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霓裳舞

小语

[这个贴子最后由小语在 2005/12/11 02:23pm 第 2 次编辑]


霓裳舞之一    红袖

                                         一
    一点嫣红，轻轻在眉间展开。
    梅花状的花钿，被细细贴上眉心。
    铜镜里如花的容颜，因着这抹嫣红，分外鲜亮了起来。
    待到华灯初上，一群花般娇艳的女儿们，将踏着灯影花影，轻舞水袖，把声声丝竹舞成似水流年。
    我们是教坊的“官人”，由教坊使从各地精心选来，习舞、习器乐，最出色的，将成为“搊弹家”，就象翩翩。
    当音乐声起，便有了灵魂。
    长袖，霓裳。轻巧地舞开。灵魂便在那翻转的水袖中，包括悲喜。
    一生最美好的，应该便是这几年吧。然后，便是走向岁月深处，只留下深深浅浅的叹息和回眸。
    在一个诗的国度里，每个人，都希望用美丽的语言来诠释诗。那么，又有什么，比音乐、比舞蹈、比美丽，更接近诗呢？
    自从则天皇帝把教坊改名为“云韶府”，这里，更成了许多民间女子向往的地方。
    我们，是一群美丽的舞者。长安的月色，便在这霓裳轻舞间，成就了它独特的旖旎。与温情。

                                          二
    今天施的，是落梅妆。
    今晚要去的，是歧王府邸。
    歧王说了，今晚献舞的官人，都请着上落梅妆。
    落梅妆，又称梅花妆，起自南朝刘宋的寿阳公主。
    美丽的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间，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从此，便妩媚成人世间的一道风景。
    想必每个女孩，都是有梦的。都希望在如花的年纪，如娇憨的公主般，得到关注与呵护吧。
    素手摘梅，当窗理鬓，对着铜镜贴上花黄时，心中是期待，是柔情，也许，还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无忧的公主，毕竟，这世上有着太多的悲欢离合，而韶华往往只在刹那。
    谁能真正无忧？

    翩翩正在描眉，用的是“螺子黛”。眉心一点嫣红，只她，是天生的，不用借助花钿，亦毋需胭脂点染。
    师父说过，翩翩是天生的舞者。舞蹈和音乐，在我们是要苦练的，在她，是天赋，稍作点拨，便能做到极致。
    素常的表演，是在宫廷，或在王侯府邸，官人们都极看重。当丝竹声起，随着水袖甩出去的，是眼波流转，是含笑带情，是欲拒还迎……
    许多人因此给自己找到归宿，或攀上高枝。这或者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翩翩不同。
    始终淡淡的。机会都让出去。只在歧王府点名相邀时方前往，或舞一曲，或给人伴奏。
    只一曲，一曲便罢。
    而歧王，对她亦是尊重，不强求。回来，由王府内眷亲自送回，她亦态度从容。
    大家常暗中议论，作为“搊弹家”的她，比起我们，确是特殊的。也有人说，翩翩该想法进王府才是，若能留在王府，可不终身有托了。
    怕是想借此抬高一下自己身价吧。有人猜测，
    只我想，翩翩，是不屑于如此做的。两年前自江南来，由歧王荐入教坊。以翩翩的聪慧，怎会不知华年转瞬即逝的道理？
    事实上，从不曾见她有任何笼络人的举动。
    ——何必去攀高枝，遇个合心意的人，彼此珍惜，可不胜那高枝百倍？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翩翩便笑我。她说，红袖呀，怕是有了心仪之人了。
    我想到鹤年。
    鹤年三兄弟都在教坊。大哥龟年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二哥鹏年善舞，鹤年则长于作曲。那日午间，鹤年曾把我叫到庭外，想说什么却一直期艾着说不出话来，急得满头是汗，最后塞给我一页纸，让我回去看。
    是页曲谱。标题为《秋夜月》。
    有些心情是需要和人分享的，我找到翩翩。翩翩轻拂箜篌，依曲定出宫商。然后笑对我道，红袖，此首《秋夜月》音节谐婉，不如就叫作《相见欢》罢。
    我忍不住红了脸，啐她一口。心里却是喜悦。
    也是那一次，翩翩告诉我，歧王在她心中，一如兄长。然后她又告诉我，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曾遇过一人。
    那他人呢？我问。
    去边关了。翩翩继续理她的箜篌。
    一曲既终，似听到翩翩轻轻叹了一句——宁为百夫长，莫作一书生。
    宁为百夫长，莫作一书生。
    ——真是如此么？

