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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圣手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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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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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2-5-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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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黄金是太阳的精华。黄金是怎么形成的呢?山里的石头,成年累月被太阳熏烤,阳气吸收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金子。”
      “这不是点石成金的妙法吗?”一个小方士问。
      “幼稚!”侯生喷出了唾沫星子,“石生金,需要九百年的工夫,你等得及吗?”喝口水,他又接着讲:
      “丹砂也是太阳的精华,石头晒二百年成丹砂,再过三百年成铅,再过二百年成水银,再过二百年成黄金。你们看,这些东西都是一回事,所以在炼丹炉里能变来变去。炼丹炉就是加快了节奏的大自然。不管服什么丹药,最终都等于服黄金。服了黄金,人的肤色也能变成金色,非常好看。肌肤不坏,毛发不焦,鬼神不侵,所以才能长生不老呀!”
      一天半夜,卢生飞进田鸢院里敲窗户,来和他告别。为了不吵醒莺夫人,他的声音很小:“皇帝打发我下东海了。我倒是想溜,像许黻似的,可我溜了,他能放得过你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皇帝说:卢生,你可别不回来,你的小兄弟还在咸阳呢。”后来聊起上林的炼丹实验室,卢生一脸轻蔑:“就算炼丹能炼出长生药,也不该选那么个地方,丹家历来强调环境安静,连鸟叫声都听不见,这倒好,将军、廷尉、公子们打猎的吆喝声就在灶房外面此起彼伏。皇帝吃什么药不好,偏要吞金嚼银,喝绿矾水。”他让田鸢留点神,有风吹草动就跑。
      田鸢半夜不在家的时候,就在云公主的窗台上,不在云公主的窗台上,就在前往云公主窗台的空中。云公主白天睡足了觉,晚上盯着窗外,琢磨这些事:他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为什么喜欢我?他想对我做什么?……见面时,她把第一个问题提了出来。田鸢让她贴着窗户仔细听,然后并起两根手指头,把一个虚拟的吻传到她嘴唇上,所有问题就这么解答了。她紧紧贴着窗户,任他抚摸,她还把胳膊伸出去,任他亲吻,从后臂吻到手指尖,从手指尖往回吻,来回来去,没个够。他们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留心着走廊上的动静,有脚步声来,弄玉就飞快地拉上窗帘,装作在看书,忍受着宫女慢吞吞地换夜宵、添灯油。他们渐渐发现过了子时就没有人来打扰,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约好了这个时间。前半夜,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各睡各的觉,但是都睡不好。田鸢被心里一股股说不清是酸、是痛还是甜的暗流冲得辗转反侧,他会吻枕头,会把他爱了七年的名字叫出声来——“玉”,当他想到弄玉也是这样思念着他时,幸福的痉挛更加变本加厉。弄玉数着刻漏的滴答声等待子时的钟声,这钟声一响,她就跳下床掀开窗帘,田鸢的笑脸准在那儿等着她。不知不觉又是一个黎明,他们还在依依不舍地呢喃:
      “田鸢,我天天缠着你,你不烦吗?”
      “不烦。”
      “怎么才能让你永远陪着我呢?”
      “喝隐身糖浆。”
      “那我就看不见你了。”
      “变成你的簪子。”
      “可我睡觉的时候会摘下来。”
      “变成你的枕头。”
      “可我醒来时会离开它。”
      “那就变成你的眼睛吧,它们丢不了。”
      此人在困得像瘟鸡的时候说出来的傻话最动人,她爱透了他的困。当他实在憋不住哈欠的时候,她想起炼丹房的学徒是不能像公主一样大白天睡懒觉的,就让他走,他赖着不走,她就把手伸出窗格,捧着他的脸嘟哝:“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呀。”田鸢在窗台上睡着了,那窗台很宽,他很轻,靠在上面很舒服,弄玉轻轻拍着他,哼起了温柔的小夜曲,这时候田鸢不仅愿意在云公主的窗台上睡着,而且愿意在那里死去。每天早晨,他在咸阳宫广场的霞光中遥望云公主的窗口,分享她的美梦,在渭水的晨晖中回望云公主的牢笼,睡眼惺松,他把梦游的视线投向路边那些浮在影子上的青砖直拱,相信一切美梦终将成真。
      五月的一个夜晚,弄玉向田鸢透露了她的新发现:世上有一些不会写字的聪明人。原来她在宫里认识了造房子的能工巧匠,他们背得出一千年来的上百个国家的宗庙的高度,知道哪些屋檐应该曲、哪些应该直,却没有一个字把它们记录下来。弄玉觉得,把形制的学问整理清楚也是一种消遣,总比泡在冷宫里听刻漏滴滴答答有意思。皇帝同意了她的请求,也允许她自由活动了。接着一支古怪的队伍出现在上林苑,二十几位年逾古稀的博士由一位窈窕淑女领着,往闹鬼的古塔里钻,那位淑女踩着梯子看屋檐和瓦当,有人认得她是皇帝最近认的义女。古塔里藏着夜明珠的说法不胫而走。在午夜相会中弄玉让田鸢看她抄写的碑文、她描绘的图样,还说博士们受不了这份累,纷纷找借口推脱了,她索性自己干,她跑到工匠们中间问长问短,回宫后整理记录,让白天也变得很有意思了。上林苑藏着夜明珠的说法已经不攻自破,云公主成了黔首们的佳话、后宫的笑话,但她满不在乎,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公主稀罕过,也从来没有把那个差点杀掉她全家的鹰勾鼻子当成自己的爹。
      子夜约会虽然继续着,时间却缩短了。他们已经有条件在白天见面。有时是约好的,有时是不期而遇。一天下午田鸢路过藏经阁,发现了高处的栏杆上的一双眼睛,它们夹在面纱和头巾之间,但是它们即使混在星星里,田鸢也能找出来。弄玉穿着工匠的粗麻衣,提着笤帚正在打扫藏经阁。她让田鸢上来走一走,让他明白藏经阁六层是个大滑轮。她让田鸢带她出去玩,就像打完仗那天一样。那个安静的早晨,他们俩都难以忘怀。弄玉说,邯郸的冰冷阳光老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在如今这个浩浩荡荡的大都市里,他们钻进珠宝店、绸缎庄,什么也不买,弄玉只用那身破衣服来嘲弄铜镜,田鸢心想:店伙计,别捂鼻子了,这是云公主。晚上他们躲在最高的宫殿的寂寞的屋顶,搜索公主的火把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穿梭。在热吻中,弄玉紧张地闭上眼睛,等待发生什么想像不到的事,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她们合衣而眠,弄玉的头发披散在田鸢的腿上。黎明时分,弄玉睁开眼睛,越过身边的女墙看见另一座宫殿的屋顶,它带着一条金色的反光,背景是一整块血红,他们仿佛置身于天庭。弄玉仰起脸来,用呓语的声调询问旁边那个表情安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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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我?”
      “因为你香。”
      “我为什么香?”

      “因为我在爱着你。”
      弄玉第一次领教了她干爸爸的雷霆之怒。早晨回到后宫,她刚刚登上一千级台阶,又被宦官叫了下来。她在车上被人摇醒时,已经又是一个黄昏。她经过树林一般的庭燎和数不清的木偶像来到一片长明灯前,认得后面那个孤独的黑影是她的干爸爸。“你再让宦官们打着火把找你,”皇帝嘶声咆哮,“朕就让他们先烧了你的书再找!”
      弄玉把整理好的笔记捎回了家。田鸢在百里冬家看见这些笔记,明白这宝贝已经是造房子的内行了,为了表达工匠的口头语,她自作主张造了许多词,字里行间夹杂着对沿途风光的描写,写着写着,还忍不住对历史发一通感慨——十足是女性的感慨,洋溢着好奇、赞叹、遗憾、揣测、东张西望、激动、微笑、喘息,放任种种情绪流泻,一双美丽的眼睛时不时浮现在缣帛中。她还画出了千姿百态的拱、门、梁、匾、柱、台、栏。后人读到这样的一部建筑学名实图考,是否知道它出自一位美女之手,而且她是由着性子干这桩活的?
      美女包着大头巾,骑马乱跑,马背上驮着一只大麻袋,因此,她成了史无前例的收破烂的公主。无论她打扮得多么寒酸,把守关梁的士兵必须尊重她,因为她能够从麻袋里掏出盖有玉玺的驰道通行证、以及所有宫殿园林宗庙的符籍。田鸢陪着她乱跑,她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田鸢根本不知道、也不管到了哪儿,要不是她大笑着拦住他,他就要跟她钻进一个珠光宝气的小亭子,那是林光宫的女厕所。也不知在什么人家门口,她勒住了马,田鸢也停下,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双头人还要深沉的老人,弄玉向他请教了一天,田鸢忠实地陪着、听着,被人家当成了侍卫。他们曾经一起进入通天塔工地,那塔已经建造了十年,大约还剩九十年的工期,工匠们在衣冠楚楚的田鸢面前很拘束,弄玉便让他在远处等着。在这场文化苦旅中,田鸢毫无怨言。由于他三天两头开小差,侯生向皇帝打了他的小报告,皇帝说:嬴鸢飞惯了,坐不住,你让他到山上找找丹穴去,说不定我们子午岭上的丹砂比楚国的还要好呢。侯生这才明白姓嬴的好处。其实皇帝对于嬴鸢的炼丹才能不抱任何希望,他打算等卢生空着手回来再派嬴鸢出去找仙草。
      在这些站点中最难以忘怀的是咸阳城西边的站点。他们穿过整个咸阳宫广场、在一个十字路口拐个弯、经过一堵灰墙来到一扇黑色大门前,顺着弄玉的眼神和笑容,田鸢认出这是自己家。弄玉在这里整理考察笔记,田鸢从背后抱着她耳语:“我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你了。”她一边抄抄写写,一边说:“嗯,吻吧,都摆在这儿呢。”田鸢自顾自地吻她的耳朵和腮,她要田鸢别碰她的胳膊:“往下点,那儿还有腰给你留着呢。”她的不投入,丝毫不妨碍这段日子成为田鸢最幸福的回忆,投在书案上的斑驳阳光更是有助于铭记这一切。
      窗台约会减少了,现在它的主要作用是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渐渐就连这也不需要了,因为弄玉会跑到旧宫叫醒田鸢。他泡在弄玉的香味中渡过一天又一天,闭上眼睛总能轻而易举地召唤出弄玉的面孔,连她嘴唇上的皱褶都数得出来。莺夫人在窗外听见他们的燕语莺声,明白丞相府算命瞎子的预言的一半了:“公子终于成长为一个情种了,”她自言自语,“但是,二百个女人在哪儿呢?”她蹒跚到自己屋里,回忆小木匠拥抱她的日子,在这浮光掠影中又睡着了。
      弄玉软绵绵地靠在田鸢怀里,念叨过去的好时光:“你骂过我,”她慢悠悠地、娇滴滴地说,“你骂我是男孩,你要在我耳朵上穿窟窿,你不让我下围棋……”田鸢笑:“我什么时候说的?”“哼,你都忘了。”“好,我说过,说过。”“这还差不多。”她笑了,“哎,城堡里的生活多么快乐啊。”想起大鹅嫁给孔雀、小伙伴们一起编蓬莱国故事、田雨变公鸡、容氏的黑膏把田鸢的头发洗成干草、莺夫人又用猪油把它弄成型这些事,他们乐了。他们怀念心灵瘟疫,弄玉说:“要是心灵瘟疫没个完,你就不用去找卢生给我治病了,匈奴人就不会到城堡来了,我们也就不会到这儿来了,多好……”随后她不可避免地想到惨死的哥哥,眼圈又红了。田鸢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你比刚进宫时快乐多了。”她轻轻点头:“人需要做事情,不能像鹅一样关在笼子里。”然后她坐正,接着抄笔记。
      对田鸢来说,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吻她,比起提婚来,这件事情容易得多。弄玉平躺在床上休息,他在她身上做俯卧撑,每俯身一次就吻她一下,当他没有力气的时候就压在她身上,痛饮她的甘露。他热血沸腾地解弄玉的衣服,却找不着她腰带的扣子。弄玉揪出一根布条逗他:“在这儿哪!”他把弄玉翻过来,顺着布条找到扣子,忙忙叨叨地解开,掏出了她的肚脐眼。弄玉把裙子拉回去,充满歉意地说:
      “不行,里面正在流血。”
      看田鸢闷闷不乐,她又抱住他,安慰他:“你怎么了?我们不是玩得挺好的吗?不骗你,真的在流血,每个月流一次。”然后她允许田鸢把手插到她的胸衣里抚摸,还晕乎乎地很好受。田鸢终于解开了她那宽松的外套下面的一部分秘密,他摸到了平坦而又柔软的双乳,这种感觉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女人的乳房都像他母亲或养母那样圆鼓鼓的,他直到八岁还摸着它们睡觉。但从这一刻起,弄玉的乳房成了他心目中最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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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弄玉回宫后,一头扎进书库,把博士们打发走,自行查阅有关资料以解答平生最大的疑难问题:田鸢到底能对自己干什么。在皇子们的青春期教材中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插图,其中包括一些局部特写。脸上的滚烫劲过去以后,她把这些当成人类文化的遗产来研究,也就不会像若姜那样骂男人是牲口了。为了证实“里面正在流血”的恐怖,她奔向医书,她弄明白对田鸢克制爱欲和怜悯有可能救了自己一命,还得知在月经前后有那么几天,干这种事是不用考虑任何后果的。她还看到了让人迷魂、让人春情荡漾、让人不生孩子的药方几百条,但没有一个字告诉她疼不疼。
