不想活了,也该跟亲爹亲妈打声招呼吧。”田鸢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弄玉点点头。须臾间,他把弄玉背到了邯郸,他知道,弄玉的亲生父母就是在这里死去的,弄玉七岁半以前曾经在这里生活。冷冰冰的太阳悬在天边,薄雾弥漫,行人稀少,街道宁静得像一个梦。有人叫卖一种奇特的食物,那是在竹筒里蒸熟的糯米和大枣,于是他心爱的人吃到了不知多少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他一路背着弄玉,舍不得放下她,从她嘴里掉出来的米粒粘在他脖子上,他也舍不得抹掉。孔雀摇头摆尾啄着地上的一筒糯米。还有一个小摊卖酸萝卜,白白的萝卜片上粘着切碎的水蓼叶子,味道美得无法形容,有点酸有点甜又有点辣。弄玉张开嘴等他喂萝卜时,露出没有被灾难侵蚀的精巧的白牙。
      他找到了弄玉的家族的墓地,守墓人指着最大一块封土说,这是衣冠冢,因为当年赵国的老百姓找不到将军的遗体。一大圈侧柏隔开了阴阳两界,满门抄斩的尸骨把松树滋养得郁郁葱葱。前厅的石碑上刻着家谱,田鸢替弄玉找到了“李云 小字弄玉”几个字,“小字弄玉”躲在浩浩荡荡的大字行列中,很不起眼。田鸢瞅瞅弄玉,瞅瞅“李云”,找不到这两样东西之间的联系。弄玉在他背上咕哝说:“我也忘了自己的全名了。”黄昏来临时,田鸢轻声提醒她该回家了,她指着封土上的松树林说:
      “就在这儿过夜。”
      在田鸢的记忆中,彻底失去寒冷的感觉正是从初冬的这一夜开始的,尤为奇怪的是,从今往后任何与田鸢保持身体接触的人都感觉不到寒冷了。弄玉盯着绿色的萤火,呢喃道:“这里真好。”田鸢问:“为什么?”她说:“都是死人。”她想起惨死的哥哥,又撕心裂肺地抽噎起来。孔雀被惊醒,大惑不解地昂着头。田鸢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脸,笨拙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她泣不成声:“活着……”她的肩膀在田鸢胸前剧烈地颤抖着。当她平静下来时,萤火已经熄灭,东方已经微明,田鸢又劝她回家,她执迷不悟地摇头。在这种情况下,田鸢不得不掏出最珍爱的东西,聊以麻痹他和她的良心:
      “我们有一样东西,足以赎罪。”他犹豫了片刻,随即想到百里栎的婚期已经无休止地推延,城堡里已经挤满了亡灵,还有许多许多人,一夜之间丧失了亲人,他断然抛出:
      “幸福。”
      他们约定一年之中不再谈婚论嫁,然后和孔雀一起飞回了城堡。场院里扫出了一堆堆红白相间的积雪,北边搭起了白棚,白棚下面像咸鱼铺子一样排满尸体,容氏正在为他们美容,崭新的棺材运来时,她又清点起数量来,弄玉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过去的一个幻觉。她跪在死尸旁边,哭昏了过去,人们赶紧把她抬进新的闺房,免得不留神把她扔进了棺材。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想起书库的门有十几天没开过了,无论怎么敲门、拍门、擂门,里面也没有动静。厨师说:自从跟屁鸭钻进去,这老头就把门闩紧了,叫他喝乌龟汤都叫不答应。当时城堡里特别乱,厨师以为他混在恍恍惚惚的人群中,没再管他。光头清点人数,在活人、死尸中都没找到双头人,在向百里冬报送阴阳两份名单时,他补充说明了这一情况。百里冬一脚踹开门,户外的冷光投在一堆蠕动的黑色绒球上,走近一看是被黑蚂蚁裹住的六只小鸭子,它们早就饿死在书架下面了。他接过不知谁递来的火把,往里走,一直进了小套间,不留神踩了一脚湿漉漉的糖浆,这东西像油一样永远不会干燥。他看见床上有一堆空衣服,提起衣服,一块东西掉出来骨碌碌滚到他脚下,在黯淡的光线中像一块马肉,但是他想:双头人应该不会偷藏马肉。他把肉干提到外面来看,原来是缩得比婴儿还小的双头人,半透明的琥珀色肌肤下面,隐约可见淡青色的网状脉络。
