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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圣手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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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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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2-5-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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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田雨到芮儿屋里整理“东郭让子谱”,芮儿埋头在棋枰上摆变化,长长的头发拂在棋枰上,盖住了一大片棋子,田雨看呆了。芮儿撩开头发一看,棋子全乱套了,烦躁地说:“剪了它!你说我剪短点好看吗?”田雨张口结舌楞了半天,她笑了:“喂,你又丢魂了?”田雨忽然说:
      “什么时候剪,给我留一缕。”

      芮儿的脸唰地红了:“要它干嘛?”
      “做个香囊挂在腰带上。”
      田雨见到弄玉时打听:“女孩子什么时候出嫁?”弄玉说:“小的十五岁,大的,像姐姐一样,一大把年纪才出嫁。你想什么呢?”田雨说:“再等一年,她就十五岁了。”他的表情非但不羞涩,反而十分坚毅自信,刹那间,弄玉肯定孔雀传书的事不是田雨干的了。他不是一个只会做梦的人,他是一个行动的人,如果他有了梦,会把它变成现实。弄玉走以后,田雨立刻出门打听房价,他要知道一年后自己攒的钱够买什么样的豪宅。
      有一天田雨被王桂他们的话题吸引了,他们说外面正在传一句顺口溜: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他们说东郭先生家是有福气的,没有儿子,有了就要服徭役,到阴山上筑长城,去年冬天,长城上活活冻死了很多人,服徭役的、服刑的,一块儿冻死。他们还说,为建造有史以来最大的皇陵,朝廷正在横征暴敛,交不起赋税的农民正好变成刑徒,死在工地上……田雨很惊讶。他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空前强大、方兴未艾的帝国中,这些年来他看见的是抗击匈奴战争的胜利、帝国的繁荣富强、首都的雄伟壮丽,他还没听说过这些事。
      回将军府的路上,他又遇到了一支押解犯人的队列,每个犯人背上绑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木棍,胳膊撑开捆在木棍上,头发像鬼一样披散下来,要不是干风吹开乱发,露出脸上刺的字,分不清脸和后脑勺。以前他也见过这一幕,不以为奇,但是今天这支队列骚乱起来,他们在骂:“脏猪!”士兵们一涌而上,一阵撕肝裂胆的哀嚎传出来,只有噩梦中的怪兽才会这么叫,它一声比一声低,湮没在狂暴的棍击声中。他们走了,留下一具尸体,脑浆流了一地,衣服被撕得稀烂,皮肤上有一片片化脓的斑点。路人告诉田雨,这个犯人得了烂疮,士兵们怕传染,把他打死了。田雨惶惑了,他搞不清这个辉煌的时代是刚刚开始还是行将就木,今后的人们会怎样书写它,也许历史真的像东郭先生的棋那样——未来影响着过去。
      田雨也偶尔到百里冬家去看望莺夫人。今年夏天,田鸢被皇帝派往南方巡查丹矿,莺夫人在旧宫没了伴儿,就搬来了。大家正在商量给百里桑办冠礼的事,百里冬看见田雨,就问莺夫人要不要把田雨的冠礼一起办,莺夫人说他才十八岁,百里冬说:“嗨!公侯之子,什么时候办冠礼不行!”他本来就打算按秦国丞相百里奚后人的规格给二十岁的百里桑办冠礼,事到如今他仍然把自己当个贵族。孩子们小时候写的蓬莱国故事,被他接着写下去,而且在故事中加了一个国王,为了让国王有点事干,他把这个乌托邦拖入了战国时代,这个幻想故事几乎被他变成了历史故事。百里桑对父亲这种毫无想像力的写法嗤之以鼻,他现在除了写诗就是陪父亲下棋。他嫌父亲的棋臭,但又不敢到棋馆里去碰钉子。他听田雨说东郭先生那儿聚了一帮棋友,和他的水平相当,就很想去换换口味。田雨带他去了,那天大家不下棋,只喝酒聊天。听他们谈啊谈,谈哲学谈法律最后没完没了地谈历史,百里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
      “历史是泻药。”
      大家纳闷地盯着他,他解释说:“小时候翻历史书,我只有一种感觉:想大便。”书生们按住酒杯,严肃地盯着他,拒绝被这种庸俗的话逗笑,田雨悄悄说:“我也有同感。”百里桑冷冷地瞟他一眼:“是吗,但是我们俩不同,你把书抓到厕所里接着看,我把书扔掉,去大便。我们家的书库,一柜柜都是历史书、哲学书、法律书、礼仪书、神话书、宗教书、预言书、故事书、养蚕书、种地书、牧羊书、炼铁书……还有隐身术秘笈,都让我肚子胀,大家把这叫做文化,其实都是泻药,因为我差不多把马桶搬到书库里来了。”王桂他们认为这个富家子弟是个废物,但是只要他在这儿,什么正经话题也聊不动,于是下棋。他所提起的唯一有价值的话题是千年预言:“‘……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背完了。你们听懂了吗,这玩意儿是我们家一个仆人从海边拣回来的乌龟壳上刻的,那时候我们家还有个双头人会翻译那些鸟头文,前面的都应验了,那个‘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什么意思?你不能说胡人灭秦朝,胡人都滚鸡巴蛋了。”大家议论纷纷,还是猜不透。
      这一天王桂领来一个定边老乡,一个独眼龙,身板高大硬朗,脸色黑里透红,说话带着浓浓的北部荒漠里的口音,大家下棋、聊天时,他像一头被驯服的豹一样盯着门口,没被罩住的那只眼里长着无形的牙齿,他浑身绷着安安静静、但是一触即发的暴力。百里桑悄悄告诉田雨,刚才他上厕所,碰见独眼龙,这家伙正在系裤带,脚底下忽然“当”地一响,有个东西从他裤脚里滑下来,戳在地砖上,他一猫腰把那东西掖回去了,但是听声音就知道,那是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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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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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家里正在准备百里桑的冠礼,光头从北方带来一张鹿皮给百里桑做皮弁。这不是一般的鹿皮,是白鹿的皮。据说白鹿也是一般的鹿变来的,变成灰鹿的时候,它看起来像一头驴,但已经一千岁了,变成白鹿的时候,它看起来像一只羊,但至少一千五百岁了。这一千五百年的白鹿皮花了百里冬四十斤金子,只是为了让儿子关起门来像个贵族那样打扮一天。皮弁、腰带、靴子和剑鞘只用了其中的一小块,都在家里偷偷地做。田雨来的时候,莺夫人正在做皮弁,把一小块一小块的皮缝在一起,每一针都穿过一颗钻了眼的彩色玉石,皮块的接缝处闪烁着珠光宝气。她说那张白鹿皮用来做四套礼服都有富余。
      她又一次问田雨要不要跟百里桑一起加冠,田雨有点不耐烦了:“开什么玩笑啊,看看户籍上怎么写的——他们家是黔首,我也是黔首。有多少钱也改变不了这个身份,出身高贵也没用,纵然他真是百里奚的后代、我是齐国丞相的儿子又怎么样,我们敢戴着冠出门吗?我们只配戴黑头巾。要说加冠,我哥才有资格。”确实如此,田鸢有当朝册封的爵位,他给百里冬押盐车的时候,曾发誓戴着冠弁回来娶弄玉,结果做到了前一半。他的冠弁是朝廷赐的,是几百颗首级换来的,如果家里还要给他戴一顶古色古香的白鹿皮弁的话,现在也可以戴,他今年刚好二十岁,但他正在南方巡查丹矿。莺夫人掏出田鸢的来信,抖抖索索抽出其中的一封,眯着老眼看了一遍又一遍,说:“他的二十岁生日,是在一个叫扬州的地方过的。”她把信递给田雨,田雨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放在床上,又盯着那堆白鹿皮嘀咕:
      “把门关起来偷偷地加冠?过后把那礼服怎么办?压在箱底,还是烧了?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悬。”
      莺夫人一听就害怕了,她跑到百里冬面前,压低声音问,这事犯不犯法。百里冬笑呵呵地说:“你忘了,当初在城堡里给牛儿哥加冠,宾客里还有九原郡守呢。法律不许庶人戴冠,但没说不能在家里给儿子搞个成年礼呀,要是连这游戏都不让玩,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不过他答应悄悄地玩。莺夫人将信将疑地走了,百里冬继续查古代圣贤定下的规矩,很多细节他已经忘了。“士冠礼,筮于庙门,主人玄冠朝服,缁带素縪,即位于门东西面,有司如主人服,即位于西方,东面北上,筮与席……”他迷失在古代的甜美的一天里:清风,黄土,新叶,桃花,车,粘着青草的木轮,四四方方的土房,红的帘子,不加雕饰的木门,许多姿态优雅的人,芦席,蒲团,竹器,瓦罐,青铜,甘醴,大块大块的肉脯……没有铁的世界,是那么清爽亮丽。一个阴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这些书,都要上缴。”
      云阳县令站在身边,一张冰冷的脸像鞋底一样,这个小官是皇帝亲自任命的,要为当朝当代的廉洁吏治树一个典型,他绝对该张榜戴花,他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知多少有钱有势又目无法纪的人,被他送到阴山上修长城、送到宗庙里劈木头、送到渭水边扛石头,百里冬虽是皇子妃的养父,也没见他笑过。
      “你说什么?”百里冬问。
      县令指指那本礼法书,又指指后面的书架,重复了一遍:
      “朝廷的最新法令:除医药、占卜、桑蚕之书和秦国历史书籍,一切民间书籍都要收缴。”
      “为什么?”
      “这是法令,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依法办事,就没有任何麻烦。十五天之内把书拉到县里来。”
      说完他就走了。光头进来,百里冬嘀咕道:“书有什么好收的,书能把人头砍下来吗?”光头说:
      “七辆车的兵器都给他们了,书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百里冬继续考虑冠礼的仪式,忘了书的事。过几天,里长和和气气地来提醒他了,他答应交书,但也没动。过了十五天限期,他仍然没有派车送书,他倒不想抗拒朝廷的法令,只是懒得把那些沉甸甸的简椟弄出来。他和光头在书房下棋的时候,云阳县令、县尉带着五十多个兵,驾着十辆大车,来装书了。士兵们抬着柳条筐一哄而入,把书往里搬,书太多,老也搬不完,他们索性把书架拉倒,让书简稀里哗啦滚一地,然后往筐里拣,孔雀遛达进来,差点儿也被他们扔进筐里,如意把它抱走了。士兵出门时嫌百里冬挡了道,用肩膀顶开了他。他眼里一下就冒出了火,但他忍住没发作。他听见容氏对百里桑说:“收兵器都没这么乱,那时候当兵的把剑柄理顺了才装车。”看着乌烟瘴气的院子,百里冬想:当初收兵器的时候,真他娘该造反。“说不定我们以一当十地杀出去,在赵国的土地上一呼百应,我们收复赵国的土地!”他解恨地想,“娘的,老子在云中,谁敢用肩膀让我闪开道?”他像挨了冻似的发起抖来,黑胡子也跟着哆嗦起来,他像女人一样哭了。看见蓬莱国故事也被扔进了柳条筐,他冲上去拽住柳条筐说:“这不是禁书。”县令铁面无私地说:“是不是禁书,我们带回去查。”光头这个老武士,虎视眈眈地盯着县尉腰间的佩剑,莺夫人知道他在幻想将它拔出来,赶紧把他拉上了楼。县令缓了缓口气,对百里冬说:
      “你也算是皇亲国戚,我们对你算客气的。有人抗拒交书,被当场问斩,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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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们刚走,扶苏和弄玉又来了。弄玉发现自己的考察记录也被搜走了,只恨晚来了一步。扶苏说了收书令的来由:有一天,老博士淳于越盯着方士们描绘的正确的世界地图想:原来世界这么大呀,皇帝迟早要统治它的,但是他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呢?还是古代的天子聪明,登基以后把兄弟儿子、异姓功臣都封为诸侯,每个人都哄安分,还能帮他治理国家。于是,他在咸阳宫的宴会上提出这想法。皇帝一听就不高兴,因为裂土分封在他看来是倒退。李斯又火上浇油:“陛下率领秦国将士浴血奋战二十六年,结束了诸侯纷争的局面,统一了中国,这是史无前例的功绩,那些酸儒生们怎能理解?说什么诸侯,诸侯只会架空天子、相互蚕食。如今天下已经安定,法令由陛下一人制订,陛下的雄才大略足以统治整个世界。”李斯还反映,当今民间学派众多,私下议论法治,但凡有新法令颁发,就站在自家立场上褒贬,甚至在街头巷尾议论,使民众产生不满情绪,同时采取违背法律宗旨的做法来抬高自己,利用古书中所谓仁政拉拢人心,聚集不明真相之人造谣诽谤,降低陛下的威信。他建议取缔民间学派、严惩妖言惑众之徒、收缴民间书籍并焚毁。说到底,这是当代最大的文化人煽动的一场颠覆文化的运动,没有人比他更博古通今、文章写得更油光水滑、脑子更好使,正是这样他才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但是出于对文化的厌倦,他成长为文化的叛逆。他的思想与那个独裁者一拍即合——当文字和度量衡都不足以统一人们的思想时,索性把影响人们思想的一切都抛到火里去,让人们一代一代忘掉它。新的法令已经刻在石头上,树在咸阳宫广场上了,比当年商鞅之法的石碑还高:结伙谈论《诗》、《书》者,当场处死;以古非今者,灭门;官吏包庇罪犯者,与罪犯同罪;收书令下三十天,官吏不执行者,脸上刺字,去服苦役……如此剑拔弩张,是为了根除民间学派。对百里冬一家,确实是够客气的。
      田雨住在杨端和府,对城里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他看见那块碑耸立在咸阳宫大门外,在两排铜人前面。再往前,在咸阳宫广场的中心,新建了一个圆形的高台,台上有一排高杆,台边有铁栏杆,台下有一圈深沟,通往咸阳宫广场的下水道。这里每天人山人海,一批批逆党在台上被处决,他们的血流进那深沟,流向下水道,流淌在咸阳宫广场的一块块严丝合缝的青砖下面,他们的头,轮流挂在那一排高杆的顶端,失去生命的头发兀自飘着,在苍凉的天幕下像枪头的缨一样。行刑台东边有个台阶,下面是一座跨过血沟的小桥,士兵们不停地把尸身、头颅和七零八碎的肢体抬下来,装进车,拉往郊外焚烧,很多犯人是被夷三族的,连给他们收尸的人都没有。皇帝创造的世界中心腥气冲天,乌鸦日日夜夜盘旋着、号叫着,连草原上的苍隼和兀鹫也远道而来,在行刑台上大快朵颐,或者勾肩缩脖停在宫墙上、皇宫的屋顶上,耐心地等着又一批犯人被砍掉脑袋、肢解、拦腰铡断……田雨在百里冬家碰见扶苏,就问:“真的有这么多逆党吗?”扶苏说:“什么逆党,有些只不过在酒馆里多嘴多舌,被便衣听了一耳朵。有些更倒楣,只因户籍和逆党编在同一组,按法律,他们就连坐了。这一条最不讲道理:五户黔首编为一组,其中一户谋反时,如果其余几户不告发,他们就陪着死,哪怕根本不知情。”他说假如他当了皇帝,第一件事是修改秦律,推倒雍城那个商鞅之法的石碑,第二件事是拆掉咸阳宫广场的行刑台,填平那血沟。
      腊月里,行刑台冷清了,食腐的黑禽大都飞回草原和荒漠了,只有一些小个的还在行刑台上流连,从积雪里找碎肉,痴心地等着它重新开张。连扶苏也不知道这场血雨腥风是过去了,还是暂时的安宁——只是为了迎合皇帝在统一天下之初改称“腊月”为“嘉平”的美好愿望。田雨来到东郭先生家,专心下棋、教棋、整理棋谱,忘记了外面的悲惨世界。书生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王桂和独眼龙回定边老家过年去了,百里桑在父母身边安心等待着冠礼的那一天,其他人不知在哪儿。孩子们放假后,院里就更安静,安静得有些冷清,林氏突然只需要做四个人的饭菜了,这清闲她一下子吃不消,于是她把孩子们用的八个棋枰里里外外擦干净,再把二十几盒棋子倒在水盆里,一粒一粒用皂荚搓洗,三千多粒棋子,她洗了半个月。当她把棋具重新摆好时,东房看起来不像围棋学校,倒像个纪念馆。田雨和东郭先生的第二盘让子局快下完了,他仍然没有胜机,但他很高兴,因为离他现在的理想——用一生的时间编写一部包含十局棋的《东郭让子谱》——只差八局了。在焚书运动中,《东郭让子谱》没遭殃,因为东郭先生家不是百里冬家那样的藏书大户,他们交了一箱书和棋谱到县里,就没人来查了。整理棋谱时,芮儿突然问田雨:
      “咱俩多久没下过棋了?”