      田鸢的所作所为,被她翻来覆去地回味着。她在浴缸里赖着,因为旁边有一面镜子,镜子刚被水汽熏模糊,她又把它擦干,她把手按在镜子上,从手指尖瞧到腋下,回忆田鸢来回亲吻它的样子,心想:这馋虫有朝一日会把它吃掉;她在被窝里抚摸自己,引导肢体具备更多的想像力,当她替田鸢探索两腿之间时,有一种感觉,没有任何预兆、潮水般地涌来了,从可怕的战栗变成荡漾周身的暖流,比田鸢最动听的甜言蜜语还好受。她神志不清地想到田鸢那些猫猫狗狗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他在爱她。她想透了田鸢,比以前还想。
      但是天亮后她竟然没有勇气去找他,不知不觉过了很多天,他们都没有见面。晚上她仍然望着窗台,明知他已经不会天天来,还是望着。田鸢真的来临时,她正好坐在窗前整理考察笔记,而且假装干得很专心,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想他想得发疯。她不知道说什么。田鸢责备她这么多天不到旧宫来吵醒他,她淡淡一笑:“我心疼你呀,让你多睡觉。”一阵沉默过后,她又说:“笨瓜。”田鸢的目光又惊讶又失望,过去,每次他问弄玉困不困,弄玉总说:我不困,也不许你困!她不许他睡觉,是他最甜蜜的回忆。他们一起发呆。过了很久,田鸢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不知道,没有理由。同时,她觉得窗台相会的老把戏已经索然无味了。田鸢又问她是不是困了,她烦躁地说:“你要走就走,别问我!”然后毅然钻进床帐。
      白天她想起这是田鸢的生日,就来到旧宫,把吵醒他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笨瓜,起床!”田鸢受宠若惊的表情让她很满足。他们俩和莺夫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然后莺夫人一成不变地去享受她那直到晚餐的午睡,他们俩在田鸢的床上打打闹闹。这一次,她默许田鸢把她的腰带、裤带解开了,甚至当田鸢铤而走险地扒她的内裤时,她也听之任之,她纵容他抚摸自己的一切,她以为一切会慢条斯理地、温情脉脉地进行下去。田鸢面对如此的温顺,喜出望外而又措手不及,他胡乱摸索着,反复说:“我真的爱你。”弄玉紧张地皱着眉头说:“谁信呢。”田鸢的耐心到头了,他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团不清不楚的狰狞的黑东西往弄玉的身上插,这时候弄玉的裤子还套在膝盖上,她的两腿并着,田鸢进不去也不能肯定该从哪里进去,弄玉被他磨得很疼,她收起膝盖把田鸢顶开了。田鸢这一番笨手笨脚只是让她明白自己被爱着,远没有让她陷入神志不清的、忘乎所以的境地,甚至没有湿,她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粗暴、会把自己磨得这么疼,她不知道真的做下去会疼到什么程度,她发现这和想像中不是一码事,甚至有些恐怖,于是她狠心地把裤子拉上了。田鸢脸红筋涨地扑过来扒她的裤子,又没忍心太用劲,经过一番搏斗,他瘫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我只不过是你的消遣。”弄玉在裤带上打两个死结,安慰他:“我不是已经答应嫁给你了吗?不就是再等一年吗?”这话说到了田鸢心坎上,他从背后抱住弄玉,温存地喋喋不休:这个家就是你的,现在就是你的,一年以后更是……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弄玉由着他解开腰带,任凭他抚摸自己的上身,但是紧紧捍卫着裤带。她不忍心在田鸢生日这天让他太可怜,但她已经激动不起来了,她心中对某种深深渴望、而又无影无踪的东西感到怅惘。
      此后,搏斗成了旧宫相会的保留节目。田鸢经过若干个夜晚的自我激励,终于有勇气在几乎掰断弄玉的手指头的情况下扯她的裤带,弄玉蜷起双腿,用膝盖死死顶着他,伸出双手挠他的脸。现在她的反抗已经成了本能,她才不管什么爱不爱的呢,只要他轻举妄动,就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看看这头面孔狰狞的猩猩,他跟城堡里求婚的红脸少年、跟窗台上的痴情梦游人有什么相干!莺夫人听到响动摸进来,念叨着“好好玩别打架”,伸出鸡爪子一般的手拆开了他们。事后,田鸢的唉声叹气让弄玉更加心烦:“你根本不爱我。”这时弄玉只想逃离。她逃到门口,又听见一声咆哮:“滚!”她回过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这张变形的脸上的歪嘴口口声声说过爱自己。仿佛是为了证实那丑陋的喊声的来源,此人又变本加厉地吼了一嗓子:“滚!!”弄玉眼里噙着泪花,逃出了这间据说是属于她的屋子。
      她认定田鸢并不爱她,也看清了前一阵子她想入非非的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以他为原型塑造的幻影。事到如今,就连为他失眠也不值得了。在睡梦中,弄玉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事。当子时的钟声响起时,她一跃而起,光着脚丫扑向窗台,一股冷风激醒了她,那声“滚”又刺痛了她。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被人轻贱到这个地步还在迁就他带来的习惯,心中分外悲凉,充满了对自己的痴情的蔑视。于是她回到床上哭泣,用被子蒙着头。白天那张煞白的、扭曲的脸让她心有余悸,想起他平时的亲切面孔、温柔的抚摸、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种种好处,她格外心酸,不管那是用来遮掩狼心狗肺的还是用来戏弄她的,以后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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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在这样的绝望中,一双哀怨的鹿眼睛出现在窗外,一个极尽温柔的声音飘进来:“我错了。”她顶着困劲来到窗前说:“我并没有怪罪你。”田鸢请求她把自己骂一顿,她说:“我不会骂人,再说,我凭什么骂你呢。”沉默了一会儿,田鸢诚心诚意地说:“我保证,成亲以前决不动你一指头。”这话听着更别扭,她开始迷惑:我为什么要跟他成亲?当初我是怎么答应他的?我跟他有什么合得来的吗?白天,她既懒得走下一千级台阶,也没有兴趣整理一大堆地砖花纹图。田鸢再来时,她说自己很困。确实如此,她的月经刚刚来。而田鸢伤透了心,过去她总是不许他睡觉。他不知道为什么多少浓情蜜意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冷漠,“她是否厌恶我的身体?她还打算嫁给我吗?她那颗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假装冷漠实际上天天想着我?”如果心灵瘟疫还在,这一切就明朗了。
      在云公主的窗台上,田鸢一次又一次扑空,他对着紧闭的纱帐,不敢大声喊叫、不敢使劲敲窗户,弄不清她是不是在装睡。他心里狂喊:“你好受了吗?你好受了吗?这样你就好受了吗?你好受我也能好受!”他郁闷透顶,“求求你醒一醒!说句话!否则我会发疯!”他无声地咆哮道,“这是黑楼,人会疯的!”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好,你给我一口缸,我顶着,哪怕里面只装了一粒芝麻。”弄玉起夜时看见他在窗台上睡着了。弄玉忘了这僵局到底缘何而起,只觉得烦,她不想从铁石心肠中自拔,没有任何理由,只觉得烦、烦、烦、困、困、困。在厕所里,她意外地看见月经过去了,于是也不困也不烦了。当她回到卧室时,田鸢已经醒过来,此人双手攀着木窗格,脑袋顶在上面,好像一头关够、饿瘪的笨熊,她觉得很好笑。她听见一个气息奄奄的声音:
      “没有你,我无法呼吸。”
      她憋着笑走过去:“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来。”
      “为什么?”
      “你不是叫我滚吗。”
      田鸢像要饭一样伸进手来,于是他们俩的手指头又缠绵悱恻地搅在一起。转眼间天就亮了,弄玉催他快走,然后目送他变成曙光中的一粒黑点。
      醒来后,弄玉又开始描绘图样。有宦官的黑影在眼角一闪:“云公主,十八公子看望您来了。”弄玉没抬头:“让他进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听见动静,抬头看,两个陌生人早已静悄悄地立在逆光中,一个是宦官,另一个是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年轻公子,公子正俯身看她摊在书案上的缣帛。弄玉起身面对他,公子也抬头看她,目光中有超越年龄的庄严和孤独。他长得矮墩墩的,脸黑得像个跑江湖的,开口说话时露出两颗金色的门牙:
      “没错,上林的藏经阁就是这个样子。”
      弄玉忘了宦官刚才的介绍,张口结舌不知怎么称呼他。他笑笑说:
      “我是你的弟弟胡亥。”
      弄玉要行礼,胡亥赶忙将她扶住:“公主不必多礼,我虽是父皇的亲儿子,也不至于在你面前摆架子。今后你叫我弟弟,我叫你姐姐就是了,千万别见外。姐姐进宫几个月,还习惯吧?”
      “挺好的。”
      “每天都干嘛呢?”
      “承蒙皇帝恩准,出去散散心。”
      “听说姐姐忙于考古?”
      “散散心而已。”
      “姐姐在哪儿转悠?”
      “上林、北坂、林光宫……”
      “出过关中吗?”
      “没有。”
      “不瞒你说,我对考古也有兴趣。”胡亥回头冲宦官扬扬下巴,宦官便呈上一个玉瓜。“姐姐请看,这是殷商的玩意儿,我发现的。”
      弄玉识货,真是古董。翠绿色,半透明,肌理犹如浮云,玉质细腻温润,光泽可人,琢磨得无可挑剔,是好玉。公子说:“转转看。”她一转,玉的颜色居然变了,从翠绿变成黄绿、变成桔黄、变成浅绿又变回翠绿,好像是发自内部的光彩。
      “听说你的小字叫弄玉,这块玉配得上你吗?”
      弄玉不敢要这么贵重的东西,胡亥咧嘴一笑,又露出金牙:“这算什么。西域进贡的玉山,一整块玉,重三万六千斤,一颗杂点都没有,那东西,就算我想送你,我送得起吗?这种小玩意儿,出了咸阳城多的是,改天我带你出去走走,你就知道了。”
      弄玉和田鸢还是天天见面,在旧宫,田鸢不再欺负她,要不是她主动去亲近他,这个笨瓜还当真要履行“成亲以前不碰一指头”的诺言。他们的户外活动有所增加,田鸢恢复了差点跟她钻女厕所时的怪头怪脑的状态。在午夜的窗台上,弄玉又开始醉心于他的甜言蜜语。有一次,不知是哪路神仙附体,从他嘴里冒出了一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诗的句子,使弄玉醍醐灌顶:“玉,不管我们在说什么,值得珍惜的是我们在说话。”在循规蹈矩的抚摸中,他们之间还保持着一个悬念,双方都曾经渴望解开它,现在又避免触及,这实际上成了他们之间的主要引力,相比之下那些可有可无的对话和习以为常的抚摸都不足以让他们顶着困倦厮守在一起。田鸢捏着窗格使暗劲:“我要把这些破木头揪下来!”弄玉知道他又神志不清了,逗他:“揪下来又能怎么样呢?”田鸢咕哝着:“好想跟你……”弄玉催道:“别吐一半留一半!你是面条?”田鸢便直眉瞪眼地说他想和弄玉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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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小说】隐身

      这段时间旧宫是太平无事了,两人的搏斗却以虚拟的形式转到了半空中的窗台上。有一次田鸢突然说:“有让眼睛变小的眼药水吗?”弄玉没听明白,他又说:“鹿眼睛把我的心肝吓着了。”原来这呆子一直在琢磨自己身上哪儿不讨她喜欢,照了无数遍镜子竟然把问题归结在他最漂亮的部位,弄玉乐不可支。她建议田鸢的眼睛先享受一熊掌,再让莺夫人好好缝上几针。田鸢说:“你干脆把我废了更省心,宫里还需要宦官吗?就是抱公主上床那种。”弄玉说没有这种宦官。这时候弄玉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越发让田鸢心乱神迷。“好想要你啊。”他直截了当地说。而弄玉居然兴趣盎然:“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会怎么对我?”田鸢说:“会很柔、很轻。”弄玉说:“好。”
      他请求弄玉骂他,用很脏的话来骂,因为他觉得她讨厌他时总是说一些非常客气、措词非常文雅的话,而骂他“笨瓜”的时候很爱他。弄玉骂了一声笨瓜,他不解恨,还要别的,弄玉便说:“呸!”在田鸢听来,这一声性感极了,他就要弄玉用那两片湿润的嘴唇说“放屁”、“胡扯”……他忧郁地请求弄玉在子夜相会以前做这样的练习:躺着,闭上眼,默念十遍“田鸢爱我,真的爱我。”他说这是延年益寿的。弄玉反驳道:是给你自己添寿吧?他说:“添什么鬼寿,我念一遍‘我爱弄玉’就死一遍。”他说缺乏爱的练习的正是她,做完这些练习后,她就可以毫无痛苦地享受他的“很柔很轻”的把戏了。弄玉迷迷糊糊地说不做练习也可以享受。田鸢欣喜若狂。可是来到旧宫,在阳光下,弄玉再次抓紧了裤带。在窗台上说过的话竟然全都不算数。她并不了解一个男人的冲动会比自己强多少,也就不觉得自己残忍。田鸢找到了息事宁人的办法,那就是在热吻中悄悄地自慰,弄玉也不知道他突然的战栗和迅速的安宁下面发生了什么。除此以外,在一年之期到来之前田鸢已经没有什么痴心妄想。