                                             三
    今夜的宾客中，有甫自江南访友归来的刘希夷。当师父找我们商定曲目的时候，翩翩说自己亦自江南来，不如就唱两首江南曲吧。
    那你的回风呢？翩翩新编的回风舞，我急于一睹为快。
    以后吧，总有机会的。翩翩微笑。姿容清丽绝俗，浅笑间，即便是我看了，亦有心襟动摇之感。

    车在王府侧门停下。
    刚下车，我便被鹤年拉到了一边。
    “红袖，帮个忙。”鹤年递过一个钿盒。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大哥自南方回来，盒中是枚相思子。请转交翩翩。”
    抬头望去，是多时不见的龟年，正长身站在廊下，含笑向我致意。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却是不由有些叹息。此等人物，此等心意……

    李氏三兄弟都在乐队中。
    今天，为《江南曲》吹筚篥相和的，便是龟年。
    我们分成两队，着荷色衣裙，鱼贯入场。间奏过后，会出现翩翩，水袖，霓裳，款款间，舞出清荷朵朵，涟漪微微。而我们，则会散向四周。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丝竹声慢慢隐去，筚篥声悠悠而来，如春风拂过，所有人的脸上都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那是吹筚篥者的心呵。一腔柔情，只留待伊人。龟年那只托我转交的盒子，现正暂存鹤年处，回头我要带给翩翩。
    忍不住朝鹤年的方向看去，遇到他的目光。
    他正看着我。
    迅速收回目光，心中，温暖了起来。

    翩翩的歌声起了。我们慢慢散向四周，然后，伏下身去。不知何时，竟有琵琶添了进来。
    翩翩的歌声稍停了停，但琵琶接得好，一般人想必是听不出来的。
    曲终，我们都退了下去。
    但琵琶未停，我看到那持琵琶者正在向翩翩点头示意。三十出头的样子，比我们都大了许多，然剑眉朗目，自有其卓尔不群的风范。
    歧王身侧的座位空着。他是今晚的客人吗？
    同样的《江南曲》，但歌词变了，“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翩翩的舞姿亦不同于方才。目光沉静，嘴角的一丝笑意安祥、若有若无。白色的、霓光明灭的裙摆，舒闲地飘行、俯仰和翻转。
    一种如秋水般的明澈。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琵琶的弦音轻轻一转，同样的《江南曲》又有了别一番风味，此阙，结在“相叹惜流晖”。
    所有的笑语喧哗皆静止下去，大家都停下来，听着翩翩往下唱。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皓若楚江月，霭如吴岫云。明月留照我，轻云持赠君。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天涯一为别，江北不相闻。”
    舞止，翩翩停在场心。即使松弛时，肩背依然平直。而我，则从她最后的静止里莫名地看出一丝伤感来。
    乐声还在继续，翩翩施礼退开。
    “梅妆。梅妆……”琵琶声止，那人对着翩翩的背影急呼。
    “庭芝怕是认错人了。”歧王朗声而笑，持杯劝酒，“舞者乃外教坊的翩翩……来，大家继续饮酒，继续赏乐，莫辜负此良辰美景……”
    “可怜离别谁家子，”那人颓然落座，喃喃念出一句。“于此一至情何已。”
    身侧有人私语，说他便是刘希夷，善琵琶，好饮酒，最是不拘常检。只我有些狐疑，梅妆是谁？而这位刘希夷，他与翩翩竟配合得如此默契。