      “两年零四个月。”田雨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没有马上对局,《东郭让子谱》就够他们忙的,以后的日子还长。年底,田雨来到百里冬家,看见了给百里桑做好的缁布冠、白鹿皮弁、爵弁以及三套礼服,还有白鹿皮剑鞘,里面装着涂了银粉的木剑,曾经拥有七车武器的百里冬就用这套东西给他儿子过家家,冠礼的日子早已卜筮好了,就是大年初一。田雨告诉大家,他打算在东郭先生家过除夕夜。莺夫人怔怔地盯着他:“你哥不在,你也不在……”说着,声音哑了,眼泪要出来了,容氏责备田雨:“这叫什么话!年三十撇下你娘,在别人家过,就算你已经是他们家女婿了,也不兴这个规矩啊。”田雨拉着养母的手,亲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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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娘,我和我哥都是您的儿子,可他们家没有儿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大小伙子在他们家过年三十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年三十那天,田雨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带礼物去东郭先生家,他没听说一个天天在家的儿子除夕夜还要给家里人送礼。他来到那熟悉的院里,撸起袖子,帮着剁开冻硬的牛羊肉,劈柴,打井水,一桶一桶往厨房提,再把脏水提到门口倒掉。他和芮儿一起喜滋滋地把桃符挂在门口,把椒花酒、桂花酒、饴糖、年糕摆在灶王爷面前,跟着老人们跪下来,祈求那个大胡子的神向玉皇大帝说几句好话,保佑全家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他不知道百里冬那边在贵族的幻想中会搞出什么名堂,但他喜欢这个家的朴实的、平民的新年。他和芮儿一起收拾闺房里的棋谱和棋具,装在床底下的抽屉里,这时他发现了一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缕头发。芮儿一见,脸就红了,她把小木盒抢过来塞回抽屉里,把抽屉合上。田雨记得自己曾经向芮儿要一缕头发做香囊:“咦,这不是给我的吗?”芮儿满脸通红地说:“现在不给,不给不给!”田雨问:“那什么时候给?”芮儿锁上抽屉,笑着说:
      “不知道。”
      除夕之夜,田雨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他曾是一个被魔咒困扰的孩子,碰什么就丢什么,算命瞎子给他哥的预言是成为情种,给他的预言则是“早晚会把自己弄丢”,他在满门抄斩中失去双亲,沦落街头,在城堡中喝隐身糖浆丢魂,又获得新生,他苦读兵法励志成为将军,没想到成了围棋国手……后来的事,就与东郭先生息息相关了。他们这才知道莺夫人只是田雨的养母,田雨是个孤儿。林氏慈祥地告诉他:
      “孩子,这儿就是你家。”
      一年来,田雨用种种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正是这个家所缺少的年轻男人,他兢兢业业地辅导棋童们、一丝不苟地撰写棋谱、由衷地尊敬长辈兼老师、让他们严肃的女儿笑脸盈盈,他甚至向自己的体力挑战,干起上房补漏、挑水劈柴的重活,渐渐忘却了大将军的梦想。两年前,芮儿的瘦小身影出现在逆光中,她的大眼睛铭刻在他记忆中,东郭先生的智慧又引起他深思。后来他们撇下两盘对局,一去无踪影。田雨不知多少次回顾这两局棋,困于无法解答的谜团,沉浸在无望的怀念中。当王桂把他领到这里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把他们弄丢了。东郭先生一家人已经习惯了田雨的存在,如果不是这个聪明文静乖巧的孩子而是别的男人在这院子、这棋室、这闺房、这厨房、这安宁、祥和、智慧之中赖一辈子的话,他们想都不敢想。
      “我已经在北阪看好了一个大宅子,”田雨说,“再攒半年的钱,就可以把它买下来了。”
      大年初一中午,田雨赶到百里冬家参加冠礼,扶苏也来了,弄玉没有来,因为她正在坐月子。百里桑在漂着十二种花的水里沐浴,洗掉身上的孩子气,然后钻进临时搭起的帷幕。他身边搁着黑、白、黑里透红的三套礼服,帷幕外等着他的是三顶冠弁、一盆圣水、木梳、甜醴、佩剑这些神圣的东西,以及肃立的家人,以及也穿上了礼服的孔雀,以及仅有的三名客人——扶苏、莺夫人和田雨,他有些心慌。父亲的声音传进来:“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正在为你举行庄严的成人仪式,当朝当代最为尊贵的皇子扶苏,我的好朋友何荆,我,将为你加冠。请你从帷幕中出来,接受我们的祝福。”百里桑穿着黑色的礼服,从白色的帷幕中钻出来,跪下。父亲在圣水里洗手,拾起梳子给他梳头,为他戴上黑麻布做的第一顶冠,向他敬酒、祝福。然后他钻进帷幕,换白色礼服,出来让扶苏加白鹿皮弁,再换黑里透红的礼服,让光头加黑里透红的爵弁。“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他们的祝福虽是背古书,却使他思绪万千。“弃尔幼志”!他将忘却少年时代什么样的理想?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围棋天才,但田雨的到来击溃了他的信心。他又以为自己是诗人,但是在今天的世道上他已不再指望有人还能理解诗歌。加冠之后又加佩剑,他真的进入了父亲营造的幻觉,他感到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臣,有治人之权、征伐之权、祭祀之权的庄严。他的头发被绾成了髻,冠扣在上面,钗穿过它,缨系在颌下,在这种踏实的感觉中,他不想再混日子了,他打算学学治家之道,继承父业做个殷实的小地主。但是想到白鹿皮剑鞘里包着的是一把聊以自慰的木剑,他又笑了,他想起那个独眼龙,此人在东郭先生家厕所里撒尿,一把真剑不小心从裤裆里掉出来,在尿槽上戳出了火星。这个蛮子带着剑,但显然不是贵族,他不是贵族又是什么?那就是强盗。礼毕后,扶苏走了,他还惦记着坐月子的弄玉,以及那个天知道会不会成为大秦帝国第三代皇帝的新生儿。按仪礼,百里桑应该以成人装束骄傲地出门拜见乡邻,这个就只好算了。送走扶苏,他们赶紧闩上大门,回到已经改成餐厅的书库里赴冠礼宴,宴请自己。百里桑又换上了白鹿皮弁。每个人送他一句金玉良言。百里冬说:“美哉!戴冠之士,即使与人决斗,你首先要护好的是头上的冠,像子路那样,当别人刺断你的冠带时,你把它拴好,再接着战斗!”他一时忘了这玩意儿是要摘下来、藏起来的。容氏说:“美哉!儿子,你哥哥死后,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别让我们失望!”莺夫人说:“美哉,二公子,接下来,你爹该给你说个媳妇了。”光头说:“美哉!少爷,将来有机会,把咱的空中城再建起来!”田雨说:“美哉,小伙伴,祝你一生幸福美满。”如意抱着孔雀说:“嘻嘻,美哉,哥哥,这些赠言可都是人生财富,你可都得背下来啊!”正说笑着,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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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大年初一晚上谁会来拜年?他们在这里素不与人交往,白天也没有人来拜年。那就是扶苏回来了。如意跑出去一边开门一边说:“姐夫来得正好,我们还没动筷子……”可是她楞了,门口站着一队士兵。
      士兵们手执利刃冲进来,涌进餐厅,百里桑的白鹿皮弁还在头上戴着。一位军官厉声问:“你是百里桑吗?”他点了点头,士兵们立刻把他枷住,拖了出去。容氏喊道:“是扶苏公子亲手为他加的冠!”军官说:
      “我们奉廷尉之命缉拿百里桑,他可能参与了谋反活动。”
      谋反?廷尉?大家懵了。一眨眼,他们已经把百里桑押走了。田雨说,廷尉是仅次于皇帝本人的执法者,由他办理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但是百里桑怎么会跟“谋反”的事沾边?他感兴趣的不就是下棋和写诗吗?如意连忙写信让孔雀送进宫。大家焦灼不安地等啊等,终于又有人敲门了,这回是扶苏。他听了事情的经过,问:“百里桑在外面跟什么人有来往?”田雨说今年秋天他在东郭先生家和一些书生下过棋。
      “书生!”扶苏说,“现在最不老实的就是书生。昨晚上,年三十,朝廷突击抓捕了一批书生,他们是真正的逆党,东郡的一个县令就是被他们谋杀的。百里桑会不会认识他们?”
      田雨冲到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飚了出去。一路上,他脑子里嗡嗡地响。如果昨晚落网的逆党中有人在东郭先生家下过棋,如果百里桑是被他们供出来的,东郭先生一家会不会受牵连?他们和逆党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是逆党就在他们家聚会,林氏还给逆党做饭!这是罪名吗?田雨理不清。到了,到了!东郭先生家的院子真是空的!想问问邻居,邻居也没人!隔着几个院落,有人告诉他:昨晚上统统被抓走了,这是一组住户,有事都要连坐。连坐!如果连毫无瓜葛的邻居都要连坐,窝藏过逆党的东郭先生一家又当如何?田雨赶到杨端和府,求杨端和带自己进宫找廷尉,杨端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找廷尉,廷尉还找你呢,要不是我把剑拍在案上替你说话,你早进去了。”
      “东郭先生一家被他们抓了!”
      “东郭?哦,那个老棋士啊?你的意思,要我帮他说句话?当初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
      “将军!”田雨跪下了,“他对我非常重要!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杨端和带他去找廷尉了,扶苏正好也在那儿。廷尉对扶苏说:“都知道百里家与公子的关系,执法队不敢擅自抓他,报到我这儿来,我也不敢做主,报给皇上,皇上发了脾气,说该抓的就要抓,六亲不认,我这才叫人把他带来,我好好问问他,如果他真的只是去下下棋,我会如实向皇上报告,但……他擅自戴着一顶白鹿皮弁,这,我也不敢向皇上隐瞒。”扶苏说:“这弁是我给他戴上的,我去向父皇解释。”他走了。廷尉听明白田雨的来意,冷笑道:“你还替别人说话,你自保吧。这种小案子,不在我这儿审。”
      廷尉连这批逆党关在哪儿都不知道。田雨推测,谋杀县令的事发生在东郡,如果东郭先生一家确是被这事牵连,他们应该被关在东郡的大牢里,由东郡的司法机构审理。他赶到东郡,证实了这一猜测。东郡郡守告诉他:窝藏逆党的人也是逆党,逆党只有死路一条,问题是怎么死,有戮、弃市、磔、枭首、车裂等等,审判就是给每个逆党定个死法。田雨回去取出自己本来准备买房的钱,二十多斤金子,又到莺夫人那儿,把田鸢这两年收的地租拿走,两麻袋铜钱和一些金子,进城把它们统统换成金子,总共一百六十斤左右,送到东郡郡守家里。
      “我会秉公办案的,”郡守盯着金子,“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田雨要求探望他们,郡守说他们不在东郡的大牢里,是临时执法队把他们抓获、关押起来的。田雨回到将军府,找到全套法典,拿出当年研究战国历史的劲头,认真研读起来。他渐渐佩服起制定这套法典的人——主要是一百多年前的商鞅。“凡讯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他们主张耐心听取人犯的口供,“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要获得真实的口供,不搞逼供,不轻易动刑,“以乞鞠及为人乞鞠者,狱已断乃听”,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对死刑尤其慎重,地方上判决的死刑都要上报廷尉,廷尉亲自判决的死刑则上报皇帝,怪不得他们伟大的皇帝每天批阅二百斤奏简。瞧瞧,他们把诉讼程序搞得多么完备、谨慎、公正!田雨相信东郭先生一家不会死,东郡郡守会找到理由为这家老实人开脱的。但他不由自主地关心起郡守说的各种“死法”来——戮杀,先剃犯人的头发胡须,羞辱他,再杀他;磔,把他肢解;腰斩,用铡刀把人切为两段;车裂,五马分尸;坑,活埋;枭首,行刑台高杆上的那些人头就是这么来的;镬烹,活活煮死一个人;族,灭三族;具五刑,在脸上刺字,割鼻子,割舌头,剁脚趾头,肢解,将头颅割下来挂在高杆上……他看不下去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老实人身上。他忽然想起东郭先生家的门没锁,想到这儿,心里倒凉了一下,他急忙往外走,兀鹫又飞来了,行刑台那边又是人山人海的了,他凑过去看,路上还遇到几辆血红腥臭的车,满载着脚趾头和鼻子,他想:他们连一根脚趾头也不会少,他们只是被逆党利用的老实人,而且郡守刚刚收了一百六十斤黄金,但他不由自主要过去看看谁在行刑台上。他挤进摩肩擦踵的人群,看见死囚们在行刑台上跪了一圈,他们背上绑着木架,胳膊也绑在上面,田雨绕着法场走,在行刑台上见不到一个熟人,他对自己抑制不住的一个念头充满了憎恶——他们会不会在……“你想什么呢!”他斥责自己,“连判决还没下来,就算判了,也还有上诉的机会!”但是当他走到法场南边时,什么也不用想了,他们就在行刑台上,背着木架,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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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相信自己认错了,他拼命挤进人群,直扑到血沟边的栏杆上,仰望行刑台。但是,千真万确是他们!“芮儿!!!……”田雨的喊声被法场上的喧嚣淹没了,他们仍然低着头,也看不见他,他们已经提前闭上了眼,他们脸上的颜色已经和死人一样。田雨攀着血沟边的栏杆挤过去,冲向桥上的监斩官,他立刻被士兵们摁倒在地,他的脸贴着腥臭冰凉的石头,他拧着脖子大喊:“为什么不经审判就处决?!”监斩官问:“你是谁?”田雨说:“杨端和将军府的田雨!为什么不经审判就处决?!”“现在还用审判吗?你没看见那块碑?执法队有权当场处决逆党!把他们抓回来问清楚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是老实人!就在你身后!那一家三口,他们是老实人!”监斩官下令开斩,田雨听见了“喀嚓喀嚓”头颅被切下来的声音、“噗噗”身体被铡断的声音、还有被割肉、被肢解的惨叫声,他分不清哪是他们发出的,他被士兵紧紧按着动弹不了,也看不见他们在怎样被屠戮,他只能听着自己深爱的人被杀死,他只看见一股股鲜血注入桥下的深沟,冒着热汽流淌着,汇集着,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在牢房里。同屋的人犯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说话,这些人揪住他,用膝盖顶他的胸、腹,用肘猛击他的背、腰,他不说话,他吐出了胆汁,又吐出了血,也不说话。昏迷,醒来,入睡,或者昏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被狱卒抬了出去,又被几名士兵抬上车,他被拉出大牢,拉到街上,一直拉到杨端和府里。杨端和出现在他身边:“折腾够了吧,这个世道,能保住你自己的命就不错了。”他不说话。又过了不知多少天,他能走动了,于是他跌跌撞撞一直走到东郭先生家里。这里已经被抄过,抽屉都被橇开了,棋谱不见了,但小木盒还在,托在手里非常轻,拉开盖子,里面仍然盘着一缕黑发,摸起来凉凉的、滑溜溜的。他把小木盒紧贴在脸上,泪水无声无息、无休无止地倾注在上面。深夜,芮儿的眼睛浮在床头,里面闪烁的泪光是真实的,他呆呆地看着,芮儿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她的瘦小肩膀、刚刚隆起的胸脯也浮现出来,他看见一个栩栩如生的芮儿。
      “芮儿!你活着!”他从地上跳起来。
      “你看见我了。”
      “他们呢?”