      这期间胡亥来邀她出关中考察,她不肯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是同意跟他在咸阳附近遛遛。心上人寅夜而来时,她只能告诉他:最近不约会了。在与胡亥的若干短暂旅途中,她领略到了皇子的博学多闻,并且不无感激。胡亥纠正弄玉对宫殿的崇拜,他说:帝王建筑的精华,不在宫殿,而在于高台,“宫”字下面是台,上面是殿,台高而殿矮体现在其中,台比殿更含蓄地展示着帝王的威仪。尧帝台高三尺,这是由于他很客气;商纣王鹿台高一千尺方圆三里,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把这么缺德的台筑起来。他愿意带着弄玉出咸阳城往东走、翻过华山再走很远,去瞻仰鹿台的遗迹,弄玉说:以后吧。他说:鹿台周围还有墓地,埋着不知道多少铜器玉器,还有殉葬的牛、鹿、大象和奴隶,“北方那会儿出大象,信不信由你。”说到活人殉葬的风俗,胡亥说这样的事是越来越少,但瞧父皇那脾气,将来准得捎一批活人,因为他还没死呢,活埋的人就多得数不清了。弄玉提到九原活埋匈奴人,他说匈奴人活该,打仗以前他就说过甭跟匈奴人废话,他哥哥想跟他们讲理,跟畜生有什么理好讲,他说那个软弱的哥哥就是公子扶苏,弄玉说没见过这个人。他感叹宫门深似海,要不是志同道合,他们一辈子未必见得着面。
      来到通天塔,他给弄玉讲了一段齐国的故事:这事发生在九重台,齐国的九重台,高七十丈,比上林苑的通天塔高,比商朝的鹿台低,好像帝王越往后越心疼黔首了似的。那九重台,是让人弄不清方位的所在,沿着梯子走上去会迷路,因为梯子有分支,忽分忽合,还穿插着假梯子——画在墙上的。这么逼真的梯子是谁画的呢?是齐敬君。他老婆是绝代佳人。画着画着,想老婆了,就在梯子上把老婆画了出来,凭记忆也画得维妙维肖。齐王巡视过来,一看就傻眼了——这不是天仙吧,怎么敢到我的九重台上来呆着?把她给我带回宫做后妃去!侍卫们扑过去,叭叽!一个个在墙上碰得鼻青脸肿,原来那是画呀!这下齐敬君吓傻了,扑通一跪就求饶——都怪我想老婆想疯了,浪费了大王的颜料!齐王哈哈大笑,不仅没杀他,还赏了他一百万钱,把他夫人给买下来了。弄玉感叹道真了不起,这样的丹青妙手现在没有了吧。他说:有啊!嘿,你不认识烈裔吧,咱宫里的画师,整个人都是骞霄国的贡品。他口含颜料,往墙上一喷,要龙有龙要兽有兽。手一转画个圆,恨不得比太阳还圆。他还有一绝:在一寸见方的地方画山川河流、各国版图。你得用水晶来看。弄玉觉得自己真是孤陋寡闻。同时她也纠正了对皇子们的偏见——过去她以为他们都是无知的花花公子。
      弄玉真把他当成了弟弟,连他为什么一路上要撒好几泡尿都问出了口,他大大方方地说:“只有一泡尿是真的,另外几次站在路边没撒出来。”他说,小时候在厕所里撒尿的时候,突然被几个公子从背后猛推了一把,摔倒在尿槽里,到现在他还会梦见那个结满棕色的冰的尿槽。他爬起来,膝盖钻心地疼,手心里沾着黄水,几个公子乐不可支地围着他,他们总是合伙欺负他,因为他丑、他黑、他矮,更因为,他的母亲是庶出的,他们管他叫“野猪”。他的尿只撒了一半,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另一半怎么也不出来,越着急,就越出不来,而法律课的钟声响起来了,那是在“辟雍”,皇子们学习礼仪、法律、诗书、武术的学宫。刚刚进入课堂,尿又胀起来了,但是他当时就连请假的勇气都没有,他小时候就那么怯懦,老师看出来了,让他去撒尿,这个老师是个宦官,就是当今父皇身边的赵高。到了厕所里,小胡亥还是撒不出尿来,身上还在发抖,一上午,他憋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赵高把他领到厕所里,叫他像女孩子那样蹲下来,他蹲了很久,才撒出这泡屈辱的尿。赵高问明缘由,用皇帝赐的铁尺抽了那几个公子,但是撒尿成了胡亥一辈子的心病,没有尿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胀,不到胀得发慌的时候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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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在子午岭的山坡上,胡亥与弄玉并肩坐着,把宦官递来的第一杯冰果汁递给她,掏出心里的话:“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他从弄玉的眼睛里寻找天涯同命人的悲凄,“她是庶出的,她是父皇最爱的人,她才是真正的皇后!但是她死了。”他咬咬牙,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知道,父皇在感情上最宠爱我。但扶苏毕竟是他的长子。”对于这种暗示着皇位争夺内幕的话题,弄玉无言以对。胡亥不需要她安慰,他盯着弄玉的眼睛,只是祈求她倾听:“瞧,”他指着自己的金牙,“这就是被他砍掉的。”弄玉很惊讶:“砍掉?”胡亥又让她看上嘴唇:“那一剑还把我变成了兔子。”弄玉仔细瞧,发现了上嘴唇的豁口,它正好位于人中。她以前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两片樟木色的嘴唇被金牙的光芒掩盖了。她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自相残杀?”胡亥笑道:“只是跟他学剑。”
      胡亥与弄玉坐在同一辆车上有说有笑,被二十几位随从裹着进入上林苑,一个懒洋洋的背影挡了他们的道,这人差不多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目光好像被藏经阁楼上抛下来的无形的绳子牵着,他看起来像在数栏杆。他还是个聋子,连二十几匹马的蹄声都听不见。随从厉声吆喝他闪开,几乎要用鞭子抽他,他这才如梦方醒地回过头来。弄玉认出了他,想起他被冷落已经半个月了,心里一酸。她下车跑到田鸢身边,对着那双惶然的大眼睛悄悄说:“我月底回家。”田鸢看看她焕然一新的凤袍,又看看那支充满敌意的队列,不知所措。胡亥执着马鞭踱过来问:“熟人啊?”弄玉便介绍他们认识。胡亥仰起脸来,把洋溢着优越感的笑容抛给比他高半头的田鸢:“改天请你喝酒。”然后他拉着弄玉的胳膊,把她拉上了车。
      田鸢一字不漏地记住了“始皇帝十八公子胡亥”这个称呼,这是从弄玉嘴里说出来的。他还记得弄玉在车上笑盈盈地盯着胡亥的脸,那张地瓜脸也是眉飞色舞,金牙闪闪发亮,显然在说什么幽默得不得了的话。“要不是胡亥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早就该透过随从看见我了。”他想,“我真是笨瓜,她不来找我,我以为她有忙不完的正事呢。”弄玉给予胡亥的那种笑容,他好像从来没享受过,“那是什么呀?佩服?妩媚?可她对我总是冷嘲热讽的,有时候她连看都懒得看我,宁可盯着她那些图。”想到弄玉晾他十天半个月,原来天天跑去找这个人寻开心,他恶心。晚上,一种症状突然消失了——那是窗台约会期间频繁发作的心痛、幸福的痉挛、爱的症状。
      其实当田鸢和胡亥站在一起时,弄玉怦然心动,她觉得田鸢真的很帅。她闻到田鸢的味,忘记了胡亥讲的笑话。回宫以后她又陷入了失眠。这时候窗台约会已经终止了,但她以为田鸢今天见到她以后会在深夜给她一个惊喜。这样等待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失望了,第四天的子时,她松了一口气:“笨瓜,你总算让我睡觉了。”月底她回家,没看见田鸢。她来到旧宫,冲到田鸢床前,抱着他脑袋摇醒他:
      “笨瓜!你知道我今天回家。”
      “我忘了。”笨瓜昏昏然地说。
      弄玉拔腿就走。
      她回宫后的第一天晚上,田鸢又来了。“我有罪,”他低声说,“到走廊上等我。”弄玉战战兢兢地来到走廊上,辨认走廊两端的灯火是否在移动。田鸢俯冲下来,把她抄上了天,就像把她从匈奴人马背上夺回一样。在半空中,田鸢紧紧抱着她说:“我错怪你了。”弄玉把头埋在他肩头,以躲避使她睁不开眼睛的风:“他只是我的弟弟。”这些日子,胡亥已经让弄玉习惯了公主的身份。他们看星星,从手指尖开始重新抚摸,不知不觉穿越一片冰晶,飘上了没有一丝乌云的高空,他们都不觉得冷。在澄净的星光下,弄玉发现田鸢眼角有个白渣,叫他别眨眼,伸出一根手指头帮他把白渣扒拉下来。她凝视着田鸢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它们。”田鸢抚弄她的后背,碰到披散的、光滑的、温热的头发,不是以前的马尾辫,他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说:“你近来喜欢变发型。”弄玉说:“我也不是经常变,但是一变发型就遇到你,真奇怪。”
      胡亥反复拜访云公主,对一千级台阶深恶痛绝。征得她同意后,他让后宫内务官把云公主挪到了最底层。宫女宦官们通宵穿梭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田鸢是不可能来了。她在楼上多住了几宿,等着最后一次子夜相会,她唯恐田鸢生气,没想到田鸢说:“好啊,你不用再爬楼了。”这时候田鸢能为她着想,她很宽心。田鸢还说,他已经习惯了许多天见不着她,而且学会了把心里的她约出来玩。确实如此,在田鸢眼里,弄玉已经无所不在,山坡上、楼台上、树上、花瓣中、云彩里都有她的幻影,满足于这些幻影时,他就不是那么渴望见到她了。这期间她的面孔又模糊起来,就像在城堡里推脱他求婚后那样,好在相爱的过程表明这不一定是个坏兆头。入秋的一天,他在通天塔下看见弄玉混在工匠们当中,工作服都磨破了。他没过去打扰她,但悄悄为她定做了一套工作服,特意让裁缝在肘和膝盖的位置绣花,让那些地方厚一点。弄玉到旧宫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宝献出来,弄玉笑着躲它:“不行,这哪是干活的衣服啊,分明是童装。”田鸢把她摁在床上给她换,但是他忘了弄玉的腰带是怎么解开的了。最后弄玉自己解开腰带,换上新衣服,让他看一眼,又把它脱下来叠好。她高高兴兴地告诉田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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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我就要到关外去考察了。”
      田鸢一听就变了脸,看那表情,弄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正心烦,田鸢又装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
      “哦,去多久?”

      “最多半个月。”
      这件事往后推了推,弄玉被一些新鲜好玩的把戏迷住了。那头孔雀被如意调教得会送信了,无论弄玉在哪儿它都知道。如意用枫叶给姐姐写信,姐姐把回信写在枫叶背面。田鸢在如意的闺房里看到了这些枫叶:姐姐干嘛呢?画图。很远吗?函谷关。渴吗?不渴,把我的帛书晒晒。明天回家吗?不知道……深秋的一天,弄玉找到田鸢,拿出一封信问他,是不是他写的:
      “采采佳人,凤凰游之;彼君子兮,爰以求之?”
      田鸢不承认:“我从来不写诗,再说,我要是想找你,比孔雀容易多了。”弄玉怀疑是百里桑在跟她开玩笑,就找出百里桑以前送给她的歪诗查对笔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试探百里桑:“你很久没把诗给我看了。”这家伙有点不耐烦:“别打扰我。”弄玉完全排除了此人的嫌疑。“那就是春秋年代一个独寤寐宿的公子显灵了,”弄玉对田鸢说,“你的醋吃不完。”过不了多久,第二封信又来了:“秋雨霏,念我枫叶湿淋漓。”弄玉觉得再不回答好像不太礼貌,于是她在枫叶背面写道:“斐如君子,曷其戏谑?”一场虚拟的对话就此拉开序幕。在金色的树荫下,弄玉一边喝水一边欣赏路过的美男子们,心想:“这孔雀缺心眼,叼起一匹树叶就送,也不管是谁给它的。”也许他竟是个隐身人,竟然就在身边呢。弄玉觉得跟一个隐身人斗斗法挺解闷的,他要是真蹦出来,也怪好玩的。后来她就不把这些信给田鸢看了。
      他们在信上互猜长相。弄玉说他一定长得很惨,否则怎么偷偷摸摸写信呢,隐身人乐呵呵地出了一道单项选择题让弄玉来做:邹忌,宋玉,秦舞阳,荆轲,认真猜猜我是哪一型的?弄玉没见过这些人,没法猜。他便吹嘘道:宋玉的脸再黑一点点就是我。听起来这好像是田鸢的脸,弄玉对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好感。但她仍然告诫自己:假如这家伙胆敢跳出来,我就一口咬定不认识他。他对弄玉的描述基本上准确:你是个牛奶里泡大的雪白的姑娘,你不丰满,个儿也不高,但是小女人青春常在。弄玉估计他偷看过自己,不以为奇。一天晚上,隐身人的信从田鸢已经不可能光顾的窗户飘了进来,孔雀的羽毛在窗格间微微颤动。隐身人想知道弄玉的灯光是什么颜色,弄玉说这里的灯笼都是无色透明的,灯光是火的颜色。
      她谨慎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避免炫耀她那有可能早已被识破的身份。她说自己曾经生活在空中,现在透过窗户却能看见桂树的枝条,她说周围全是石头。隐身人对这种环境表示惊讶,问她是不是住在月宫里。当事情发展到隐身人想知道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睡觉的女人穿不穿衣服时,弄玉中断了通信。她还不想同田鸢以外的任何男人谈论光身子的事。隐身人的哀求随着一片片枫叶飘来,求她宽恕一个痴情人的轻薄,求她不要这么冷漠,求她至少在十封信后回一句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弄玉不明白这人用什么好吃的东西支使她们家孔雀在夜半更深的时候任劳任怨到这个地步,来回跑腿不合眼,莫非这头孔雀并不是她们家的孔雀,而是被隐身人收养的、它失散的孪生姐妹吗?
