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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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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0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引子(贺客)谈笑分明座上客

    夜幕渐落。客人们却还迟迟没有散去。
    三水村韩诤次子韩之敬今日大喜,与邻村孙寡妇之女犀香结作了夫妻。村乡人家,日子向来过的单调,故而每逢红白喜事,节庆社戏,都大张大作,尽情寻欢。酒宴从一早开始,直至夜黑仍未散席。端的是人如流水马如龙,邻近村镇的远亲近戚,三姑六婆,或骑着花脚毛驴,或青骡子前来道贺。同村的自不必说,乡里乡亲,素来大小事情都互相帮扶,吉日前数日就已开始帮忙张罗,青壮汉子帮着杀猪宰羊,进城购物,整治酒水,姑嫂婆姨则忙着蒸制喜糕,缝绣裙裳。
    看着贺客如潮,满日不绝,韩诤喜不自禁,顾不得年迈体衰,趁着兴头,频频把盏敬客,岂料同村几个毛头小伙喝发了兴,见主人尽欢,也都意气风发起来,一再持酒相劝。想那韩诤年岁已高,怎禁得如此劝诱,酒未一巡便给灌得两眼发直,十指勾曲。被搀入房中喷酒气去了。从中午躺到此时还未醒来。
    眼看着月儿西移,打更的刘时喜在门口来回好几遭了,讨了好几杯水酒喝。一对新人都已累得精疲力竭,犀香已回房歇息,留了新郎官韩之敬坐席相陪。原想兄弟几个连日劳累,借此机会好好答谢一番。怎料众人喝得高兴,也顾不得新人情绪,斗拳猜枚,采声如雷。到子时将近,仍有八个人在堂屋里踞桌斗酒,吆三喝十。可怜的新郎头疼非常,又不好逐客,面上挂着假笑勉力应付。
    一干人都喝得七荤八素,不知南北,再喝得半成就成了十足的酒泡人干。桌上杯盘狼藉,酒浆菜汁淋的满桌都是。
    “敬哥,今天你……呃…呃…大喜,来,做兄弟的……呃……再敬你一杯。”一个体格瘦小的青年颤着手端杯,直敬到韩之敬下巴。醉眼乜斜,酒嗝不断。一双黝黑的细爪子如抖筛子般,满杯酒倒有六成洒了出来。
    看着酒杯端近,韩之敬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又不好告饶,只机械地接过酒来,两眼茫然。他今天吐了不下八次,咽喉似千针攒刺,肚肠直如火烧烟燎。在城里买的清风醒神散效果大不尽人意。午后他又补了六个生鸡蛋,仍镇不住五脏里酒气翻腾。
    家里土酿的酒,烟气很重。韩之敬忍着恶心,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众人欢声鼓掌。韩之敬镇着胸中一浪又一浪恶心劲儿,苦着脸亮杯示众。那边敬酒的瘦小汉子却撑不住了,双手掩口,踉跄后退,直扑出房外,只片刻间,便闻“呕、呕”之声大作。众人哄笑。
    那瘦小汉子时闻盂从房中直奔出来,到庭院左侧找了个僻静所在呕酒。酒气翻腾的厉害,他也不管找到什么地方了,双手撑膝,俯身下来吐涎液。
    他真是喝多了,算来在村中他的酒量也不小,但酒席从傍晚开到深宵,一路推杯换盏下来,任是铁人也抗不住。村坊土酿的小米酒闻着清淡,后劲却大。时闻盂知道,屋里还在吆喝斗拳的几个打小长大的玩伴,今儿个背着旁人吐了也不知道几回,还硬撑着没事。想到此节,他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一丝透亮的涎水顺着嘴边缠绵而下。
    刚才干呕了几下,酒却没吐出来,酒气愈发浓重。腹里到咽喉一条直线如刀割,头却灌了铅般沉重,时闻盂只觉得面皮热涨,两眼发饧,脑中空白,也不知身在何处了,但觉四肢百骸似棉花捏成,一点劲力不着,膝一软,仰身扑通倒下。
    睡过去之前,似乎看到了头上有星光一闪。旁边似乎有物动作,此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膻味。
    众人喝得昏头转向,兀自要强不肯就走。村下毛头小子最好面子,虽然打小就一同长大,底细尽知,可是酒这东西偏偏能壮人胆,平素喝得三两的,逢人劝诱逼饮,必喝净六两。虽然回去少不得遭罪,然面子事大,酒桌之上,豁出命了也不干缩头乌龟的,日后被耻笑,那可是天大之事了。
    “闻盂!”一个着青色短衫的小伙子扬脖朝着庭院外大喊,声若洪钟,只是酒喝大了,舌头不好梳理直,鼻音也重了些,众人只听到“焖鱼”二字。
    边上的吴中皱了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呃,焖鱼,来,不要鱼,喝酒!”端起瓷杯仰头就倒,却没察觉杯中其实无酒,舌头一咂,嘴中“啧啧”有声,连说好喝。
    众人也举杯同灌。
    “闻盂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一个红涨着面皮的高个儿问道。
    “吐死了……呃”
    “没准……让村东的狐狸精……勾,勾……嘿嘿”
    “那他艳福真真不少,就怕……嘿,怕是被黄鼠狼吹昏了去……”
    “我也想让狐狸精勾走……娶,呃,娶来做媳妇!”
    “明儿我把我爹的狐狸皮袄子给你,拿去做媳妇吧……”吴中好意献策。
    “哄”的一声,众人大乐,正灌汤的几人直喷出来,笑得涕泗滂沱。玩笑开了,人也来了精神,大伙儿又吆喝劝酒起来。正笑闹间,猛听见门外“嘎啦”的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折断了,然后是“腾”的一声,有重物落地。正静听间,时闻盂嘟嘟囔囔地踉跄而入,一边伸手拭眼。
    “被牛栏拌住了”时闻盂讪笑着解释。
    众人同时大笑,把满脸晶亮亮淌满牛唾液的时闻盂拉回座上灌酒。“你躲出去了半个多时辰!”吴中叉着他的脖子,拿起酒壶就往他口里倒。
    “怎,怎么了?”从中午睡到夜深,刚缓过劲来的韩老爷子从房中出来,扶着屏风顺气,看到众人喝彩,不明就里,发问道。
    “爹,没事,哥几个在瞎闹呢。” 韩之敬看到老爷子出来了,连忙起座,过去搀扶。老头子满脸堆欢,走到桌边坐下了,道:“闹一闹没关系,呵呵,都自己家人,这些天来亏得大伙儿伸手帮忙呢。”
    几个小年轻虽然莽撞,可对老头儿可还懂得尊敬,见老爷子道谢,都谦辞喏喏。
    吴中性情最是外放,当先答到:“三伯不要这么说,我们和敬哥打小一块长大,他大喜的日子,兄弟们怎么的也得好好出点力,别的咱没有,就是一身力气,放着不用也可惜,这不帮衬帮衬,回头招嫂子见怪,以后都不用进这门里混饭食吃了。”
    时闻盂还在搽拭眼睛,也不知那牛怎么那么多口水,粘腻腥膻,总也搽不净,眼里也被染了好些,一劲儿发痒。听到兄弟们附和,也抬头说道“三伯你太见外了,不说和敬哥的交情,咱打小可没少到你们家蹭饭,就冲这,咱几个也得……咦!咦!咦!”
    众人只见时闻盂连喊了三声“咦”,双目睁大,吃惊地望着屋里,也齐头望屋看去。
    堂屋正中空空如也。
    越过众人斗酒的桌子,是两张一模一样的黑木方桌,已收拾干净了,蒙上了大红布。四张长条凳各围在边上。正中靠墙的是之敬家祖的牌位供桌,几支大红喜烛高高燃起,明光大放。因是婚娶大喜,供桌上也摆了些白鸡水果和黄酒之类,还有一些点了喜红的糕饼面馔,满满盛在盘中。这也很寻常,民间里多有奉供祖灵的习惯,一寄哀思,一求祖先逢难保佑相帮。每月初一十五是要烧香上供的,逢年过节,也按各家财力烧些纸钱纸物。
    通看之下,屋里也没甚么离奇之物,却不知时闻盂何以会连着发出惊咦之声。
    一时屋中皆静,远远只听见打更的刘时喜敲着更梆,和沉郁沙哑的叫喊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笃”
    原来,不知不觉中,子时早已过了。
    “啊—————,鬼啊!”