    音乐又起，该我们出场了。
    身为教坊的“官人”，日日与繁华为伴，青春红颜，人多欣羡。可谁知道，一旦舞上场去，却是必须微笑着的？又有几人留意到，在这笑容背后，有时，竟也会有一丝无奈？
                                                                      200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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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小语在 2005/12/11 02:13pm 第 2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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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舞之二     翩翩

                                          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三年了，竟然又见着他了。
    及笄之年遇到他。也是那一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我原叫梅妆。母亲说，梅妆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在洛阳。
    我出生在洛阳。
    母亲说，我与你父亲，便在洛阳相遇。你父亲，原是监国的太子，才能出众、处事决断，却因此遭到母后猜忌。正谏大夫明崇俨被杀，武后疑心系太子所为。太子虽免于一死，然被废为庶人……
    母亲说，梅妆，你便出生于那时。母亲又说，梅妆，你是你父亲最黯淡的日子里的惟一安慰。
    我出生在洛阳，眉心一点嫣红，出生时便有。父亲给我起名为梅妆，一定是希望我能如前朝的寿阳公主般，在众人的关心呵护中过完一生吧。
    但父亲深谙宫廷的险恶，在迁往巴州之前，他把母亲与襁褓中的我，秘密送往江南。莫非那时，他已知巴州之行，再无回头的可能？
    母亲流着泪说，梅妆，你已是你父亲的惟一骨血。
    那一刻，我已经明白，母亲为何要竭尽心力地栽培我。父亲博学，读书常能过目不忘，曾主持注解《后汉书》。母亲给我在家中设馆，又教我以琴棋书画，正是要我不致辱没了父亲的才华和文风呵。
    母亲尝叹息着对我说，梅妆，可惜你非男儿身，否则，你父亲的志向便有人继承了……
    那时，母亲虽尚能行动，体力却已经不支，每日都要在园中的梅树下坐一会儿。那梅树，即使无风，也总会有花瓣飘下来，落在我们身上。
    “娘，父亲只要我们‘平安喜乐’呢。”我攀着母亲的膝，爱娇地反驳。
    这“平安喜乐”四字，原是父亲送别我们母女时写下的，多年来，母亲常常展读。
    “是啊，梅妆，娘也只要你平安喜乐。”母亲宠爱地看着我，替我拂去落在发上的花瓣。
    母亲爱梅，她与父亲，便相识于东都洛阳的梅树下。而他们宠爱的小女儿，更因额间的这一抹嫣红，被唤作“梅妆”。

                                         二
    与他相识，亦在梅树下。每年开春，母亲都会携我到灵隐烧香还愿。杏花烟雨的江南，家中的梅花已经落了，山间的梅花却依然开着。
    那一日，原想折两枝梅花装点斋舍，却听到他一路放歌而来。
    山树落梅花，飞落野人家。
    野人何所有，满瓮阳春酒。
    携酒上春台，行歌伴落梅。
    醉罢卧明月，乘梦游天台……
    这几句，虽只听过一遍，却和那春日的暖阳一起，留在了忆念中。
    起初并未说话。
    接过他折下的花枝时，只觉自然，未道谢，径自持梅而去。
    连续几日，都能在梅林遇到他，每次，他都折枝相赠。而我，一如第一日般接过梅枝，然后，转身离开。
    七天后，母亲还愿期满，携我返家。

    亦未道别。
    人生，本就充满了离别。于物于人，既强求不来，于外表，则不得不澹然些。珍视，存于心中，能否重遇，则看造物的安排了。
    父亲昔日送别我们母女，内心，何尝没有无奈？种种不舍，都敌不过冥冥中的那一只手。
    那一只，冥冥中控制一切的翻云覆雨手呵。