      被她的冷漠激怒的隐身人终于摊牌了:别看你假装冷漠,实际上你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痴情女人,一旦陷入爱情,会是最热烈无畏的,什么也拦不住你。弄玉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我的眼睛已经熬红了,你怎么不让人睡觉!第二天清晨,一只小瓷瓶拴在孔雀翅膀下面捎来了,瓷瓶上用她已经熟悉的笔迹写着:在一瞬间洗去血丝的眼药水。弄玉躺在床上,桂花的芳香一阵阵袭来,眼里清凉而又舒适,她忽然感到虚拟与现实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在随后的通信中,隐身人开始畅想见面的场景。他说有一百倍的甜言蜜语都为她留着,一整天都说不完,她只要来一回,肯定想第二回。弄玉问:要是见了面反而一句话也没有怎么办?隐身人说,发呆也不错,俩人可以一起躺在河边的沙蒿丛里晒太阳,像两只自由自在的鸭子一样。这段时间胡亥来催弄玉什么时候动身,她烦躁地推说自己不舒服。她到旧宫找过一次田鸢,田鸢忧心忡忡地告诉她有关胡亥的一些事:云阳县大狱里,有的死囚在临刑前会得到一份恭维:“你洪福齐天哪,送你上路的是当今皇子。”这位皇子就是胡亥,他把杀人当上课,训练自己残忍;而且据说他像杀鸡一样抹犯人的脖子,让犯人后悔生出来。弄玉冷冷地问:“你没杀过人吗?”田鸢就哑巴了。他的敏感让弄玉头疼,上林苑巧遇之后,他连仅有的一点幽默感都丢了。
      弄玉撇开现实中的种种纠葛,回宫去和隐身人斗法。她一度怀疑隐身人会跟踪自己,便问:你会找到我吗?隐身人让她寄一缕头发来,说他像狗子一样循着气味就能找到人。在一封来信中,他写满鳝丝河蚌、蟹粉蛤蜊、乳鸽牛柳这些字眼,似乎想通过食欲引诱她赴约,弄玉又感动又好笑:他可能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她答应在咸阳某个清静的角落里请他喝甜醴,隐身人说:只要你来,请我喝尿也成。她身上涌起一股暖流,田鸢已经很久没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了。但是,隐身人真的约她,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她经常说自己不在咸阳、或者干脆不在关中。到现在为止,她还没问过隐身人在哪里,也不好奇,她总觉得这是一个咸阳人。隐身人继续花言巧语:你常出门,我也常出门,你到了一个地方,我也到了一个地方,如果这两个地方是同一个地方,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问:你不怕见面破坏现有的感觉吗?我们都不像想像中的那么完美。这话让隐身人沉默了。弄玉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天,不敢把写给隐身人的信交给妹妹派来的孔雀。终于,她收到了回音:我等你主动提出邀请。弄玉问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答复:“在听心里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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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什么音乐?”
      “筝。有抑郁、悲伤,也有幸福的暖流、偶尔闪现的喜悦和豁然开朗。”
      “我打搅你了。”

      “不。本来想和你一起听的。”
      弄玉想见他了。他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我就找个地方见你。他选择了河边,就是过去一封信里说过的像鸭子一样躺下来发呆的河边。他这样介绍自己的特征:瞅谁最傻,你就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记住,一定要找最傻最傻的人,找不到不要哭鼻子。弄玉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封信:好。
      约会前一天晚上,弄玉辗转反侧,对那个即将去见陌生男人的女人说:你不是弄玉,应该说你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像孪生姐妹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必对她负责,而且也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她给这个虚拟的女人起名字,捏造她的身世和身份,甚至考虑是不是采用嫦娥下凡的说法以便随时逃遁。她还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孔雀是哪里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你了解我多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离约会还差一个多时辰,她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跑到窗前看雨有多大、会不会破坏见面的兴致。雨虽然不大,窗外那些忙忙碌碌的宫女和宦官却让她醒悟了:
      “我根本不是另一个人!我不可能把自己分成两个人!”
      她很想给隐身人写一封信推掉约会,但是孔雀不会在雨中飞来。她换好平民的衣服又坐下,一点也拿不准到底要不要去。最后她想:隐身人也没那么傻吧,这种天气恐怕他不会去。这雨一直下到傍晚。在晚霞中,孔雀送来一封信,隐身人说他在河边等了一下午,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她是生了病,还是睡过了头、连猫跳到房顶上都吵不醒?他还激动地写了很多胡话,说什么一切看起来像是文字游戏,实际上被两个有血有肉的人驱使着,这无疑是两个真实的人在互相寻找。
      弄玉认定这一切都是梦,她果断地回了信:对不起,我是一个没有权利做梦的女人。现在她只想逃离咸阳,到不管多么远的地方去忘记这一切。第二天早晨,她到旧宫去找田鸢辞行,恰好田鸢到炼丹房去了。莺夫人说他中午也许会回来。弄玉回宫找到胡亥,答应马上跟他出关中。下午弄玉找田鸢又扑了空,莺夫人让她在屋里等,她推说有事,出门了。但她不知所往,这时候她不想回宫去面对那已经是属于隐身人的窗台。她彷徨了一下午,以隐身人等待她的耐心等着田鸢。傍晚她终于见到了田鸢。田鸢听她辞行,有气无力地问:
      “是跟你‘弟弟’出去吧?”
      弄玉不想让他在离别的日子里难受,也不想让自己一路上闷闷不乐,她安慰田鸢:
      “他只是个小孩,你别多心。”
      “我只是舍不得你。”田鸢说。
      “我也舍不得你呀。”弄玉捏捏他的手,说出这句曾经捧着他的脸说过的话。
      她和田鸢,在咸阳共度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他们的一年之期已指日可待。在这个时候,胡亥的考察队伍穿过漫空飞舞的落叶向北方出发了。“听说过孔雀的事吗?”弄玉试探胡亥。胡亥说:“上林的百鸟园里就有孔雀,都是南方的贡品。这玩意儿咱们北方不出,你可能没见过。回去带你看看。南方人捉孔雀,专等下雨的时候去,因为这鸟儿身上羽毛太长,粘上雨水就飞不动了。最好看的是它的尾巴。孔雀可稀罕自个的尾巴了,到哪落脚,先给尾巴找块干松地方。养那么个尾巴不容易,三岁开始长,五岁长成大尾巴。哎,它们还很妒忌,要是看见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准得过来啄你两口:谁叫你长成这样的,你长这么漂亮,我开屏给谁看哪?”有这个话匣子在,路上的时间过得真快。晚上,车马到达定边,郡守早已接到通知,连夜恭候公子。弄玉跟着他,第一次享受了数不清的火把开路、数不清的人向自己磕头的待遇。次日早晨,一支上千人的军队护送他们出城。弄玉满以为去考察高台,走到荒郊野外,胡亥指着一座光秃秃的丘陵说:
      “瞧,周围绿油油的,唯独这上面寸草不生,为什么?封土下面长年累月都在冒毒气。这是座古墓。”
      军队驻扎在丘陵四周,把老百姓挡在外面,一些士兵在远离古墓的地方为公子、公主搭起帐篷。挖掘开始了。第二天下午,弄玉远远望见山上冒出黄烟。又过了三天,有人向公子禀报说:墓道已经发现,毒气已经排完。公子与公主来到现场。底下八九尺深处有个方形洞口,黄土里隐隐约约能看见腐朽的原木。胡亥手牵弄玉进入洞穴,前前后后有人打着火把。刚往里走十来步,一股辣味扑鼻而来。胡亥拽起弄玉往外跑。出了洞口,他抽出佩剑向负责勘察的侍卫砍去。
      “胡亥!”弄玉一声大喊,胡亥才没杀人。
      “要不是怕吓着公主,我宰了你个王八羔子。重新清理墓道!”他对侍卫说。
      刚才冒出的是致命的毒气。胡亥的敏捷反应救了几个人的性命。领头打火把的侍卫却已经死在洞里了。又过了四天,毒气才散尽。所有暗藏的毒穴都被刨开了。第一墓室里,有长约四尺的石床一架,床上有石几,左右各有三个石人站立侍奉,都是武士装扮,身佩刀剑。推开石门,进入第二墓室,看见一口棺材,黑黝黝的,光可鉴人。侍卫们用刀劈、用锯拉,只弄开两寸厚,胡亥看了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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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是生漆和犀牛皮做的棺材,抬回去慢慢开。”
      第三墓室也有石门,里面有一张六尺见方的石床。床上地上撒满铜叶,胡亥说当初挂着帐子,帐子腐烂了,铜叶就落下来。奇怪的事来了:床上一男一女,肌肤完整,连头发和指甲盖都像刚死一样,不过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黑尘。胡亥用剑轻轻一碰,他们的肉崩开了。胡亥笑:“这才叫长生不老呢。”他从死人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屁眼里拔金玉,抹一抹揣兜里。看见弄玉不动,他说:“挑呀,每样东西学问都大着呢。”可是弄玉已经不想呆下去了。气味实在难闻。胡亥绕了一圈,用脚踹地上那些烂东西,突然从中滚出一个沉甸甸的玩意儿,他一听声就知道有名堂,拣起来一看,是巴掌大的玉狮子。他嚷道:
      “姐姐快看,有这东西,今天没白来。”
      晚上在帐篷里,胡亥把盗来的宝贝铺开,随她挑。她不动弹,胡亥就把死人戴过的镯子往她手腕上套,弄玉把镯子撸下来,胡亥又往她手上套,两人拉拉扯扯,笑了,胡亥突然扔开镯子,捉住她的手和胳膊狂吻起来,弄玉甩手,胡亥又抱住她,按倒她,边吻边说:“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呀。”弄玉摇头躲他的嘴唇,他找弄玉的嘴唇一直找到地上,吻到了一颗冰凉的玉屁塞。弄玉挣脱出来,退到门口,使劲用袖子擦嘴。胡亥慢悠悠地站起来,猛一脚把玉狮子踢飞了,又一脚把托古董的布掀了起来,又一脚把案子掀翻了,然后,他原地团团转,看见什么踢什么,连靴子也踢飞了。发完疯之后,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擦什么,我就那么脏?”
      弄玉一转身冲出了门。过了好半天,胡亥感觉不对头,冲到门口问士兵:“公主呢?”士兵说:“骑马遛弯去了。”胡亥一脚把那士兵踹弯了腰:“还不追!公主跑了!”他对着黑暗伤心欲绝地嗥叫:
      “我怎么忘了你会骑马!”
      胡亥往咸阳方向追去,弄玉在黑暗中闷头乱跑,正好和他背道而驰。天亮时她见到一条大河,停了下来。胡亥的金牙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胡亥的喋喋不休让她的耳根不得清静。为了把胡亥轰走,她强迫自己想田鸢,但是田鸢变得很模糊,斗不过更近的胡亥。她索性把俩人一块想:“为什么我让田鸢碰,不让胡亥碰?因为田鸢的脸比他干净,田鸢的牙比他白。为什么我又记不住田鸢的模样呢?因为他老是不来看我。”她趴在马背上,困极了,没注意到一个人牵着马向她走来。
      “小姐,怎么啦?”
      她惊醒了。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在笑,露出完美的牙齿,他戴着贵族的冠,穿着整洁的丝衣,长得也很干净。他好像很面熟,弄玉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比弄玉高一头,身材很匀称,浑身没有一丁点苦难的痕迹,脸上干净得让男儿们羞愧,他有羚羊般温柔的眼睛,含着不惹人讨厌的一点轻浮。他是《诗经》里振振公子复活。
      “小姐是本地人吗?”他问。
      弄玉摇摇头。
      “你家住哪儿?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来?”
      弄玉看着他,不说话。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弄玉听出了他的咸阳口音,开口道:“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他说他老家在云阳,河对岸的城市叫肤施,这条河叫无定河。这些名称让弄玉觉得很美。他们一起过桥、进城,漫不经心地说说话。他对肤施这座古城很熟悉,是个好向导,他讲话,想听时能听明白,不想听也不至于吵得头疼。在一座深宅大院门口,他停下来,弄玉以为这院子也是有来历的,就看着他的脸,等他说。他说:
      “这是我家。进去坐坐?”
      弄玉确实累了,确实想找个地方坐一坐,甚至躺一躺。进门后,公子立刻安排人伺候她洗漱休息,一句废话也不再说了,他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大院,士兵、仆役穿流不息。弄玉知道蒙恬驻扎在上郡,这个人,不知是将军的门客,还是将军的亲戚。不管怎么样,她打算明天回咸阳,接着爬她的通天塔去。
      黄昏,弄玉倚着白色的栏杆数水池里的金鱼,院里飘起了古铮的声音,旋律就像隐身人在信中说过的那样。她循着声音绕过一道道回廊、一间间屋子,找到了弹奏它的隐身人。这时候天黑了,隐身人就着一支庭燎,专心地拨弄琴弦,好像春秋的幽灵。火苗仅仅照亮他的半边身子和脸。弄玉忽然明白了,在哪里见过他——十四岁那年,她曾梦见一个高大、白净、面孔亲善的男人压在她身上,他的抚慰,有时是使她舒适到极点的气流,他的面孔,有时化为篆书的“羊”字——这个人,就在眼前。
      琴声终止时,隐身人招手让弄玉进去,一点客气也没有,好像他们从小就相识。
      隐身人手把手教她弹铮,说:
      “你的手指头真美。”
      他的也一样。那是从来没做过一件粗活、只用来翻阅书简和弹奏音乐的手,是在金玉宝石的呵护下长成的手。
      他的亲切呢喃,能让每一个女人忘记时间。就连弄玉这么一个成天研究时间的聪明女人,也忘了跟他认识才不到一天。
      她不知道在这儿呆了多少天。他们俩白天郊游,晚上回来再练琴,自始至终没问过对方是谁。有一件事,像是预料之中、又像是有意期待的,终于发生了。隐身人从背后轻轻搂住了弄玉,她不惊讶,只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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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对吗?”