    时闻盂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直如一把尖刀,刺破静谧平和。村里无数人从梦中惊醒,惶然四顾却不知何事。
    韩之敬家中一片混乱,众人都已逃到了门外,吴中等人满面苍白,酒已全醒,正搀抱着浑身瘫软抽搐的时闻盂,惊惧地看着堂屋里。四邻都已惊起了,纷纷掌灯,披衣过来探问。
    众人七嘴八舌嗟嘘间,新娘子犀香也慌里慌张的从新房掀帘而出,穿着洒金线绣喜字花团的紫红绸睡裤,身上却没穿大衣,抹胸已经摘下,止穿着绣鸳鸯的大红肚兜,还匆忙披了一件翠绿袄子,衬得前胸腰腹肌肤如雪玉般,一路跑出,鼓鼓的胸前凹凸跳荡。虽是村乡寡妇孤女,自小衣食粗砺兼农事沉重,然女十八而大变,犀香却也长得眉眼清秀,体段玲珑,算得八分人才。此时鬓发纷乱,狼狈奔出,想是她已脱衣睡下,却被尖叫声吓醒,不及穿戴便夺门而逃。
    屋中仍是高烛明照,线香销烟。空旷的大堂中明明暗暗,只听见烛花的噼剥之声。
    但在时闻盂眼中,看到却是完全两样的景象————
    屋里站满了人,多是六旬以上的老者,间有数名白发苍苍的老妪。当中一个穿着鲜艳的老头儿尤其显眼,着淡金色对襟团花长衫,翠绿色腰带。皂靴白帽,面目清癯。此时,他们也手端酒杯,满面惊异地往门外观望,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再细看,人人都脚不着地,踮脚漂移,且烛光之下,竟无一块影子!老人们互相倾谈,唧唧喏喏之语,虽如人声,时闻盂听来却完全不明其意。
    “那是我太祖父啊。”
    数日后,听得恢复过来的时闻盂描述老人形貌,韩老爷子怔忪洒泪,如此言道。
    原来,祖上的魂灵也一直宿在家中,与家人同行止,同喜同悲的呢。后人婚娶,先人们也跟着关心庆祝啊。
    自此,三水村人家祭祀时愈发恭敬虔诚,而平素偷摸妄骗之徒,也惧于报应,止了那些不入流的营生,反大行善事以求补过,那倒是意外之喜了。
    那瘦小汉子时闻盂,因巧合下,眼中染了阴日阴时的牛泪水,可见异物,却再也返不回从前。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索性做了神汉,又刻意寻了道人求授通语之法,专为周乡村民沟通阴阳,名声日隆,也挣得不少财物,家道渐渐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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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一章(怪墓)玄机点误是真人

    “村长,我看你们村子这气象不大对头啊。”
    一句话,把年过七旬的村长说得面色凝重起来。和同桌各宗望相视探询。
    风水先生姓胡,是扫洒宗祠的老乌头请来的。据说堪舆手段十分了得,西江一带很有名的。老乌头说请来给村子看看风水,扫扫晦气,让梧桐村的孩子们将来也有个好念想。特意向村长告了假,骑青头骡赶了三天到四百里外的定马村请人。许了六两银子酬金,好说歹说终于给请来了。
    那胡先生有三十一二年纪,甚是瘦弱,着一袭半旧的黄布直裰。长相倒颇清雅,只是唇上留了两条细细的髭胡,很不相称。他的手段果然了得,午间偕老乌头来到梧桐村,便画了数道定神符让村长与村中宗望烧水服下。符水饮毕,众人便感有清气由头顶百会穴贯入,只片刻便眼目清明,视物清晰。精神也健旺起来。开药铺的吴靖德数年前摔了一交,一直便筋骨不适,遇雨疼痛。但服过定神符,便觉得腿骨内臃赘之感立消,兴奋非常,门里门外进出奔跑了好几趟。
    但凭此项,众人便深信他是法术高强之人。对其所言辞语,莫不奉为神谕。
    “风主财运,水主人丁。你看这风,湿燥同行,暖冷不均,气盛而势难久,性快而速不平,属财气难控之象”胡先生一手捻着鼠须,半眯着眼细说道。
    满座人果然觉得穿过宗祠大堂的风温热交替,涩滑多乖,不若惯常的习习微凉之态。
    其时正当夏中,梧桐村地偏中原西北,湿寒尤重,此时尚未有炎暑气候。节气上似乎只与岭南的暮春相当,村中植的桃李果木,还是素花压枝,未有衰败之意。黄昏时分,翠竹红花间里,低矮的屋脊檐角层层接叠,炊烟四起,村童老叟谈笑盈耳,鸡鸣牛哞之声时闻,端是一景绝妙田园山水。
    梧桐村是一姓村,百十来户人家,皆是吴姓,村里人务农为生,各家门院灰墙土瓦的,惟居村中央的宗族祠堂造的飞檐叠角,金碧辉煌。其鹤立鸡群形态,一入村来,便感鲜明。
    见众人都面露“果然如此”之色,那胡先生面上却沉暗起来,续道:“如胡某所推不错,贵村中必无大富之家,且村民多无余财,度日艰难。”
    村长面露惭色,告道:“是小老儿才疏学浅,倒让先生见笑批评了,希望能得先生福泽十一,也让这穷苦缠身的老少早日脱离难海,小老儿代他们向先生求救了。”说罢,向风水先生作了一揖。
    那胡先生摆手道:“救黎民于苦难,本是方士的本分,村长也不必多礼”沉吟片刻,又道:“如果想扭转风水,乾坤交替,就先要查脉追源,我想到贵村最开阔的地方看看。”
    众人对望一眼,片刻,坐背门位置的教书先生吴若圃提议道:“去谷场吧,地方能稍宽绰些。”胡先生应了一声,众人起身出门。自始而终肃立一旁的老乌头,也不说话,待众人离开祠堂后,走到宗族灵牌前,呆立静想少停。祠堂中光照明亮,见他半边脸上扭曲突结,连到额头上方,毛发尽无,疤痕板结光润。原来却是被火烧毁了面貌。他左手也齐肘断掉,只余一副空荡荡的袖子,却不知是刀伤还是火噬了。
    不过一会,老乌头颤巍巍走入偏厅,取出香烛,点燃插入鼎中。
    一众人望西北角行去,地势越盘越高,待到谷场中时,俯看村寨,但见人如鸡犬大小,往来奔忙。百来个房子挤挤挨挨,相聚成落。翠竹修篁,古榕垂荫,随目尽见。谷场是村民晾晒谷物的场子,方圆数十丈平平展展的黄土地,夯的结实,尽受得住雨水冲刷。
    那胡先生撇开众人,背负双手径望四周随看,不时端起罗盘勘测。众人心下忐忑,又不解其中玄机,只得耐心等待。老乌头此时已把祠堂锁闭停当,也赶到谷场。
    约过了一柱香时间,胡先生勘察已毕,回到众人中间。村长忙问道:“不知先生看的怎样?我们梧桐村可还能重振运道么?”
    胡先生面露难色,低头垂想片刻,对众人道:“贵村的风水格局有些古怪,脉理断中有续,地格缺盈守望,唉,确实让人费解,但其中原因,目前我还不能尽知,烦劳村长带路,我还要看看此地的流水之源,具情如何,稍后再作判断。”
    见他说的慎重,一干人心下也不禁揣揣。瞠目相对,不知言语。只那老乌头暗里微微点头,颇有欣喜之状,众人心中烦扰,却没有人看见。
    老村长前头引路,将大家引到村西口的碧玉潭边。这段路程也算不近,一干宗望已然年入花甲,一路步行后,都累的喘息如牛。
    胡先生走到潭边,凝目潭心,但见薄烟聚笼,一大块如极清极净的翡翠般的碧水悠悠转旋。接靠岩壁的地方,有泉汩汩涌动。原来此潭是地河破岩堆积而成,水质甘美清冽,温醇透亮,岸草润若露染,青葱茂盛。
    看毕,风水先生眉头深锁,似有极大难题。慢慢踱回,道:“风虽滞涩,但也能引财到户,且山高接连,脉运不绝,水清而静,子嗣必旺而财清贵。所谓山上龙神不入水,水上零神不上山。又真龙不吐恶水,恶水不向真龙。此地格局是上佳之位,只是…………”
    众人见他说的吞吞吐吐,又卖关子,具是心中忧疑。村长排众上前,走近他,暗塞了一两碎银。求道:“敝村人少财弱,纲常不振。还盼先生指点迷津。格局风水上有何不适,事务上有何为难之处,先生但明说不妨,只要小老儿能办到,决不敢辞。”
    胡先生把银子袖好,这才说道:“既然村长这么说,胡某也不敢藏私隐瞒了。依术法道统所传,风水凭者,气也。气运盛则人财生。但据在下勘察,贵村虽本气不虚,但似乎有外气骑欺,细敲之下,想必是有不明之物镇锁关窍,致气窒难渲。解锁当是不难,不过,就算我今日解了锁困,贵村要真大发起来,也要假以时日,不是朝夕便可生效。”
    村长点头道:“只要把锁镇除去,梧桐村上下俱感先生大德。”
    众人纷纷附和,皆称极是。
    此时,静默多时的老乌头却走上前来,面中透着狂喜。抓着风水先生的手连连摇晃。
    “这下可真是找对人了!胡先生果然洞察玄机!梧桐村有救了!”
    “什么?你要去奈何谷?”
    众人面色煞白,面面相觑,仿佛是听到了极可怖之事。
    胡先生看在眼中,眉头皱了皱,却没言语。
    奈何谷在村西八里处,两脉峰峦南北而来,到此汇合,却不相接,并列蜿蜒而行,中间只留下一道峡谷,宽能容六驾车马通过,长有四里左右。峡高而峭,有藤葛依附缠绕如网。因数十年来,梧桐村猎户樵夫路过此处时,多有意外殒命事故,渐被传为不祥之地。又有人说,每到月圆,谷中会有青濛的雾气升腾,雾中妖影潼潼,凄声厉啸不绝。
    村夫流言,多属罔测。然蜚语如潮,久传之下,奈何谷已成妖魔聚集之地,鬼怪孽生之所。人人竦惧,无人再敢靠近通行。“奈何谷”的恶名由此而来,即意为步入此谷,便如同走上阴司奈何桥一般,再无回头路。
    “不……不必了吧?乌师傅,去了我们都会有不测之虞,那……”教书先生先传了退堂之意。其他人相望,也都犹疑。
    “不去?!不去梧桐村就毁了!想想孩子们!科考无名,当官无望,吃饭穿衣都不如人家。你们倒忍心!现在胡先生来了,正是大好机会,你们怕甚么?”
    老乌头看众人面露不豫,颇有踌躇退却,不由得大怒,脸上热涨,大声喊道。一张丑脸上颇有狰狞之态,甚是怕人。
    “我乌家镇守梧桐村三百余年,为的便是梧桐村的气运将来,今日福泽深厚,请得胡先生到,正是解祸之时,你们却信了鬼怪传言,怕死不敢去。不妨告诉你们,奈何谷我每年要走六次,要死我早死了!”
    众人这才想起,每年惊蛰前后、端午、七月半等时老乌头总是从村中支出财物购买物品入谷,只是具体何事,谁也探问不出,神神怪怪。若非上任村长终前留话,说一定要遵其所言给予供给,事关梧桐村千年气运。话说得严重,人人不敢不从。
    “可是……” 吴若圃欲待抗辩,却又无言,只低头退了一旁,看着村长。
    村长叹了一口气,道:“就依老乌的话吧,孩子们这样,谁也不愿看到。”又转向胡先生,道:“如此就仰仗先生的大力了。”那胡先生面沉似水,诺了一声,眼珠四转,却不知在想些甚么。
    “咦,这钉子怎么跳出来了?清明时我看还好好的?”老乌头一进洞里,便蹲下身子,奇道。
    地上横放着一棵钉,其侧三寸处地面,有一手指粗细的洞口。由钉洞向左右看来,每间隔两掌距离便有一棵钉子钉入地面,绕着一具棺材围成一个大圆。看来这棵钉子原本也是钉入地面的,只是不知何故却跳了出来。
    铜钉色成赤黑,圆头方身,有三指来长。钉身上镶着镇煞灵龙,张爪扬须,鳞甲宛然,冶造工艺精致得紧。钉帽大如象棋,顶上刻有“井”字铭文,道家相传“画井为狱”,井字用于此,便是镇魂锁煞之意。刻文用朱砂填染,虽岁月流转,朱砂依然鲜红如新。
    “灵龙镇煞钉!”胡先生面色一喜,旋又煞白一片。“这是道家的镇煞宝物啊!”他摩挲着手中细长的钉子,眼中游移不定,显是心中颇费思虑。
    他依稀记得家藏的《大元炼真经》中关于灵龙镇煞钉的熔造之法:阳铜熔炼七日,金鼎培气七日。用黑狗血浸染七日,后七日每到阳时,再续刻“井”字文狱,镶镂盘钉灵龙,等等,共费时七七四十九天,而后设坛请神,符咒炼化,朱砂填染等后续工夫,极为繁复,钉成后法力非凡,堪称辟邪圣物。
    其造法费心费力,又合四时阴阳。那胡先生一直以为只是杜撰的虚事,却不料想今日竟能得睹实物。
    胡先生低下头,看着围棺布成太极阵的满地钉头,喃喃自语:“棺中究竟为何物,竟要动用三百六十支灵龙镇煞钉?还围了一个太极阵?”。不解之下,心底惧意暗生。
    而村长一干人等,自从进了墓室以后,一直就面无人色,挤挤挨挨的堆在洞口,两眼不霎地望着那具恐怖之极的黑色棺木,生恐里面镇着的物事猛然而出,那可真是大事不妙,呜呼哀哉了。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本来进入奈何谷已是令人头皮发麻之极,而这个墓室更是妖异,竟深入到峡谷腹地,悬壁凿室。若非老乌头一路引领,便是有人从边上经过,也不会看出这处藤萝纠结,野树丛生的岩壁竟藏着如此一间石室。
    石室不大,方圆一丈有余,一人半高,能容十人。室壁有斩劈痕迹,显是刀斧斫成。上面用朱砂画了数道极大的符咒,从室顶一直到地面,鲜红如血。棺椁居于室中央,并用黑狗血涂染成墨黑,色泽沉暗。按其纹理判断应是柚木制成,造得极厚实粗犷,并无寻常棺木上的雕花刻字等花巧。棺上覆以黄色经帛,密密麻麻写着往生祷文和弃恶从善之语,字如蝇头色成紫黑,显然是以血写就。经帛上以七星旋扣之法捆上墨斗线,线头绷直,接入地面的灵龙镇煞钉。棺的周围,左四右四,上二下二排列着十二个镇墓兽俑。镇墓兽有半人高,青铜铸就,形貌大异于民间所见镇墓兽,头上长角,胁生双翅,凸睛暴牙,面目狞恶。胡先生看阴阳风水十数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镇墓兽。
    墓室四个角上,安放着四张人面大小的青铜照妖镜,幽光隐然,齐齐对准了棺木。地上,另散落着黄色符纸无数。
    如此布局,端的是隆重已极。
    胡先生仔细看着布置,不由得恐惧之意大盛,身上直感恶寒侵袭,不自禁打了个哆唆。回过头来,看到村长和村中宗望瑟瑟发抖,面如土色,便喑着嗓子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再说。”想一想,觉得该把钉子拿回好好参祥,便将它收入怀中,又从地上拣了一道符,转身便望洞口大步走去。
    一众人早就大感不妥,听到此言,胜是听到了玉旨纶音。争先恐后逃出,全然不顾年纪体力,二人高的崖壁也不及攀爬下落,人人纵身而跃,勇胜少年人。十数个老头儿齐齐跳崖,天下独此一景,蔚为壮观。
    众人脚不点地跑回村中,到宗祠大堂按序坐下了,方舒下胸中的一口气。喘息未定,住村南的吴淹明老爷子先发了话:“村长,那棺中究竟葬了何人,墓穴造得如此恐怖?”