      百里冬带领门客加入了蒙恬的队伍,消灭阴山以北的匈奴余孽,丧礼交给容氏操办。田鸢在弄玉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又飞到雁门去了,要想获得上等爵位,他还差很多首级。两个多月后,皇帝驾临九原,宣告战争胜利结束,下诏将被俘的匈奴人统统活埋。匈奴人的哀嚎从九原传到了云中。办完这件事后,皇帝召见云中郡守,打听一件事:统一天下后,朝廷曾严厉查缴民间兵器,云中郡也上交了一百多万斤青铜和铁,都记录在案,去年巡视时,皇帝也没看见这里的黔首除了农具和炊具以外还有别的金属,但是这回打匈奴,一支自发参战的民间队伍竟然人手一把铁剑,这难道是朝廷发给他们的吗?云中郡守想起百里冬送给他的二百斤黄金,知道大祸临头了,他硬着头皮推脱道:查缴民间兵器是他的前任所做的事。皇帝又问他知不知道百里冬这个人,还有他的一个养女,听说是赵将李牧的遗孤,却擅用已故秦国公主的小字。郡守报告:此事属实。随后,百里冬一家被押进大牢,武器被七辆车拉到了郡尉营,其中没有一样不曾粘过匈奴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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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门客们跪在郡守府门口,高举请愿书,其中叙述百里冬赈济灾民、在地震后带头重建家园、多年来扶弱济贫、协助朝廷抗击匈奴等事迹,“深得民心”四个大标题足以让郡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清。请愿的人数不断增加,那些与百里冬毫无瓜葛的人也来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广场人在为谁求情,只不过在刚刚响彻匈奴人哀嚎的乱世中产生了一股胡乱的激情,还有一些人纯粹是过不了马路而坐下来看热闹的,坐在那儿的姿势和跪差不多。郡守躲了四天四夜,直到皇帝的使者通知他去九原离宫,他才硬着头皮出门。他打算让八个随从把自己裹在中间,不让人看见。但是在晨光熹微中他面对的是白压压的一大片雪人,台阶下面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他的专车远远地停在人群后面,不忍心碾过来。在这种情况下,云中郡守接过请愿书,扫了一眼,对雪人们说:
      “这事,由皇帝亲自过问。”
      田鸢在咸阳不知道这事。卢生从上郡赶到九原向皇帝求情,他刚说出“百里冬”三字,皇帝就打断了他:
      “朕知道你们与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情,免了吧。”
      他再次召见云中郡守,就是为了给这事一个说法。雪人云集的第六天,皇帝的诏命当众宣读,大意是:百里冬私藏大量兵器,私造城池,公然违抗秦王政二十六年兵器收缴令、秦王政三十二年堕坏城郭令,罪当灭门。念其协助朝廷抗击匈奴有功,并已交出非法武装,特予以赦免。这是非常时期的特例,表现了朕的大仁大义,并不意味着可以藐视法律。百里冬及其门客的军功一笔勾销,责令其拆除城墙、遣散门客,携少量仆从迁往云阳县。
      在边疆居民看来,云阳县就是咸阳城。这下,说不清百里冬是遭贬,还是被抬举了。建国初期,皇帝曾下诏把大量富商巨贾迁到咸阳,免得造起反来,他们成为后盾甚至头头。皇帝知道,百里冬这种人杀不得,否则他驱逐匈奴建立起来的威信也就扫地了,这种人,只要连根拔起来,他就没有害处了。百里冬迁到云阳后,皇帝又做了一个善举,震惊了朝野,吓坏了百里冬全家——收赵国将军李牧之遗孤李云为养女,赐号云公主。有人说皇帝仰慕秦穆公,而秦穆公的女儿小字就叫“弄玉”,又有人说皇帝在收买赵国的人心,赵国人最敬仰李牧。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字叫弄玉的幸运儿,已经不止一个养父了,她新认的养父是这么强大,无论给她带来什么好运,给她挑一个多么完美的郎君,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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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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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贴子最后由圣手居士在 2005/10/20 08:20am 第 1 次编辑]