                                         三
    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是平静的。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母亲常有意无意间向我描述宫廷中的生活。如今想来，只怕那时，她便在安排后事了。
    长安，大明宫。在那远离江南的地方，竟然有我的亲人。而那位普天下都顶礼膜拜的则天皇帝，竟然是我的祖母。虽然父亲因她而死，我却恨不起她来。
    从母亲的描述中，我也知道了宛儿。才华横溢的宛儿是父亲的红颜知己，母亲说，若父亲不曾失意，梅妆，你可能会是宛儿的孩子呢。
    我说不会。那段时间，我在翻读父亲作注的《后汉书》，翻阅着触目惊心的宫廷政变，和外戚干政，我对隔着生死的父亲，竟然穿越时光地理解了他当时的处境和心境。
    我想，即使父亲健在，宛儿会成为他的知己，而与世无争的母亲，她的温和宽容与明了善待一切，则会是他灵魂最后的家园。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母亲含着笑说，梅妆，你倒是爹娘的真正知己呢。
    美丽温雅的母亲，娴熟器乐，尤擅舞。我是母亲的孩子，纵上天赐我以父亲的智慧，我也惟愿，这份智慧能以母亲的方式表达出来。
    智慧，它可以成就一个人的决断千里，做他驾驭众人的利器；它应该也能内敛，只是成为心中的一轮圆月。
    假如可以，我惟愿做承欢爹娘膝前的梅妆，不问世事，单纯终老。
    母亲叹息着说，这一点，梅妆倒是极象范儿呢。
    母亲口中的“范儿”，便是歧王，是我的堂兄。他自小迷醉于音律，长大后，不关心政事，结交的，多是些雅好音乐之人，不管是否有功名，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客。

    那时，我的箜篌已经弹得不错。亦能用筝抚出《猗兰操》来。一次母亲闲闲地说，梅妆再攻一下琵琶吧。娘前些时遇到一位士子，姓刘，中过进士，因丁尤不曾致仕，最近在江南游历。我们请他来，如何？
    我说，好啊。
    于是，我便又遇着了他。

                                          四
    数年音讯断，不意在长安。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竟然，又见着他了。
    三年前，曾跟着他，学了半年的琵琶。至今想来，那半年，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
    那时，母亲依然健在，而如今，已经音容杳杳。
    想起与他一起合作过的八阙《江南曲》。那时的无忧，那些生命中最初的欣喜和感受。十五岁，十五岁时的美丽华年呵。

    今晚，又见着他了。
    当歌舞散尽，与他面对，心中，只觉怆然。
    他说，梅妆，遍寻难遇，你，竟然在长安……。
    原来，他两年前便自边关返回。起程去江南寻访时，亦不知我已到了长安。
    因眉间的一点胭脂红，母亲担心我一旦身份暴露会招来杀身之祸，亦担心若留我在王府，恐会连累歧王，故临终前请他荐我入教坊。
    她说，教坊的“官人”跳舞时常着落梅妆，范儿与伶人走得近，梅妆入教坊，既可得便照应，梅妆也不会因胎记令人生疑……
    ——可是所有这些，我又怎能告诉他，不到时候呵。
    这两年，他除了两度前往江南，一直都在长安。只是，在长安，他叫刘希夷。大家常吟诵的诗篇“慷慨倚长剑，高歌一进君。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便是他自边关返回时所写。
    而明天，他将奉使出塞宣慰。今天的宴会，原是歧王为他送行的。

    他说，梅妆，真没想到，你会来了长安。
    “母亲去世了。”是啊，母亲已经离去，永远不会回来。而他，又将远行。
    我告诉他，如今，我叫翩翩
    他看着我。良久，他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梅妆。
    明月廊外，风过中庭。
    听出了他话中的怜惜。
    我欲言又止。面前的这个人，对他，是全然的信赖。可是，我又怎忍他因我的身世而受困扰？总有一天，我默默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都讲于你听……
                                                               2005/7/5