    村长苦笑摇头不语。那胡先生自进屋来便低头沉思,心下飞速盘算,暗呼糟糕。棺中所葬之人看来来头极大,竟动用了三百六十枚灵龙镇煞钉来镇煞,饶是他惯做死人工夫,常与墓穴棺材打交道,但突兀之下见到此等邪异事,也深感恐惧。原以为随便看看风水,摆几尊石兽像,迁一两处墓穴做做样子便交了差事。可谁知竟如此棘手,待要推脱不干了,见老乌头及村长等人言辞切切,满脸希冀,实在不好推辞。而且,自己心下也着实舍不得那六两银子的酬劳。六两银子,够得普通人家半年的伙食了。
    “想必是罗天九头鬼。”胡先生掀开茶碗,啜了一口凉茶,缓缓言道。众人肃然看他,一时无语,也不敢问这罗天九头鬼究竟又是何鬼。
    “此鬼性情凶悍,蛇身人首,长有九头,专门食人精血,吸收魂魄。所到之处,往往村舍遭劫,生灵涂炭。唉,真是天道不良,容得这样的妖物孽生。”一席话,又将满座十余人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胡先生,这……”老乌头面有惑色,道:“先生确知这棺中定是罗天九头鬼么?”胡先生心念电转,却不答话,长叹一声:“何鬼何怪,我也不甚关心,反正今日教我遇上,定然让他灰飞湮灭,尸骨无存。唉,我等修道之人,本来干的不就是降妖伏魔么,为民除害原是本分。”
    老乌头点头称是,又道:“想来胡先生也不知墓中到底是何物,今日当着大家面,我便把我所知之事详细尽述,但盼能对除害有所补益。就承望胡先生圣手,替梧桐村解厄扶危了。”胡先生点头答应。
    “棺中伏着厉鬼,这是断然无疑的……”老乌头续道。
    “啊?啊!真……真有厉鬼?”胡先生大惊失色,似乎被抽了脊梁般软了半截,从椅上滑了下来。
    “当然,”老乌头奇道,“难道胡先生不信么?墓穴你都看过了?”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气“我乌家自四百年前便开始镇守此地,到我已有三十二代。洞中镇守何物,因何被镇,何人所镇,本来原委我家谱中都有详细记述。可惜……”他艰难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村长及众人,道:“大家还记得五十六年前村中走水吧,那一场大火,把家父家母连同所有典藏都烧吃了,嘿!还陪上了我半片脸和一只手臂。”
    众人点头,尽皆默然。
    “那时我还年幼,先父每年惊蛰、清明、端午、七月十四、重阳和秋分,都带我到谷中烧纸钱,洒狗血。我也曾问过棺里到底何物,如今想来,似乎叫甚么‘寒妇’,会吃人的。先父告诫,千万不可怠慢此物,每年必要警惕巡查,莫失错漏。并于清明端午等六时节气,借阴阳之力,烧符洒血,填补镇煞灵气。”
    “吃人……”胡先生心里念叨这两字,面上表情古怪之极。
    “也不怕大家笑话,老乌家本来也是道术之家,可是经过火灾,嘿嘿,到我算是完了,先父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也不会法术。又残了,没人肯嫁给丑八怪。哈!我家一脉单传,以后……算是绝掉了罢。只是,我还记着,乌家要世代镇保梧桐村,年年要到墓穴中巡守功课,防那厉鬼脱困。”
    众人这才释疑,得知他身世凄惨,心下颇悯。更难得他数十年来恪守家道,负命维护村民,不由得对这个满头苍苍的委琐且恐怖的老头儿肃然起敬。
    “胡先生,你看……”村长转身,向风水师探询。那胡先生面色猛然间似乎白了许多,眼睛好象也比原来也大了。听得村长发问,定了定神,手一摆,道:“大家,呃,大家,这个……不要着急,胡某今日到此,必要……这个,想出一个周全之策来,给村里解掉这个祸……祸害。今夜子时,我就开坛做法,请三清大帝下来伏魔。”结结巴巴说了一会,到后来总算是说流利了。
    村长向他做了一揖,道声:“如此有劳先生。”
    “不过,村长,这酬劳嘛……”
    村长一听,忙从袖里掏出封好的银子,陪着笑双手奉上,道:“早准备好了,就仰仗先生大力了。”胡先生伸手拿过,掂了掂,却是六两有余,心知是村长有心多给,嘻嘻一笑,袖好了,向众人作了个揖。道:“烦劳众位买些黄纸、朱砂、雄黄和黑狗公鸡备品,我开张清单,派人去买来,准备整齐了,我们子时开坛。”
    村长忙不迭的叫人铺纸磨墨,胡先生提笔写了,廖廖数字,圆润端方,写得倒工整秀气。村长差人买办去了。
    柴火高高烧着,松枝的香弥漫周遭。
    一座小方桌摆在祠堂前,覆了崭新的黄布。桌上供着三坛香炉,红烛二副。另肥鸡白酒和糯米若干。
    胡先生身穿黄色道袍,在桌后五步处作法。手持桃木剑,脚踏七星步,闭目喃喃念咒。火光明灭下,但见他道冠巍然,身形飘洒,背后的阴阳鱼图案黑白鲜明,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老乌头与村长诸人应了胡先生的要求,躲在祠堂内,隔着门缝观看,见他步伐纯熟,在地上点着的十四只守命灯碗间穿梭来去,毫不犹豫。不由都觉得心安喜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物得命,妖孽嚣张,今我令法,传承道臧,原形遁灭,万鬼伏藏!咄!”胡先生定了马步,挥出一道符来。说也奇怪,明明跟前无火,那符甫一挥出,便听“呼”的一声,炽烈燃烧开来。胡先生更是不停,将剑倒到左手擎着,伸手从碗中抓起一大把糯米,向面前撒开。细细密密的声息中,胡先生猛睁双目,直视虚空,断然喝道:
    “妖魔鬼怪,近身者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端起了酒,喝一口向蜡烛喷出。酒中混了引火的油物,一阵剧烈的噼啪声大作,风水师仿佛化成了祝融,吞吐火云,凶猛非常。
    掷米喷酒过后,胡先生又耍了两趟剑法。口中喃喃,脚下不停,更不住手地烧符跺脚,呼喝斥骂。众人看得精彩,倒忘了他舞剑的原由,纯当是社戏里武生演武了,看到激烈处,甚至有人鼓掌叫好来。
    到炉香烧尽的时候,这次开坛总算完成了,到底费了将近两个时辰。胡先生累的不轻,气喘如雷,面上汗出如豆。桌上的糯米、酒水、鸡血、狗血都被泼得干净,染得堂前地上红白分明。晚饭前书就的数十张符也扔的满地都是。
    众人将胡先生让进祠堂,尊了上座。那胡先生倒不客气,大刺刺坐下,从怀里摸出一条雪白汗巾搽汗,慢条斯里收拾了一阵,见一帮老儿双眼骨都,喉结滚动,知道有话要问。这才叹了口气,道:“好险!墓室有变,他还有半月左右就要脱离困锁出来了!”
    众人大骇,忙问端的。
    “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用天雷地火阵法将他困住了。这个妖物法力高强,我请了真武大帝来都没能将他降服消灭。只好暂时为他加固封印。这下子,他要想跑出来也要个三五百年以后了,哈哈哈。”
    村长长舒了一口气,满面堆笑,拱手道:“感谢先生大恩大德,将这个鬼物锁镇了。只是,过三五百年后他又出来,我们可如何对付他?”
    胡先生摆摆手,道:“这个不必多虑,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早则十数年,晚则三五十年,必有人来为贵村除害的。”村长‘哦’了一声,没再细问。
    那老乌头却又拣了话头问道:“先生怎么知道三五十年内会有人来?”