      “别来抓我。”芮儿向后滑动,“我会把你冻坏的。”
      “芮儿!”
      “等我暖和一些再来看你,好吗?”她的身影穿过木窗格,化在了月光里。
      田雨躺在芮儿床上,等着她再来,他打算永远等着。他把小木盒放在枕边,轻轻摩挲它:“好的,我们还能见面,就好。好芮儿,你留下这个东西,我再也不会失去你了,对吗?你说身上暖和一些就来看我,什么时候能暖和起来呢?爸爸妈妈好吗?让他们也来看看我,我要买新房子,我要接你们来……”天亮又天黑,他不吃不喝地等着,往床头看、往窗口看、往黑暗角落里看,辨认哪一个光斑是芮儿的眼睛,但是芮儿还没来,她在那无限苍茫的彼岸,身子还没暖和过来。夜风送来一个母亲的哭声,田雨继续喃喃:“很多人都在哭,我不哭了,我不是还可以见到你们吗……”然而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血!血!血!除了这个,他们还让我看到了什么?他们按住我的头,不让我看……”他只觉得眼睛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兀鹫!兀鹫吞噬了你们的肢体,你们死了,连个安息之所也没有!……我要吃要喝,我不能死,我要为你们复仇!我要吃仇恨,我要喝仇恨,我要呼吸仇恨,仇恨是我赖以维持生命的唯一的东西!即使杀三个人也不足以解除这仇恨!他们动用了一支军队来杀死你们三个!从今往后,能使我成为将军的,除了仇恨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第一个要杀的是执法队队长,也就是那天的监斩官。田雨用一个围棋国手的全部聪明才智来算计他。跟踪了几次,田雨认定他住在咸阳西南的驻军大院里,在这里动手是不可能的。但田雨坚信,一个人不可能不走亲访友,不可能不出去消遣。“放在以前,如果有人憋足劲要杀我,他可以在棋馆外面用车撞死我,可以在东郊的路边袭击我,也可以在泾水边暗算我,因为我不会整天呆在杨端和府,我会去下棋、去找东郭先生、去找百里冬。这个人,也一定有经常去的地方。不管那是什么地方,他必须死,他已经死定了!”他瞪着阴曹地府的索命鬼的眼睛,换不同的车,在驻军附近的不同路口守望着,一个黄昏一个黄昏地空守,又一次次因为不敢太接近对方的车而被甩掉,偶尔跟踪到一个酒楼、一家饭馆、一户人家、一座深宅大院的门口……他以一己之力网织着此人的厄运,寻找着亲手杀死这个佩剑的军人的良机,不到万不得已不打算雇刀客,他还一直忍着没向杨端和及军中的其他人打听情况,因为被他盯住的人迟早是要死的,朝廷迟早要来破这桩命案的,到时候不能给他们留下线索。他要保全自己,去杀更多的人。
      他终于发现执法队队长每隔三五天在城北的下等人居住区的一户人家过夜。田雨估计这是他的亲戚。白天,他扮成乞丐敲开了那家人的门,一个少妇站在门口,一条牛犊般的大黑狗扯着铁链子冲他狂吠,这东西的嘴完全是方的。在妇人摔上门以前,田雨看清了这个院有两间正房、一间厨房和一间狗舍,这样的小院,住的人应该不多。他在周围转了一圈,记住了两件事:北边墙外有一棵柳树,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伸进院;南边的墙挨着厨房,房顶的烟囱大约有一尺粗。除此以外没有更合适的攀缘处了。他在郊外找一棵柳树爬上去,爬到胳膊粗的树枝上,结果树枝被他压断了。看来只能上烟囱。他听说过盗贼用的钩索,但是他估计自己没有力气抓着一根绳子上墙。于是他为自己设计了比较业余的工具——顶端带有套索的软梯子。为了干这桩活,他住进旧宫田鸢的宅子,把看房的几个老仆遣散,说是要卖房。人走空之后,他把东西做出来,在这儿的厨房烟囱上练习套圈,他在草原上见过人家套马,自己没套过,但一个烟囱总比马头老实。练得顺手时,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套马,而是按照小时候苦读的兵法用云梯攻城拔寨。但是那条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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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用普通的毒药诱杀一条狗,它临死前肯定会闹腾,必须找到见血封喉、狗吃了连吭都不吭一声就断气的专用毒药。他小时候曾经流浪街头,他知道这种药在哪儿。十年过去了,空中城的理想、将军府的安宁、东郭先生家的幸福,都过去了,他又要和自己深深鄙视的秘密社会打交道了。他远离咸阳去办这事。一个小乞丐摊着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腿在路边唱着万年穷的歌,田雨看出那是用朱砂、猪油、猪肉和豆腐皮做的。他用齐国口音对小乞丐说:“初来贵码头,想拜拜瓢把子。”小乞丐问:“做什么买卖的?”他说:“翻高头。”小乞丐把他交给一个贼,贼又把他领到瓢把子面前,瓢把子问:“哪个窑?”他说出本地一家富绅,瓢把子默许了,又问:“几个并肩子?”他说:“乌里王,就我一人。”瓢把子说:“独狼呀。”这个切口——独狼——后来竟成了田雨在革命党中的绰号。他向瓢把子纳完贡,又说:
      “窑紧,有皮条子,向您求点药。”
      就这样,他买到了杀狗的药。他在当地买了一条狗拉到没人的地方试了试,看见毒药确实见效,就回咸阳了。一个想法曾经浮上心头——这药可以诱杀一条狗,自然也可以诱杀一个人……但是不行,他要活剐了他。
      夜深人静,他趴在那家人的屋顶,慢慢把软梯子收上来,令他心酸的是,他现在能够轻手轻脚不把瓦踩烂,是因为他给东郭先生家换过瓦。他怀里揣着用毒药浸过的猪肉和一把小尖刀,腰间掖着菜刀。对于杀人凶器,他做过一番研究。尖的屠刀,拿起来轻巧,但捅进去需要腕力,初春,人们还穿得比较厚,他不太有把握;劈柴的砍刀,本身有很重的杀伤力,但他柔弱的手使起来有些笨拙;只能指望菜刀了。他曾经买回一头羊,哆哆嗦嗦地劈开它的脖子,又追着一刀一刀地劈,劈得它遍体鳞伤、肠子流出来,直到劈断它的颈骨。羊面对死亡还是太温顺,他想起小时候见别人杀猪,猪挨刀子的时候撕肝裂胆地叫,这更像人,于是他买来一头猪,把院门关紧,抄起菜刀剁下去,猪惊嚎一声,拖着几百斤的躯体疯跑,田雨追它,它还回头来咬,田雨压在它身上劈断了它的脖子,这时候他手不抖,眼睛也能看准下刀的地方了。这头可怜的猪身上的一坨肉,马上就要到狗的肚子里去了。狗舍的屋顶离厨房的屋顶有半人高,田雨准备下去,揭开狗舍的瓦投毒,但他的屁股把厨房屋顶边缘的一片瓦带了下去,这片瓦砸在狗舍的屋顶,狗狂吠起来,北房的灯亮了,一个男人冲出来大喝:“谁?”田雨马上跳墙逃走了。
      天公作美,过几天刮起了狂风,路边的树枝噼噼啪啪地断,晚上风更猛,田雨又来了。他还带了一小床棉被,这倒不是为了抵御寒流。上房以后,他把棉被扔在狗舍屋顶,然后骑上墙头,挪到狗舍上方,溜下去,踩在棉被上。这时他发现狗舍的瓦已经被揭开了,他往下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贴在那窟窿上听,连狗的呼噜声也听不见,他把毒饵扔下去,也没动静。
      “咦?难道真有贼?”
      不容多想,这样的好天气再难遇到了。他从狗舍跳下地,贴着墙根摸到北房的窗前,蹲下来听,除了鬼叫般的风声和窗户板的咣当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掏出小尖刀插进门缝拨门闩,同时注意东边的那间正房,那儿也像坟墓一般死寂。他已经急火攻心,门闩就要开了,他就要进去,不管什么人一刀劈了再说,有人醒来索性拼了,杀完他们,等着那个队长,不管等几天,等他来……突然,一只大手蒙住了他的嘴,一只铁骨铮铮的胳膊箍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拖到西面的墙根下。他定睛一看,那竟然是独眼龙,在东郭先生家见过的独眼龙。又一条黑影从黑暗中闪出来,那竟然是王桂。
      “啥也别说了,”王桂也认出了他,低声说,“咱们进去!”
      屋里睡着一男一女,他们惊醒时,一个被独眼龙的剑抵着,一个被田雨的菜刀摁着。王桂把他们嘴堵住,把他们绑起来,告诉田雨:“这俩专干放白鸽、扎火囤的勾当,执法队长管治安的时候就罩着他们,这女的让执法队长白玩。”那男的咬着一团布,鼓着眼珠直呜噜,独眼龙低声呵斥:“别出声!吹你灯笼!让你比老子还瞎!”王桂说:“我们冲那队长来,跟你们没梁子,暂时委屈你们。”这一等就是两天,有人敲门,田雨和独眼龙就过去,独眼龙藏在门背后,田雨开门,对来人点点头往屋里走,好像他也是这儿的客人,来人刚进院,独眼龙就将他击昏,这样,又绑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道上的朋友、一个送牛奶的、一个收破烂的、一个户籍警。在等待中,田雨质问王桂:“为什么在东郭先生家集会?”王桂说:“我知道你特别想杀了我,等这事办完,随你便。”他现在是通缉犯,他的全家也被牵连、处决了,他的眼睛已经红得跟脸分不清,而且永不褪色。执法队长总算来了,独眼龙直接把剑戳进了他的后背,田雨闩上大门,剁下他的头,肢解他的尸体。他戮够以后回到屋里,惊呆了,屋里也是一片血腥狼藉,放白鸽的男女、他们的两个朋友、一个送牛奶的、一个收破烂的、一个户籍警都已横尸在地。王桂说:“这是为你好。我们都是行尸走肉了,你还得在外边混吧。”他们反锁院门,守着一堆尸体,不到天黑不敢离开。在沉沉暮色中,田雨品尝着从仇恨泥沼的腥臭中涌出来的一汪汪苦涩的泡沫,那或许是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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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临走前,他们把执法队长的碎肉、菜刀、软梯子和棉被集中在北房,和那些尸体堆在一起,放火烧。他们跑到旧宫时,火光已经冲上了北边的天空。他们闪进院,关紧大门。王桂把独眼龙的剑拔出来递给田雨,抻着自己的长脖子说:“下一个是我了。”田雨一声不吭,把剑提到厨房,从那头死猪和死羊身上切下一块块的肉,扔到锅里,加水,生火。后半夜,他们啃白煮肉,喝闷酒。王桂突然问:
      “下一个又是谁?说吧,趁着我们俩在。”
      “你们俩杀不了他。”
      “谁?”
      田雨不出声,王桂明白了。这个人确实不好杀,他的家是三百里宫殿,他的专用道路夹在两道高墙之间,他身边有六千虎贲军跟着。“用得着我们,到贺兰山找我们。”天亮前,他们给田雨留下这句话,走了。田雨把小木盒掏出来,想对芮儿说几句报仇雪恨的痛快话,但是说不出来。他报了仇,心里反而更堵得慌。他抽泣起来,跪下来,把头埋在小木盒上,越哭越厉害,哭得气哽喉塞,他把床沿含在嘴里,堵住哭声,免得惊动邻居,他听见牙齿“得得”地敲着木头,这也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冤魂,那些人挤在一起,嘴里含着一大团布,圆睁双目,还有人在法场上跪着,背着十字架,甚至好像连这座宅院里多年前被满门抄斩的一家人的冤魂也挤进来了,也许真的只有杀更多的人才能让它们平息……天亮后,他把小木盒揣在怀里,把死猪、死羊扛上车,驶到泾水边,把那堆烂肉扔进去,然后去百里冬家。百里冬的头发全变白了,一头鹿的毛发要经过一千五百才变白,他只需要一个月。他儿子被流放到南越的丛林里去了,永生永世不得返回文明世界,他当初把养女献给皇帝做义女所获的田产也被没收了。这还是扶苏苦苦哀求皇帝得到的好结果,否则如下三条罪名够他们被夷九族——百里桑参与颠覆活动,擅用“圣天子万寿之征”的白鹿皮,在自编自写的蓬莱国故事中自诩为国王。弄玉也在这里,刚刚坐完月子的她,看起来比以前矮了一些,但在田雨眼里,她还是那么美丽,她正在整理百里桑的东西,百里桑被终生流放,就像死掉了一样,他的东西等于遗物。忽然,弄玉捧着一块布哭起来,田雨过去,她就把布抖抖索索地举起来给他看。田雨看不懂那上面的字有什么好哭的:
      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为乎夙夜!
      田雨把莺夫人送到海边的四公子家,回来与他的小木盒为伴。咸阳还有一些东西在等着他。一百六十斤黄金,东郡郡守托杨端和转交给了他。另外,逆党的事还没完,廷尉召见他,问他与东郭先生是什么关系,田雨说是他家请去教棋的。廷尉问:
      “秦国国手被人让五子的对局,比一个帝王用天下做棋盘、用人头做棋子下出的棋更伟大,这话是你说的?”