小语

霓裳舞之三   落花风

                                          一
    残阳如血。
    边塞戍烟，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驿站。我停下手中笔，吩咐备马起程。
    驿亭吏持笺道谢，随后轻诵出声。
    将军陷虏围，边务息戎机。
    霜雪交河尽，旌旗入塞飞。
    晓光随马度，春色伴人归。
    课绩朝明主，临轩拜武威。
    一首《出塞》读至此，亭吏忽对我道：“大人，实不相瞒，朝中已出大事。”
    原来，则天帝已驾崩，中宗再度临朝，江山复归于李唐。
    世事本就难测。然真正令人震惊的却是梅妆的身世。
    她竟是章怀太子之后。是章怀太子留于世上的惟一骨血。
    终于明白了她行踪不定的缘由，亦明白了她临别时分的欲言又止。
    其实，不管她是如今的公主，或是教坊的翩翩，在我心中，她始终是江南的梅妆。素手摘梅，花下拂弦，含笑持梅而去的从容淡定，是这纷繁世间难得的一道安宁风景。
    在塞外的烟尘里，吟罢“平生怀仗剑，慷慨即投笔”，想起她，心便能够宁下来。

                                          二
    世事倏忽难料，转瞬白云苍狗。
    父亲被追封为“章怀太子”，陵寝正在建造。他与母亲，有生之年不能携手终老，然能于一处安眠，亦是堪可安慰了。
    我已经离开了教坊，得到大家的悉心照拂。父母在天之灵若有知，一定也会欣悦吧。
    繁华恰若云烟。从家族的兴衰和自己的身世浮沉中走来，周遭的际遇变化，已能淡然相待了。
    一旦父母入土为安，惟愿去往一个安静所在，静静终老。

                                          三
    她说，一旦父母入土为安，她想离开长安，去往洛阳。
    她说：“我出生在洛阳，父母早年相遇在洛阳的梅林。”
    “洛阳虽以牡丹著称，但冬日，梅花也是开得极好的。”说完此句，她看着我，然后问我，“你，可愿来？”
    我告诉她，母亲去世，柩木停置在外多年，近日，将与舅父扶柩返回汝州……
    我对她说：“梅妆，等我了了此项心愿，定来洛阳与你相会。”
    不由想起数年前，在江南度过的暮春时节，我笑道：“梅妆，只怕到时是‘落花两袖红纷纷’了。”
    她亦含笑，抿嘴念了一句：“纷纷落花待君扫。”忽又问我，“庭芝，你的舅父大人，可是新近升为鸿胪主簿，常在安乐府邸走动的宋之问大人。”
    我说是。她想说什么终未说，我亦明白她的意思，舅父所为，我常有耳闻。只想她此番怕是多虑了，然亦明白她是关心。只让她放心。
    她点头。
    然后轻轻念出那句“佳期杨柳陌，携手莫相违。”

                                         四
    人间离别易多时。
    匆匆一会，即已远别。
    “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
    这是他托人送来的书信。信中说，离家多年，需要了结的物事太多，启程还得再过些时日。他问，梅妆，想是在洛阳了吧。
    如今是神龙二年，我正是在洛阳。
    父亲母亲的骸骨已经入了乾陵。母亲生前最为珍爱的一面鸾鸟瑞兽纹铜镜被放置在她身边。这是父亲所赠，上面刻着“鉴若止水，灵妃往照。写态徵神，凝兹巧笑”。
    这面铜镜，陪伴了母亲这么多年。她曾说，自镜中能看到过去的岁月。而现在，她，和镜中的岁月一起，能够永远留在父亲身边了。
    我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和所爱的人一起，共同去面对岁月的沧桑，然后走向永恒。
    到时陪伴我们的，会有我们共同完成的《江南曲》，还有他的《洛阳女儿行》。他说，落花时节，梅妆，看不到你的回风，但写了首诗。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看着诗，我感慨，难得他有此番心意，难得他隔着关山重重，所给予的这份理解，与怜惜。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是啊，花纵相似，人却不同，韶华只在刹那。内心纵然珍视到了极处，可是，该如何去惜它？
    便如那千里明月，圆缺间，却是几处关山，几处天涯，几处照人离别？
    透过一行行的字，我似看到了动笔时的他。今夜，庭芝呵，夜凉如水，谁为你添衣？谁惜你无眠……