    风水先生登时语塞。沉吟片刻,道:“适才作法时,三清大帝化身告诉我的,说过不长久,必有除魔之人前来收服他。”见众人仍有疑虑,只得强道:“神仙圣谕,不是我们凡夫所能罔测。多说无益。不过,天下藏龙卧虎,能人异士极多,如果机缘巧合能遇见的话,贵村倒不妨再请他来,说不定提前把这个妖怪灭了。”
    众人这才不问了,又重整了筵席,宾主尽欢。这一通喝来,直到鸡啼方散了。胡先生醉的一塌糊涂,给搀到偏房睡下。
    次日午时,招待他吃过了饭,胡先生便百般辞行,任村长说破嘴皮也不肯留下。众人无奈,又多送了他一两银子,任他牵驴辞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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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二章(遇险)山命只在山头改

    花脚驴子走的慢,性子还坏得很。那胡不为胡先生从梧桐村辞别后,前后走了三个时辰,才行了十余里路。那畜生贪嘴好吃,好好的细土路面不走,看着哪有酸果枣儿就放蹄奔将过去,梧桐村地处偏僻,本来山果野树就多,驴子头都不抬,任主人鞭打脚踹都无动于衷,吃的肚腹滚圆,好不自在。
    胡不为初时还强力收缰,鞭抽脚踢,和驴儿斗气。到后来,实在折腾的没劲了,只得哀叹,任它按着性子走下去。心中恨想,回到家中如何如何将之大卸八块,如何加上椒盐香料作十香驴肉。
    驴子自不以未来命运为苦,信步所之,吃吃停停,又挨了一个多时辰,走了二十多里地。胡不为心急如焚,惧意如炽。见那畜生优哉优哉散步,品枝尝草。大恨之下,恶念突生,从驴背上跳了下来,到路边找来一根手臂粗的枯枝,终于痛下重手。那驴子生来执拗,偏生胡不为的浑家赵氏爱惜牲口,自买来后从不曾虐待,平时拉磨驾车,都不忍鞭打。把它惯得实在不象话。这畜生自大任性惯了,哪吃过这般亏。被杖责吃痛,慌不择路跑了起来,连蹿带跑,倒不比一般劣马慢了多少。只是驴子毕竟不是跑长路的东西,这一路跑得颠簸震荡,趄趔打跌。把胡不为震得头晕眼花,股腹麻痒近至无知无觉。
    到月上树梢的时候,一人一驴终于停下了。好歹也奔了六七十里,离梧桐村有好些路程了。想来那厉鬼就是追来,也要费些工夫。前边是个小树林,月色下看来,林中树影参差,高低错落,随风而动。胡不为见驴子气喘咻咻,口吐白沫,知道再赶下去也是枉然,加上自己腹中也有些饥饿,便勒缰停住,放开了让它自行吃草。自己走进林中,找棵松树靠着坐下,从包裹中取烙饼吃晚饭。
    今天倒是个好差事,费了不多工夫便挣得近九两银子。胡不为仔细感觉怀中银子沉甸甸的分量,心中大感喜乐。向来蒙骗村民,从不曾得到这么丰厚的报酬,一则村中人家无甚钱财,没法多出酬劳。再则胡不为也非贪图无厌之人,向来浅刮即止,他怕把人刮伤了筋骨,将来有人发觉上当会找上门来拼命。
    只是,回想起其间过程,他也觉得甚是惊心动魄。梧桐村里怪墓实在邪异得紧。三百六十枚灵龙镇煞钉,实在非同小可,看来乌老头所言不假,那个甚么‘寒妇’真会吃人,而且定是凶残无比。如《大元炼真经》言下不虚,镇煞钉端是厉害之物,三百六十枚,便是真有大罗神仙也给封死了。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的镇墓兽,细细想来,殊为可怖。
    所幸自己见机的早,未敢耽搁便跑了出来。只是如此便害了梧桐村人,不免心中有愧。转过念来,又想,自己并无伏魔之能,便是守在村里也不过是多添一条人命而已,于事无补。再说,困锁既久,也毫无意外发生,那厉鬼三五日内必不会脱困害人,反正自己先前说话已埋了伏笔,并没说已将之灭除,只是锁镇。就是以后妖怪跑出来,与自己也无甚关系了。之前已好意提醒过村长,将来若遇上能人,还须再延请除妖。至于到底左近有没有能人,村长愿不愿意延请,都是以后之事。再且,画了那么些定神符,那么些降妖符,不也是费了劳力么,便是无多大功效,但神清目朗强身健体也是好事的。自己这九两银子挣的倒也不算亏心。胡不为心下忐忑,反复劝慰自己。
    只是,还有一件大事不得心安,不知道自己到墓中走了这一圈,日后会不会留有祸害。
    心中患得患失,有百味杂陈,烙饼吃来嘴里便如同嚼蜡。胡不为将饼收了,从怀里摸出钉子来,在月光下仔细验看。钉子入手甚沉,比一把匕首都重了好些,钉子有小臂长短,身四方,边缘锋利。一条筷子粗细的龙自上而下盘绕,睛须鳞牙,莫不精细如生。书中说是辟邪圣物,造工是精巧了,其他倒不觉得有何高超之处。反复看了看,不得要领,正要把它包入布中,刹那间,发现这钉子似乎亮了一下,似乎如通透的青玉。他揉揉眼,钉子依然沉暗如前。难不成自己看花了眼?还是月光下看来有所偏差?胡不为端着钉子,换着角度查看,满腹狐疑。
    正自不解,忽听“咻”的一声,一支响箭从头顶右上方激射过去,带着尖利的哨响,打入树林中去了。
    胡不为大骇,心中想的第一念头便是妖怪追命来了。待要躲开,却哪里跑的动,腿软的跟面条也似,抬都抬不起来。当下便如梦魇一般,张目结舌,翻倒在地。
    西面和南面树林里都响起了“西西索索”的细声,似乎有多个妖怪同时接近。胡不为动弹不得,心却明白非常,暗暗叫苦:完了,这厉鬼还会分身之法,自己今日恐怕难逃劫难。
    “九朵莲花开——什么人?”一人在西边的林子里压低了声音喊道。
    南面的人答道:“三香供严台——是二师兄吗?我是顾有全。我和六师弟、八师弟和十一师弟都到了。”
    林中忽传人语,胡不为心中大奇,原来不是厉鬼索命来了,却是有人到此聚会。听他们的对答的切口,似乎是同一个门派的。
    先前问话那人道:“哦,是五师弟,你们那边可有线索?”
    那五师弟顾有全性格极为暴躁,立时骂开了:“他奶奶的,有个狗屁线索,找了大半天连根毛都没找到,这还罢了,害得老子摔了好几交,伤的不轻!让我逮住了它非剥掉它的皮!”
    右边与他同行者便有人嘻嘻而笑,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静夜树林,传音极佳,人人都听见了他说话:“五师兄这交摔的可不简单,第一交扑住了一只母兔子,第二交又扑住一只母兔子,嘻嘻,艳福倒也不浅。”立时便引来一片窃笑。
    顾有全大怒,大吼一声:“十一师弟,你皮痒痒了是么!”
    十一师弟仍笑道:“没痒没痒,我倒知道两只花容月貌的母兔儿皮痒了……哎哟!”
    “嘘!噤声!你们忘了是来干什么的?”那二师兄语气听来甚是不悦。但看来他在同门中颇有威望,此话一说,众人便都沉默了。顾有全不敢不从,也压低了声息。但在胡不为处听来,仍听见他在喃喃咒骂。虽不见其形貌,但可料想,他定然在怒目直视十一师弟。
    “此物非常狡猾,又爪牙尖利。今天莫要让它再逃脱了。我们等大师兄来了看看情况如何,再做定夺。”二师兄又发话道。众人遵了,都待在原地,人人不说话了,只听见细细的呼吸声起伏。
    过不多时,又有一拨人从北面而来。顾有全一跃而起,低声道:“是大师兄么?”来者应了一声,声音苍老,显然已年纪不轻。
    众人会合在一起,便商讨彼此的经历。胡不为无意探知他人机密,便悄悄站起身来。想偷偷走开。然而大师兄的一句话又让他吓得心胆俱裂。
    “这个怪物经此两年,更是厉害了,适才我查看了死者,是被它一爪抓中毙命。大伙儿务必小心,合在一起走,莫要走单让它害了性命……咦?不要说话!”一时众人屏息。
    安静片刻,那大师兄细细的说道:“大家小心,它就在左近,天周盘有反映了!”众人警惕起来,尽皆伏倒,睁大了双目观察四周。
    胡不为不知他们所指的是何怪物,但“一爪毙命”这词还是知道的。它就在左近窥视,而自己正是落单之人,若不赶快谋些法子,看来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死者”了。大惊之下,倒解了腿软筋麻之弊,中箭也似的蹿将起来,望西面林中众人狂奔而去。
    “在这里了!”“小心!”呼喝之声大作,林中诸人听见异响,纷纷叫喊,拿着兵器直奔过来。
    “是我!是我!我是人,众位大侠手下留情!”胡不为见刀光耀眼,纷纷往自己身上招呼而来,不由的大惊,扑通跪倒,张口大声喊道。数把兵刃迅疾无比的砍到身前,又生生顿住了。
    “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此处?”发话者是一名面如重枣的长须老者,剑眉朗目,颇有威严。胡不为情知他必是众人口中所称的大师兄,忙道:“大师兄饶命,我叫胡不为,是定马村的风水师。我……我是去梧桐村看风水的,返家途中在此休息,并不想打搅诸位,众位大侠饶命!”
    “风水师?”那大师兄皱起眉来,看看胡不为穿着道袍头戴道冠,不伦不类。又问道:“风水师怎么会穿着道袍,你是道士?”
    胡不为摇头道:“这只是在下的法衣,在下……我,不是道士,只是……没别的衣服穿。”他当然不能说穿着道袍是为唬住外行,看起来更象回事。反正村乡闲民,也无人识得风水师与道士的区别。
    那大师兄面色大为和缓。收了剑,道:“哦,我还道是妖怪出没呢。如此静夜荒郊,你孤身一人行走,就不怕被邪祟所趁么?”胡不为讪讪不语。若在往时,碰上问话的是一般之人,他定会吹嘘什么什么纵横风水数十载,孤身一人闯天涯从未遇险等等混帐大话。但前既经过梧桐村怪墓的惊吓,后又为这一干人等谈话所夺。早已心神不宁,此时感觉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简直无处不是妖怪,便是林中树影,月光下看来也张牙舞爪,甚是可怖。
    那大师兄又道:“我们先前的谈话料你也早听到,现下正有一只怪兽在左近潜伏,你要跟着我们,莫要走失了,方可保住性命。”胡不为忙不迭的点头。
    月升到天中了。林中夏虫声嘶力竭的嚯嚯而鸣。山中草蚊甚多,嘤嘤不绝,虽不吸人血,然杂声入耳,毕竟不是美事。
    胡不为伏在那大师兄的身边,张头探脑,查看四周。这一众同门共有九人,高矮胖瘦,参差不同。那红面年长者是大师兄。二师兄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身材倒不高大,眼神却凌厉异常。顾有全一看就能看出来了,长相粗豪,虬须如铁,一看就知道缺心眼。名为顾有全,行事却莽撞粗鲁,大可改名“全不顾”,想是他父母深知自己儿子脾性,取来此名盼他多顾大局,如今看来,倒可惜了这好念头。
    众人埋伏了半晌,却没守到怪兽。顾有全早就大感不奈,蹲也不是,坐也不是,象扭股糖般反复折腾。那瘦小青年十一师弟满眼笑意看着他,若非大师兄和二师兄在场,只怕早就出言笑话。
    正不耐间,小林深处忽传来一阵滴溜溜的竹笛声,清脆如玉落银盘,虽单音不成歌曲,然律韵跳脱,颇有清新欢喜之意。大师兄听到笛声却不欣喜,面色一变,冷哼了一声道:“哼!想不到青叶门也想来赶这个场子了。”
    胡不为自不知所谓的青叶门是何派别,但听了这般好听的竹笛吹奏,不禁对吹笛之人大生好感。既吹出如此音乐,想来也是个不俗之人。
    那大师兄长身而起,起了切口,道:“九朵莲花开 三香供严台。严台山蔺得岷在此,不知青叶门哪位道友来访?”