        第三篇 咸阳记
      百里冬无法忍受皇城的繁荣。他驾着车从新居出来,想兜兜风。北边的子午岭上有宫殿有高塔,西边的泾水中流着泥汤,他驶过泾水大桥往南,又看见一片黑色的怪影横亘在天边,凌驾于整个城市之上,那就是皇宫,就是女儿住的地方,他想快点过去看清楚,但是这里的街道塞满了车马,他不能纵情驰骋,最可恨的是,有那么多路口逼他停下来。他每到一个路口,就要骂出声来:“娘的,不能快点!”好不容易能挪窝了,他又说:“娘的,总算让我过去了。”这里还有一种道路,封闭在漫长的高墙中,传出痛快淋漓的车轮马蹄声,让人嫉妒,它大部分时间的安静更是招人恨,那是御用的道路——驰道,顾名思义,就是尽情驰骋的道路,在这座城市,连速度也成了一种特权。百里冬意识到,自己属于无权享受速度的人。就这样,他兴高采烈地出门,呕了一肚子气回来,再也懒得出门了。
      战后,他用大部分财物抚恤了死者家属、遣散了门客和仆人,领着一家人,带着一箱黄金和一点零花钱来到这里,用零花钱在依山傍水的地段买了一幢楼。女儿进宫后,他被赐田百顷,但他们全家人还不知道麦子几月份收获、佃农的地租是钱还是粮、如果是粮拿什么来量,他们满脑子还是盐和铁。新来的管家报告去年的收成、税赋,什么石啊、斗啊、钟啊的……他打个盹醒来,只明白了一件事:他成了一个地主。容氏留下来听管家唠叨,他上楼找儿子下棋。佣人们咣啷咣啷抬新家具吵得他们心烦意乱。正热闹,云公主又回来省亲了,同行的车夫宦官给了百里冬一个赏赐别人的机会。弄玉到灵堂里烧了香,又来到书房里,这里的格局和城堡的书库一样,十六排书架还是那么放着,但是没有配制隐身糖浆的小套间和双头人晒太阳的阁楼了。她随手打开一卷简椟,看见吴起被群臣围攻的事,想起了田雨,田雨曾向她打听吴起的命运。
      去年秋天田雨和莺夫人去咸阳,就再也没露面。今年正月,百里冬从大牢里出来时,担心这娘俩回到已经被拆毁的城堡来,就给他们寄了信。二月初,他们一家按圣旨到云阳县申报了户口,那封信可能还不如他们走得快。百里桑到将军官邸找莺夫人和田雨,得知他们刚刚前往齐国,他留下一张便条,写明了客栈的地址。大家在客栈里商量,认定这娘俩将到云中兜一大圈,看见城堡的废墟,打听到几千匈奴人抢云中郡、像蚂蚁一样裹住城堡、半个月后被官兵冲散、一支马队驰向草原、再打两个多月的仗、活埋匈奴人、七辆车从城堡里拖出兵器、私藏兵器的头被抓进大牢、郡守府门口雪地请愿、圣旨当众宣读、从山上下来一百多具棺材的出殡队伍、朝廷发动几万人挖开城墙、云中首富被迁往云阳等一连串事情,再回到咸阳来找他们。
      大家想不通在这个乱哄哄的节骨眼上莺夫人跑到齐国去干什么,难道这跟田鸢有关系吗?大家记得城堡解围那天田鸢把弄玉和孔雀送回来又走了,就连弄玉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打仗。百里桑忽然问:“他是死是活呀?”一句话害得弄玉通宵未眠,她反复劝自己:“他死不了!就算阎王爷的名单上有一整支军队,也轮不到他!”又过了几天,封弄玉为云公主的诏书来了,容氏叮嘱女儿回来时向客栈老板打听家里的地址,弄玉失声痛哭。后来的事就是恍恍惚惚的了,从金銮殿到后宫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幻影,那个俯视她的煞神,自以为是她义父,那些晃来晃去的白影黑影,据说是宫女宦官,她陷入的是一个冰凉而坚固的壁垒,由灰色的巨石构成,青砖直拱把她悬在半空,雕梁画栋让她与世隔绝,青铜的庭燎在寒夜里燃烧起来,把饕餮的怪异头颅投向纱帐,玳瑁床使她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白天,她以读书写诗打发时光,她写道:
      我生之初,未见缁衣;
      生我之后,唐棣无华;
      交交黄鸟,命在蒲草;
      中心不怨,胡为乎琼瑶?