      田雨强忍着悲痛,面如僵尸,说:
      “一派胡言,他们写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
      田雨回到旧宫,在门上挂了个售房的牌子。这是装样子的。杀执法队队长以前,为了把仆人打发走,他说他要卖房,这事邻居也知道了,现在他不得不遮掩一下。来问价的人很少,这个院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住户被满门抄斩,在咸阳出了名,偶尔有不知情的人来打听,又被田雨的漫天要价吓跑了。过一段时间,田雨摘下木牌,重新物色仆人。他们陆陆续续来了,也做饭,也扫地,也喂马,也修车,也向佃农收租,但他们个个都是与朝廷有血海深仇的逆党,他们和田雨用菜刀切开胳膊,把血滴到酒里,发誓与秦朝统治者不共戴天,每个人还领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撮毒药——田雨毒狗剩下的,见血封喉,吃了一声不吭就咽气的毒药——用鱼鳔装起来,藏在头发里。这就是地下颠覆组织“鲍鱼会”开张的情况。此名来自空中城找孔雀的人找到的乌龟壳上的千年预言——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后来鲍鱼会兴旺起来,入会仪式上毒药不够用了,田雨又到贼窝子里去买。他哥哥在南方游历,不知道自己的家,自己曾经与云公主卿卿我我的地方,已经成了弑君者的巢穴。
      田雨在余生中谋划了十二次暗杀活动,其中有三次是弑君。最早是一批亡命徒攀上驰道的护墙向御车放乱箭,最后是一千名刺客裹住御车、撕碎御车。他的力量日益壮大,为他造就大批志同道合者的,是变本加厉的暴政。那断头台方兴未艾,押上去的已经是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甚至姓嬴的人,最惊世骇俗的一天,跪满断头台的竟然是皇帝的亲哥哥一家,这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像祭祖一样按辈分排着队登上高台,乌压压跪一片,然后是老一套——砍头、铡腰、肢解等等,看客绕着断头台逛一圈无非看到这些把戏。
      民间的叛逆苗头似乎被扑灭了,皇帝盯上了宗亲、外戚和世袭贵族,他知道,就是这些人播下了叛逆的种子,妄想裂土分封的是他们,有条件觊觎皇位的是他们,面对焚书烈焰说风凉话的是他们,望着断头台窃窃私语的是他们,他们拉帮结伙构成了一座座势力的金字塔,位于塔顶的某个姓嬴的人被一群不得志的官吏当成了出头的希望,等皇帝驾崩或死于非命,他将被扶持,争夺帝国的统治权,或至少割据一方。在军队里有一定威望的人尤其危险,相比之下前一阵子杀掉的那些酸儒生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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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小说】隐身

      六国的没落贵族也让皇帝寝食不安,他们在帝国的广袤土地上处处生根,悄悄地繁衍生息,不知道会积蓄多大的力量。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说明,这类人对帝国的仇恨是一代比一代强,无论皇帝巡视多少次、在泰山上竖多少碑也安抚不了。皇帝从咸阳宫到林光宫,必须经过泾水大桥,没想到有一天桥洞里藏着一群刺客,他们差不多是飞上桥来的,他们面对一模一样的六辆车慌了神,随即扑向第三、四辆车,一刹那,他们被侍卫们剁得血肉模糊,皇帝掀开第二辆车的窗帘看着。唯一活着的刺客被带回宫审讯,廷尉没问出他的来历,还被喷了一脸带血的唾沫,但听出他的口音是燕国的。
      皇帝免了这个优柔寡断的廷尉,换了一个屠夫。此人的脸像只蟑螂,满口的尖牙又像鲨鱼,脖子特别长,喉结不停地骨碌着,好像刚刚咽下一只活蝎子。他是胡亥小时候的剑术教师,又当过皇帝的侍卫长、内史郡郡尉,现在皇帝对他委以重任——肃反。精通法律的赵高和正在残忍之道上深造的胡亥来协助他。他们办泾水案,把带棱的细竹签扎进刺客的尿道里转动,反复用冷水把他浇醒,就这样得知幕后的指使者是燕国王室的后裔,问清之后,宦官赵高一刀削下了他认为纯属多余的那根阴茎,它还插着竹签,廷尉把它举起来晃,笑着问狱卒们:“谁吃烤肠?”
      有一个狱卒和卢生私交甚好,把这些事告诉卢生,还说:“没见过这样的畜生,审讯本来是他的职责,他竟然从中找乐子!”卢生又告诉田雨,田雨的表情只是惊骇,但心里已是怒火万丈:“这个人渣,他是仅次于皇帝的该死的人!”越来越多的义愤装在了他的小木盒中,压在私仇之上,这小木盒比万人坑中的所有白骨加起来还沉重,但依然时时刻刻压在他身上,和毒药在一起。卢生没有领过毒药宣过誓,但也不知不觉成了他的党羽。田雨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在空中城里,他求卢生带他去游说皇帝,卢生哄他说,等他长大再带他去,弄得他一蹶不振,那时他是那么崇拜卢生,只因为卢生是一个就要见到皇帝的人。对小时候的卑贱理想,他已经不止是轻蔑,十九岁的他,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泾水案还没完。皇帝看了案情汇报,批复了一句话:“燕国人里,还不知有多少荆轲!”于是咸阳城籍贯在燕国的人统统被捕了,王室和贵族后裔被送上断头台,平民去服终生苦役,其中不乏大地主、富商,有的已经是第三代移民,满口咸阳话,根本不会说燕国话,但是,无论他们在这里扎根了多久、家业多么兴旺,无论他们平时活得多么体面、多么遵纪守法,无论他们对养育自己的这片黄土地多么眷恋,无论他们忘祖背宗地为自己户籍所在的强国感到多么自豪,一夜之间,他们成了猪狗不如的人。
      严刑逼供,将谋反的罪名强加于人,死刑取消上诉,甚至未经审判就处决,百年法律就这样被践踏了。鞭笞、烙铁、用竹签钉指甲缝……这些在以前迫不得已才使用的手段,比起肃反的酷刑来,都是小菜。一位武官私下议论朝政被朋友告发,然后他被拴在廷尉府的刑架上,铁链从他的锁骨穿进去,从肩胛骨出来,狱卒拉着铁链审讯他,拉得他的肩胛骨像窗户板一样一开一合,这也没能让他交代“同党”。他根本不是逆党,哪来什么同党,他只有朋友,胡乱交代些名字,等于杀死朋友。但是他的妻子被拉来了,廷尉命令狱卒们轮奸她,那女人也很倔,受辱时厉声喊着:“千刀万剐也不能害别人!”廷尉把笔筒塞到她嘴里,让她出不了声,让狱卒们再来一轮。她昏了过去,狱卒打算用冷水泼她,突然,胡亥扯下那笔筒,踩成碎片,把其中最毛糙的一片对准她的阴道口。在这种情况下,她丈夫招了。这里还有个小插曲:那个向卢生透露廷尉府黑幕的狱卒,不忍心参与轮奸,在旁边看得脸色惨白浑身筛糠,廷尉对他说:“像你这样脆弱的人,不适合搞审讯,你可以不搞审讯了。”过几天在断头台上,他跪在了那武官一家人中间,他的罪名是同情逆党。
      通过这些卓有成效的审讯,逆党交代了他们的同党,他们的同党又交代出更多的逆党,蟑螂脸廷尉在上任伊始的三个月内上报了一千七百例死刑,皇帝的老手已经无力批复这么多奏简,索性把死刑执行权下放给他。平均一天要处死二十个人,还要判罚和流放不知多少人,他忙得发昏,免不了把本该流放的案子画上死刑的红圈,手下也就拿去执行了。手下夜以继日地抓人、审讯,也是累得虚脱,但没人敢抱怨,否则就是同情逆党。咸阳城实行宵禁,子时以后只有穿黑色甲胄的人在街上巡逻,千家万户都关上了大门,哄小孩子睡觉最管用的已经不是“熊家婆来了”而是“廷尉来了”。假如田鸢还在咸阳,弄玉还住在高楼上,也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心情搞子夜相会。如果真的在子时以后听到敲门声,那准是廷尉的人来了,这家人立刻知道自己是逆党了。就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黑衣人刚砸开门,那一家人已经倒在血泊中,在前往比阴曹地府还可怕的廷尉府之前,他们痛痛快快地自杀了。
      也有一户人家没闩门,黑衣人推开门,进入了一个静悄悄的空院子。告密信上说有逆党在这里集会。他们提着剑,顺着墙根摸到后院,看见一间屋灯火通明,他们悄悄包抄过去,又扑了个空,屋里摆着一席酒肉,点着香,但是逆党们还没到。他们咽口唾沫,相互递个颜色,然后蹲在门背后等逆党,那香熏得他们舒坦透了。过一会儿进来一个美女,一双秋波粼粼的眼睛慑人心魄,而且每个人都感到她在看自己,她说:“唷,都这么客气,等我来呀。”捕快们傻笑,她在酒席边坐下,说:“来呀,哪有蹲着吃饭的,来,哥哥,到这儿来。”捕快们就爬过去,美女举起酒杯说:“先干一杯吧。”他们现在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杯酒下肚,连骨头都软了。眼看着一群男人进来把他们捆上,他们连弯一弯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那种香,本是黑道上骗钱用的,一个姑娘到大户人家当几天丫鬟,在主人屋里点上这种香,要什么有什么,主人会喜滋滋地把百宝箱掏出来给她。如果廷尉有这种香,就用不着对人犯动刑了。田雨审这些捕快,得知廷尉从来不出宫,为皇帝鞠躬尽瘁,他连私生活都没有,他也从不参与抓捕行动,杀他不比杀皇帝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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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但是一个劫后余生的燕国人揽了这桩活儿。他有一口蛀牙,右边后槽牙烂到这个地步——他吃大豆,吃十粒只能咽下去九粒,还有一粒在牙缝里。他用一小截羊肠子把毒药包起来,扎紧,塞到那个牙缝里,然后半夜三更在街上鼠蹿,让巡逻队抓起来,他求饶时带着浓浓的燕国口音,理所当然,他被送到了廷尉府。在见到廷尉之前,他的门牙被打掉了,但后槽牙还在,他吃糠咽菜一律用左边的后槽牙咬,还时不时用舌头把右边牙缝里快要掉出来的药囊顶回去。有一天廷尉路过审讯他的那间屋,听见了这样推心置腹的谈话:“哥哥你就招了吧,随便说几个人,让我好交差,我们完不成任务要受罚的。做人要有良心啊,你看我对你够好的了,只是打掉了你的门牙、撅断了你的胳膊、拔光了你的头发、烫熟了你的脸、割掉了你的鼻子、挖掉你一只眼睛……最厉害的你还没尝到呢,你是不是想吃烤肠?有些事我也下不了手,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你要再不给面子,我只好把你交给头儿了,他可什么都干得出来……”正说着,廷尉进来了,那狱卒一看上司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在同情逆党,于是他一头在墙上撞死了。廷尉叫手下把人犯的裤子扒下来,他捏着一根竹签蹲下来,把竹签对准人犯的鸡巴,仰起脸,狞笑着说:“这里的饭菜有点清淡是不是?来,吃烤肠。”忽然,那囚徒连人带刑架倒下来,压在廷尉身上,更让狱卒们惊诧的是,他在和廷尉亲嘴,他们不明白就算抓了个同性恋,他怎么会看上那张蟑螂脸,俩人挣扎了一会儿,都不动弹了。狱卒们掰开他们一看,俩张嘴都在流黑血。这位壮士把嘴里的毒囊嚼烂,喂到了廷尉嘴里。
      对于杀皇帝,田雨有这样的信念:谁要是被一个有心灵力量的人诅咒,他就必定死无全尸。那年头有这想法的人太多了,田雨只担心别人抢着把这件事办了。他的运气一直不好。皇帝在泾水大桥遇刺后加强了警戒,六千名侍卫像活动的墙一样围着御车,另外,在御车前方十里范围内,还有不知多少便衣分布在屋檐下、灌丛中、大树背后,只要发现可疑的人立刻让他消失,快得好像对他施了魔咒,好像他脚下裂开了一条地缝,这些人只因为在自己浑然不知的皇帝行进路线上停一下或东张西望,就再也回不了家了,他的家人从第二天开始等土匪送绑票信来,永远等下去。
      当然皇帝尽可能走驰道,驰道两侧有高墙护着,它现在供皇帝专用,不像以前弄玉还能带着田鸢在驰道上兜风。泾水案过后,为了让皇帝一生一世都有高墙护着,驰道在一个月内扩建了三百多里,累死了两千多刑徒。驰道与民道交叉的地方是一座座封闭的桥,民道从桥下穿过,这种立体道路是大秦帝国的创举。鲍鱼会的人干了这么一桩活儿:在东郊的驰道边分三拨埋伏着,南北相距十里,七天七夜之后,南边的人耳朵贴着地面听到了车轮声,知道皇帝的车队从咸阳宫开来了,于是大家聚在一起等,御车一到,他们就搭人梯上墙,放乱箭、发火弩,乱箭用来打散侍卫们,火弩同时射向六辆御车。弩这种强力武器是田雨找贺兰山的土匪借的,土匪又是跟驻军抢的,他们曾经演习过,一支弩可以射穿三寸厚的木板。但是他们截住的是六辆空车,正去林光宫接皇帝。事后,皇帝杀了这批侍卫,换了另外六千个,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脑袋是系在皇帝的生死之上的。驰道上也实行了十里勘察的制度,墙里墙外都要搜索,沿途闲杂人等要驱赶到三里之外,而且为了让刺客没有藏身之地,驰道周围夷为平地,五里内的房屋统统拆毁,树木统统砍光,连河流也填平了,免得刺客含着芦管潜在水底,或者施魔法变成螃蟹,唯一防不住的就是隐身人了,但是田雨已经配不出隐身糖浆。在万般无奈之时,又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出现了,他就是王桂。他从贺兰山跑出来找田雨,说他受够了绺子里的臭规矩,受够了狼奔豕突的日子,受够了人肉包子的味,他全家的仇还没报,他说只要有办法把他弄到皇帝面前,他来干。田雨动用了孔雀——曾经为隐身人和弄玉传递爱的孔雀,现在它把田雨的信交给弄玉,求她帮助一个遭了蝗灾、从临淄流浪来的穷亲戚在宫里混一口饭吃。弄玉把事情托付给内务宦官,不久就把它忘了。王桂毁了容,吞炭变成哑巴,带着伪造得乱真的户籍证明跟田雨去见宦官。宦官报出一长串轻松的工种随他们挑,田雨不假思索地说:
      “让他去林光宫扫厕所吧。”
      办完手续,那个宦官被鲍鱼会的人杀了,哑巴则在皇帝经常驾临的林光宫扫起了厕所,每把笤帚里藏着一根浸透了毒药的竹针。田雨在少年时代读到的第一则历史故事是:死士豫让伪装成清洁工,在赵襄子上茅房时行刺,他的灵感就从这儿来。但是,时代毕竟是进步了,林光宫比赵襄子的王宫等级严明,皇帝专用的厕所在内宫,王桂打扫的厕所在外宫。尽管有种上当的感觉,王桂却作好了长期的思想准备,说不定哪天皇帝刚进林光宫、没到内宫就憋不住要拉稀,他就冲过侍卫的人墙,把毒针扎进皇帝的喉咙里。