    一阵清脆的笑音倏忽而至,胡不为正愕然间,便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青青竹叶,悠悠流水。原来是严台山的蔺师哥在这啊,我听到有人埋伏,还以为是劫道的小蟊贼呢。”声音稚嫩温柔如黄莺出谷,听来极是受用,但这番话说来,却颇含讥嘲。
    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坐在树枝上,裙幅低垂,长袖翩翩,由风而动。仙姿妙态,直如凌波神女。胡不为万料不到吹笛者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姑娘,大感惊讶。夜色里看不清她面目,然若是人如其音,则长的清丽非常了。
    蔺得岷忍住气,道:“不敢。不知道赵姑娘到此有何贵干?穷乡僻野,似乎青叶门的仙子是从不枉顾的。”
    那女子笑道:“说的是呀,不过我们门主后院养的宠物前些日子被小贼偷走了,门主非常伤心,我们做弟子的只好受些苦,来寻找它的下落了。”
    蔺得岷问道:“却不知尊门主丢的什么宠物?”
    那赵姑娘却不马上答话,取出竹笛,又滴溜溜吹了起来。蔺得岷当着众师弟的面被人如此怠慢,难堪非常,心中愤怒,两只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狠狠盯着那女子。若非青叶门素日积威,门人都有令人敬畏之能,只怕他早就不假言辞,立即出手将之杀却。
    “我们门主丢的宠物,是只修炼了四百年的小兽犯查,不知诸位可有看到?”那姑娘总算是收起了竹笛,好整以暇,幽幽答道。“唉,这只小乖在外面流浪了许久时日,餐风露宿,还要整日担心要被人欺负,真是可怜。”听她叹息道来,似乎对甚么‘犯查’的出走极为怜惜。
    蔺得岷尚未答话,一边的顾有全早就不忿,涨红了脸大声道:“赵姑娘你说的不对,这只犯查是天地生养,独个儿修炼成形,怎么会是你们门主的宠物呢?”他本来粗话满口,但显然来人实在惹不起,虽然气愤,但仍不敢放肆叫骂。
    那女子嘻嘻而笑,道:“唉,顾师哥说的也是呢。只是我们门主说了,她的后院大的很,这天地么,好象就是我们门主后院的一部分……”
    “岂有此理,你们……”顾有全气结。双目圆睁,拳头握紧了。差点就把“好不要脸!”给说漏出来。
    蔺得岷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赵姑娘是想强抢这只犯查了?”那赵姑娘象拨浪鼓般摇头,摇得树枝上下起伏,胡不为为她担心,怕她不慎掉落下来受伤,抢前一步,手不自禁的一抬,想要接住。甫一动作,便觉得那女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饶有兴味的看着他。面上一红,动作便缓了下来。
    “我可不想要这只犯查……”那姑娘续道。蔺得岷听得此言,舒了一口气,待要说话,却听见她说:“我只想要它体内的还丹。”蔺得岷气极,怒道:“那还有甚么分别!”
    蔺得岷与那赵姑娘一劲儿斗口,舌战方酣。蓦然一阵震天巨响,从南面方向传来。大地剧烈震动。树叶抖得刷刷作响。在林中看不见天空,但众人都觉得天色骤明忽灭,便似有人点着了烛火又迅速扑灭一般。
    那声响与地震传了半袋烟工夫,又渐渐止歇。众人相顾骇然,却不知何解。惊魂未定,猛闻身后林子“喀哧”的一声响,一物冲天而起,望林子深处迅捷之极纵跃奔去。蔺赵二人心思如电,立刻想到犯查兽已伺机逃走,齐声呼斥,一同向怪物所遁处追去。
    此时竞者在旁,严台山诸人自顾不暇,再理会不上胡不为,纷纷尾随二人而去,只片刻间,便走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胡不为呆立原地,惊怕无已。
    风吹入林,幽幽如叹。宛若泣妇夜哭,伤者哀号。
    胡不为站在黑暗中,心如鹿撞,欲哭无泪。这一番遭遇,只吓的他心胆俱寒。追又追不上,想跑,孤单一人行走,只怕凶险非常。左右为难之下,猛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只驴子可以依靠,受惊既久,驴子在他心中已成同命患难,虽仍愚顽不通人语,但到底也是个活物。
    胡不为惊喜之下,忙不迭的跑出林外,吹呼哨唤驴。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把那畜生找回了。二话不说,跳上驴背狂策而奔。这一次逃命可比先前不同了,鬼怪就在周围虎视眈眈,自身性命危如悬卵,再不发狠,只怕再回不了家享受那九两银子的酬劳。惊恐之下,更不停手的猛揍驴子,落荒而逃。
    一人一驴惊恐乱蹿,尽往开阔之地行走。从梧桐村往北,行得四百里便是胡先生所在的村子定马村。若是好马,一日便可到。可惜驴子脾气暴躁脚力却弱,虽拼了命般边嘶号边撒腿狂奔,毕竟跑的不远。
    胡不为看着月亮,找准方向逃命。他依稀记得,从此路过去,前边不远处便有一座村落。在来时路上穿越时,和老乌头两人不曾停留。但回想起来,村子似乎不大,也就是四五十户人家。但只要跑到有人烟的地方,便不怕那怪兽害人了。
    哪知心越着急,坏事愈来。那驴子被胡不为一顿猛棒策赶,豁了命飞跑,山道崎岖,大大小小的坑洼极多,驴子一个不查,踩到了一块浮土,只扑通一声,连人带驴翻倒在地,又滚落到边上的一个大土坑中。胡不为气的直要吐血,狼狈爬将起来,却见那驴子跪倒了,头低伏着,挨了刀般惨叫。验看之后,也不过是被石块蹭掉一片油皮。
    驴子活了四岁,荣华富贵说不上,倒是享受了好几年清闲舒适的日子,今日算是平生第一大苦日。累了一整天,体力消耗巨大,眼下受伤了,索性犟了性子混赖到底。趴着再不起来,任胡不为棒打脚踢,只撕了嗓子叫唤。胡不为素知这只四脚祖宗的脾气,恨的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只怕把它揍的狠了倒真伤重,那可就糟了大糕。只好坐到一旁,猛踢土块出气。
    驴子所陷处是个凹地,长草拂拂,外边望来,倒看不真切。
    歇了一袋烟,胡不为闷气渐消,惧心又起,看见驴子止了叫唤,趴着啃吃身边的鲜嫩茅草。这吃货贪食得很,不论何时,逮着了机会总不会错过放纵口欲。当下便要起来,牵起驴子离开。却听见来路上‘得儿得儿’的声响,两骑跑的甚是匆忙。他心中一喜,以为严台山众人良心发现,觉得放他孤单行走恐遇不测,特地追来保护他。但想想又觉疑惑,适才见面,严台山众弟子并无坐骑,如今哪来马匹。
    正自不解,却听见骑者断断续续的说话。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道:“……失败……教主罚责……如何便好……”两骑跑的甚快,只一会便跑到了左近。一人尖锐的冷笑,道:“罚责?我们跑到西南苗疆去,教主又怎会得知?”先前那年轻男子颇觉犹豫,道:“堂主,这次任务失败,也并非我们的错,慧明秃驴的阵法实在太过厉害,虽然……死了六位弟兄,但与教主解释解释,教主也不会不讲理,兴许就放过我们。若我们跑去苗疆,只怕……只怕……”那堂主嘿嘿冷笑:“讲理?放过我们?上个月童正刚之事,你也见过教主的手段。嘿!彦青,我知道你舍不得家中的娇妻幼子,可是现今情况,你想还能保全的住么?”两骑跑远,那彦青似乎仍决心不往苗疆,道:“我不能……堂主……自己小心……去请罪!”
    见两人走远,胡不为赶紧牵驴起来,要跟上他们。这深夜荒野之中,不明之物极多,想来实在令人害怕。此时有人经过,不搭伴而行,更待何时?好容易将驴子牵上土坑,骑了上去,远处却传来一声惨呼,听来正是那年轻人彦青的。胡不为吓了一大跳,险些从驴背上落下来。
    叫声如此凄惨,那彦青想必已遭不测。看来那甚么教的堂主害怕被泄露行踪,干脆杀了彦青灭口,如此歹毒手段,自己送上门去,如何得幸?胡不为屁滚尿流,扯着驴子,望东北方向落荒而逃。
    胡不为尽取开阔之地而走,不敢再进树林。却与大路渐行渐远了。又刻意拉开了圈子奔跑,这一段路程,直费了三个多时辰才跑完了。
    夜幕渐浓,晚星如尘。观月查来,此时已近亥时。站到土冈上头,人和驴都累得精疲力竭。远远的看到村子的火光了,还有影影绰绰的村民,胡不为方松了口气,一夹驴肚子,拼起余力冲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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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三章(守护兽)奇耶正耶井中镜

    天色已晚,正是庄稼拔苗之时,庄户人家农计正忙,都早早歇宿了。在村里游荡的多是懒散之辈和孤老鳏夫,心思疲弛已惯。见胡不为挟着滚滚尘烟逃进村来,虽颇讶异,倒不上来罗唣。
    胡不为跑到村北,寻了一户亮灯的人家,借宿下了。
    那户人家只一对老夫妇,年老来膝下无儿无女,老两口互相扶持度日。见胡不为一身道袍,知是习道术士,极为敬重。将饭菜热过让他吃了,老婆子又将偏屋给收拾,铺上一床新纳的棉布被褥,倒让胡不为颇感过意不去。
    这一晚胡不为又哪里睡的着,辗转反侧,坐卧不安。脑中想的尽是这一日来所遇怪事,果然是劫难向来不单行,这两椿不良事都赶到一块儿来了。胡不为暗叹自己时运不济,甚感沮丧。可一想到已得九两银子,正贴身藏在怀里,沉重温暖,又感兴奋得意。这一番喜悲交加,时呼时叹,把他搅得毫无睡意。直到晨鸡唱晓,疲累已极,方才蒙蒙胧胧睡去。
    到天色大明,胡不为仍在被窝中熟睡。老两口年纪大了,睡不塌实,曦光初透便起来扫洒忙碌,烧柴做饭了。也不叫醒他。
    胡不为前日实在累得狠了,这一觉沉沉睡去,直至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那屋主于老头早吃过饭,在茅房正厅摆着一张小木桌,拨了些饭菜给他留着。胡不为简单洗漱过后,开始吃饭。于老头找个小凳在边上坐了,和他一句一句攀谈。
    等到胡不为把饭吃完了,也把小村的情况了解的差不多。原来这一下林村由来已久,但由于当地偏僻,且又石多土瘠,垦种不易,也没人愿迁居过来受苦。只原先的七八十户人家,沿守传习,互通婚嫁。这近百年村子人丁不旺,老者故去多于新丁填补,渐渐的有些没落。如今便只四五十户人家,百来人口了。村民多以耕种狩猎为生,饲养家禽家畜换取一应所需。另有头脑聪敏的,自寻些贩卖活路。所幸连年来官府平和,课税和徭役也都还轻。
    二人谈些民生时事,颇为投缘,那于老头年纪大了,倒也有些见闻,说起刀圭炼丹,习道学术掌故,约略通点门道,胡不为怕被他看穿底细,常常引开话题,避之而不谈。
    饭罢,胡不为取出铜钱,要给于老头饭宿费用。于老头执意不肯收,说道招待过路客人,原是小事,若因此收了费用,便枉了行善积德之心。胡不为过意不去,一再致谢,最后送了他几张定神符。于老头感恩不尽,倒收受了。
    这定神符是胡不为从《大元炼真经》中习画而得,颇有效验。他在西江一带的名声也非幸致,大是由此符而得。村夫村妇见他画符有效,推及其余,想来他的风水降妖之能也是厉害的。哪知大谬不然,胡不为在书中习学虽杂,甚么“引雷符”“镇妖符”“续命符”通通学了,画的也和书里一般无二,但是却尽无效验。只这“定神符”画的得心应手。
    于老头夫妇把他送到了门口,兀自不肯就回。其殷殷惜别,虽只一晚借宿,倒象是相交数十年的好友。
    不承想,等来到门外的畜舍一看,鸡鸭都在,那花脚毛驴却已不翼而飞。胡不为心中叫苦,也只能徒呼奈何。想来定是在夜深之时,有人过来偷偷牵了出去。而那时胡不为心思烦杂,纷呈而出,哪里会想到有人前来偷盗。屋主年纪已大,耳目都已大不如前,这倒为盗驴贼提供大大的良机了。