      他含着弄玉的耳垂,不说话。
      弄玉转过来听他的心跳。

      “你怎么没有心跳?你这个幽灵。”
      隐身人撩开自己的胸襟,弄玉贴在他的内衣上,听见了强劲的心跳。他的肌肉和体香使她心慌,有股热风在她体内吹来吹去。“奇怪呀,”她想,“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隐身人也听她的心跳,她没注意到,有一只手在背后悄悄解她的腰带,像贼一样利落。隐身人假惺惺听心跳的时候,弄玉浑身的衣裳已经散了架。他们说了几句话,还笑来着,突然,隐身人把她的胸衣扒拉开,防不胜防地把头靠在她赤裸的乳房上。
      她感到灼热,她怕了。这哪是什么幽灵、梦中人、隐身人啊,他不就是个男人吗。胸口那个热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他要把我怎么样呢?”好像一个及时的答案,一条湿热的舌头袭击了她的乳头,打得她一哆嗦,过去这里只是被田鸢抚摸过。她心想:哎呀,完了,这个人会吃奶。她觉得这应该是田鸢的,但她舍不得摆脱身上的热风,她的月经刚刚过。
      “这儿的人呢?”弄玉问。
      “没人打扰我们。”说着,他吹灭了庭燎。
      弄玉仰起头、倚在他坚实的胸脯上,任他抚摸。她身上软透了,仿佛连脊梁骨也随着那只手波动着,离开了这只手,她已经不知道何去何从了。这只手从她胸前翩翩下落,经过她的小腹往下沉,停留在内裤上边,犹豫了一会,忽然插进内裤,贴紧她下面,并且用中指准确地按住她原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一颗小豆豆。她身上快感与担忧交织着。隐身人说:
      “全湿透了。”
      他并起两只手指头伸进去,帮她探索自己身上的古墓。他的手指头真是好老师,让弄玉找到了连自慰时都没有发现的泉眼。她盼望他更深地进去,她相信这个人不会把自己弄疼。但是隐身人暂时让她失望了,他抽出手,转而探索她的腿,东跑西颠大半年,腿上的肉很紧,由于养尊处优又滑腻如玉。他赞叹到:
      “你真棒,真的。”
      弄玉也试着抚摸他,碰到一个胀鼓鼓、热乎乎、倔头倔脑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在田鸢身上看过一眼,没看清楚,现在屋里漆黑一团,她更看不见,但通过触摸,她把这东西的外形和脾气搞清楚了,它的冲击力肯定比手指头可怕。隐身人说:“这是我用来写字的。”他用那个东西在弄玉的阴阜上方画了一道弯,说:“这是黄河。”又在她的阴唇上点了点,说:
      “这是世界的中心。”
      第一次,他没有深深地扎入世界的中心,弄玉不疼。一觉醒来,她抱住隐身人,握住他的笔,对准了她的世界中心。隐身人耐心地写了一些安慰字眼,听到她的左腿对右腿说:放心,他是个好人,还是个漂亮的好人。然后,弄玉在瞬间的疼痛后经历了平生最大的震撼,并且把血留在这琴房里。
      第二天他们不出门,一连三天都没出门,去它的郊游吧。他们除了睡觉和重复这套简单动作,别无所求。当初田鸢为她定做工作服时,没想到有一种爱情是不需要定做的。最后一天,当田鸢在上林的山坡上和心里的弄玉约会时,在遥远的上郡,肉体的弄玉却和隐身人泡在一个铜澡盆里,用她放肆的呻吟和水里的咕噜声告别。弄玉已经呻吟得很累了,她觉得该到头了,她明白澡盆里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具完美的肉体,她对他的生活并不好奇,到现在为止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她确实该走了。
      “走就走吧。”隐身人说,“我也要走。实话告诉你,这儿根本不是我的家,这是我朋友蒙恬的家。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弄玉不能让他先走,把自己一个人扔在什么蒙恬的家里。当她上马时,隐身人忽然拉住她的马缰,说:
      “跟我回家。”
      弄玉抚摸着他的脸,坚定地摇摇头。在咸阳,有许多人、许多事情、许多约定和许多牢笼在等待她。她绝尘而去,沿着无定河、长城一路南下,隐身人的洁白肉体在城墙上晃悠,她没想到肉体在记忆中是这么坚固。当她进入富饶的关中平原时,脑海里的隐身人穿上了衣服,她对他的怀念已经不限于肉体,并且感到,离开了他,咸阳的一切加起来都不足以养育他在世界中心播下的种子。一个念头浮上心来:
      “为什么我不能跟他走?难道一年之约能够束缚我一生吗?难道写书那么重要吗?难道做公主那么好玩吗?宫里还有胡亥虎视眈眈。我明白了,我是舍不得自己的父母。然而我跟他走,不是也能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吗?他不是中国人吗?我这是跟谁过不去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傻得邪乎。但要回去找隐身人,她又没有勇气,她怕回到蒙恬的家里,要找的人不见了,琴房是空的,蒙恬反而回来了。天啊,隐身人,你为什么那么懦弱,不死死拉住我的马缰,她又明白了:“哎,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希望我留下啊。那就算了。”主意打定,她毅然向咸阳城驰去,不再胡思乱想。半道上,她精疲力竭,一交摔下马来,趴在路边,也不爬起来,让黄泥巴粘了一脸一身,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时候,她认定自己失去隐身人的绝望将超过田鸢失去她的绝望,她对着满世界金黄色的枯枝败叶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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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她回到后宫,背着身使唤宫女打水来。她洗掉泪痕,把脸久久地贴在热面巾上,看隐身人的笑脸。“这不是什么隐身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我没有做梦,我已经失去了贞操!”回想初潮来临那年,在梦中占有她的也许是这个人,但是这样的梦无论做多少次,她的身体依然完整,如今,这个真实的人给她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她躺在床上,渐渐被夜色淹没,窗口掠过的黑影让她心惊,想到这是楼下,田鸢已经不会来,她又松了一口气。夜里她迷迷糊糊地翻身,伸手找隐身人的胸脯,只碰到冰凉的床沿。

      孔雀叼着枫叶落在窗台上,她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她知道咸阳的隐身人不是上郡的隐身人,但她宁肯相信他们之间有某种感应。她光脚扑过去,抢过枫叶,看见四个字:“你在何处?”那孩子气的笔迹,她认得,那是田鸢破天荒的来信。她在背面写道:“别管我。”转念一想不妥,又找一块绢写上:“我很好。在宫里。最近不出门。”孔雀叼着绢飞走时,一个宫女正好端着洗脸水进来,她问弄玉:“半道上掉下来怎么办?”弄玉淡淡一笑:“掉下来,它会追上去叼住。”用热面巾敷眼睛时,她忽然意识到:田鸢从来没让她流过泪。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假如还能回到田鸢身边,也要等她把这些眼泪流完,也要等她忘掉肤施啊……
      肤施!
      ……
      谁能给她琴声和庭燎之光?谁来赞叹她的美丽?谁的手是那样善解人意而轻柔?谁与她一次次纵情欢乐?
      她倒在床上,泪如泉涌。
      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去见田鸢了。我不会忘记肤施了。直到我被泪水淹没、被心痛折磨得断气为止。她饱含着泪水质问自己:弄玉啊!你为什么说隐身人只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不,我不可能再见到隐身人了。世界太大了!相比之下肤施太小了!蒙恬家的琴房太小了!小得我们意识不到离别是无法挽回的。
      弄玉!她在心里咆哮着:你为什么说那些日子是淫乱放荡?
      那是幸福!
      泪水又滚滚而来。人生多么漫长啊,几天的幸福,难道在一念之间成为无休无止的悲哀吗?
      她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下了,一动不动,有时能看见屋梁,有时被泪水糊住眼睛,有时做梦,有时醒来。她看不见饭菜反复端上来、撤下去,看不见宦官们忙忙碌碌、太医出来进去,看不见宫女们交头接耳,看不见天黑又天亮,看不见胡亥进屋来。胡亥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才往旁边看了一眼。
      “对不起,姐姐。”胡亥的声音柔情似水。
      弄玉不再看他,也不说话。他把弄玉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嘟哝:
      “我没想到会伤害你,姐姐,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弄玉满脑子都是隐身人,“……假如我在河边不理他,不跟他走,又当如何?……但是我怎么会不理他,怎么会不跟他走?难道他不是我梦见过的人吗?他是他是,他就是!上天怎么会让每个人这么幸运,见到自己梦中的人?哪怕一生中只见一次……”胡亥像小狗似的守在她床头,困了,就趴在她脚下打个盹,医生来了,就接过汤药亲手喂她,弄玉说了不怨他,他也不走。弄玉只能转过身,把泪水强咽下去,还得稳住肩膀别晃。
      “如果我还能见到他,”她暗暗发誓,“就算他是一具死尸,我也要和他埋在一起!”
      咸阳的隐身人真的来信了:假如孔雀找不到你,我就当你死了,假如孔雀再也不来找你,你就当我死了。弄玉对心中的隐身人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日日夜夜祭奠你!古往今来的爱情诗篇纷至沓来,成了她心中的祭辞,她从没像今天这样理解这些诗句的含义:“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可悲的是,她和隐身人,真的谁也找不到谁;“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弄玉面对后宫鱼池里的月影,体会到了古人的无奈;“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皙皙。”多么美好的憧憬,多么渺茫的愿望。她赠给隐身人的句子,也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来,被孔雀带往仿佛和彼岸一样遥远的地方。她比过去更迷恋孔雀传书,也比过去更加没有勇气去见那个肯定会破坏她心中的幻影的真人,她只是焦灼地等待着他虚拟的抚慰,她发出了这样的呼唤:
      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为乎夙夜!
      胡亥几乎天天来,见过孔雀,弄玉捂住信说她在写家信,胡亥根本懒得看一眼。他领着弄玉到处寻开心,只是不再往古墓里钻了。弄玉见到了宫廷画师烈裔,参观了他的微型画和千百张后宫丽人肖像。在胡亥的怂恿下,弄玉坐下来让烈裔画了一张像,说实在的,画得很美,但弄玉觉得不像自己。胡亥对这张画爱不释手,弄玉就大大方方送给了他。有一天他们前呼后拥前往上林苑狩猎,在渭水岸边胡亥说起林光宫里有一面铜镜,能知过去未来,弄玉喜形于色,勒住马头说:“别打猎了,快带我去照镜子!”胡亥有些为难,那是父皇的机密,连公子、公主们都不让看的,皇帝怎么能让公子们知道将来谁是太子呢?那管铜镜的韩终是个倔疙瘩,好几位公子都求过他,他宁死也不念咒语,他知道念了咒语要是被皇帝知道了一准比死还难受。胡亥东拉西扯岔开了镜子的话题,弄玉就不再答理他了。过渭水大桥时,胡亥终于忍不住发令:“上子午岭!”这才讨得了弄玉的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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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打猎的队伍气势汹汹穿过了整个咸阳城,来到北郊的子午岭,途中,弄玉过家门而不入。面对铜镜,弄玉的眼珠子都快飞进去了,然而除了一面普通的镜子能够照出的一切,她什么也找不到。胡亥央求韩终:“为公主念咒语吧!我保证不照镜子。”韩终说:“这是皇帝觅仙专用的镜子,恐怕一般人在咒语之下也看不见未来。”胡亥说:“试一试再说。”韩终肃立不动。胡亥问:“你到底念不念?”韩终坚决摇头。胡亥便向侍卫要剑。韩终说:“公子杀我,会比皇帝杀我利索。但你毁了世上唯一能支使铜镜的人,皇帝决饶不了你。”弄玉见状,赶紧把胡亥拉走,还劝他:“别生气,我本来不是个关心未来的人,刚才只不过是心血来潮。”其实她心里在狂喊:“你到底在哪儿?”
      胡亥与弄玉,各自心事重重,领着一群精疲力竭的侍卫,游荡到子午岭脚下的大钟庙,胡亥说:“姐姐,这儿有一口井,虽然照不见什么未来,倒也是一口神井,好歹瞧瞧吧。”弄玉又打起精神来了。那口井,正对着房子那么大的一口古钟,深处的水面幽幽闪亮。胡亥向侍卫要了几枚铜钱,递给弄玉:“许个愿,把钱扔进去。”弄玉失望了——所谓神井,就是这么个把戏呀。她许了此时此刻唯一的愿望。胡亥也许了个愿,但不是祈祷做太子。第二天他们无所事事地来到上林苑。弄玉多次考察过这里,对它却不够了解,胡亥看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决定给她来点刺激的。他把弄玉领到斗兽场。
      在一道壕沟和两道带刺的铁篱笆围成的空地上,一头雄狮、一只豹子在撕咬,看台上喊声如潮。弄玉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胡亥说,那都是废除诸侯制以后在宫里养老的皇叔、饱受冷落的嫔妃、无所事事的公子王孙和伺候他们的宫女宦官……喊声又起,狮子被豹子咬翻了,看台上有人脸红筋涨地狂喊,有人气急败坏地挥拳跺脚,胡亥说他们在野兽身上下了注。狮子躺在地上不动弹了,豹子呲牙咧嘴绕着铁篱笆跑,享受在它身上赢了钱的人们的欢呼。胡亥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告诉弄玉: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一会儿有个勇士要出来斗豹子。听见这话,弄玉猛回头:“你觉得这很好看吗?”胡亥笑了笑:“好,我们走,到百鸟园看孔雀去。”弄玉便挽着他的胳膊跟他走,侍卫们也跟上了,但是没走几步,弄玉又停下了,她的手也从胡亥臂弯里掉下来了,她望着对面的看台,眼睛发直,胡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那勇士出场了,他赤裸着上身,肌肉像是石头雕的,他赤手空拳和豹子对恃着,人们朝他欢呼起来,他朝人们笑,露出一口白牙。弄玉看呆了,她的眼睛不易察觉地湿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个勇士后面,看台上有个人,身形酷似隐身人,脸不是。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到。胡亥的一声大喝惊醒了她:
      “让那犊子滚!给我备马!”