      我生之初,淇奥洋洋;
      嗟乎公侯,契阔无常;
      莫我遐弃,振振父母;
      中心不悔,胡为乎嘉铭?
      诗中出于对养父养母的眷恋,不惜抹杀她七岁半以前的贵族生活。闲来无事,她扶着木窗格向北方眺望,俯视蝼蚁如潮的咸阳宫广场和雾朦朦的半个咸阳城,以及引诱他们远道而来的子午岭,子午岭的远端延伸到昏黄的地平线上。当一只乌鸦停留在厚如城墙的窗台上时,她想:或许下一个蹲在这里的就是田鸢吧。但她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在关押她的高楼上,这样的窗户有上千个。她并没有绝对地失去自由,只要她提出外出的请求,请求就会通过数不清的嘴传到皇帝耳朵里,在两天以后变成许可,回到她面前,伴着楼底下月亮门旁边的一群宦官和一辆车。要到达这个月亮门,她得穿过漫长的密闭通道,借着两旁星星般的灯火踩着上千个石梯下楼。她像马戏团的孔雀一样被关在车里,透过车窗数出后宫的六个月亮门,走出后宫,离真正的人间还差五道宫门,每两道宫门之间的旅途都足够她做一个梦。就这样她来到杨端和府,听说田雨还没回来,也就这样她来到客栈,得到新居的地址。然后她在陌生的屋子里跟父母说说话,孔雀踱来踱去,如意追着用皮尺量它的肚子,要给它做一身合适的衣服,父亲和弟弟在下棋。然后他们到楼上的露台看子午岭和泾水的黄流,故乡湮没在雾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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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命运就是这样。田鸢也住在咸阳,并且透过自己的窗户正好能看见云公主的窗户,那是遥远的灰幕上的一千个针眼之一。咸阳宫广场横在他们之间,广场南边是咸阳宫,北边是旧宫,皇帝赐给田鸢的宅院坐落在旧宫西边,是秦王政九年参与嫪毐之乱被满门抄斩的一位宦官留下的,二十多年没人敢住。为了让宦官的幽灵早点滚蛋,田鸢塞了一批仆人进来。其实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孔雀,皇帝听说雁门战役被一头孔雀扭转了局面,就赏给它一个安乐窝,结果田鸢代为受用了。撇开孔雀的功劳,田鸢攒的首级换来了咸阳西郊外二十顷田和右庶长的爵位,这个爵位在二十级爵位制中处于中等偏上,离他弟弟梦寐以求的大良造(商鞅、白起等将领的爵位)差五级,但已经足以让田雨眼馋了。得到皇帝的特许,平时他可以不穿军装,因为他既是军人又是方士。
      皇帝与他沟通的过程是这样的:杨端和打完仗回咸阳,向皇帝汇报嬴鸢在雁门战场上飞来飞去、他们家的孔雀也飞来飞去,皇帝有点糊涂了——难道这小子真是神仙?在九原,卢生跑来为百里冬求情,那么诚恳急切,使皇帝顿生疑窦,他诈卢生一句话:“朕知道你们与百里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卢生就真的不敢往下说了。后来皇帝让云中郡守送来城堡的户籍档案,用手指头一排一排地搜索,发现了“田鸢”二字,仔细查看下面的记载,年龄、身材、面部特征均与那个“赢鸢”一致,跟他一户的还有小字为莺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标明是他母亲。回咸阳后,皇帝把“嬴鸢”召来,张口就问:“田鸢,你母亲莺夫人可好?”田鸢吃不住这一诈,和盘托出:我是齐国丞相的公子,莺夫人是我的养母,如何如何。皇帝说:如果你再用齐国公子之类的话来骗朕,朕就用五匹马把你扯碎。田鸢痛哭流涕地讲了丞相府满门抄斩的事,但他没提田雨,他本能地觉得,能不说的最好是不说。而皇帝也没注意田雨的户籍,田雨是单独立户的。姓田的很多,名“鸢”的只有一个。皇帝从田鸢的话里听不出虚情假意和破绽,就相信了他一次:“你父亲本是我秦国的朋友,他死得惨烈。”田鸢转悲为惊,反过来打听他父亲怎么了,这才知道一切的原委。从此后他明白父亲是卖国贼了,再也不好意思标榜什么公侯之子了。皇帝又问他既然和匈奴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还要帮卢敖的忙,田鸢不好意思说实话而是拿正义感来粉饰自己,但是他错就错在这里,他不知道弄玉已经是皇帝的干女儿了,他失去了难得的求婚机会。