    胡不为痛悔非常,又无法可施。眼看着离家还有近三百里,徒步走回去是断断不可能的。且不说路上有鬼怪(此时他已成惊弓之鸟,但觉得无处不藏凶险,无处不有鬼怪),便是走上三五天,累也把人累死了。可留在此处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来离梧桐村并不远,那锁镇的厉鬼不知何时便会杀将过来。二来那什么‘犯查’的怪兽也非易与之物,在此仍未脱离险境。前后思虑,心中惊悔如潮,一张瘦脸变得时红时白。
    于老头知道他的顾虑,说话道:“先生不必着急,我村里也有贩马的人,不过他每日晨起出市,要等到晚间才能回来。先生只要钱财足够,便可买马赶回家去。”
    “这村里有卖马的?”胡不为一听有救,登时两眼放光,振起精神问道。
    于老头点头说是。又道:“好马三两银子便可买到,如先生不想买好马,只需花费一两多银,也能得一匹中等马。”
    “要一两多啊……”胡不为一想起就要破财,非常肉痛。但想想若不早日脱离险境,便有金山银山,无福消受也属枉然。保命事大,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
    那贩马者要晚上才能回来,这左近无事,他便邀了于老头,同到村中转看。
    下林村是不大,比梧桐村小了好些。几十户人密密麻麻地比邻而居,倒修成了数条街道。家家围篱种菜,鸡犬相闻。村里人人熟识,见于老头领来一个陌生客人,都感奇怪,村妇村夫也不避讳,走上来便打量询问。
    胡不为是诓骗惯的,唇舌之功原是拿手,此时晴日朗朗,危险已远去,惧意既退,便又显出其本色来。不过一盏茶功夫,村里人人都知道于老头家中来了一位活神仙。善能捉妖降怪,风水转运。当时便有人心动,要延请回家扭转风水改运,以旺人丁。胡不为推说时辰不利,尽都辞了。在一众愚夫的欣羡恭敬中遍览了村子,白吃了几个瓜果。
    村子南端,便是梧桐村方向。昨夜胡不为从此口仓促入村,倒不知有甚希奇。今日重新游历,却见村口的古榕下塑着一尊两人高的乌木雕像。距离虽远,但仍可领略兽像睥睨众生的气概。
    那是一尊长着两翅,宽吻暴牙,龙面狮身的神兽像,箕踞作势,顾盼生威。胡不为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又发现其底座下刻着两列细字:一为“养我供我”;一为“得佑得福”。字既细小,藏的又极隐秘,若非眼力极佳兼细心勘察,定然不觉。胡不为大感奇怪,一般民间奉供,多是山神土地或是龙王观音。也有先贤武圣雕塑。却从未有以香火供神兽之事。心生疑问,便走近了去观看,见那像雕工粗糙,然勾画极佳,深浅斧斫,无不得宜。只廖廖几处雕琢,便将一个威猛的神兽刻得神态毕现。
    胡不为围着这尊鼓翼持戟的神兽观看,心中暗生敬仰。老乌头在旁告诉他,此像是下林村的守护神兽,保护村子不受旱涝灾害,妖邪侵袭。似乎是自成村已来便有。村子也真的从未受过甚么天灾和邪物侵扰,也不知是不是雕像的功劳。胡不为转着兽像观看,只觉得其貌威而不恶,其情严而不怒。神态之间,似有无穷坚定和抚慰。让人忍不住便要下跪膜拜。
    胡不为渐转渐慢,神志愈是迷离,心中满是委屈哀伤,直想跪下痛哭。等转到第三圈时,忽听“嚯”的一声脆响,胡不为怀中的灵龙镇煞钉发出了金铁交鸣的异声,悠悠不绝。胡不为正心驰神迷,受到声音鼓荡,立时醒转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连爬带跑退离神像丈寻,惊怕不已。听见镇煞钉响的紧切,又从怀中取出来查看。
    钉子震的厉害,刚一拿出,便已感觉手臂如万蚁穿行,麻痹舒适。隔着数重布帛,可看见有温暖的青光透出,状如流水映日,波荡闪耀。掀开布帛,见那钉子便似通透一般,里面有青色光华流转,温润暖人。盘着的灵龙虽不动弹,但光晕照射处,鳞甲清晰,目中隐有神采,看来直似活物。而此时,守护神像的惑乱精神的压力已消失无踪,抬头看去,那神像沉静如渊,也普普通通而已。胡不为握着镇煞钉,心中惘然。却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一干村民得睹异象,无不震惊。虽不知他手持何物,但晴日下看来青光昭昭,声若龙吟,必是仙器无疑。对先前胡不为之语再无丝毫怀疑,无不顿生景仰如滔滔江水之连绵不绝。若当时有人提议,恐怕便要集众下跪顶礼。胡不为心下不解,又感害怕,再也不敢留在神像边。见众人围将上来,推说几句,便飞也似的跑回于老头的茅屋,躲起来浑身抖战。
    村民们生来纯朴,何曾见过此等异人,只见仙长道声:“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便“嗖”的一声,绝尘而去,倏忽便人影不见,跑得快极。众人暗叹:仙长果然是仙长,跑的都比常人快上数倍,果然仙体如意,术法高超。有细心之人发觉仙长走前面色颇有异样,满脸通红,瞳孔大睁如牛,浑身叮当打战。那自然是运用仙术的症状,堪称厉害。
    待的镇静下来,胡不为细细询问于老头那神兽像的来历。于老头已将他视为真仙下凡,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惜其所知也不过皮毛,反复说来,也语焉不详。
    原来下林村原是一片荒凉之地,二百多年前,有一群逃荒者到此安定落脚,逃避灾害。他们推土烧砖,砍木成梁,开始建房搭舍。渐渐的粗具规模,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神兽像便是那时供起立在村口的。只是岁月既久,村里又无文书记录,其来历及功用都已无人知晓。只从故老传说,神兽像是守护村民,抵挡天灾妖邪的神物。
    眼看再问不什么来,只索罢了。回到偏屋自己检看镇煞钉。钉子却早已平复,乌黑沉暗,与先前一般无异,胡不为敲打摩挲,百思不得解,何以此钉竟能放光,兼震鸣不已?又为何别的时候不出奇异,偏在那守护兽前震动?重重疑云,纷至沓来。不过经此一事,胡不为已知这灵龙镇煞钉果然非一般之物。不意又得一件宝贝,心下窃喜。
    饱食既已,又不敢出门了,胡不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倦意如山倒,便又倒头睡了下去。他在家时也不曾从事劳作,向来是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妻子赵氏性格温柔,倒也任着他。如此大好晴天懒伏卧睡,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他却早当平常。
    不知这一觉睡到几时,胡不为正梦见挣了满屋黄金,又官封丞相,权财具备,正自得意哈哈大笑。突然间皇帝却派来卫兵要捉拿他,说他偷了什么皇宫国宝,要拿他归案,送入天牢审问。一众铁甲侍卫将他的府邸围的水泄不通,将门嘭嘭嘭敲的山响。胡不为见走投无路,危急间,头顶房梁之上又突现一长发覆面的女鬼,伸爪向他抓来,大骇之下张嘴欲喊,却猛然醒来。只觉得汗出如浆,通身都湿透了。
    那嘭嘭的声音却是于老头敲打的。胡不为定了定神,略整衣冠便迎出门去。外面正屋除了老于夫妇,却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有二十四五年纪,身材魁伟,神情温和。他一见胡不为出来,连忙起身,含笑抱拳道:“这位就是胡仙长罢?小人孙甲拜见。”于老头在旁介绍,原来是村里贩卖马匹的。这晚间收市回来,听到消息,特意过来拜访。
    胡不为这才发现外面天已全黑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刻下是甚么时辰。见那孙甲言语恭敬可亲,便笑道:“仙长之称愧不敢当,难得你肯上门来见,实在太好了,我这正着急呢。昨夜里我的代步牲口被人偷窃,今日急切还要赶回家去,所以想看看你那可有甚么好的牲口,我也买一匹。”
    那孙甲道:“仙长之事,我已从于老爹处听说,现在带了一匹马来,就拴在门口,先生不妨移步看看。”胡不为听见马匹带来,便起身随他出去。
    门外畜舍却拴了一匹枣红骏马,身高腿长,膘肥体壮,正不停的刨蹄甩尾,似有无穷精力。胡不为苦笑,便是他并非伯乐,却也知这匹马算是马中上品,卖到市中,就是六两银子也不止。只是以他财力,却消受不了。
    “我想孙兄弟是误会了,我只想买一匹能跑的便可,这匹马……恐怕胡某消受不起。”
    孙甲笑道:“听说仙长缺少坐骑,小人便从马厩中挑了这匹带来。仙长是有道之士,岂能乘坐那些低劣的牲口。”见胡不为摇头苦笑,又道:“仙长不必担心价钱,这匹马,就当小人赠给仙长好了。”
    “什……什么?赠给我?”胡不为得闻好事,不由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那孙甲笑容满面,眼神恳切,却不似做伪。
    “不,不,我不要,这……这么贵重的马匹,我怎敢,怎敢……”
    “仙长!”那孙甲却收了笑容,一脸肃然。“这匹马只是小人一点心意,仙长不要推辞。”
    胡不为哪里肯受。他虽然爱财,可也知道无功不受禄。如此一匹良驹,断不会平白赠送,只怕其间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不得不防。正执意推让。那孙甲却‘扑通’一声跪倒,道:“小人得知仙长身怀异能,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仙长能够替小人排忧,这匹马……便是小人奉上的酬劳。”
    这一下大出意外,胡不为连忙抢上,将他搀起,忙道:“好说,好说,孙兄弟请站起说话。”那孙甲道:“小人与拙荆结缡近十年,到今日仍无子息。遍问医药都无结果……”他顿了顿,又道:“后来,经人指点,方得知是我祖上的风水有弊。小人这多年来也请了几位风水先生来迁葬阴宅,几度动迁,礼钱送出不少,可如今仍无一后效。”
    “小人挣了一些钱财,家境还好,然百孝中无后为大,小人每日里食不知味,愧对高堂……今日卖马回来,听说了先生的异事,想先生必是有道之士,定能解除小人心中的顽固症结,因此,因此……希望仙长成全!”那孙甲说到这,又拜倒在地。
    胡不为将他扶起,心中又急又愧。料不到自己午间一番吹嘘,倒惹出这般事来。想要托词推掉,可眼前此人是自己能否回家的关键,一个应付不好,惹怒了他,只怕自己就要徒步翻山回家了,还有性命之虞,后果是可怖可畏的。若要勉力承接,自己可没那等本事,虽然‘纵横’风水十余年,可也只是嘴头上纵横而已,最多也不过是多瞟了两本《阴宅注经》,还有一本捡的《大元炼真经》,知道些‘癸水’‘阴煞’‘金鸡抱子穴’等糊人之词。若说实战,那底子可比书中的一页纸还薄。
    而且,经过这两日的事故,胡不为已觉得神明愧疚。隐隐然自感觉苍冥中神灵注视,一事一物莫不有其因果循环,也怕再欺瞒村民得到报应。
    正踌躇烦恼,蓦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少年时,与无德伙伴混闹时节看过的一本异书《床第述密》,内中颇有引导夫妇水乳交融之灼见。当下努力忆起,只片刻间,心中已有计较。
    于是将孙甲引到偏房,道:“既然如此,胡某就妄为一次,竭尽所能为孙兄解难。”孙甲大喜过望,又扑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来了。胡不为微微一笑,道:“延血续脉之事,也不只由风水所阻,怕是有庸人误断,假称风水罢了。我先授你一些法门,或许有效。”又问:“不知孙兄弟与嫂夫人夫妇生活如何?”孙甲道:“小人虽然性情莽撞,可对妻子也还爱惜,平时倒不曾打骂,她……我们……夫妇感情很好,至今未红过脸。”
    胡不为哭笑不得,知道他把话理解错了,可是这问题倒确实尴尬,又问:“哦,胡某要问的,是孙兄弟与嫂夫人的夫妻之道……”孙甲仍不明白,睁着眼睛,茫然道:“夫妻之道,仙长是问小人与拙荆是如何过日子的么?”