      外宫的厕所也了不得,地板和尿槽是玉,茅坑是银子,装着擦屁股的绉纱的壶是纯金的。有许多大臣、宦官、侍卫、方士、宫女如厕,李斯曾经在那儿蹲过,王桂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只能使用一次的毒针留给皇帝。他日复一日地把深仇大恨扫到银粪坑里,埋葬在达官贵人的排泄物中、宫女的经血中。在浇灌玉兰花时,他眯着眼睛辨认车马行人,笤帚不离手,独自在厕所里时,他瞪着一对生锈的铃铛似的眼睛,怀念往昔的美好时光,怀念说话的日子,怀念那些眼中闪烁着思想光芒的青年,也祈求东郭先生一家的在天之灵饶恕他的过错。每个月换笤帚时,他把毒针换上。人们不知他一天要扫几十次厕所,总是看到他在那儿,他连饭都端到厕所来吃,这么敬业,他还是被轰走了,一天早晨,宦官把他领到茅坑前,指着银面上的一块黄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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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你扫厕所在想什么?一天到晚看你扫、扫、扫,还有这东西。昨晚皇帝跑来拉稀,刚要蹲下就看见这个,只好绕到另一边去拉,把皇帝急得……你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王桂拔出毒针扎进了自己的喉咙。他还没倒下,嘴角、鼻孔、眼睛里就流出了黑血,那双红眼睛一直凸着。谁也想不起他的来历,只好把他的尸体抬出宫,扔到山沟里。

      那一年咸阳城发生的巨变,就是愚公在世也不能理解。一座山从东南方走来,在三百里宫殿的流光溢彩上慢慢地走,有刀削斧劈般的断面,它走到咸阳宫后面停了下来,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蚁群般的刑徒裹住了它,这些人一片片往下掉,又一股股往上涌,他们忙碌一通离开后,山的断面上留下了五颜六色的线条和文字,那是一幅世界地图,千百条红线在它的中心汇集成一个猩红的结,旁边标着“咸阳”两个黑字,二百里以外都看得清楚。与此同时咸阳城的空中架起了纵横交错的密闭通道,把东西南北、新新旧旧的宫殿连在一起,把山和山连在一起,一条斜贯全城的大黑龙把巫巢般的咸阳宫和黑针般的通天塔连在一起,它从南到北腾空而起。皇帝就这样创造了世界的中心,这架设在七十万刑徒的血肉之上的、立体的、繁冗的、过于挑战人类的极限因而藐视天庭的、再过两千年也不会有一个城市比它更飞扬跋扈的、一碰就会倾塌的空架子,当朝史官都不知怎么形容它,翻尽三千年以来积淀的语言后,他写了四个字:“复道相属”,让后世的人们去想像。
      让后世的人们去想像,这盛开在世界的中心的黑色巨莲,这炸开在天地之间的凝固的烈焰。它已不是隐身人迷惑弄玉、田雨寻觅东郭先生的人间天堂,它世俗的繁荣业已湮灭,现在它是供灵魂漫游的奇境,恢弘、冷寂、空灵,处处散发着遗迹的气息——从天上地下的石头缝里飘出的尸骨味。但是在天神眼里它仿佛是有生命的,那纵横交错的空中通道是它的黑色血管。那些在断头台上被清洗、在万人坑里被埋葬、在伟大工程中被耗尽的——人的生命——化作了他们的都城的生命。
      空中通道加起来有一千多里长,在里面穿梭来去的只有一个人——皇帝,这样说,是没把他身边那些活动的兵马俑当人。田雨仰望空中通道时,特别想念两个人——双头人活着的时候,差点做出飞天笼子,田鸢失恋以前,曾经会飞,现在要弑君,只能找一个人飞上天,在空中通道的窗口上吊着,或者踩在一朵云上面。他现在连皇帝的行踪也打听不到了,只从卢生那儿得知一条新的宫廷内部法令——泄漏皇帝行踪者一律处死。皇帝对暗杀的恐惧达到了连公子上殿也不得进入五十步范围内的程度,在他苍老虚弱的心中,一个急于继位的公子比荆轲还可怕。他已将“朕”这个称呼改为“真人”,好早点当上活神仙,避开种种厄运。有一天皇帝从空中通道俯瞰上林苑,看见丞相的狩猎队伍好像超过了六千人,他不高兴地嘀咕了几句,下一次看见丞相时,丞相大大收敛了排场,皇帝明白有人把他的话传给丞相了,这就意味着他某时某刻在上林苑上空的事已不是秘密,于是他仔细回忆那天在身边、能听到他抱怨的人,他记不清,索性把那天的随从统统杀了。他的肝是越来越疼,脾气也越来越坏。
      田雨总是向卢生打听皇帝的事,卢生这条老狐狸看出了他的心思,经过抗击匈奴战争的人对皇帝多少怀有一点感情,卢生意味深长地告诉田雨:“皇帝中了丹药的毒,活不了几年了,他死以后,扶苏自然会继位,世道自然会好起来。”但是田雨弑君的热望不仅是被仇恨,而且是被失败加剧的,无法割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己牵挂太久、付出太多,在这方面,杀一个人竟然像爱一个人一样。当然在他那被冤魂咬碎的心中还存有这点使命感:杀死皇帝之后,扶苏继位应该是正确的历史进程。他多次对同仁转达扶苏的话:“我当了皇帝,先把断头台平了。”扶苏是这帮士人出身的反骨头的希望,田雨与扶苏、扶苏之妃的亲密关系倒也是他在鲍鱼会掌舵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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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那时候帝国的根基还没有真正动摇,农民这股翻天覆地的力量还在沉睡。焚书不关他们的事,杀一些有思想的人也无非是有好戏看,他们是断头台的看客,只恨爹娘生的脖子不够长,看得见铡刀把看不见底下的人。服徭役时间从每年一个月变成四个月,他们难受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去,修通天塔,修阿旁宫,把一座山移到咸阳宫后面,架空中通道……剩下的八个月,还可以种自己的地。这时候皇帝面临的威胁来自上层社会和他自己的肝。一天半夜他发着高烧,捂着被子,流了一床的汗,当他把头伸出被子吸到一口新鲜凉气时,突然想到北部边疆的军队,心里格登了一下,蒙恬统帅的这支大军离他太远了。于是他紧急召见扶苏,让他到蒙恬那里看看。中午,宫女端来了药,治肝痛的药和长生不老药。皇帝含着味道像锈一样的仙丹想:“两年来每天服一粒,真人还没有一点仙气!”他把仙丹吐出来,让人向炼丹房的侯生传旨:炼别的药。接下来一段时间,皇帝喝着御医配的药汤,等着新的仙丹,他的肝痛减轻了,烧也退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不吃仙丹,我会得肝病吗?当廷尉府的人突袭炼丹房和方士住处时,一部分方士已经不在了,包括侯生和卢生,他们卷着金银财宝跑了,从秦朝历史中彻底消失了。随之而来的事情是:全国范围内搜捕、活埋方士,一些儒生也被牵连。扶苏回来的那天,咸阳城里刚刚活埋了四百六十人。扶苏上朝对皇帝说:“这样下去,儿臣担心天下会大乱。”胡亥在旁边冷笑:“把北边的军队看好,能有什么乱子。”皇帝说:
      “说得是。你还是回肤施去吧,真人不叫你回来,你就别回来。”
      扶苏给蒙恬去了一封信,要他腾出一个院子,就是琴房所在的那个院子,还要在琴房对面的房里建一个小套间做厕所,把排污管通到那儿。厕所是扶苏的正室嫦娥要的,琴房是扶苏的妾弄玉要的,当初就在这琴房里,她把贞操交给了扶苏。她很乐意生活在肤施,那儿不仅是她与扶苏相识的地方,而且是她十四岁做梦就来过的地方。她也乐意让儿子在那儿长大。儿子九个月了,叫菲菲。诗曰“采葑采菲”,“菲”就是萝卜,用这个字给孩子做乳名,是因为她刚怀孕的时候特别想吃酸萝卜片。
      车队出了咸阳城。菲菲对着窗外的麦田咿唔咿唔叫着,弄玉往外看,也很开心,这是一个金色的世界,麦子是金色的波浪,落叶是金色的雨。车队经过通天塔,工匠们、刑徒们、服徭役的平民们还在下面忙碌着,塔基比两年前弄玉来考察时宽了好几倍,塔顶不知道有多高,把头伸出车窗也看不清,它好像已经融化在云里了。她们又经过一道干涸的水沟,沟边长着枯黄的芦苇,地面铺满落叶,弄玉觉得这就是她当初从马上摔下来为隐身人痛哭的地方,但是再往前走一段,她又觉得不是,那些沟、那些芦苇、那些落叶、那些麦田,都一个样。实际上,她有两年没出过咸阳了。面对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年胡亥带她去盗墓的路,但是车队没走这条路,上了子午岭。一条新的路建在平缓的山顶,直来直去,车马走起来很快,人们把它叫直道。轻轻颠簸的车成了菲菲的摇篮,他睡着了,树影和阳光闪闪烁烁地拂过他安祥的小脸。
      前面有两辆车,一辆坐着扶苏,一辆坐着嫦娥和她五岁的女儿玉兔。在宫里,弄玉和她们连面都没见过,想到今后要生活在一起,她心里直打鼓。刚才和她们打过招呼,嫦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也许是那层不透明的白铅粉把她的笑意遮住了。她脸上的白铅粉,她头上高高耸起的四个大髻,还有一身过于严整、连一个多余的皱褶也没有的锦绣衣裳,形成了一个庄严的套子,把她裹得像个假人,从这套子里露出的仅有的鲜活的东西是一对冷冰冰的眼睛。她的女儿却很讨人喜欢,开口就是:“云妃你好漂亮呀,你是个仙女吧?”她们中途下来过几次,嫦娥拉着玉兔,和谁也不打招呼,直奔后面的一辆车,而其他人都在直道边的厕所里方便。后面的十几辆车里,至少有十辆装着她们的东西。
      到了蒙恬官邸,开始卸东西。云妃和小皇孙的换洗衣服被卸到了琴房,嫦娥和玉兔的东西被卸到对面的屋里。她们冬天的貂裘、鹿皮,春秋的细麻、毛袷袢、缀着金丝的霞披……夏天的丝绸、绉纱、孔雀裙……窄袖的便服和宽袖的礼服,夹帐、单纱罗帐、珠帐……熊毛席、椰叶席、象牙席……她们母女俩在旁边伫立着,像一大一小两只华贵的锦鸡伫立着。接着搬下来的是一整块珊瑚礁雕出来的浴缸,它里面是光滑的,外面还是天然的珊瑚。又有两个仆人从嫦娥和玉兔中途上过的那辆车上抬出一只玉雕的仙鹤,它有一只圆筒状的脚,背上有个窟窿开在一对优雅的翅膀中间,一个仆人好奇地往里瞅了一眼,被一股骚味熏得直皱眉头。原来这只仙鹤是皇子妃骑在上面大小便用的。它被抬进小套间,接在排污管上。 
      蒙恬为这家人设宴接风,玉兔跑到食案边甜甜地说:“爸爸坐,妈妈坐,云妃坐,大将军坐。”她看见菲菲伸手抓东西,就说:“小弟弟呀,我们是小孩,小孩要让大人先动筷子知道吗,有长幼尊卑的。”大家笑,嫦娥却训斥玉兔:“吃饭时少说话!”玉兔就闭上嘴,盯着案上那些野味,与宫里的菜肴相比,它们做得很粗,但反而显得更好吃。大家举起酒杯,扶苏说:“来,为我们哥俩又相聚……”嫦娥突然说:“等等!”她把铜酒杯转了几圈,仔细看杯口,然后把里面的酒倒掉,叫仆人来,吩咐用开水把所有的酒杯、筷子、碗碟再洗一遍。玉兔只好舔着小嘴熬着。终于又可以干杯了,扶苏举起杯说:“蒙兄,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免得心里存疙瘩,我这次来的意思,你一定猜到了,唉,父皇老糊涂了,谁也信不过。”蒙恬大笑:“不用说了,我家在秦国三代为将,我的忠心,说老实话,”他一口把酒干了,把酒杯顿在案上,“就是皇上赐我毒酒,我也干了!”扶苏说:“好,我陪你干掉这杯毒酒!”然后把自己的酒也干了。大家开心地聊着吃着,嫦娥突然一摔筷子,拉起玉兔走了。蒙恬拿不准自己说错什么,莫非皇帝的宠臣的女儿对用“毒酒”这样的字眼开皇帝的玩笑比皇帝的儿子还敏感?他正被这团乱麻困扰时,扶苏往妻子碗里看了一眼,笑了,他拎起一根猪毛,下面吊着一坨红烧肉。肉皮上的毛没剔净。原来就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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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扶苏一家单独开了厨房。但嫦娥还是不放心。案板一响,她就到厨房里去看。从来没有一个贵族女人到厨房里去看厨娘干活,厨娘受宠若惊,嫦娥冷冷地说:“你干你的,别管我。”厨娘的把柄到底让她抓住了,她看见厨娘用切过生肉的案板切萝卜,尖叫起来:“这就是你给我们吃的东西!你让我们吃生肉!”厨娘吓得差点切下自己的手指头,她放下菜刀,回头说:“萝卜反正要和肉放在一起煮啊……”嫦娥厉声说:“不行!你给我把生案熟案分开!”这下厨娘知道皇子妃不是来厨房消遣的了,后来听到皇子妃的脚步声就想哭。案板分清楚了,嫦娥还有很多要注意的,黄瓜上的小刺有没有刷干净,肉上的毛有没有剔净,厨房里的洗手水干净不干净……在她眼里,除了宫里的厨师,别人做饭都不洗手,甚至是从厕所直奔厨房,用粘着屎尿的手淘米洗菜,说不定头发会掉下来,头发屑会掉下来,鼻毛会掉下来,指甲垢会揉到面团里去,汗珠会在案板上摔八瓣……她唯恐肉熟不透,指挥厨娘把肉切成蚕豆大的小块,这些肉丁熬出油来后更小了,小得像化掉了一样,结果熬出来的是一锅红汤,大家像大海捞针一样捞肉丁,实在不行就用这汤泡饭,这就是她所谓的红烧肉。有一天大家吃烧烤,一头小羊羔被掏空内脏填上调料外面糊上泥烤熟了,这对她来说无异于茹毛饮血,由于食案上还有别的东西可吃,她克制着自己没有离开,但当玉兔伸手去撕烧烤时她用筷子打了她的手,她看着大家快活地吃烧烤,怜悯地看着,好像这些人在啃狗屎。
      她在厨房里挂了一个牌子,从原料起,杜绝一切低劣食物:半夜叫唤的牛不能吃,因为有胃病;掉毛的羊味道很膻,也不能吃;光屁股的狗;嗓子哑的鸟类;对对眼的猪;鸡屁股、鸭屁股、鹅屁股等等;各种动物的内脏尤其是狼心狗肺;猪脑子;鱼眼珠……将军府的仆人们都来看这块牌子,看稀罕,但那个厨娘看得非常专心,一遍又一遍地看,因为她必须背下来。对她来说,这块牌子的重要性无异于刻着朝廷新法令的石碑。这还没完,她的主人又颁布了新的法令,规定哪些是最应该吃的:器宇轩昂、能够昂首阔步的牛;懂礼貌、见到人会点头的猪;叫起来像唱歌的羊;善于长鸣的公鸡;耐于久立的野鸡;眼睛明亮的兔子……要是动物们有知,牛不仅会一蹶不振,而且会互相把腿踢断,猪会见人就咬,羊会吞炭变成哑巴,公鸡会心甘情愿被阉掉……弄玉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个月,认定了一个理:一个女人在爱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只好在吃喝上动脑子。扶苏承认,自从嫦娥生下玉兔,他就再也没有和她做过一次爱。于是弄玉怀着一定的优越感,对扶苏说:
      “你去跟她做爱吧,真的,”她诚恳地盯着扶苏,“这能让她感到被爱。”
      弄玉克制自己不去想扶苏在那屋里会怎么对嫦娥好。她劝自己:“你有什么可吃醋的,还不是你叫他去的!管闲事!哼,也算大义凛然,古代娴淑的皇后,年老色衰之后不就为正当壮年的夫君物色后妃吗。我没老,是她老了,我可怜她。我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次,她呢,等了五年了,可怜。她还是正室呢,按说比我优先。”想到这里她又郁闷了:“真的,十天半个月一次!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生菲菲以后?有多久没玩‘探监’了?一年了?他那些花样哪去了?我们的床第之欢怎么变得这么简单,而且总是一个样?”她又忍不住想,扶苏和嫦娥在那张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她受不了这个,就用孩子来分散注意力。她把一个铃铛放在床头,菲菲就不屈不挠地爬过去,放在头顶,菲菲就拽着她的头发奋力攀登,好像她是一座山,她的头发是藤蔓。他们母子间这个游戏叫“爬妈妈山”,总能让俩人都开心起来。菲菲抓到铃铛以后喔喔地呐喊起来,一只小胖手摇着铃铛,另一只胳膊还跟着动,他管不住那只胳膊,弄玉笑了。她点着菲菲的小鼻子说:“小白萝卜!”菲菲也笑了。弄玉又说:“小噶巴豆!”菲菲笑得更开心。弄玉挠着他肉呼呼的下巴说:“汤圆儿!”这话最管用,孩子咯咯咯笑个不停,那真是天使的笑呀。
      “好了,咱们不爬妈妈山了,咱们去看大云。”弄玉抱着孩子走出去,对过的门关着,她只听见玉兔清脆的声音,她在向爸爸撒娇,那也是她的亲爸爸呀。“让他们其乐融融吧。”弄玉想着,抱着菲菲离开了这个庭院。她来到过廊里,指着屋檐上红彤彤的霞光对菲菲说:“云,云!”菲菲也用小手向上指:“云!”院子里洒满金辉,将军和军官的儿子们在玩打仗的游戏,一个小孩骑着木马背着木弓扮成胡人,被他们追,还有几个文静的孩子在踢蹴鞠,看见抱孩子的妇女走来,他们就离过廊远了点。弄玉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蹴鞠,在空中城的场院里,和牛儿哥、百里桑他们骑在马上用棍子打。她想起有一年春节,小伙伴们的庆祝活动是化妆的蹴鞠比赛,百里桑扮成一只白老虎,如意扮成孔雀,还有田雨、田鸢,对,那时候他们已经来了,他们是狼和老鹰,她自己呢,躲在一个圆壳子里探头探脑,这就是说,一只正在孵化的小鸡在动物蹴鞠比赛中当裁判……
      她想着蹴鞠的事,抱着孩子往鱼池走,打算教孩子学会说两个字的“荷叶”。但是孔雀披着晚霞飞来了,她把孩子抱回屋,让孔雀也进来,让这两个小动物在地席上玩,她给妹妹写回信。菲菲瞪着大眼珠翻孔雀毛,孔雀老老实实趴在那儿让他摆弄。她看一眼他们,写几句。她写菲菲会扶着床沿站起来,写菲菲的小姐姐把他当成一个大玩具,把他肉乎乎圆滚滚的脑袋搁在腿上给他讲故事,像个小妈妈似的,但她讲的是淑女烈女的故事,都是她妈妈教的。她觉得屋里的气味不太新鲜,就去开门,转眼间天已经黑了,嫦娥的窗户亮了,她的心沉了一下,隐隐约约听见扶苏说话,隔着窗户和庭院,那声音瓮声瓮气的,她只当不是他。她回屋里坐下,继续写。写菲菲听见狗叫学“汪汪”,碰见鸡就“叽叽”,还会叫人,但只有“爸爸妈妈”叫得利索,叫“姐姐”、“叔叔”,非得用手指头点着,非常憨厚,还写这儿的生活,包括可笑的厨房法令,当她想到这头不知疲倦的孔雀说不定就是嫦娥主张吃掉的鸟时,她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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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孔雀把信叼走,天也黑透了。她给菲菲喂奶,又弹筝哄他睡觉。她弹的曲子叫《菲菲小笨蛋》,是扶苏写的,不管菲菲怎么闹,一听这曲子就安静了。菲菲睡着以后,她怕孩子着凉,去关门,这时她揪心地看见嫦娥的窗户已经黑了。即使关上门也无法看不见那窗户,她索性到空气新鲜的外面去,在花丛边忍受一切,她呆呆地站着,站着,静夜中的黄花让她的思绪回到了空中城,她看见自己闺房门口的花圃,开满同样的黄花,她想起初潮来临的晚上,自己傻乎乎地洗了三遍月经又把水倒在花圃里,把黄花都养红了,她记得那是心灵瘟疫的日子,记得城堡外的山坡和围坐在那儿躲避心音的小伙伴们,田鸢、田雨、百里桑、如意……还记得自己在黑夜里仓皇逃窜,唯恐田鸢的大眼睛看见她裙子上被不期而至的初潮染上的污点……她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讨厌自己有这么好的记性。
      第二天嫦娥变了个人,她换了一身颜色素淡的、宽松的衣服,刚刚洗过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头,脸上化着淡妆,笑容露了出来,她身上那层紧绷绷的壳子去掉了,这样,她看起来一点也不老,甚至很有姿色。她见人会打招呼了,吃饭时有话了,弄玉提到天气,她接上了话茬:“好奇怪呀,这儿的秋天比咸阳还长,这儿算是北方吧?”当菲菲仰起小脸期期艾艾地问爸爸今晚还跟不跟她们玩时,弄玉的眼睛都酸了。相反,她心里已经没有一点醋意,她欣慰地想,昨晚没有白费那么大劲捂住心里的醋坛子。扶苏在嫦娥屋里连着过了几夜,弄玉还让厨娘给他熬鳖汤,对,这几天是她在使唤厨娘,不是嫦娥。有一天傍晚扶苏把菲菲抱过去跟玉兔玩,弄玉也很乐意。到喂奶的时候她进去接菲菲,看见两个孩子抢着在爸爸身上骑大马,菲菲只会“巴巴巴”地叫,玉兔一个劲说:“我的爸爸!我的!”弄玉笑着抱起孩子,又和跪坐在床头、满脸春光的嫦娥互递了一个笑脸。
      但是第二天早晨嫦娥变回去了,云妃的微笑撞在了正室夫人的冰脸上,换来了她从鼻孔里喷出的一个“哼”。吃饭时当她发现弄玉在打量她时,把碗筷重重地一磕,走了。弄玉忍气吞声地想:“我吃饱了撑的,成全你!”晚上扶苏洗了个澡,不是在嫦娥的珊瑚浴缸里,是在将军家的铜浴缸里,弄玉看懂了这暗示,尽管她当着一家人和奴婢仆役的面已经不好意思和隐身人一起钻浴室,但是他刚刚出来,她就钻进去了。她出来的时候,满意地看见扶苏躺在自己床上,菲菲在保姆屋里已经睡着。她关上门,扑到床上,紧紧贴着扶苏,闻他的味,扶苏平躺着,伸出一只手抚摸她,把她摸得火烧火燎,但是他的手慢慢停下了,他竟然睡着了。弄玉气咻咻地瞪着房梁,直到半夜也睡不着,她尽量谅解他的疲惫,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洗澡!他前天不是刚刚洗过吗?“都快入冬了,我们是天天洗澡的人吗,是他大老婆那种有洁癖的人吗!”第二天,扶苏一醒来,她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洗澡?他楞了楞,说:
      “哦,洗澡呀,我……怕你闻到她的味。”
      弄玉不明白自己是心酸还是感动。但她明白嫦娥是怎么回事了——“扶苏对我尚且如此冷淡,对嫦娥,可想而知。”扶苏在这儿过了几夜,总算平息了弄玉的怨气,弄玉又大义凛然地劝他去安抚嫦娥,扶苏说:“你呀,管得太宽了。”一天晚餐,扶苏出去赴宴,食案上尴尬之极,除了听见自己嚼饭只听见碗筷响,玉兔突然说:“云妃,我爸爸呢?你告诉他我想他!”话音未落,嫦娥用筷子重重地抽了孩子的手背一下,孩子嚎啕大哭,弄玉忍不住说:“夫人,有话跟我说,别对孩子那样。”嫦娥呵斥玉兔回屋去,玉兔走后,她问弄玉:
      “是你叫他来找我的?”
      “您说什么?”弄玉挤出笑容。
      “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你叫他来的,你熬什么鳖汤?你乐什么?”嫦娥脸上的铅粉直往下掉,“你少得意!我告诉你,”她咬牙切齿,“他-当-年-能-背-着-我-玩-你,今-天-就-能-背-着-你-玩-别-的-女-人!”说完,她嗖地起身,走出厨房,把门狠狠地摔上,把墙皮都震掉了一大块。
      后来弄玉向蒙恬旁敲侧击,证实扶苏那天晚上确实是去赴郡守的宴了,吃完以后他们几个男人玩六博又玩到深夜。她知道如果蒙恬和丈夫串通起来蒙她,她也没办法。但平时她并没有发现扶苏有什么反常,如果他在路上对美女多看几眼、在家里跟女客多说几句话她也在乎的话,操起心来就没完了。十天半个月做一次爱又算什么呢,官太太们私下交流,弄玉发现自己算得宠的,有些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半年也未必有一次。假如扶苏真的有什么,她打算不在乎,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她是皇帝的长子的妃,如果皇帝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扶苏真的做了皇帝,她这辈子在乎不过来。成亲前她就想过这些,她曾经对他说:“你有三千个女人,我也不在乎。”
      不管怎样,他爱菲菲,直到现在他还说,如果他继位为秦二世,那么菲菲就是秦三世,菲菲的母亲自然要册封为皇后。听到这种童话,弄玉也没忘记提醒他,别冷落了女儿,他说:“我当然喜欢玉兔,她聪明伶俐,嘴巴甜,可是我怕她妈妈的脸,那简直是一张鞋底,她认定我对她装模作样,认定我不爱女儿,跟我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弄玉立刻明白嫦娥可怜到了什么程度:故意冷淡别人,是她这种女人渴望别人关心的方式,但不爱她的人是不吃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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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们在肤施过了一个暖冬,有时候不知道是秋天迟迟不去,还是春天提早来临了。菲菲生命中的第一场雪,看来要等到明年了。一岁生日那天,菲菲突然站稳当了,很快他就会走路了,他想要什么,会握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头,把妈妈牵过去,就这样他得到了一只梳妆盒。他惊奇地照着里面的小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会跑到盒子里去,他不停地打开又合上,每次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但又抓不住。玉兔看上了这个玩具,就把自己玩腻的布娃娃拿来跟菲菲换,她的花言巧语把弄玉都逗笑了,她说:“弟弟呀,你知道吗,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是大将军的家,大将军是我们大伙的将军,他们家的玩具也是大伙的,所以这个漂亮小盒子又是你的,又是我的,”她把布娃娃递给菲菲,“那,咱们俩换着玩好吗?”菲菲嘟着小嘴,把梳妆盒藏在身后,玉兔又把布娃娃举起来,从后面动它的胳膊腿,使它看起来像是活的,还跟布娃娃说话:“姐姐最爱你了是不是?你又会跳舞又会打滚又会陪姐姐睡觉,可是姐姐不能独占你呀,让弟弟也玩玩好吗?”她尖声尖气替布娃娃回答:“好!好!”菲菲还是不为所动,弄玉笑着说:“弟弟还听不懂你说话呢。”玉兔不气馁,又跑来跑去搬出她玩腻的各种玩具,在菲菲面前显白,把它们鼓捣得挺好玩。菲菲到底经不住诱惑了,他把那些东西摸了一遍,最后选择了布娃娃。他刚抱起布娃娃就哭了,上当了,这家伙比他还大,他弄不动它,没法像姐姐那样让它活起来,但是姐姐已经抓着梳妆盒跑远了。
      在玉兔眼里菲菲是个无能的小笨蛋,她觉得自己好大好懂事,又能跑又能唱又能背书,还能自己穿衣服。大清早,她穿得整整齐齐来看菲菲,点着菲菲的汤圆脑袋:“嗨,你这个小家伙,还不会穿衣服吧,来,姐姐帮你穿。”弄玉便笑着把菲菲的小衣服交给她,而她真的挺麻利,这时候菲菲也无限崇拜地看着姐姐,觉得这个小人样样比自己强,可以做自己的偶像了。他跟着玉兔去捉蚂蚁,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嫦娥奔过来,拦腰提起了玉兔:“不学好!”她像拍毛毯一样拍玉兔身上的灰土,“学这种下贱孩子的脏玩意儿!”在她看来倒是菲菲带玉兔来捉蚂蚁的。嫦娥揪着玉兔走了,菲菲一个人蹲在那儿,嘟噜着小嘴,用燕子毛扒拉蚂蚁洞口的虫。吃晚饭前,嫦娥给玉兔洗手,像搓牛皮一样狠,把孩子都弄哭了。吃饭时玉兔屁股扭来扭去,嫦娥又厉声训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扶苏不经意说了一句话:“瞧弟弟吃得多专心。”这时候嫦娥的眼神,恨不得在菲菲屁股下面搁一个刺猬,在玉兔身上安一副夹板。
      扶苏听说冰镇绿豆菊花汤能把坏脾气治好,就吩咐厨娘熬它浓浓的一锅,冻在屋檐下。那天晚上,玉兔的读书声传到庭院里:“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这美文都是她妈妈教的。与此同时弄玉在给菲菲弹筝,弹《菲菲小笨蛋》。第二天绿豆汤做成了,透心凉,又没结冰,正好。一人一碗。扶苏乐呵呵地倡议:“暖冬嘛,来,一块儿败败火!”大家都唏溜唏溜很凑趣地喝着,嫦娥却如临大敌地盯着汤,玉兔来端汤,她还把玉兔的手打回去。扶苏说:“喝呀,放了糖的。”嫦娥说:“有土!”扶苏把厨娘叫来,问昨晚冻的时候盖上盖没有,厨娘以一辈子的名誉保证,盖上了,嫦娥索性摊了牌:“嫌我火大,七出三不出,看哪条合适!”她说的是休妻的礼法,眼睛却悲愤地盯着弄玉,弄玉都不敢正眼看她,心想:新仇旧恨哟,人家把败火汤的事当成我张罗的了。有一天菲菲看见玉兔扎了两条羊角辫,就举着两根红丝带跑来找弄玉,弄玉说:“姐姐扎了漂亮,可你不能扎呀,你是男孩呀。”突然餐厅的门一声巨响,嫦娥立在门口,像炸尸一样翻着白眼,身后的门晃荡着,门背后还噼哩啪啦响着,弄玉知道两边的墙皮都掉了。“坏了,怎么就忘了她在屋里检查碗筷呢!”她后悔都来不及了,现在,正室夫人的火气,就是八碗菊花绿豆汤也压不下去:
      “男孩!多风光,啊?男孩!多会生啊,你生了个男孩,是不是?啊?不就生了个男孩吗!”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你你你,你不就等着做皇后吗!”