      皇帝自认为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叫他先回军营。他们的皇帝就是这样的人:首先让那些骗他的人知道他是骗不了的,然后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再次召见时,皇帝正式赐姓给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满朝文武已经传遍了“嬴鸢”这个姓名,否认了它,就等于宣布抗击匈奴战争是由一场骗局发动的。嬴鸢的军功和爵位不受城堡私藏武器事件的影响,因为他算是军中的方士。既然他是方士,皇帝就把他交给了炼丹房。每天早晨,他离开旧宫的家、穿过咸阳宫广场、绕过咸阳宫的大墙、渡过横贯咸阳南郊的渭水,到达炼丹房所在地——上林苑,这是皇家园林,也是狩猎场。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气氛中,方士们忙着把一堆矿石捣碎过筛跟牛粪和在一块捏成鸡蛋大的泥团,据说这是往丹釜上涂的药泥。他们的头儿是皇帝从海边招募来的炼丹术士,侯生,看起来他有五十多岁,但他说自己活了二百多岁。
      田鸢一直以为莺夫人、弄玉还在云中,安定下来后,他回了北方,当然,他看到了废墟,也听说了城堡主人的下落,他相信莺夫人和田雨已经跟百里冬到咸阳去了。殊不知战争期间莺夫人在杨端和官邸苦熬了三个多月,她一千次回忆杨端和、蒙恬下棋时说的话——“他们怎么跟皇帝套上近乎的?”“丞相没让他们进离宫,他们俩竟然拦御驾,皇帝一生气,要他们打仗去。”“哈……哈……哈……”杨端和的沙哑笑声回荡在莺夫人的记忆里,让她坚信田鸢没死。打完仗以后,她想田鸢该回城堡了,偏偏这时候若姜在梦里告诉她小木匠回临淄了,莺夫人信这个。她熬到田雨回来,跟他回临淄,到了那儿又是一场空,她没有勇气在那个除了绝望什么也盼不到的城市呆下去了。然后他们也在云中看到城堡的废墟,也不得不回到咸阳。这几个月,她过得比以前的四十年都漫长。
      田鸢与莺夫人,在不同的时候看见了城堡的废墟,又都赶回了咸阳。绕完这么一大圈,他们找起人来出乎意料地顺利。田鸢忙于寻找百里冬,他认为找到百里冬就找到了一切。他穿着军装向云阳县的户籍官打听到百里冬的住址,他在泾水岸边打听到这个外来户,他推开大门粘了一手的油漆,冲过影壁与宦官撞了个满怀,他看见百里桑和如意在楼上追追打打,容氏在指挥佣人摆放花盆,沿着楼下的长廊摆成一圈。容氏被闯进院的军人吓了一跳,乍以为又有人来收缴家里的东西了,认出是他,就朝楼上楼下喊了起来。百里冬从书房出来,田鸢对他笑了笑。如意从东北角的楼梯奔下来,摔了一跤,田鸢把她扶了起来,她踮起脚尖摘下田鸢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这时候,田鸢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在楼上扶着栏杆微笑,她穿着绣花的黑色丝衣,由于被她的面孔吸引,他没看清衣服上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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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只差莺夫人和田雨了,大家把田雨收到杨端和官邸来信以及后来的事情告诉田鸢,只要是他们知道的。都劝田鸢不要去找,因为这娘俩差不多该回来了。如意拉他上楼看孔雀穿小花衣服,但是孔雀不见了。如意下楼找孔雀时,田鸢搂住弄玉说:“我已经有爵位。”这时他看清了她肩头的黑底子上的银色凤纹。他已经学会区分皇家专用的黑色和世上其它的黑色,还在一位擦肩而过的公主身上见过同样的花纹。弄玉拨弄着他军装上的甲片,告诉他:

      “你拿龟甲去骗的那个人,现在是我的干爸爸。”
      如意抱着花衣服孔雀上楼时,他们俩还抱着。如意气喘吁吁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谁也不告诉,我……”她转身要跑,弄玉叫住了她:
      “去告诉他们吧,真的。”
      如意什么也没说出去,这样,大家在一起的话题还是围绕那团聚散离别的乱麻。“光头呢?”田鸢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他师父,容氏说他还在云中,可以宽宽裕裕地过一辈子。晚餐时,田鸢弄清了弄玉进宫的过程,问:“过得好吗?”弄玉说:“挺好的。”说给大家听,眼睛却递给田鸢一个信号。
      半夜三更,两人不约而同地出来了。弄玉做个鬼脸,缩到田鸢怀里。屋檐和栏杆向后飞逝,漫天的星星笼罩了他们,那安宁的新居被抛在了遥远的大地上。在泾水的上空,他们抱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弄玉不知道除了贴紧他的一切还能怎么消除连日来的焦虑和见到他的心慌。他们的舌头因初次见面而羞涩,因长久的孤独而碰击。他饱含爱意地舔着弄玉的牙齿,摸索它的结构、赞叹它的规则,他花了很长时间来熟悉这个温柔的小巢,这湿热、翕动和一切出乎意料的秘密。他沉浸在她真正的香味中,并且永远记住了它。为了喘口气,两人偶尔分开。他们面对的是咸阳宫的黑幕。
      “朝那个窗口飞。”弄玉指着一个针眼说。
      他们坐在云公主的窗台上,侧身往屋里偷看。云公主说:那个银盆子,早晨我用来漱口,那个梳妆台,镜子还不如我们家的大,那张床我一躺就是一天,那本书还没看完,那个小门是我吃饭的屋……田鸢说:“像个牢房。”弄玉点头,田鸢说:“那我劫狱。”弄玉说:“别忘了咱们的一年之约。”然后他们飞到旧宫的宅院的屋顶,田鸢从背后搂着她耳语道:“这是你的。”弄玉笑:“还是问问人家孔雀愿意不愿意吧。”田鸢再次长吻她,当他心旌摇动地求弄玉进屋时,弄玉睁开眼睛说:“不行,过一会天就亮了。”于是他们回家,谁也没有惊动。
      田鸢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看见莺夫人和田雨在院里被大伙围着。莺夫人看见田鸢,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头到尾巴尖摸他,问:你在哪儿打仗,受伤了吗,这身衣服是什么官,离丞相差多少,炼丹房是干什么的,会不会得罪皇帝,你离皇帝有多远……容氏笑着说:“您慢点问,孩子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莺夫人擦着眼泪说:“我这几个月,才是天天都喘不上气。”她一手擤着鼻涕,一手拽紧田鸢往屋里走,一大帮人也跟了进去。她说起一路上的感受:“我们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那座几千里的山,那条流着黄汤的河,那座黑石头桥,我和田雨来来回回过了三遍。”她伸出三个枯瘦的手指头,可是若姜的在天之灵看见的是引诱小木匠的葱葱玉指,“你们北边的林光宫,晚上看起来像星星似的。”她幡然醒悟,“我们都是咸阳人啦?”