    “不是,是……你们夫妇如何行鱼水之欢?”
    “鱼……水?仙长见笑了,小人夫妇都是个粗人,也不识得甚么花草虫鱼,忙着挣钱,也没工夫附风登雅。”
    “啊,不是说鱼和水,你们行周公之礼如何?”
    “周公之礼?周公……不是睡觉么,做梦……小人的梦倒也常做,只是贱内的梦……唉,小人却不……咦?咦!睡觉!难道仙长是问……是问……小人与贱内……”孙甲猛然醒悟过来,张目结舌,满脸通红看着胡不为。看不出他身材高大,倒如此面薄。
    胡不为面上也有些发热,点点头,暗呼了一口气。这问题果然古怪,如果再问下去,只怕他也撑不住。幸好孙甲不是蠢人,这几番点拨,总算明白了。
    孙甲极难为情,其时男女礼教之防甚严,此等夫妻间秘密尤其不足为外人道。然而孙甲求治心切,又从村民口中得知胡不为午间所示异象,早认定他是有道之士。当下再不隐瞒,将与妻子的诸多人伦之秘一一道来。
    原来孙甲忙于商事,走州串县,常数日在外。劳累既久,回家后往往便困顿不堪,再无余力行房。便是偶尔兴起为之,也只略尽人事,时不长久。妻子容氏端庄贤惠,也没甚怨言。这两年来急切求子,加频了次数,只是仍不得其法。
    胡不为得知其事,心中暗喜,当下便授了秘方,原来那《床第述密》是合欢书典,里面记述着男女之道,交接之法,更有求子求女等篇章。胡不为依稀记得其求子述要中,有语云:男女同行极乐,得阴阳融合,龙行凤引,胎气阳壮,则易生子。意为夫妇行房,当同心同意而行,互得其趣,能共赴云雨之端者则易得子。
    又将《素女经》中求子篇传授:“求子法自有常体,清心远虑,安定其衿袍,垂虚斋戒,以妇人月经后三日,夜半之后,鸡鸣之前嬉戏,令女盛动,乃往从之。适其道理,同其快乐,却身施写,下精欲得,去玉门半寸,不可过子宫,勿过远,至麦齿。远则过子门,不入子户。若依道术,有子贤良而老寿也。”
    胡不为道术不行,对此等市井书籍倒记力甚佳,虽历时长久不能字字尽述,其概要主旨倒也记得丝毫不差。见孙甲频频点头,豁然顿悟,又传了他临御技巧和审形查貌方法,甚么‘五征五欲,面赤乳坚’甚么‘意欲得之,屏息屏气,阴欲得之,鼻口两张’甚么‘又攻其上,疏缓动摇,八浅二深,死往生返,势壮且强’以助把握时机,及时进退。
    胡不为又从怀里拿了一符求子咒,让他选时辰烧水服下,必增神效。胡甲得了秘授,欢天喜地的去了。至此,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胡不为又平白得了一匹骏马,心中好生得意。只想马上飞奔回去,向浑家报喜。只是天色已晚了,路上风险,这却着急不得,只好明日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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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四章(来袭)祸福只在一息间

    这一晚休息,又与昨日不同,虽仍忐忑,但焦躁已弱减了。而兴奋舒畅之意更是大涨。胡不为盘膝坐在床上,又是无眠。因日间睡得多了,此时神清气爽,一丝困顿都不觉得。那匹骏马正拴在窗外,噗噜噜打着响鼻。胡不为怕又犯了昨日的错误,说服于老头,将马绑在偏房窗下,亲自守夜。倒不信再有盗马贼敢来骚扰。
    这一日来连连得利,得了宝物又得骏马,果然祸兮福所倚。前日的两场惊吓,受得也不冤。
    毕竟是夏中了,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蚊子臭虫也多起来。胡不为一边想着美事,一边与蚊虫搏斗。屋里并未点灯,黑暗里只他自己的呼吸和窗外马儿喷鼻的声响。门外极静又似极杂,若不倾听,便觉得寂若空井,除过偶尔有失眠狗儿零零碎碎的吠叫,和风振窗页的闷响,再无一点生人走动的声息。若细心倾听了,又如闹市闲步,蝉叫,蛙鸣,蝈蝈儿也在墙根树底下振翅,又飞蚊嘤嘤之声不绝,真是热闹非常。
    既睡不着,胡不为便想着如何编排生活来。这一趟差使让他肥肥地刮了油水,为长时以来所不曾得,可要好好计算计算,家里是不是该换些新的桌椅笼屉,是不是该买上一两块地。又或者……自己年纪已然不轻,也该想些法子,生几个儿子女儿了。这边胡思乱想,又想到晚间授与胡甲的床帏秘术,其间种种引人入胜之境,荡气回肠之乐,一时心猿意马,发起呆来。
    时间过的飞快,子时过后,丑时又到。胡不为开始有些困倦,靠着墙壁打瞌睡。静谧之中,猛然“嗡嗡”的巨响,从村南方向不间断地传来。
    少顷,连地面都震动了,屋里的物什掉了下来,滚得满地都是。窗外的马也不安了,立起前蹄咴咴而鸣,直想挣脱缰绳逃跑。胡不为不知端的,霍然站起,吓的面无人色。赶紧跑出屋外,望村南张望。那正是梧桐村方向,下林村守护神兽的所在!
    村里许多人家都披衣起来了,人人面色惊惶,都不知发生何事。过不多时,全村一百二十六人全都涌出门外,探听消息。
    “妖怪!妖怪来了!”猛听见住在村南的村民嘶着嗓音呼喊,随着这一声大呼,地面大震了一下,‘嗡嗡’之声愈演愈烈。似有千军万马直奔过来。当时就有女子和小孩张惶大哭,男子们忙乱奔走,猪鸣狗吠不绝于耳。其惊叫凄惨和混乱无状之态,便跟天塌下来一般。
    胡不为杂在众人之间,一般的面唇失血,不知所措。他眼力颇远,隐隐的看到村南方向上空有几朵云雾般的东西拢来。其时月正天中,繁星如雨,几重灰白的云围在月亮周围,却不遮蔽。那墨云般之物在空中看来极是突兀。过不多时,便看清楚了,那是一群怪鸟,为数有千只,铺天盖地的望村中投来。
    此时,便是一般村民都可看到夜间袭来的是什么东西了,那些鸟宽脸深目,有如人面,羽色乌黑,有家犬大小。拍翅飞来,‘平瓦,平瓦’其鸣沉哑难听。更奇的是,这些怪鸟身后都长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其扭曲转折如意,有如蛇末。
    胡不为怀中的镇煞钉又“嚯嚯”震响了,青光从前襟的缝隙透将出来。贴肤灼热之感,尤胜于午间。他脑中便如被掏空了一般,无法再动作。这两日来累番奇遇,在过去数十年都不曾听闻。其大惊大吓,大起大落,便如峰谷跌宕,无不匪夷所思。若在往日,就是有人言之凿凿,跟他说这些怪闻奇谈,他也会当之以笑话。可如今到自己亲历了,方觉得其中的阴森可怖。殊非乐事。
    众人惊慌无已,分头逃命,正在此时,但听见长长的一声嗥叫,似乎从地底升起,又倏然跃上地面。沉郁浑厚如狮虎咆哮,瞬间响彻四野。地震早停了,风却大卷大作起来,每个人都看到了,在村子南端,红光暴涨,入眼欲盲。当人人护眼自危之时,又一声咆哮,一个庞大无匹的红色神兽冲天而起,双翼鼓风,威猛无俦,拦在怪鸟群的面前。
    那正是村子的守护兽!宽吻暴牙,翅如蝠翼,单手握着一只长戟。只是其形如山,高大之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胡不为连同村民,尽张大了嘴看这千古难得一见的怪象。守护兽!怎么可能?这守护兽竟然灵验无比,当真是守护村民安危的神兽!怪鸟群飞而来,恐要对下林村众人不利。守护兽竟然恪尽其守,从雕像中现身。这正是真神显迹啊!众人愕然以顾,也不知是谁带了头,人人跪倒,咚咚磕头,当此时,无人不信念虔诚,心潮如暴。
    巨大的守护兽悬在空中,双翅展开,长及百人。怪鸟们见到神兽拦在前面,似乎识得厉害,‘平瓦’之声叫的甚是惶急杂乱,排击翅膀纷纷逃窜。但听‘伏’的一声风声鼓荡,沉闷震耳,神兽挥戟大劈。一道长长的红色影子自右上到左下,仿佛在天幕上划破一道鲜红口子,风云舒卷间,怪鸟们被急剧卷入,猛然坠落。
    守护兽背后筋肉坟起,奋起神威大扫大挥,红色的长戟狂扫,漫天只见红色的杖影舞动,无物可撄其锋芒。大戟抡的如风车般,‘轰隆隆’扫荡风云的声响沉郁如雷雨欲至。怪鸟们嘎嘎哀号,被扫得筋骨碎裂,翎羽横飞。这片刻间,风云舒卷,黄沙漫起飞扬,其势蔽月。
    “神威如狱,神恩如海。”胡不为脑中反复显现的只是这一句词。
    可是说也奇怪,风虽猛恶,但吹打在人身上,却无冬日狂风推扯撕拽之感。想来也是神兽的慈念所致。
    众人看得目弛神摇,眼看着神兽秋风扫叶般将怪鸟尽数劈到地上,天空重又晴转过来。也只半盏茶的时间,空中再无一只人面怪鸟。晴空如洗,月亮仍然皎洁如玉盘。
    哪知守护兽仍持戟傲立,静静悬在半空,似乎另有所待。从地上看去,但见它阔背微弓,巨大的双翅缓缓扇动,震出‘伏伏’之声。胡不为胸中的镇煞钉鸣叫的更是厉害。
    俄顷,天边又似一阵郁雷滚过,隆隆不绝。守护兽似乎颇为不安,振翅更频,将长戟平放,对着前边。众人举头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如暴雨之欲来,空气甚是沉闷,蛙鸣早已止消。静了一阵的风又开始吹动,地面有几个小小的龙旋风掠着地面转动。过不多时,风吹更劲,地面上的旋风也愈多。村民们心如鹿撞,暗暗祷告。也不知将来者乃何许妖怪。