      到了年关,他们回宫祭祀,然后弄玉带菲菲回娘家。田雨来拜年,一看见白白胖胖的菲菲就喜欢,抱着玩了一天。他想起了在东郭先生家学棋的朦朦。他在床上逗菲菲玩的时候,一只小木盒从怀里掉了出来,菲菲以为又是个梳妆盒,叫唤着“开,开”,爬过去抓,田雨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飞快地拣起小木盒,揣回怀里,又不放心地按了按。这是大家最后一次见到田雨。
      还有个小伙子来拜年,他长着一张温和的羊脸,说一口纯正的咸阳话。他又陪百里冬下棋,又帮如意做饭。弄玉听见他们俩叽叽咕咕:“剥一根葱。”“葱在哪儿?”“墙上挂着。”“到底在哪儿啊?”“向后转,走三步,向左转,别埋头,往墙上看,大眼睛,看见了吗?”“讨厌,我们家的东西你比我还清楚。”……如意从来没在信上说过这个人,他叫张璐,本来是百里冬的棋友,稀里糊涂成了如意的小朋友。他是个会过日子的人,熬粥是他的拿手好戏,那粥不用放糖也是甜的,面上好像还浮着一层奶油,里面的米呀、黑豆呀、玉米渣什么的,入口就化,别人用同样的米、同样的黑豆、同样的玉米渣,都熬不出这样的粥来,也说不定他对粥念了只有粥能听懂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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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张璐和如意轮流抱菲菲,一起亲菲菲,逗菲菲:“小鸡怎么叫?”菲菲把两根食指在嘴巴上对成一个尖角:“几——几——”问小鸭怎么叫,菲菲扇着两只小手:“嘎——嘎——”问小羊怎么叫,菲菲把手举过头顶,竖起两根食指,一勾一勾:“咩——咩——”张璐和如意乐坏了,菲菲笑得像个小太阳。去年弄玉把他裹在襁褓里抱来的时候,大家刚刚被百里桑的噩耗击倒,对他不感兴趣,可是现在他变成一个能跑能跳、爱出声爱笑的小人来了,他刚刚学会把蜷缩在阳光下的那个会喘气的雕像叫做“姥爷”,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拉着那只枯手叫“姥爷”,扯着那白胡子叫“姥爷”,嬉皮笑脸爬上去叫“姥爷”。
      自从百里桑被抓走的那个大年初一晚上,百里冬就没笑过,这个年三十,面对早已死去的大儿子和等于死去的小儿子的两副餐具,他的脸差不多石化了,他的眼神散了,头发胡子白透了,胡子上粘着饭粒菜丁。本来就矮的个头现在不知不觉又缩了一截,但胳膊没有缩短,垂下来几乎到了膝盖,这样,他走起路来就像在地上找一根针。他的两条短腿,四年前在空中城迈出的步子比谁都大,一会儿斜穿场院暴走,一会儿一步三级登上阶梯,现在他拖着风烛残年的步子从餐厅踯躅到天井,去晒晒太阳。在菲菲的声声呼唤中,他胡子一抖,笑了,他把两腿并起来,让孩子骑得舒服些,也展开蒲扇巴掌摸了摸外孙粉嘟嘟的脑袋,他又笑了。这不像他的笑,在空中城,他的笑是自认为有很大权力的笑,在咸阳,他的笑是自嘲,现在他的笑有点憨,那就是一个老人在讨外孙喜欢,在一生的自以为是之后,他终于向一个婴儿的魅力妥协了,这虽然比板着脸沉浸在破灭的幻想、悠远的回忆和痛心的现实中美一些,却无非是踏入了苍老的更深一层。
      容氏又成了快乐的青春作坊里那个容氏,现在她唱小曲讲笑话给外孙听,也不管这一岁的孩子听不听得懂,后来菲菲学会了说话,有一天突然把这些歌唱了出来,让大家吃惊不已。在这里,弄玉发现儿子已经显出个性了,那是一种灿烂明媚、又热情又厚道的个性。街坊有一对相依为命的老两口,老头是瞎子,老太太腿脚不好使,他们养着几头奶牛,菲菲断母奶以后喝的牛奶就是从他们家买的,他们出门送奶、割草时,老头推着独轮车,老太太坐在车上指路,他们的眼睛和腿合起来用,就像一个人那样行动,菲菲每次见到他们,隔得多远都会叫:“爷爷奶奶好!”经过人家门口时,他会扑到门上,对着门缝叫:“爷爷奶奶好!牛妈妈好!”两位老人和几头奶牛会一齐大声答应他。菲菲的热情是无法抗拒的,就连一个时不时像幽魂一样出现在街道上、因为和良家妇女通奸被阉过的、终日耷拉着脸的老光棍,见到菲菲也会露出一点笑脸。
      要不是扶苏连着来了三封想孩子的信、最后又派了五个兵驾车来接他们,弄玉都不知什么时候才下得了决心动身,她是又想扶苏又怕嫦娥,她可不敢奢望菲菲的热情能感染嫦娥这样的人。车来那天,不巧,菲菲感冒了,这是断母奶后第一场病,弄玉就让当兵的回去告诉扶苏再等几天。到第三天,菲菲不打喷嚏了,清鼻涕还在流,弄玉急着要走,容氏不许,第五天早晨,菲菲绝对好利索了,老人这才抹着眼泪把他们放走。但是上郡迎接他们的是这样的光景:许多大树连根倒卧着,许多民房塌了,还有尸体横陈在野地里,挂在树桠上。回到将军府,弄玉听说这里刚刚刮过百年不遇的大风,有人被卷上天又摔下来,有人在天上兜一圈又安然无恙地落在别处,有人骑着马上天、驾着车上天,尝到了云中君、大司命这些天神的滋味,那可真是“高飞兮安详,乘清气兮御阴阳”啊。这风从前天中午刮到昨天早晨。弄玉一想,前天要不是容氏拦着,她和菲菲就动身了,中午刚好走在上郡的荒郊野外,这事想起来就后怕。
      经过那个无雪的暖冬,上郡陷入了灾难的春天。干风刮着,春雨一滴不落,无定河就要断流了,春小麦收获无望。官府进行了祭天,用几头牛羊猪跟天神交换水,天神流了一点眼泪,在官府的竹筒里攒了一寸,然后就不管了。五月份,地方上颁布了限制用水的法令,扶苏为民众做出了表率——他家每人每天限用五升水。五升水大概就是半脸盆,平时嫦娥给玉兔洗个脸也要用三盆水,现在她只好这样——早晨起来舀小半瓢水,把玉兔的面巾在里面打湿,给玉兔擦个脸,再用自己的面巾蘸瓢里的水给自己擦脸,两条面巾刚好把瓢里的水蘸光,再把面巾上的水使劲拧到一个空盆里;再舀小半瓢水,打湿面巾,不擦脸,把面巾上的水直接拧到那个盆子里,这算是洗面巾;再重复第一步。也就是说在非常时期她也坚持擦两遍脸。她在孩子脸上下的狠劲比平时还大,现在脸上的污垢不是洗下来,是搓下来的。大清早,只要她屋里吱吱哇哇乱叫,大家就知道玉兔在经受洗脸的残酷仪式,叫声暂停时,大家知道嫦娥在洗面巾。从面巾上拧下来的水,往玉鸟背上的窟窿里倒,勉强冲一冲尿骚味。
      由于两人的定量加起来也不够冲大便,嫦娥便忍辱含羞地拉着玉兔去院里的厕所,腰上都挂着一嘟噜香囊,手里都举着一把燃着的香,她母女俩的专用红地毯从女厕所门口一直铺到最里边的台子上,还掏了一个洞露出便坑。别人都自觉地不踩红地毯,其实地毯外也干净得可以坐下来。在公用厕所里相遇,多少有点患难与共的意思,于是她和弄玉一人蹲一个坑,说上了话:“五升水,还要扣一升给厨房,还要攒下来给佣人洗衣服,哎,”嫦娥叹息道,“夏天可怎么过啊。”弄玉说:“少活动就是了。”“你去跟他说说吧,偷偷给自己家加点定量嘛,他听你的。”“他也不听我的。”恐怖的是扶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了:“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夫人们,跟着我受委屈了。”俩人都噤声了。弄玉偷着笑,嫦娥羞愧难当,她知道多嘴多舌不合妇道,且是休妻“七出”之第四出,便悉悉索索一通完事,跳下台阶,举着香,踩着红地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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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这一年北方地区只有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没有旱情。如意来信说:夏天子午岭可美了!野狐丝、翠雀花、金线草、银线草都开了,那些胖乎乎的蜜蜂直往花芯里钻,把屁股露在外面,可傻了,张璐教我用树叶折个指套,揪住蜜蜂的屁股,把刺拔出来,舔它的蜜汁。嘿,姐姐,我们挺幼稚的吧?其实张璐是个挺成熟的人,他不光会过日子,还很会说话,什么事经他一说就很有意思,我能够跟他逛五十条大街不觉得累呢……此时的上郡,平民家里恐怕和空中城被围时一样,将军府稍好些,弄玉和菲菲尽量不擦身,不往外跑,不出汗,好多喝些水,而嫦娥不惜渴得嘴唇裂开也要保证每天擦澡,傍晚乘凉时,玉兔软绵绵地靠在她腿上,失神地瞪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弄玉让菲菲送来一小碗水,玉兔抢过来就灌,呛得直咳嗽,那碗都把她的眼睛鼻子捂住了。现在嫦娥也不嫌别人的碗脏了。
      但是有一天吃香瓜时,她尝到切开的瓜片上有铁味,老毛病又犯了,她劈手夺过玉兔手里的瓜扔下,把玉兔拽回屋。“哭哭哭,越哭越口渴!”但是接着传出了她自己的哭声:“妈妈也受不了了……妈妈也渴,也想吃瓜,可那刀是切过生肉的……我们不能回家,爸爸不回家,我们就不能回家……”娘俩抱头痛哭,外面的人揪心得连瓜都吃不下去了,“妈妈,叫爸爸回去吧!”“等着吧,他爸爸叫他回去,他就能回去了,我们跟他回去……到瑶池去玩,八条河流到瑶池里,那儿才不会缺水呢,水多得要溢出来,三丈的大鲸鱼往天上喷水,还有瀑布,还可以坐大龙船……”她越说越忘情,“我们跟爸爸回去,看赛狗,看赛马,看斗兽……我们还接着养那头大象、那两只白鹿……我们的家又大又舒服,屋里放着冰块,哪像这儿热死人,哪像这个憋屈地方才四十间房、八个套院、四道回廊、四道直廊、两个鱼池、四座小桥、八个亭子……”扶苏推开门,温柔地说:
      “回去吧,你不是嫦娥吗,你和玉兔应该住在月宫里呀。”
      弄玉不愿意把扶苏一个人撇在灾难中,就没跟嫦娥走。从扶苏那儿,从来往的官员那儿,她知道了一些事,她知道春小麦已经无望,再旱下去连秋粮也不能保证了,她知道在风灾中丧失家园、在春耕中颗粒无收的农民正涌进城里行乞,他们什么也讨不到,只能等着饿死,因为城里也在挨饿,她还知道北方有农民造反抢粮,当地驻军没能镇压他们,因为那些士兵就是他们的儿子和兄弟,造反者以为自己的力量会越来越壮大,手里的菜刀和锄头会变成剑和戟,会一呼百应,一直开到咸阳去,夺取政权,改朝换代,把赋税统统取消,把罪犯统统赦免,但是他们刚走出家乡就被消灭了。这段时间,扶苏和弄玉的枕边话像一个官员和幕僚在议事:
      “朝廷还不减免赋税?”弄玉问。
      “减免了赋税也不行,”扶苏说,“居民连口粮都不能保证了,外面正在饿死人。”
      “开仓济民呢?”
      “这是郡守的事情。我们只能控制军队。”
      “秋粮有救吗?”
      “这就是神的事情了。”
      白天,弄玉骑马去看无定河还有没有水,这让她感到畅快,她做姑娘时就这样自由地驰骋,干自己的事。她看着无定河的涓涓细流,庆幸上郡还没有落到赤地千里的地步。她看见灾民剥树皮吃,从苍蝇盘旋的死人身上割肉,还看见一个男人在路边卖他的妻子,标价为一斗米,这样,他自己有一阵子不会挨饿,他妻子也有个吃饭的地方了,弄玉把身上的钱和首饰统统给了他们,让他们回家去。她回去对扶苏说了一个引水方案,这听起来像过家家,即使可行也只能挽救秋粮。扶苏给皇帝去了一封信,请求减免赋税、发放赈灾粮,以免再次出现暴动。
      皇帝回信让扶苏少操心地方上的事,做好监军就行了,“真人不相信,曾经驱逐匈奴的大军,连锄头菜刀的暴动都平息不了。”扶苏后悔自己多写了一句话,“暴动”,这危言耸听的字眼,不仅对那铁腕独裁者毫无劝诫,反而激怒了他。瘟疫开始流行了,这是吃死人肉、喝脏水、大热天不洗澡的恶果,人们还在担忧蝗虫,它们总是在灾年来凑热闹。官府已经进行了十三次祭天,民间祭天不计其数。当弄玉听说无定河边六个县的黔首正打算用童男女祭天时,她换上皇室的黑衣,带着三百名士兵冲到河边。烈日下,一对童男女五花大绑跪在祭台上,周围人山人海。弄玉厉声喊道:
      “这不是祭天,是暴行!”
      童男女的家人跪行到弄玉的马蹄下,不停地磕头,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圣女显灵,他们的儿女抓到这个倒楣的阄,马上就要被大石头砸成祭牲了。弄玉接着喊话:
      “无定河还没有断流!朝廷还在商议赈灾之事!请大家挺一挺!”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怒骂:
      “妈拉个逼!你们这些吃闲饭不管闲事的贵族!”
      上郡监军夫人急了,她说:
      “以驻军的名义,我保证:无定河水会流到田里!”
      回府后,她第一次被扶苏臭骂了:“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真是妇人之见!你以为你那套过家家的办法真的管用吗,啊?要是管用,我们还不早就用了?”菲菲吓哭了:“别打妈妈的屁屁!”对他来说打屁屁是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扶苏口气缓了缓,指着菲菲说:“你赶紧带着他走,别在这儿给我添乱!”弄玉心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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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怎么办,怎么办,我话都说出来了……”
      “你话都说出来了!这一句话会毁了全军的声誉你知不知道!”