      这吼声惊得那豹子扭过头来,也终于转移了弄玉的注意力,她大惑不解地瞪着胡亥,胡亥摸摸她的头发说:“没事,过一会儿我们还看孔雀。”豹子昂起头朝这边长吼一声,胡亥得意地咧开嘴,露出金牙:“他叫我呢。”说完就往下走,侍卫们也跟着,弄玉喊都喊不住。一位陌生公子凑过来对她说:“放心,豹子把马吃掉,也咬不动他。”
      胡亥骑一匹雷都打不死的战马,铠甲护到脖子上,挥舞着弄玉见过的最长的剑,冲进了场。看客们议论纷纷:“完了,一头好野兽又完了,可惜鲜卑国的贡品呀。”“下注不?”“下屁注,十八弟上来玩,还能有什么结果?”他的侍卫们围着栅栏,张弓搭箭瞄着那头豹子。要知道弄玉在想什么,胡亥一定很扫兴——“田鸢打豹子,不会让人这么操心吧。”一个多月来,她刚刚想到了田鸢。胡亥直勾勾盯着豹子,战马贴着场边疯跑,豹子哼哼着逼近这堆比他大好几倍的东西,猛扑过去,马身上立刻留下一排长长的血印,马耳朵被胡亥的剑削了下来,豹子被四面八方的箭扎成了刺猬,它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它咬狮子的时候没人向它放箭。回到看台上,胡亥破口大骂侍卫:“要不是你们他妈的瞎搀乎,我一准能捅了它。”他要拉弄玉的手,弄玉躲开,说:“我不喜欢这样。”
      胡亥再来找弄玉时,见她大白天蜷在床上一动不动,面朝着墙,也不转过来瞧他,就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别管我。这两天别来找我。”胡亥哪知道,就在今天,弄玉又收到了隐身人的信。不管信上写的是什么,她都会一蹶不振。胡亥一走,她就把存在眼中的泪水尽情倒出来,心中狂喊:为什么不是你,肤施的隐身人!
      她把咸阳隐身人的来信统统翻出来看,泪水滴在上面。突然间她想:肤施的隐身人会不会给我来过信?哎呀可不得了!她一张一张重新检查,一勾一撇地对笔迹,完全恢复了当初考察周朝石碑的理智。她失望了,看来,所有的笔迹都是同一个人的,她还怀疑是左手写出来的,咸阳的隐身人隐瞒身份到这种程度,谁知道他是人还是鬼。清醒时,她对自己种种疯念头作了批判——世界如此之大,两位隐身人怎么可能合用一头孔雀呢?在深宫的雾霭中,在透过木窗格投进来的破碎斜阳下,她又开始做另一件傻事——画隐身人的像。她在画建筑图剩下的缣帛上让隐身人现身,一张比一张画得像,帮助自己铭记他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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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小说】隐身

      正月里,皇家宗庙大典在上林举办。说不尽三牲神器、钟鼓礼乐之威仪。伴着降神的乐曲和舞蹈,皇帝一行款款进入庙门,皇后、嫔妃、公子、公主们相继入内,全都穿黑衣,远看分不清谁是谁。弄玉肃立在香火缭绕的宗庙中思忖:两年前在九原,我跪在良家子弟万人之中等待皇帝露面,那时候皇宫是多么遥远虚幻的所在,城堡是多么亲切的家园,谁曾想我今天会混在陌生的行列中尾随一个矮壮的黑背影祭奠别人的祖宗呢,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大典结束时,公子们在众人的簇拥下退场,弄玉望着其中一个健美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我的隐身人穿上黑衣不也这样吗?隐身人,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背影。这时候她的眼睛又湿润了。她想:哎,今天看见一尊酷似他的背影,我尚且如此伤感,要是某一天见到他本人,真不知该如何自持。隐身人,求你多多地附身在这些凡人身上,远远地让弄玉观望吧,千万不要让他们转过身来,也别让他们走近我,别让他们脸上的斑点令我失望!如果你还活着,请你也从周围的女人身上发现弄玉的影子吧,你也许会同她们做爱,不要紧的,请你占有她们肉体的时候,闭上一会眼睛,把她们当成弄玉!让我们在梦里睁开眼睛,好好地打量对方吧。她悄悄呐喊着,在雪地里继续祈祷着,人们在树林中散开了,公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她寻找着那个背影,心想:隐身人,你可得走慢点啊,让我再看看你。苍天有情,这个背影就在前方等着她。弄玉不敢再走近,生怕破坏了模糊的幻觉,她含着泪水,像个失去了儿子的疯妈妈似的盯着跟她不相干的人发愣,直到人家转过身来。她想:结束了,再见吧隐身人。就在她仓皇逃遁之前,那个人的侧面又吸引了她,多么酷似!她的脚陷在雪地里拔不动了。这个人微笑地转过身来,露出了整张脸,也跟隐身人一模一样。弄玉想:我离疯也不远了。疯了也好,看谁都像他,才好呢。但是那人没疯。那人径直向她走来,连面孔也和隐身人一样。一个宦官谄媚地说:云公主,这就是公子扶苏啊,始皇帝的长子!你们俩还没见过面吧?扶苏从远处盯住了弄玉的眼睛,像收网似的,连脚步带目光一直缩短到了咫尺之间,他安然地打量了弄玉一会,伸手去抹她的泪珠,但是越抹越多,不知怎么的,这泪珠竟然跑到自己脸上来了,宦官、公子、公主们大惊失色,议论纷纷:这云公主跟大公子怎么闹起别扭来的?公子刚从上郡体察民情回来,连面都没见过,他们不至于呀!哎,他们俩又笑了,还歪着头笑!公子还边笑还边摇头!嘿,这是演的哪一出呢?殊不知他们俩的目光已经穿透了层层缁衣,看见了对方的身体,而他们刚刚才学会叫对方的名字。公子用只有弄玉才能听见的声音——像当初琴房里的呢喃那样——平静地说:
      “不管你是谁。只要我继承了皇位,你,就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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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我要为人之妻了!”每当想到这里,弄玉就满心欢喜,“那是崭新的生活!在我身边的是丈夫,不是什么隐身人!我和他,不知会住在多么宽敞透亮的新房里,而不是偷偷摸摸黑乎乎的琴房!”现在,琴房不使她心痛,反倒被她嘲弄了,“没人再叫我云公主了,发型要改一改,老是长发披肩或扎马尾辫不好,看起来多么像小姑娘啊。抽空看看皇妃们的头发吧,挑一两种发型来做。铮还要学下去,在蒙恬家没有学完。蒙恬来了,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做了我们的月老,还蒙在鼓里呢,嘻,我要亲手把米饼蘸蜂糖送到他嘴里。真的,我要为人之妻了,”她长舒一口气,“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点灯,我们等待夜深人静!”
      扶苏已有结发妻子,嫁给他并非为人之妻,只是皇子妃。弄玉知道了这件事,也不扫兴,“你是皇子,”她对扶苏说,“哪怕你娶过三千个女人,我也不在乎。”在扶苏的执意恳求下,皇帝免去了弄玉的公主身份,让已故赵国将军与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联姻,进一步收买赵国的人心。扶苏三天两头进后宫的事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警告他:“不要让你的结发妻子太难堪,她是李斯的女儿。”他眯着眼睛打量这个丢魂落魄的长子,心想:“让他娶个皇子妃可以,把国家交给这个情种,合适吗?”
      胡亥仅仅依靠痛苦就获悉了一切,他看见弄玉策马狂奔,看见无定河闪烁着黎明的金晖,看见肤施城的朝霞中走出一对倩影……“一切都是因为我踢了玉狮子!我把她吓跑了!我的脾气真是不可救药,但是木已成舟啊!上天对胡亥的惩罚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大钟下面,我也许了愿,她也许了愿,为什么只让她称心如愿?我为什么忘了她会骑马?”他追悔莫及。但他不是随便让人倒苦水的罐子,他是胡亥。即使不能马上杀了扶苏,他也要发起口头的讨伐。
      “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姐了,今后我应该叫你嫂子,或者皇后?”
      “你永远都可以叫我姐姐。”
      “不,等他当了皇帝,我就要叫你皇后了,皇后肯定是你嘛,到时候我不这么叫,你都不答应……”
      “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弄玉说,“我爱他。”
      “什么爱不爱的,”胡亥的黑脸上浮起红油状的讥笑,“不就是上过一回床吗。”
      岂止是一回!弄玉想。她骄傲地昂起头:“我爱他!”
      胡亥向前逼近一步,从她忘乎所以的目光中寻找使自己丧心病狂的东西:“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
      “那是另一种爱,”弄玉设法使他安安静静地崩溃,“当你伏在床前安慰我,彻夜不眠时,我感到了这种爱,弟弟。”
      “求求你,别用‘爱’这么难以捉摸的词来迷惑我好吗。你爱他?噢,别标榜自己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你就说你嫁给他了,这样容易使人理解。嫁人是个明确的字眼。嫁人是你的新生活,无可指责。你爱他不关我们的事,尽管爱去。要知道,人们背后议论的,不是你爱他,而是你嫁了他,将来如果他死了,谁也不会说你们的爱情被扼杀了,只会说你守寡。”听到这里,弄玉霍地转过身来。
      “嬴——胡——亥!你要敢乱来,我用我整个的余生来报复你!”
      “嚯,嚯,我没说我要杀了他啊!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皇后。刚才说到爱,我真的听不懂,我就知道你被他干了,没让我干,我也没像对那些贱人那样强迫你,我的本事就是带你钻钻坟墓、照照镜子、请人给你画张像。说什么爱我,还不是这种爱、是那种爱,去你的吧,生活有那么复杂吗?吃饭就是吃饭,高兴就是高兴,恶心就是恶心,没有爱就是没有爱,有什么好粉饰的?比爱更明确的字眼是:做爱。你跟他做爱了,就是做爱了,跟爱无关,跟强迫和屈服无关,跟皇后宝座也无关。我跟你扯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去跟他做爱吧。”
      “那我告诉你,”弄玉俯视着他,“这方面,你哥哥肯定比你强。”
      “你跟他,除了这点破玩意儿,还能有什么呢?”他纵声大笑,扬长而去。
      弄玉恨自己在幸福的日子里迎合了这场愚蠢的辩论。但是无论她怎样聪明,也拿不准该怎样了结另一桩事。和田鸢的一年之约还在,它到底是怎样缔结的,她忘了。和扶苏的感情没有经过长年累月的纠缠,像烈焰一样唿唿地燃起来,反而明明白白。她说服自己:时间不见得能加深感情,还会渐渐磨灭它。即使田鸢曾经爱过她若干年,又何曾像扶苏在雪地里见到她时那样潸然泪下呢,他的爱恐怕不像以前表现的那样脆弱吧。把她冷落够之后,他也许会听到云公主变成皇子妃的消息,也许会难过,大概是一年之约没有当面解除的后患,但是那种把幸福冷藏起来的约定有什么好计较的?她没有勇气向田鸢当面解释。
      田鸢从容地等待着一年之约到期。这几个月的分离,并不比战争中失散的日子更漫长。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去年冬天战争刚刚爆发时,弄玉的哥哥死了,他带弄玉到她亲生父亲的衣冠冢上,缔结了一年之约。不知不觉,这个期限就到了。新年过后,他带着一大堆礼物来到百里冬面前,说:
      “老爷,我请求娶弄玉为妻。”
      百里冬诧异地盯了他一会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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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这些话,干嘛不在城堡里提?那时候提出来,我会把她许配给你的。现在,你要去问皇帝。”
      百里冬还不知道弄玉和扶苏的事。但是,如意给田鸢看了一封信:
      “姐该嫁人了。”

      田鸢心想:好啊弄玉,原来你也知道一年之期到了。他笑着说:“这是我。”看他痴痴的样子,如意没忍心往下说。田鸢回家,把莺夫人摇醒,打听丞相当年到盐官府纳彩的礼仪,莺夫人只想起有一头大雁。
      “我总不能提着大雁去见皇帝吧。”他笑了,“对,我这个笨瓜,带什么带,只要对皇帝跪下就行了。”
      田雨到来的时候,莺夫人正在熨田鸢的内衣,田鸢在打扫武官的甲胄,他用蘸醋的抹布使劲擦铁片上的锈,用小刷子扫出夹缝里的灰土,吹掉它。田雨神态严峻地把一封信交给他,他高高兴兴地打开,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定睛细看,大意如下:
      田鸢:
      这封信我写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说才好,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就要嫁人了。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请不要有丝毫的怀疑。
      不知是否伤害到你,我不敢多想。求你忘记小时候的一些约定。如果真的伤害了你,我无法补偿,也许还有来世吧。求求你:不要苛求我的今生今世。你会恨我吗?如果你不答应,我可以死在你的剑下。
      感谢你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安慰了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保重!
                        你永远的小伙伴:玉
      “……我苛求过你吗?我苛求过你吗?”田鸢重复着这句话,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透字里行间的用意。“我苛求过你吗?”他含着眼泪说,“你走了三个月,我并没有找过你呀。”透过迷朦的泪水,他看见田雨递过来的一样东西,他把它放在眼前,辨认出那是他送给她的绣花工作服,“你把它还给我干什么?”他伏在工作服上嚎啕痛哭,“……你不需要它了……很难看是不是……”莺儿和田雨没有听见这些话,这是他心里的哀鸣,“……新房里没有它的地方……对吗……”不仅新房摆不下它,弄玉也无法忍受它时时提醒自己想起田鸢。当他再看那封信时,只看见“……心甘情愿……来世……”这些字眼在混沌中乱舞。一个做了七年的梦就此破灭了,他从此堕入了更久远的迷梦。他的肉体瘫在床上,灵魂却飞进了后宫,他终于想到去寻找弄玉了。
      田鸢的灵魂来到寂寞无人的楼台,台边有个石梯旋转着下行。他滑行到石梯上,看见灰黯的、弧形的墙壁延伸到远处,砖缝间长出一棵松树,脚下,一株株巨松在夜风中摇荡。他贴着墙壁飘向地面。这是一片庭园,林荫道的尽头有一面牌坊,旁边种着两颗老银杏树。越过牌坊,他看见一道月亮门。他穿门而出,经过完全相同的几个庭园、几道月亮门,他心想:云公主住在哪儿呢?