    可是，为何自诗中，我竟有了不祥的预感？
                                                               200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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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小语在 2005/12/11 02:24pm 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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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舞之四     相思子

                                         一
    许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忘怀梅妆留给大家的最后一阙回风舞。
    正如我一直不能明了为了一首诗，宋大人竟不惜背上良心的重债，用土壤将自己的外甥生生压死。
    我也无法想象，当梅妆见到那位自汝州逃出生天的义仆，听他把主人遇害的真相细细禀告的时候，内心，会是如何的悲痛，与绝望。
    是龟年找到我，那时，我亦处身在失去鹤年的悲痛中。
    自梅妆离开教坊后，一群相熟的朋友纷纷萌生了退意。鹤年与他的两位哥哥，亦在洛阳建宅，准备把我们的家安在洛阳。可是，却在一次自洛阳返回长安途中，不慎堕马……
    我在梅妆处住了下来，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彼此支撑着，一起去面对一些事物。
    我却未曾料想，梅妆竟刚烈若此，只怕于得知消息的最初便萌了死志。
    许多年之后，我一直问自己，假若我事先知道，一阙回风舞会成为梅妆生命的绝唱，我是否会去劝阻她，是否还会在目驰神眩中任她舞到最终……
    可我答不出来。

                                          二
    那是在一次筵会上。相王父子在座。梅妆离座，说愿为叔父献舞回风。
    而在那前一晚，当着我和龟年的面，她捧出了龟年昔日送她的钿盒。
    一枚相思子，晶莹通透如昔，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梅妆合上钿盒，郑重交到了我手上……

    洁白的裙裾，霓裳飘逸，梅妆盈盈拜倒，说愿为叔王献舞回风。
    李氏家族的音乐修为，常令百姓惊叹。那一日，为梅妆伴奏的，便有临淄王的玉笛，岐王的琵琶。不知那琵琶，是否引起梅妆对故人故事的回忆，只记得舞时的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上，是温和是宁静，是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即使舞到最激烈的“回风转雪”，连生命的最后一丝热量都喷薄而出的时候，她的面容，依然安详。
    是解脱了吧。她知道此生再无不舍与留恋，她知道她的亲人在知道真相后，终有一天会还死者以清白。而她对刘庭芝的相知情重，亦值得她以生命追随。
    在舞前，她把歌辞和乐歌了一遍。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当相王问及歌辞作者时，她答说“刘希夷”。
    当相王问及歌题时，她沉吟半晌，终未说“洛阳女儿行”。
    “白头吟，”她说。
    然后，轻轻的，却是坚定的，再次说道，“代悲白头吟……”

                                            三
    一阙回风，一定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中宗驾崩，睿宗即位，以宋之问“狯险盈恶，无悛悟之心”，流放至钦州。玄宗先天元年，宋被赐死贬所。
    当时的临淄王，便是日后的玄宗，在暮年的一次梦境中，依稀回忆起昔日的回风，梦醒后创制了《霓裳羽衣曲》，美丽的贵妃苦心孤诣，终把它编制成了宫中第一乐舞。
    令人叹息的，在玄宗因兵乱弃长安而出的前夜，一阙《霓裳羽衣舞》亦成为梨园弟子阿蛮生命的绝唱。
    《代悲白头吟》，终于归至刘希夷名下。诗中那份对生命的顾惜，相信在千百年后，依然会使人回顾怅然。