      扶苏连夜召集上郡的水利专家、地方官,研究他小老婆提出的那套过家家的办法——用桔槔把河水提起来,通过木槽引到田里。要想在整个上郡这么干,至少需要三千套桔槔和引水槽。大家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也未必不可行,既然当今的人们能把一座山移到咸阳宫,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救灾方案很快开始实施了。他们开仓济民,不等皇帝诏命了,一切后果由扶苏承担;派军队维持秩序,以防劫粮;哄抬米价的商人受到了严惩;发放安葬费,督促死者家属深埋尸体;修建收容所隔离病人;发放药剂;外地流民以工代赈,和军队一同引水入田;桔槔和木槽赶制出来了,一条条引水线架起来了,河边的人拉着桔槔上的绳子,像打井水一样提起一桶桶黄水,田里的人忙着从木槽里接水灌溉……灌溉之后,又筑堤修渠,预防大旱后的洪涝,这时干风正呼呼地吹着,闷热到极点,有个当兵的抬着干泥巴,开玩笑说:“涝了才他妈痛快呢,老子愿意被水淹死,也不愿意渴死。”这话说出没几天,一场雷霆暴雨就来临了,那是雷公憋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的渲泄,一夜之间,无定河的大桥被淹没了,有人看见一辆马车过河,像飘在水上一样,但是它在河中央突然沉了下去,人们这才知道,桥已经被激流冲断了。但是还有人在岸上的泥汤里打着滚,幸福的眼泪和雨水一起流淌。
      那年冬天如意写信告诉弄玉一些事。一天早晨她出来倒水,发现一把尖刀扎在门背后,扎着一张带血的布条,打开一看,竟然是百里桑的信,竟然说他被土匪关在一个带刺的铁笼子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求家里速速拿钱去赎他。下面又有土匪的留言:皇子妃的养父,拿金子来赎你儿子,他有多重,就拿多少金子来!到青盐泽去打听,有人截道就让他们看那把刀!你不相信这是你儿子吗?十天之后我们送他的耳朵来,再不相信,过五天我们送他的鼻子来,再过三天送眼睛,再过两天就是他的头,二十天之后,你可以把他的头、眼睛、鼻子和耳朵拼起来认一认,看他是不是你儿子。一个血手印按在整封信上。百里冬看见它,一下子清醒了,他抄起铁锹冲到自己卧室里,撬开地砖,掘出一口铁箱子。这就是当年用来赎卢敖、又被田鸢完璧归赵的一箱黄金。百里冬记得里面装着四千两黄金,但是上秤一称只有三千九百两。他纳闷了:难道金子也会老吗?仔细回忆又想起来了——当初田鸢配钥匙,拿走了一百两。
      这箱金子跟鄂尔多斯高原有缘,它注定要留在那儿。这回,送它去的是百里冬、张璐和张璐的几个朋友。张璐的朋友是一些眼冒凶光的壮汉,身上还藏着剑,看见他们,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对张璐了解太少。他们进入鄂尔多斯高原深处,剪径的散匪看见那把尖刀,就给他们放行,张璐的朋友居然还能跟他们对上几句黑话。在渺无人烟的青盐泽畔有一家孤零零的客栈,它是匈奴人灰飞烟灭之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它看起来像远古的遗迹,他们住了进去。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客人。客栈老板是个独臂人,他看见那把尖刀,就请他们吃包子。包子馅的味道怪怪的,不像猪肉不像牛肉不像羊肉不像鹿肉……他们从来没吃过这么膻的肉,等他们明白这是人肉,包子已经下肚了。独臂人让张璐跟他走,两个店伙计抬着金子跟着,其余人留在客栈等着。他们进入贺兰山的迷宫,一道只容一个人过的吊桥横在万丈深渊之上,对岸是悬崖绝壁。独臂人和抬着二百斤金子的喽罗稳稳当当地过桥,张璐几乎是爬过去的。喽罗和金子消失在峭壁后面,独臂人带张璐攀着树枝、枯藤和石头向上爬,从一块横着的岩石下面爬进山洞,找到铁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值二百斤黄金的肉票。
      百里冬在客栈里看见肉票,大呼上当,立刻要跟张璐他们拼命,他觉得张璐和绑匪是一伙的,这肉票黑不溜秋、人高马大的,耳朵上还挂着骨头耳环,哪里是他儿子,分明是一个蛮子。但是这个蛮子又说咸阳话又说云中话,他说:“爹!我就是桑儿!我就是小时候以为自己是围棋天才的桑儿!我就是编蓬莱国故事还把自己写成无所不能的巫师的桑儿!我就是在心灵瘟疫的危难关头躲起来一边写诗一边搓小鸡鸡的桑儿!我就是经常被您骂‘脓包蛋’的桑儿!我就是大年初一戴上白鹿皮弁的桑儿!‘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这就是我就是我!爹!别这么瞪着我,我就是本来像您一样长不高的桑儿!但是在野人堆里我又长个儿了,我被他们施了魔法了!”百里冬又糊涂了,这小子说的千真万确,可他的长相又那么陌生,说实在的他比儿子威武得多,他要不是儿子的灵魂附体,那恐怕就是被一头豹子吃下去又重新生出来了。
      百里冬将信将疑地把他领回家。容氏和如意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容氏记得这孩子是个包茎,但脱下他的裤子一瞧,他的阴茎像个男子汉一样威风。他说他就是被判处终生流放的百里桑,他在南越的丛林里遇到了马戏团——就是当年到空中城表演心灵巫术、把城墙变没了的那支马戏团,就是把孔雀带来、把田鸢和莺夫人也带来的那支马戏团。这些事他都没说错。他胡吃海塞了一顿,又痛痛快快地泻了一通,这是由于在山洞里饿得太久,肠胃一下子受不了半只鸡、一盘烤羊、五个卤蛋、一罐猪蹄汤、一盆水煮鱼、一锅红烧驴肉、一锅甜烧肥猪肉还有好多他没看清的好东西。然后他接着说,他跟马戏团周游世界,已经周游了四圈,他好像重新发育了,长高了,长精神了,他也很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但这并不是真正的他,而是马戏团在他身上施加的一层幻术的罩子,他们不来念咒语,这层罩子就去不掉,但他宁愿留着它。当初他们问他愿意变成什么样,他可高兴了,他从小就恨自己矮、自己瘦,现在重新做人的机会来了,他要这副模样——又高又大、白白净净、结结实实,脸蛋还很英俊,他要马戏团参考当今皇帝的大公子扶苏的模样来打造他,于是马戏团让他好梦成真。后来在周游世界四圈的旅途中,他被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晒黑,马戏团就懒得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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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周游世界第五圈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早已解放,已经没有人认得他,他已经逃脱了恢恢法网,他就打算回家看看。他住在客栈里,忽然听到人喊马嘶,一群提着剑的人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他以为临时执法队的士兵还在执法,还认得他,要把他送上咸阳宫广场的断头台,把他肢解了,喂给几年不散的兀鹫,因为他擅自返回文明世界……可是,实际情况比他想的好到哪儿去了,这只不过是土匪来拉票,他们一拉就拉一个村的人,或者一个客栈的客人。他们把肉票们捆成一串牵着走,用棍子轰着走。肉票走快了,土匪就喊:“软巴些!”用棍子打他们的头,走慢了,土匪又喊:“硬巴些!”用棍子打他们的屁股。这些黑话的意思,土匪也不教一教,只让他们在棍棒下自悟。于是他们明白自己不仅叫肉票而且叫“叶子”。叶子们的队形不像样,土匪就给他们搞军训,“软巴些!”“硬巴些!”只有这两种口令。他们被拉到山洞里,土匪头子举着马灯从他们脸上看家境,然后把他们一个个倒吊起来,拷问家在哪儿、家里有多少田,说得少就往死里打。他们的行话管这叫“捋叶子”。按每人自报的田产定赎金,按家的远近定赎期,派喽罗去送信,他们的行话管这叫“发帖子”。
      听到这儿,百里冬把有血手印的信拿出来问他:“就是这个?”百里桑说:“对,这就是土匪发的帖子。如果您不管,他们还要跟帖,跟帖就不客气了,会有我的耳朵、鼻子、眼睛、脑袋。他们不让回帖,您要想讨价还价,他们就在肉票身上扣下一些东西,赎金不够,也扣下一些东西,我看见一个肉票,该用三万钱赎,他家只送来五百钱,土匪就放他一只脚回去,他家里又送来五千钱,土匪放回了他的下半截身子……”容氏打断道:“别提那个了!快说说你自己的事。”百里桑接着说,他求土匪杀了他,但是土匪看他像大户人家来的,听他说话还有咸阳口音,偏不杀他,成天拷问他。他寻摸着机会逃跑。有一天他得救了,他看见一个熟人是土匪的小头目,就向他大声呼救,这小头目走过来,认不出他来,他说:“是我!蓬莱之筮,瀛洲之甲!马戏团在我脸上施了幻术!”这位熟人,是对幻术深信不疑的,他就向大当家的求情,大当家的愿意给这个面子,但另一个小头目不高兴,因为这是他抓来的肥票,按规矩他能从赎金里提一成。当时土匪们猜想这一票值十来万钱。
      大当家的到底还是把他放了。但这是假的。他走到青盐泽畔的客栈里,吃了有麻药的人肉包子,人事不省。他醒来时被绑在马厩里,土匪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诈他:“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说是闯江湖的!”他不承认,土匪又用香烧他的皮、把棍子伸到他屁眼里搅、把杠子压在他膝盖上……于是他招出自己是云阳百里冬家的,家里可出十万钱赎他,土匪不满意,要割他的鸡巴,他才把赎金提到了十五万钱。然而几天后他的鸡巴又受了一场惊吓:“十五万钱!阉了你个王八操的,你爹是谁,你以为我们打听不到?你个王八操的,你爹是皇子妃的养父!”于是赎金由土匪们定了,他也不知是多少。如意告诉他,那是和他一样重的金子,他笑着说了又一句证明身份的话:“爹,这样的事您干过三次,第一次,马戏团的人说那头孔雀拉出的屎都是金子,您用二十斤金子买了它,第二次,老巫医说卢敖有多重,他就值多少金子,您又用四千两黄金去赎他,这一次……”容氏说:“这一次的三千九百两黄金,是我们家最后一点浮财,我们的田产,在你流放那年就被籍没了。”听见这话,百里桑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擤擤鼻子接着说,他被土匪关在马厩里,扣在一口钟下面,免得他那个熟人看见。他们在他嘴里塞上布团,免得他喊,脱光他,绑着他,免得肥票跑了。他们每天一次掀开大钟,扯出他嘴里的布团,让他吃东西。他吃人肉包子会吐,他们就把他的头摁在马料槽上。他回到大钟里面,把尿撒在钟口,把土濡湿,用脚指头抠洞。土匪发现以后,把他弄回了山,关在那个铁笼子里。他还告诉大家,这事绝对与张璐无关,土匪绑他时,绝对不知道他是谁。匪巢里的那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伙伴田雨。大家懵了。过了好一会儿,如意最先明白过来:“这就是说,田雨当了土匪?”没人敢把这消息写信告诉海边的莺夫人,在后来的日子里,莺夫人仍然以为田雨在旧宫看房子收租、时不时去陪将军下盘棋、可怜兮兮等着将军帮他终生免除徭役。
      百里桑这一变,连他父母都认不出来,外面就更没人认识他了,他就在家里安心住了下来。家里还顺利为他申报了户口,他算是百里冬的第三个儿子,很小很小的时候被马戏团拐走了,多年的流浪生活把他成了黑大个,和他的矮子父亲毫无共同点,但是当他光屁股耍蛇时,他爹认出了他屁股上的胎记。户籍官让他把裤子脱下来检查,果真看见个胎记,和现有的世界地图的形状一样。被马戏团拐走的故事与他的实际经历比较吻合,这样他就不容易说漏嘴了。
      但是无论他怎样脱胎换骨,他还是过去那个大懒虫。每天中午他眯着眼睛来到太阳光下,打几个哈欠,伸伸懒腰,躬着身子钻过餐厅的门,把容氏怀着一腔慈母情为他做的一顿美味佳肴当成早点一扫而空,然后像偷过嘴的熊猫一样扬长而去,那些脏碗脏盘都归妹妹。如意在厨房里,没好气地把碗弄得叮叮当当,嘟哝着:“这倒好,家里雇不起老妈子,我成老妈子了。哼,半只鸭子,一锅红烧肉,他一顿就吃完了,等着吧,二少爷,等着吃马齿苋。”晚餐简简单单地喝点粥吃点素菜,他那由幻术打造的高大躯壳里居然产生了真正的大汉的苦恼,吃完饭,天还没黑,他就一个劲喊饿。张璐那种仿佛念过咒的美粥他倒爱喝,一人就可以干掉两锅,现在要熬三锅才够全家人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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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家里在坐吃山空,容氏开始琢磨生财之道了,她和如意到子午岭上采了很多腊梅花,可是用腊梅花做出的青春膏不能让人一夜之间变白、让姑娘明目善睐、让妇人脸上的皱纹消失,不好卖。母女俩的手都冻裂了,而百里桑宁可从餐厅逛到卧室、睡一觉之后再从卧室逛到灵堂、从灵堂逛到马厩车房、从院里逛到雪地里,也不肯帮她们洗洗碗。同样逛来逛去的还有他爹,他跑了一趟鄂尔多斯高原,忽然发觉一双老腿还有力气,就不肯闲着了。他经常在门口、院子里、楼梯上碰见儿子,但互相看一眼,又各逛各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天百里冬忽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对这个归来游子说:“还会下棋吗?”于是他们父子俩有了一点乐子,百里桑依然能让父亲三子,这仿佛说明他的灵魂没有跟着躯壳一起变。
      他跟街坊的孩子们玩到了一块儿,一起堆雪人,他兴奋得大口喷白汽,还念念叨叨:“老胡子把城堡围了十五天!渴得喝尿了!”他捧起一大把雪往雪人身上夯,“突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我们趴在地上舔雪!”说着,他就跪下来啃雪人。容氏叮嘱他别说空中城的事,又向邻居们放出口风:我这儿子有毛病。从他们家门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咸阳宫后面的地图山,有一天,百里桑突然指着那儿,对周围的人大呼小叫:“不对,不对,世界不是这样的,比你们想的大得多!”容氏吓坏了,一边堵他的嘴一边把他往回拖,生怕他因为藐视皇帝发布的正确的世界地图再给抓起来。
      但他忍不住要向人们抖落他周游世界的见识。他说世界上有像炭一样黑的人,他们用塞满了草的小牛皮骗母牛出奶,他们把一种红色的草熬成汁倒进河里,鱼就醉了,浮到水面上让他们捞,来喝水的鸟也醉了;他说有一个岛上的人吐唾沫欢迎他们,招待他们吃烤蚱蜢、烤蜘蛛、煎蚂蚁、凉拌蚊子,那儿的蚊子有这儿的苍蝇那么大,那些人津津有味地嚼着,马戏团的人也哭丧着脸吃着,最后他们拔下马戏团的船上的铁钉,换上了金钉子,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铁;他说他看见了外国的空中城,那不是山顶的城,是一座人工的山,也不是用墙围起来的,而是袒露着的一层层巨大的平台,每层平台上都有花园,花草绿树一直长到天上,还有层层落下的水帘,他们管这叫“天堂”,说着说着,他露了几句外国话。经常看见一群大人小孩围着他,听他神气活现、指手画脚地神吹,容氏也不管他了,反正他说的是周游世界的事,不是百里桑的事。他还很会卖关子,大家听得入神的时候,他突然说:“谁给我买只烤羊腿去?”于是就有人给他买,他吃饱了,接着侃。他说有个岛一年到头冒白烟,通红的岩浆像铸剑的铁水一样顺着山沟流,把螃蟹放进去过一会儿就可以吃,地底下整天轰隆轰隆响,那倒有点像……说到这里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像他小时候编故事写的蓬莱国;他问:“谁给我买个卤猪蹄去?”有人买了来,他又说,他们在海上迷路了,乌云中一团火为他们指引了方向,驶近一看,那是世界上最高的灯塔,熊熊烈火撕咬着三角形的塔顶的铁栅栏,照耀着整个港口,它好像比咱们的通天塔还威风呢;还有海边的攻城战,城墙上的千万只盾牌把阳光反射到海上,点燃了敌人的船;还有外国的国王用敌人的兵器铸造的巨像,它只有一尊,但比咸阳宫广场的铜像高一百倍……听故事的大人们相信他真的有毛病,没人给他买烤羊腿卤猪蹄了,那些地方,不知是他是真的去过,还是做梦去过,但他霸气十足地讲下去,讲给孩子们听——那个四季如春的国度,到处都是逼真的塑像、漂亮的圆柱、整块岩石凿成的房子、红色的石壁、圆形剧场的废墟,那里的人,白得像有病,但是头上长满金丝,眼睛是蓝宝石,他们用一木桶一木桶的红酒把马戏团的人灌醉,感谢他们把城市变成大海的幻术表演,又很稀罕他们带来的糖,这些人连糖也没吃过,真够可怜的,用一斤糖可以跟他们换六匹马;别看他们不会吃,却很有想像力,大地是个球这件事,他们早就猜到了,人人都信,而咱们这儿,只有马戏团相信,因为走着走着就回来了,又见到了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吃饭时他悄悄告诉家里人,他见到了田鸢,没打招呼,当时田鸢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吃桑椹吃得满嘴黑,那个女的回过头来,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弄玉和田鸢私奔了,仔细看她比弄玉矮,比弄玉黑一些,只是长得像弄玉。过不多久,真正的弄玉回来了,百里桑低着头说:
      “是,我就是你弟弟,就是支使孔雀送信的那个家伙……一瞬间洗去血丝的眼药水,这是咱妈配的。”
      就这样,他向家里所有人证实了他是百里桑。
      新年后张璐家来纳彩了,婚期定在三月份。此后张璐就再也没来,百里冬一边跟儿子下棋一边念叨:“咦,他就不来跟我下棋了?老输给你,我都输腻味了。”百里桑说:“老喝妹妹熬的粥,我也喝腻味了。”容氏在旁边清点嫁妆,说:“都定婚了,人家不避嫌啊?”百里冬看看夫人,她正在把卖不出去的青春膏装进箱子,让女儿出嫁后像婴儿一样嫩,让公公婆婆舍不得使唤她干重活。他笑了:“哦,我的棋友变成我女婿了。”容氏说:“你该招个上门女婿才是。”百里冬说:“是啊,怎么没想到呢?”容氏说:“别害人家孩子了,当上门女婿,服徭役、兵役都比别人久。”百里冬沉吟不语,他又一次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平民了。晚上,容氏尽其所知教如意在平民人家做媳妇的艺术,教她怎么讨公公婆婆喜欢、妯娌怎么和睦相处、丈夫需要些什么、会对她做什么……如意的爱情就是这样平凡而顺利。有一天菲菲扑到如意怀里说:“小姨你快给我抱个小弟弟回来,我在这儿等你。”如意羞得满脸通红,弄玉在后面笑。她在家里一直住下去,等着看妹妹出嫁。但是过不久,张璐家来了一封退婚书,完完全全无法挽回——张璐被通缉了。如意大病一场。一天晚上她倒洗脚水,黑暗中闪出一个人,把她拉到了北边的墙根下。张璐穿着黑衣服,像透明的一样,只有一张白白的脸显得真实。他对如意跪下,说一辈子对不起她,他们家来纳彩的那天,他和一帮人跑到东郡去,在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张璐像幽灵一样消失后,如意恍恍惚惚,端着洗脚盆回了屋,院里的灯光和说话声才让她感觉真实可靠。她把这事告诉了弄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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