      田雨从灵堂回来,向百里冬请求:“有一个更好的谥号,给双头人:火灵仙。”原来他深深地记得双头人第一次见到他时说的话:火是永远上升的东西。后来依此建议给双头人换了灵牌。聚会时,大家还得知:杨端和把田雨当成了食客,正出面将田雨、莺夫人的户口迁往咸阳。后来云中郡办理此事时,发现莺夫人早在二月份就已注销了户口,咸阳的户籍官又在旧宫地区一位姓嬴的右庶长的户籍中找到了她的档案,是由咸阳内史亲自批复的。
      也不知是第几天,宦官的鼻音惊醒了团圆的梦:“云公主,回宫的日子到了。”弄玉偷偷捏田鸢的手,帮助他牢记窗口的位置。莺夫人、田雨和田鸢来到旧宫,然后莺夫人留在这里,田雨回去陪将军下棋。他一路想着田鸢的军装和大宅子,很窝火:“我是雁门战场的真正功臣,却什么也得不到!”他暗示杨端和,将军只问他:“你有首级吗?”田雨的答复就是不客气地把他的棋子变成首级。当他打听东郭先生时,杨端和在空中挥舞着大巴掌:“凡是下棋的,在我这儿来去自由,喜欢来就来,不喜欢,尽管走。”下一局田雨输给了他,趁他乐得合不拢嘴时,再次打听东郭先生,杨端和亲切地反问:“我有他们的地址?可能吗?”
      田鸢在炼丹房,认识了灶室中央那个黄泥罐,它叫丹釜,他看见丹釜内部分上下两层,认清了它的本质是蒸笼。他跟方士们一起往它表面涂槲树皮的水煮液。丹釜架在三层台阶上,为的是远离地面,据说地是下沉的东西,与升天之道格格不入。地里埋着宝贝:南面是生朱砂、北面是生石灰、东面是生铁、西面是白银。炉前搁一灌没人喝过的井水,田鸢负责七天添一次水。还有风箱,由于活塞设置得巧妙,来回拉都能鼓风。墙上交叉挂着避邪的剑和铜镜。像这样的灶室有八个。进去以前都得洗澡、换衣服换鞋,外面的土是凡土,不许带进屋里,不许吃葱吃大蒜,起盖的日子前还要斋戒七天,平时可以吃肉只要保证不打嗝,大豆可以吃只要保证不在屋里放屁,废话不许说,规矩仿佛比皇宫都大。他听侯生上课:丹药一炼就是七七四十九天,成不成还不一定,所以步步都要谨慎。每一轮炼丹前要在釜内外糊上一层药泥,这药泥的做法多了去了,炼什么丹用什么泥都有讲究,田鸢上次看见的牛粪团只是药泥的第一步,然后还要晒干、烧十天十夜、晾十天、捣碎、加盐加水加醋再和成泥,变着法让这堆泥复杂费解。然后把它涂在丹釜内外表面,这道工序也不省事:一共要涂三层,每层恰好厚一分。加原料后还要用药泥封口。然后烧第一炉丹。这其中最简单的烧法是冷凝法:丹砂装在釜里,烧着烧着就在上层凝结成了水银,开釜后用三岁的红公鸡毛把水银扫出来,下一炉再把水银烧成丹砂,再来,再把丹砂烧成水银……翻来覆去让血红的丹砂和白色的水银你变我,我变你,经过几道重复的工序得到的丹砂就是“九转还丹”,据说跟自然界的丹砂已经有本质的区别,它的神奇是肉眼看不出来的,它吸收了火、药泥、瓦罐、空气、时辰、方位、意念、清规戒律中一切成仙的因素,如果失败,原因就归结于复杂的反应链中某个微不足道的环节出了错。铅受到的尊重不亚于丹砂,方士认为它是五金之祖。有一种炼法是把铅和水银一锅烩,得到的是黄色的粉末,侯生说这是铅和水银在瓦罐里偷偷交配。日久天长,田鸢发现这里不仅盛产药丸也出产口服液。侯生教田鸢:把金子和绿矾装在竹筒里,用药泥封口,泡在醋里,五十天以后倒出来,名为“金液”。他们就拿这水给皇帝喝。这一切的用料都非常讲究:丹砂非得是楚国出产的光明砂,铅非得是含有元气的真铅,醋非得是什么时辰收割的麦子酿的醋;什么时辰开火,一炉烧多少天,晾多少天……全都很讲究。在这些清规戒律下,大自然也恨不得把每一块石头做成立方体。侯生的课是这样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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