                                          四
    可是，诗后曲后的故事，那样的一份真挚，和生死与共，慢慢在时光中湮没、远去了。
    但梅妆想必是不会在意的，她来过、活过、美丽过，做她认为该做的事，死于青春华年，于心无愧无憾，以她最美丽的姿势活在疼惜她的人的心里。
    是的，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她。我们。我，和龟年。
    我和龟年走到了一起。红豆是良媒，但真正的良媒，是梅妆。
    后来有一天，我把红豆重新交到龟年手里。
    我说，让我们一起来纪念她。
    是她使我们走到一起。我们，我和你，都有过自己的故事，和往昔。
    我们走到一起，但我们心里，都同时会给另一个人留一个角落。
    这个角落，不是忘却，而是纪念。
    纪念一段岁月。这段岁月，我们曾经走过，兼并着所有的悲喜。然后，我们长大，然后，我们懂得。
    并且，学会宽容。宽容人生的冷漠，宽容岁月的无情。
    值得庆幸的是，在经历了所有的风风雨雨之后，我们，依然保留有最初的真挚，与善良。

                                          五
    多少年过去了，风雨沧桑。
    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老迈，走向垂暮。
    我和龟年，一起经历了开元盛世。又一起，经历了兵燹。
    在叛军攻入洛阳之前，我和他决定，一定要去一趟江南。
    去完成我们此生最后一个心愿。
    因为梅妆说过，希望有一天，能和所爱的人一起，共同去面对岁月的沧桑，然后走向永恒。
    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我们找到梅妆所说的梅花林。山下的梅花已经落了，山间的梅花却依然开着。
    在其中一株梅树下，我们建了花冢。我亲眼看着龟年把梅妆昔日爱逾生命的琵琶放置其中，又看着他，把录有《江南曲》与《代悲白头吟》的册子郑重置于其间。
    在做着这一切时，他的面容是平静的。
    这是一位与我共度此生的男子。几十年的相濡以沫，我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是一份面对风雨始终从容豁达的睿智。他重诺守信，善待、珍视一切，而现在，他是否有了一份卸下所有重担的轻松？
    站在他身后，我为他骄傲，亦为自己庆幸。因为这一路上走来，身边幸而有他，始终陪伴。
    我们一起面对了岁月的沧桑，又一起面对着他人或自己的永恒。这份永恒存在于我们内心——虽然知与解常常只在瞬间，却足够我们彼此支撑着去走过许多的日子……
    “红袖，”他在直起身的刹那问我，“今晚有哪些客人来？”
    “几位相熟的诗人，”我答，“其中一位，是杜子美。”

                                           六
    那一晚，宾客相聚甚欢。言笑晏晏间，龟年突然倒下。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我在他的身边。我让侍女取来钿盒，盒中的相思子依然如昔。
    龟年看向我的目光中是了然，是宽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心意相通。
    ——梅妆始终在他心里。
    而陪伴他一生的，是我。而这何尝不是梅妆的安排……
    我们相伴一生，彼此珍惜，彼此了无遗憾。
    我请朋友们重新拿起手中的乐器，我要为他唱最后一首歌。是杜子美刚刚写成的一首诗——
    岐王府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最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们彼此，了无遗憾……
                                                                 2005/12/7

吟风听月

今天遇到第二个自己发了帖不看的。
这个......我也没有办法编辑。

小语

约是4月底吧，离家前夕，在字聊见到七月，七月说要把《浮生六记》读下去，我说假如有时间，我想写几个故事，以古为题的。
将近半年的时间，在布拉格，忙着适应，忙着学习和工作，超负荷运转着，奇怪的是内心竟很轻松。最初的适应期之后，约是在六月中旬，因为去了几次Wencesles 广场，突然有些想说故事了。
在布拉格，很多地方都以 Wencesles 命名，是纪念Wencesles王子，他于公元935年被其兄长雇的刺客所杀。而在我们东方，早两百多年的唐朝，也有两位王子遇害身亡，死于他们的母亲之手，其中一位章怀太子，我在日后的授课中，曾以他为切入点谈到我们的唐朝。
布拉格是一座童话般的城市，有种极致的美。奇怪的是我在布拉格，脑子里时时泛起的却是古代中国的故事。面对一种全然不同的文化，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中国人了。这种感受很复杂，但却是一种馈赠，隔着距离的，对我们的文化添了一层体会和理解。
说出来可能有些好笑，在那些无眠的夜里，平平仄仄成了一种游戏，而故事，也这么一字字地打出来了。一些故事都能找到昔日交流的影子，就象这篇《霓裳舞》，宋之问以土壤害死刘希夷，以前读《秋灯琐忆》的时候提到过，而写梅妆，何尝不是受到秋芙身着梅花画衣的启发……但说到底，这些字这些故事都是无聊时的一种打发时间的行为，文笔是极零碎的，往往写了大半就放下了——读的人怕也没有耐心读完。因为会眼花~~呵呵~
前天刚按了结尾，看丹说到秋芙，想想也该发出来了。不过，若丹来看到，怕要说了——语啊，风花雪月啊~~~~
赫赫，说故事~