      宫里的侍卫看不见他,他是一个隐身人。他看见一栋灰砖楼,墙上深深地嵌着一千个小窗户,他把底层的窗户挨个闻了闻,其中一个发出了他熟悉的香味。他想:这就是。
      田鸢的灵魂浮在木窗格上,看见弄玉照镜子、试衣服。窗外的灵魂想:她穿着新娘的衣裳吗?这朵花为谁而开放?作为灵魂的田鸢,情绪非常平静,好像弄玉嫁不嫁人跟他没关系,嫁完后她还能到旧宫来找他似的。他穿过窗户,来到心爱的人身边,抱她小巧的肩膀,但他扑了个空,原来灵魂是不能接触肉体的。他坐在床头看弄玉。弄玉不停地换衣服、换发型,把自己折腾累了才睡。整个晚上,她睡在田鸢的灵魂里,田鸢的灵魂也守护在她的肉体中,虽然人鬼殊途,却互相渗透,就是身边有一万个新郎也不碍事。
      “不!我宁愿相信她还是小姑娘,还是我的小伙伴!”他还了魂,“她谁也不嫁,还要写书,还要飞上天玩儿,怕回宫,怕皇帝烧她的书,她是大小姐,又是弄玉,又是云公主,她讨厌宫女宦官,喜欢找工匠聊天,她像男孩一样淘气,还不愿意我说她淘气,她东跑西颠,还要跟一个隐身人闹着玩。不管她跑到哪儿,孔雀总能找到她,她从来不用擦胭脂,嘴唇总是那么红,不管她受多少罪,头发总是那么香。”
      他漠然地推开莺儿和田雨,来到院里,“我要找她,比孔雀容易。”他当着佣人们的面飞了起来,佣人们在大呼小叫,莺儿在喊“你没洗脸”,他已经消失在墙外。这时他感觉身体很沉,只能在街道上滑行,当路人对他指手画脚的时候,他就再也飘不起来了。他走过咸阳宫广场,搭船渡过渭水,赶往炼丹房。船上在议论云公主和扶苏公子的婚事,到现在他才听说她的新郎是谁。到了炼丹房,侯生正忙着和药泥,见到嬴鸢叫他搭把手:“皇帝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咱们可得加把劲,早日炼出吃一颗就能升天的药丸。”田鸢寻思:一颗砒霜不就够了吗。耐着性子干了一会儿,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宫里最近在忙什么呢?”侯生说:“扶苏公子和云公主的大好事啊。”他东打听、西打听,从不相干的人们身上找答案,希望听到一个人说:扯淡,别信那谣言。没有一个人这么说。婚礼以前,他始终没见到云公主,现在就算他有了飞进宫的勇气,也飞不起来了。他终日昏睡,一个似曾相识的黑面孔出现在他床前,经过扶苏的冲击之后,他已经忘了这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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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我是胡亥。我说过要请你喝酒。”
      早在出关中之前,胡亥和弄玉在上林苑遇到田鸢,他就看懂了田鸢的目光。他把田鸢拉到酒馆里,宣布他们已经是朋友,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田鸢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给他当刀使,胡亥问:“难道你不爱她吗?”田鸢说:“我爱不爱她不要紧,问题是她爱不爱他。”胡亥轻蔑地说:

      “来这儿以前,我以为这个人不是死在你手里,就是死在我手里,现在我放心了,你不会跟我抢,孬种。”他把酒泼在恍恍惚惚的田鸢脸上,扬长而去。
      好像是作为补偿,不能飞翔的田鸢,魂游却越来越频繁。他来到一个真实的世界,却不能干涉世界上的事。他看见扶苏和弄玉在梅花丛中接吻,他很冷静,他的灵魂分析道:扶苏的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从耳根到胸脯乱跑,跟我不一样,嗯,还是我的办法好。可是还魂后,他泪眼婆娑,想杀人:
      “他和她接吻!还会和她睡觉!让我恶心!没完没了地恶心!要是我看不见,也就不那么恶心了。可是他们竟然当着我的面干!我的剑呢?打完仗就上交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不是又要找一把剑去?
      “我的灵魂看见你有什么用?玉,你让我目睹的事实就是:你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我记住了你的寝宫又有什么用?再过一个月,你就从那儿也消失了!你和过去一刀两断,恐怕连孔雀也找不到你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嫁给他,相信不是为了做皇后,是不是嫌每天的新鲜事不够多,还要给自己找新鲜感呢?那你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这个玩笑把他的世界变成了坟墓,他看见绿色的、银色的、青色的鬼火舔着丹釜,他看见渭水的晨雾后面隐藏着有史以来最狰狞的建筑,他估计婚礼的那天就是他这具行尸走肉在灼热中耗散的时候,如果他在弄玉的脸上看见一丝无奈,就要当场宰了扶苏。婚礼那天早晨,他带着心里的剑站在宫廷小人物们中间,等待心上人出嫁的彩车来临,等着以某种方式杀死那个今天晚上要穿透她身体的男人。但是彩车来临时他丧尽了勇气,在他和新人之间隔着一重重珠帘、金丝、玉坠、铜铃以及飘舞在空中的真真假假的花瓣,伴着銮铃的叮当声、鼓乐的喧嚣和阵阵欢呼,透过这一切他看见弄玉在笑,笑得很幸福,她又是那么美丽,比跟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更美丽。
      “我知道了,玉,我知道你为什么把自己嫁给别人了,”田鸢心碎地念叨着,“因为嫁给他,比嫁给我更美。”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弄玉。在挂着艾草的房门前他飘然落地,听见牛儿哥高声说话。他推开门,看见侯生在床上打坐,弄玉、扶苏和牛儿哥直挺挺地站着,他们身后的墙已经倒塌,逆光使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见田鸢进来,扶苏和牛儿哥就告辞了,扶苏出门前跟田鸢耳语了几句,好像是说弄玉有心痛病、不能多说话。心痛病跟说话有什么关系?梦里田鸢没想过,只觉得扶苏的话很有道理。他们走以后,侯生含糊不清地念起了咒语,弄玉告诉田鸢:“他在炼心丹。”田鸢想起卢生说过的话:炼丹有两种,一种是在炉子里炼,一种是在心里炼,心里对侯生就充满了敬意。一股冷风灌进来,田雨在门口大叫:“马戏团来啦,快看蟒蛇去呀!”弄玉说:“别在人家门口耍蛇!”田雨就没了。田鸢回头看弄玉,发现她身后是大海,海面上霞光万丈、五彩缤纷。他拉着弄玉的胳膊说:“看,多像一副画呀!”弄玉说:“真像,真美。”田鸢揽着她的肩膀来到残垣断壁前,从后面搂着她,下巴贴着她的头发,说:“你丈夫不让你多说话,咱们看看大海好吗?”弄玉小声说:“好的。”他感到她的头发轻轻动了一下,知道她在点头。她的肩膀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她身上散发着温热和迷人的香气,令他心旌摇动。
      从此,梦就成了田鸢和弄玉的通天塔。他们在空荡荡的咸阳城穿行,秋天的阳光透过巨大的云彩倾泻在前方。他们在陌生的童话城不期而遇,到处都是水晶塑像和五彩缤纷的树。他也曾穿着整齐的甲胄来到城堡的餐厅里,从许多模糊的面孔中寻找弄玉,还怕被人瞧出心思来。还有一次,他梦见浓雾注满大街小巷,不知是在雁门还是九原。他匆匆忙忙往郡尉营赶路,心里念叨:又要打仗了。雷声隆隆。身边有一条高高的黄土梁向天边延伸,梁顶上马队呼啸而过。梦中田鸢深信:只要沿着这道梁走下去就一定能到达郡尉营。当他穿越一片密密麻麻的桑树林时,发现三三两两的全裸的女人,其中一个女孩梳着马尾辫,似曾相识,他把她拉出来,边走边念叨:“找个亮地方好好看看你。”当他们接吻时她化在田鸢的嘴里了。田鸢继续跋涉,脚步越来越吃力,好像被两条皮筋拉着。他被一座齐腰高的、眼看就要垮掉的草棚挡住了去路,他从洞口爬进去找东西,也不知在找什么。地面又湿又滑,向洞口倾斜,他爬得很吃力。一支火把松松垮垮地捆在缺了角的榻上,发出苍白、微弱的光,几乎只能照亮火把自身,弄玉就在旁边读书写字,她干得那么专心,连头也不抬。冷风唿唿地灌进来,田鸢听见黑暗中有人小声议论:怎么还不生炭火?要打仗了,皇帝说不让生。他攀着榻脚立起来,哀求弄玉:“这么黑的屋子怎么看书?跟我走。”弄玉不理他,他就把弄玉背起来往外爬,弄玉很轻,湿气中混杂着她的香味,令他心酸。在门口,弄玉忽然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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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别走太远,我在等一个人呢。”
      在梦里,在弄玉身边,田鸢心中充满了不安的预感。醒来时,他发现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预感都已应验,一切幻想都是自欺欺人。熏笼的香烟不再缭绕,庭燎的火焰早已熄灭,黑暗和泪水使他濒临疯狂,而清醒的时光又是那么漫长。梦里她的面容异常清晰,使他预感到她要永远离开,而她确确实实已经离开,这是每次醒来的新发现。

      “为什么在你已经离开的时候,
      “我还在预感你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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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弄玉记得自己发过这样的毒誓:“哪怕他死了,我也要和他埋在一起。”成亲以后,他把这句话变成了床上游戏,她发明的“探监”,比扶苏兴的什么捉迷藏、照镜子、鸳鸯浴……还有各种各样的体位,效果都好,她把扶苏的手脚捆牢,和他做爱,在这出戏中,扶苏是个“披枷戴镣的死囚”,她是烈女,她找了他好久了,终于在死牢里找到了他。“我可怜的隐身人哪,你再也隐不了身了,我不会离开你了……”她一边捆他,一边诉衷肠,在这个前奏中,她已经渐入佳境,她越来越舒服,也越来越入戏,她泪眼迷朦,真的把温馨的新房当成了死牢,把在窗外记录皇子与皇子妃交媾时辰的史官当成了狱吏,想到“天一亮我们就要被腰斩”、“后半夜我们就要被活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她越发亢奋,越发地湿。激情过后,她瞅着扶苏受虐的样子,又觉得好笑:“笨瓜,我来给你松绑。”话刚出口,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想起“笨瓜”是以前经常对田鸢说的,于是她戒掉了这口头禅。
      在那幸福的日子里,她偶尔想到田鸢,只祈祷时间磨灭他的记忆。但是就连她自己的记忆也不是那么容易磨灭。每当她经过咸阳宫广场西边那个十字路口,她总忍不住向那熟悉的灰墙眺望,那儿有一扇黑色的门,她知道,一个无法忘记她的人在里面终日昏睡,她在梦中更是躲不开他,她面对他的鹿眼睛和利剑,坦然微笑。也有一次梦见了一个亲切的他,她甚至在梦中忘了自己已经嫁给别人。他们在梦中回到邯郸,他背着她,喂她酸萝卜片,那味道比她真正吃过的还好。
      做这个梦的时候,她刚刚怀孕,用扶苏的话来说,她两腿之间的“世界中心”孕育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第三代皇帝”,这伟大的使命把她折磨得够呛,每天清晨她差不多把五脏六腑吐到了银盆子里,她泪汪汪地想:“下辈子变只母鸡也好啊,没见过母鸡下蛋受这份罪的。”白天的苦恼是吃东西,她必须吃,为了孩子,甚至,也许,为了帝国未来一百年的继续强大,但她什么也吃不下去,连杨梅干、杏肉脯、酸梅汤这些酸东西都让她倒胃口。做完邯郸之梦后,她忽然明白自己想吃什么了。
      “我要吃酸萝卜片。”她吩咐宦官。
      皇宫里的凉拌萝卜片根本不对路子。她边嚼边摇头:“他们不是用醋泡的。”她的馋虫被梦勾起来了,而且馋得很任性。宦官惶恐地问:“‘他们’,谁?”皇子妃指着北边说:“邯郸的老太太。”宫廷使者立刻骑千里马奔驰到邯郸,吩咐当地官吏:收购这里所有的酸萝卜片,限五天之内运到咸阳。三天后,由军队押送的快车就驶过了函谷关,车上叮叮咣咣乱响,路边的老百姓猜出这是贡品,却不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最廉价的贡品,车里满载着泡菜坛子。宦官从每个坛子里捞出一片酸萝卜给弄玉尝,她觉得都不如当年田鸢喂她的那一片好,但她还是指认了一个坛子。那一坛被留下,其余的统统被扔掉了。又一匹千里马通知邯郸方面:把那家人的酸萝卜统统买下来运到咸阳,督促他们赶紧再做。要是上天让一个孕妇呕吐十个月,那家人恐怕会进京当御厨。
      连用来添加辣味的水蓼都是从邯郸运来的。这事一度激发了邯郸百姓泡酸萝卜的热潮,他们不明白宫里需要这玩意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孤男寡女和一头孔雀曾经飞临他们的城市,吃完南方移民的糯米饭之后口腻得慌,尝了几片酸萝卜。为了泡出比进贡的人家更可口的酸萝卜,好多人把宝贵的酒和盐都耗光了。仅仅过了一个月,官府连那家人的萝卜都不收购了,大家只好自己消化掉,一日两餐从酸萝卜里把盐分找补回来,闹得下半辈子见到萝卜就呲牙咧嘴。
      皇子妃现在想吃的是炸野鸭、红烧天鹅、炖斑鸠、油焖大虾、烤鹿肉、煨牛筋、烧羊羔、炖乳猪……刚刚吃完一整只斑鸠,刚躺下来,它就消化光了,她饿得烦躁不安,眼力劲好的宦官马上差人送来小猪蹄汤。过去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肥肉,现在它们可成了美餐。光吃肉还不过瘾,肚子里那个秦三世还需要大米白面,她枕边就少不了点心。她总是被饿醒的。没有月经了,永远都是饿、饿、饿、睡、睡、睡。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她幸福地对扶苏说:
      “看哪,看哪,你的爱人成了一口猪了。”
      “你不是猪。你是我的大肚肚鸽。”
      孔雀还能找到她,全都是妹妹的信。“怎么样,”妹妹问,“肚子可以当案子使吗?”她幸福地回答:“也可以当床。”那个隐身人,自从她成亲以后,就自觉地消失了。扶苏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孔雀在泾水边喝水时,我将枫叶交给它,你出关中后,我就在上郡等着你。”弄玉要求他拿出回信来,他说都在上郡,弄玉要他背诵枫叶上的诗,他只背出了弄玉告诉过他的,最后他笑着央求:“你就当是我不行吗?”弄玉怀疑是田雨。田雨那么聪明又那么孤独,做得出这种事。但是她永远都不打算试探田雨,她只想比过去那个做姐姐的更加疼爱他,以偿还他在隐身术时期用枫叶慰籍她的恩情。“谢谢你替我交那封信。”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对田雨说。田雨知道她指的是给田鸢的那封告别信,他回答道:“我会为你做一切的。”弄玉低头问:“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笨?”田雨说:“还记得你给我抹去斑膏的事吗?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姐姐。现在我仍然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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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弄玉找不到田雨的时候,田雨孤独地前往咸阳宫广场东北方的一个棋馆,发泄在杨端和面前故意输棋的窝囊气,也等着东郭先生现身。两年前,东郭先生把他引荐到杨端和将军府,和他下了一盘指导棋,就不辞而别了。要不是三百多手棋在他脑子里装着,他无法想像自己怎么被人让五子,还输掉。这局棋,在棋枰上只下了三天三夜,在他脑子里却已经下了两年,做梦都在复盘。他梦见东郭先生时,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他了,惊喜交集,向人家讨教,醒来后却是一场空。无论他想出了多少种变化,没有东郭先生,那只是他自己跟自己对弈。将军府的棋手们看他摆出的让五子局,觉得他在做棋,因为白棋的布局像是根据终局的结果倒推出来的,他们记得东郭先生的棋还不如他女儿的犀利,也不相信有人能让田雨五子之多;棋馆里那些咸阳的棋士们,既没听说过姓东郭的下棋的人,也不认识一个大眼睛的下棋的女孩,要说那个救了狼又差点被狼吃掉的东郭先生,他们倒是知道。有时田雨怀疑这父女俩不在咸阳,甚至不在现实的世界上,而是住在他的梦里,两年前,他们从他的梦里走出来,在逆光中出现在苦闷的隐身术作坊的门口,召唤他从偏僻的草原来到了帝国的都城,从地图上的大陆北极来到了世界的中心。
      他依然在下赌棋,但他已经不在乎输赢了,该让别人几子就让几子,消磨时间而已。两年前在云中,他处心积虑地遮掩自己的棋艺,辛辛苦苦地赢二十枚、三十枚铜钱,现在他不用费这个神了,从杨端和赏的金元宝上抠下一块碎片也胜过这些铜钱。由于他随军出征,杨端和赏了他十斤黄金,平时下棋得到的碎金子他没称。有了一点钱,他就开始鄙视钱,他想:这些钱比起将军的财富来算个什么呢?杨端和原有三百顷田,战后又被皇帝加赏了二百顷,蒙恬恐怕有上千顷,而打起仗来,这些巨富们还要顶着头盔在战场上挥剑呐喊。在细雨纷纷的夜里,田雨从棋馆回将军府,驾着从空中城领出来的马车,一路浮想联翩。这是一辆好车,在两年中走过鄂尔多斯高原、子午岭、出过函谷关、见过泰山、在咸阳城里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从来没有修过一次。在进入咸阳宫广场的丁字路口,一辆大车向他撞来,随着一声巨响,他的车到达了几万里路的终点,在昏迷之前他看见一只车轱辘穿过亮晶晶的雨丝飘向迷茫的道路深处。
      他头缠绷带回到棋馆,见到一个酒糟鼻子、牛眼睛的年轻人与人下让子棋,田雨一看他的棋,就知道世界上除了芮儿以外,又一个新的对手出现了。这人叫王桂,很少来棋馆,所以田雨第一次碰见他。他们从早晨到黄昏下了一盘分先棋,田雨小胜。王桂夸他的棋好,田雨谦虚地说,有人曾让他五子,那人在布局阶段匪夷所思的走法,至今是他无法参透的,那人好像预知终盘的局面。王桂要他把这局棋摆出来。围观的人密不透风,摆到中盘,王桂打断了他:
      “这个人,我看出是谁了。”
      一路上马车的颠簸也不如田雨的心跳得厉害,他为自己曾经熟视无睹地经过那些村庄、那些大车店、那些土坯房、那些岔路口、那些沟沟坎坎、那些桥、那些树、那些麦田、那些光斑和那些浮在尘埃上的影子而惊讶,原来东郭先生就在这一切的后面。“我将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梦幻般的庭院?曲径通幽的林子?鸿鹄纷飞的湖边?一叶孤舟之上?”田雨一路甩着鞭子,恨不得让马车飞起来。即使王桂带他上华山,在山洞里找到修炼得快要成为隐身人的东郭先生和芮儿,他也不会吃惊。在他的想像中,东郭先生和芮儿纹枰对坐,一个樵夫蹲在旁边,如醉如痴地看他们下棋,看得花开花又落、薪柴变成灰、斧头烂如泥……跑了半天,王桂把他领到一个以酿酒出名的兴旺小镇上,东郭先生的家在酒铺饭庄之间,他们家院墙的阴影里坐着一排街坊老人,乘凉聊天。
      东郭先生不是离群索居的高人,他是这个镇上的好居民,他替忙忙碌碌的街坊邻居们照看孩子,用围棋把他们稳住,只收微薄的学费和饭钱,他夫人林氏习惯了每天做二三十人的饭菜,孩子们主要是芮儿在哄,她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模样,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到胸前,大眼睛经常垂下来看自己的胸脯。她告诉田雨,当初之所以离开杨端和,是因为父亲不喜欢故意输棋,现在的生活,他们很满足。田雨终于有机会把那盘魂牵梦萦的让五子局摆出来请教东郭先生了,令他感动的是,先生对这盘棋也是记忆犹新,从第一手到第三百二十一手,这不仅因为他很少与人对局,不仅因为这盘棋包含着“未来影响过去”的奇怪历史,而且他对自己布局阶段的神来之笔也一直在纳闷。面对田雨废寝忘食、白天梦里琢磨出来的名堂,他仅用了一个晚上就证明:田雨瞎琢磨了两年。王桂说:“别跟他较劲了,行棋的不是他,是他心里的一个神,有些着法别说你看不懂,他自己也解释不清。他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他的东西,以五子之差超出一个国手的东西,你、我,”他用红彤彤的手指头点点自己、点点田雨,“奋斗终生也不一定能得到!那不是学来的!我跟他学到了什么?无非是一种叫做‘棋艺’的、解释得清楚的东西。”
      田雨再也没去棋馆,不陪将军下棋的日子,他就到这里来证实每一盘对局都不再是梦。让五子局重新开始,每次下十来手,他估计,这样的棋这辈子还能下十盘,能组成一套棋谱。下完棋,复完盘,东郭先生去睡觉,田雨和芮儿在灯下研究、记谱,如果在东郭先生解释不清的地方看出了名堂,他们也记下来,不管对不对,用“东四南二”、“东三北三”……这些简单的文字,把东郭先生的棋艺和神一股脑儿记下来。他们坐在芮儿的床上,在一大片墨迹未干的简椟中间,忙忙碌碌,也有说有笑,田雨发誓让“东郭让子谱”流传后世,不管最后攒了多少箱木片,让一千年,两千年……不,永远永远都有棋手抄它们、传它们,如果围棋没人玩了,就让他们的博士去破译东郭先生智慧的密码吧,当然是下棋的东郭先生,不是救狼的那个。他们俩笑得头碰头:当然,那个东郭也是不朽的。田雨开始为“东郭让子谱”的引言打腹稿了,他想说,秦国公认的国手被让五子的对局,比历史上的名局都更有价值,也说不定比一个帝王用天下做棋盘、用人头做棋子下出的棋更有价值,更配得上“永恒”这一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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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白天孩子们来了,田雨像个好徒弟一样照管徒孙们,让芮儿少受点累。林氏一整天忙着做饭,田雨也帮着挑水劈柴,他从小到大没干过力气活,但他现在干得欢欢喜喜。东郭先生每天挑一个孩子下指导棋,克制着他那说不清道不白的灵感,把那叫做“棋艺”的、解释得清楚的东西抖落给孩子,累了就回房,让不绝于耳的落子声送入梦乡。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琴琴和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朦朦对局,朦朦的脸蛋像牛奶里泡出来的一样白,上面嘟噜着樱桃一样的小嘴巴,琴琴长着一双聪明的大眼睛,在棋枰边很坐得住,看见他们,田雨就想起芮儿在空中城跟他连下五天棋的情景。
      但是田雨讨厌刘瑞,那是一个黑不溜秋的淘气包,坐下来就摇头摆尾,好像身上钻进了一只金龟子,他管不住自己的手,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他有一句十分顺口、不说就难受的口头禅:“死缠烂打”,他下棋的时候说别人“死缠烂打”,朦朦挤他,他又嚷:“少在我身上死缠烂打!”他还喜欢伸出黑手去揪朦朦的白脸蛋。田雨罚他站,他也不老实,一会儿做鬼脸,一会儿怪叫,一会儿又把老师讲棋用的大盘搅乱,田雨命令他恢复原样,他一个劲咕哝“死缠烂打”,摆不好,田雨一生气,就把棋子全扒拉下来,呵斥他:“拣起来,再摆!”他还是摆不好,田雨又一巴掌把棋子抹下来……孩子们都不下棋了,围过来看热闹。就在刘瑞哭丧着脸摆第五次的时候,朦朦这个乖蛋,屁颠屁颠走过来,对田雨说:“老师,我帮你抹。”说着,小肉巴掌就把大棋盘下面的子抹了,而且还踮起脚努力往上抹。田雨笑着让他们都回去。朦朦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大棋盘,田雨蹲下来温和地劝他也回去,就在这时,朦朦冷不防抱住田雨的脖子,用红嘟嘟的小嘴在他脸上锛儿了一口。
      田雨冲进东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床上写棋谱的芮儿很纳闷:“你干嘛呀?”田雨直起腰:“哎哟,那个粉团脸蛋,呼一下凑过来,又白又香,小嘴锛得脆响,真乐死我了……”忽听堂屋有哭声,田雨和芮儿出去一看,刘瑞正在揪朦朦的胖脸蛋,田雨又把刘瑞拽到讲台上,逼他站直。每天都是这么热闹。
      芮儿让田雨别对孩子太凶了,她说朦朦是个小地主的儿子,刘瑞的身世却比他可怜,他家境不好,母亲又走得早,他父亲送他来学棋,无非指望他将来成为某个达官贵人的门客,不受徭役之苦,我们何必要给他苦受。田雨说:“瞅他就来气,又黑又瘦的猴崽子!”芮儿一听这话,诧异地瞪着他,她的眼珠清澈见底:
      “怎么会?你不过是在管教他罢了,你肯定是爱他的!”
      面对芮儿善良的眼睛,田雨惭愧了。为了强迫自己喜欢刘瑞,他单独跟刘瑞下指导棋。刘瑞被他治怕了,连“死缠烂打”都不敢说了,他只能从刘瑞的眼神里判断他听懂没有,从那忍气吞声、畏惧、不信任的眼神里,他发现了童年的自己。他的童年一直羞于启齿,他像刘瑞这么大的时候,兄弟姐妹们远远地躲着他,后来他在街头要饭,又饱受凌辱。于是他明白,对刘瑞的厌恶乃是一种自我厌恶,喜欢朦朦,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小时候就像这样,人见人爱。他对刘瑞真的温和起来了,刘瑞有点受宠若惊,就没再欺负老师心爱的小胖子。但是有一天刘瑞居然被人欺负了。那天朦朦家里有事没来,刘瑞突然大喊一声:
      “让我打死了!”
      琴琴眼巴巴望着窗外,正在嘀咕“谁来跟我下棋”,听见刘瑞的话,她猛地回过头来,目光中充满深仇大恨,她相信刘瑞真的把朦朦打死在放学路上了,这个温柔、文静的丫头,忽然跳过三个棋枰,揪住刘瑞的领子不撒手,还在刘瑞的脸上乱掐,她竟然把刘瑞的黑脸掐成了红脸。田雨把他们分开以后,琴琴一头扑到棋枰上嚎啕痛哭,那种悲哀绝望丝毫不亚于成年人。刘瑞则摇着自己的领口说:“死缠烂打!”
      田雨跟芮儿议论这事:“她怎么哭成那样?一点也不像八岁的小孩。”芮儿说:“其实,大人的感情,小孩也有。”弄玉到将军府看田雨,听到这些事,意味深长地问:“她还是小孩吗?”田雨问:“谁?”弄玉说:“芮儿。”田雨回想她的模样,觉得她确实变多了,头发浓了,下巴没小时候那么尖了,长高了,身上……怎么说呢……越来越像一条鱼了。于是他对弄玉点点头:“她不是小孩了。”弄玉笑,她扶着田雨的肩头说:“你也不是小孩了。”
      一天下午,王桂领着一群书生模样的人来了,他们拿了两套棋具到西边的空房里玩,田雨过去瞧了一眼,发现除了王桂,他们的棋艺都惨不忍睹。东郭先生听见院里的落子声比以前响,也出来看,王桂说:“嘿嘿,他们不喜欢棋馆里赌钱。”东郭先生说:“哦,赌钱不好,不好。你们玩吧。”说着就出去了,再也没管这些人。有人在他家里下棋,他还是喜欢的,听着舒服。林氏多做几个人的饭菜也不觉得累。王桂看见他们家下雨天漏水,出钱把屋顶的瓦全换了,在房顶上爬来爬去干这桩累活的是瘦弱的田雨。他们隔三岔五来一趟,把东郭先生家变成了不赌钱的干净的棋馆。他们还想跟小孩“下指导棋”,结果连刘瑞都把对面的叔叔收拾得稀里哗啦,他喊得比什么时候都起劲:“这才叫死缠烂打呢!”死缠烂打够之后,这帮人回到西房,品着本地产的香醇美酒,讨论小孩子的智慧之谜,王桂的嚷嚷声传到了东边:“小孩子看见的东西多嘛!”孩子们放学后,田雨被请进去喝了几口,他说他小时候灵魂钻进了一粒围棋子,大家都不信。他刚出门,这些人的声音就压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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