小语

下面引用由吟风听月在 2005/12/09 10:33pm 发表的内容：
今天遇到第二个自己发了帖不看的。
这个......我也没有办法编辑。

谁说我不看了，呵呵~是论坛不支持asf音乐格式，今天晚了，等以后找到论坛支持的格式再改过来~~~

吟风听月

支持的，你把地址给全了。你可以右键单击，选择复制快捷方式。到这里粘贴。

淡月咏梅

素指轻拨幽幽弦，红尘为遇知音人。
冬夜一曲《琵琶语》，感慨，无语，唯问好小语，冬安！

淡月咏梅

《霓裳羽衣曲》有一张专集不错~ 想必小语也会喜欢：）

冷耳听语

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语

下面引用由吟风听月在 2005/12/09 10:55pm 发表的内容：
支持的，你把地址给全了。你可以右键单击，选择复制快捷方式。到这里粘贴。

学了一种放背景音乐的方法，wav格式的。多谢多谢~  asf格式还有待摸索，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谢过淡月咏梅、冷耳听语！（这么密密麻麻的字看下来，该道声谢的~呵呵）

吟风听月

asf你没有这个权限发。只能我帮你发。
这文字，我也看的，为何就不谢我？

凝月无语

穿起舞裙，舞尽今生的悲欢。
小语的文字味足矣~~~~~~~~~~~~`

小草花

下面引用由凝月无语在 2005/12/11 03:43pm 发表的内容：
穿起舞裙，舞尽今生的悲欢。
小语的文字味足矣~~~~~~~~~~~~`

凝月半夜不睡,在看舞裙呵~~~~~

小草花

下面引用由小语在 2005/12/09 10:10pm 发表的内容：
霓裳舞之一    红袖
                                         一
    一点嫣红，轻轻在眉间展开。
...

又见小语,古色古香)

七月在野

看了，差不多花了一上午的时间。
那些久远的故事都染上了温暖的桔黄，如烘着霓裳曲的烛光。
花钿红啊，长袖舞啊，爱从暗伤里涌出。
梅花落呀，琵琶唱呀，诗从永远处飘来。

小草花

下面引用由七月在野在 2005/12/12 11:26am 发表的内容：
看了，差不多花了一上午的时间。
那些久远的故事都染上了温暖的桔黄，如烘着霓裳曲的烛光。
花钿红啊，长袖舞啊，爱从暗伤里涌出。
梅花落呀，琵琶唱呀，诗从永远处飘来。

呆了更好,赫赫,问候冬安!~~~~~~~~~

joy

读过二十四桥明月夜，读红尘，读完红尘读花魄，读完花魄，到了霓裳舞。。。
夜静，心收回来，恍惚着今夕何夕，青衫落落，红袖添香；电光火石的一刹，多少惺惺相惜。。。罢罢罢，且沉沉睡去。不堕这红尘紫陌，不理这爱恨情愁。。。
丹看了说：语啊语，风花雪月；丹啊丹，柴米油盐，赫赫~

凝月无语

下面引用由朝雾之小草花在 2005/12/11 11:24pm 发表的内容：
凝月半夜不睡,在看舞裙呵~~~~~

呵呵，草花有心了。不过眼神不好呀，偶的跟帖是下午，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