    神兽低低咆哮了一声。胡不为眼尖,见南方的天际极快的飞来一阵青蓝色火焰,箭矢一般,激射而来。待它飞到天中之时,众人才听见如撕裂巾帛般的锐响,从远处山头绵绵不绝滚来。这怪极速飞行,竟比破空之声先至,当真骇人听闻。
    “啊!啊!九头鸟!”有人终于看出那青蓝色火焰中亮羽如灼的庞然大怪。
    胡不为也看清了,来犯者正是九头鸟。
    在民间流传中,九头鸟乃不祥之物,其之一出,大祸相随。传言每见九头鸟,必遇洪涝大旱,或是瘟疫流行。必死人无数。众人虽未曾亲见,但传言既广,都知九头鸟身如飞梭,羽色灰黑而凋敝,长着九只怪形怪状的鸟首,叫如婴儿。
    而空中飞来这头九头怪物,长着九头是不假,但身覆厚羽,青蓝色电光在其上流转,而且,身形巨大无朋,堪与神兽相较。却与传言大不相符了。村民中颇有拜佛者,见此怪物凶险,当下捻起念珠暗暗求祷。
    九头鸟飞到百丈前,也顿住了。九首起伏齐鸣,便如群婴相啼,哭之不止。聒噪之声入耳,胡不为便觉得胸口烦恶,站也站不住了,赶紧捂了耳朵,回到屋檐下,屏息张望。
    看来神兽不敢大意,筋肉绷的鼓起,双手齐握兵器,指着九头鸟。那怪鸟哇哇哭叫了一阵,突然发难,双翅一拍,细小的青蓝电光蜂拥扑向神兽。众人惊呼。
    神兽长翅一拍,徒然拔高,那阵闪电便从脚下过去,劈啪响了一会,化在风中。九头鸟见首击不奏功,叫声愈嘈,待要再挥翅膀,却见神兽居高临下,快捷无伦的劈出一戟。它反应倒也神速,展翅往侧急拍,让了过去,绕着神兽环飞,也不敢再茂然出击。
    守护兽见它尽绕圈子,打也打不着,颇感焦躁。待它又飞到面前,挥戟急劈,阻断它去路,九头鸟等的便是这时,见戟劈近,倏然暴起,却比神兽高出几许,利爪屈张,勾向对手面目。
    两个巨物在空中翻腾搏斗,便跟翻江倒海也似。风云激荡,地上的树叶尽吹得破碎卷起。‘伏伏’之声,如鼓如钹。众人抵受不住,纷纷远避,直退到离村里许,方停下观看。
    毕竟是神兽勇武,故意顿滞行动,趁九头鸟转身攻击时,拼着臂上被抓之危,将戟从身后穿出。九头鸟大喜之下,哪知有诈,就在利爪勾入对方后肘的刹那,右翅一痛,长戟已透羽而出。那鸟‘哇哇’凄声怪叫,血如雨下。忍着撕痛后退,长振翅膀直望天空上飞,奔着一朵云而去,眼看就要逃开。
    神兽将戟握在右臂,弓步展身,奋力一掷,那戟矫若天外飞龙,奔袭直去!
    众人只见神光骤闪,长戟尾随着九头鸟穿入云中,消失不见。那云暴出一阵电闪。待细看时,却见长戟已回到神兽手中,也不知将九头鸟击死了没有。
    等到风声略小,终于定了,黄沙落下,守护兽又回到雕刻中了。众人眼见无异,才陆续返回村中。
    这一夜再睡不着。直等风暴止消了许久,再无异动了,村里人才小心翼翼望村南去。地上满是碎肉碎骨,肚肠羽毛散落在草丛灌木中。也有剩半截身子的,也有只余一个脑袋的,横七竖八分布,毫不成序。这鸟的形状也看的比先前清楚,短喙白面,双目凹入额中,与人倒有八分相似,只是没有眉毛。双足尖利非常,想来抓伤犬豕人员也轻松的很。众人特意看了它的尾巴,有一臂长短,前粗后细,上面零零落落附有黄褐色的绒毛,多似于老鼠的尾巴。
    众人暗暗称奇,此等怪形异状,莫说见过,便是连听都不曾听过。守护兽倒一般无异。村人知其灵验,又感其恩德,日后香火奉供,节日跪拜自不待言。
    胡不为又受了一轮惊吓,心中只感此处已非善地。虽然守护兽厉害,但谁料以后是否不会有疏漏之虞。当下间只想尽快逃离,返回家中。
    如热锅里蚂蚁般,待到了熹光透入窗格,赶紧收拾行李,又喂马吃草饮水,等天色明亮后即行出发。于老头二人看他着急,也不再挽留,只张罗着烧了早饭,宰了一只鸡给他饯行。夏季夜短昼长,等到寅时左右,天已亮了。胡不为和于老头夫妇在正厅中吃饭,嘴里嚼着鸡腿,心中却寻思着快些了事回去,浑不觉得口中食滋味鲜美。
    草草吃完了饭,胡不为到窗下解了辔头,向于老头作一揖辞别。一足刚踏上马镫,忽又听见村南方向传来一阵凄惨的大哭,另有许多模糊混乱的叫嚷。心中一紧,再顾不上其他,翻身上马,扬鞭急策,也再不理会于老头对他神仙称号及品格的猜疑,风驰电掣的向村北大道冲去,终于跑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却不知,只在这一早间,村中便死了两名青壮。一是打铁的铁匠,一是卖油郎。二人都二十六七年纪,死的十分蹊跷。全身无伤,面带微笑而殁。大哭的正是他们的妻子老母。
    村里派人报到官里,衙门的仵作来验尸,却也没查出伤痕和中毒的迹象,只一处奇异,两人小臂上都有细如蝇头的两行字,色成透明,若不细看定然不查。刮之不去,看来并非刻画所成。
    字为:“供我养我” “得佑得福”。
    马作的卢飞快。心成流星追月。胡不为的心思早飞到了家里。
    ‘的儿,的儿’的声响,一骑绝尘,顶着青蓝的天色望北直去。这确实是匹好马。胡不为只见两边的树木齐刷刷飞速倒退而去,耳旁风声咻咻锐响。枣红马憋足了劲,这一番放足,胸怀大畅,堪与胡不为兴奋之情一比。
    只一袋烟的工夫,行了十余里,眼看大路两侧峰峦蜿蜒,林涛如海。胡不为胸中涌起了豪情,如非正在逃命,兼且文采不够,只怕早就“苍峰如怒天如水 一骑踏破风云来”吟诗抒发情绪。
    从下林村往北,行得六十里便是官道。官道修得平整,快马飞过,速度却比在崎岖山路上跑来快胜一倍有余。只要到了官道,商贾旅人正多,又有游侠武士,其中不乏降龙伏虎的能士。就用不着再怕什么。眼看着红马脚力极健,知道再过的一盏热茶工夫,便能脱离苦海了。胡不为心思愈切,提起缰来,大喝一声“驾!”。
    红马听得主人催赶,发力急行,前面一个弯道,脚都不收,轻轻巧巧的斜身下压,拐了过去。速度竟丝毫不减,果然不愧是细加挑选的良驹。胡不为只觉得面前一暗,前方的树林眼看就要压上脸来,红马不收脚拐弯过后,暗影却倏忽而逝,前面又显出青天白云,和笔直的一条黄土道来。不由的心下喊了一声“好!”,对马儿又多了一分喜爱。
    正自欣慰间,红马却顿然止步,人立起来,咴咴惊鸣。胡不为猝不及防,被甩下马鞍,扑起了一团黄尘。昏头涨脑的时机,听到了前面林子有人叫喊,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撑起身子,抬头一看,不由的心胆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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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五章(妖兽)将生却死胡不惕

    话说两头。当日蔺得岷不查之下,被犯查兽从左近逃脱。心中痛悔无已。当下不及斗口,转身就向怪兽遁没处追去。那赵姑娘也一般心思,收起竹笛,在树枝上腾挪跳跃,也一道追赶。她们青叶门的功法颇有独到之处,这一番纵跃直追,踏枝而行,却比在地上奔跑的蔺得岷快得多。
    蔺得岷憋的一腔怒气,见那女子穿枝过叶,潇洒自如。在自己上头飞纵。心中更是着急,然而林中老树枯藤颇多,纠结攀附,成网成墙。虽不至于伤人,但奔跑躲避之间,不免延误时机。当下不及多想,拔出剑来,从怀里拿出盖了朱砂记的符纸,开了个通路咒:“天玄地黄,昭昭神光,听我令法,万路通畅,开!”那符纸便如活物一般,巡着剑飞上,到剑尖时,便烧得干净。
    这通路符立起效验,蔺得岷持剑飞奔,所指处藤萝纠扣尽解,树木退土避让,现出老宽一条路来。等他过去了,才又恢复原位。如此,不多时又追上了那赵姑娘,仍成同步追赶之势。
    那犯查兽跑的却也迅疾,又尽捡坑壑多树之处躲避,两人一在上一在下,追上半天仍只是尾随其后,跑成个不胜不败。严台山诸人功力比大师兄差着许多,已被远远抛在后面,那二师兄却独自跑在中段,比众师弟快了许多,又赶不上大师兄。他性情冷静,从面上倒看不见有何表情。
    当时夜色正黑,进入林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蔺得岷是习法之人,天目已开,林中巨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心下着急,动作更是大开大阖,挥剑引路时,一切面前之物纷纷避让,“刷刷”声响之不绝。这只犯查兽他是志在必得的。
    严台山在江湖上说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虽不如蜀山、仙都观、天龙寺、青叶门、无心庵等术法大教来的名声响亮,但也门人数百,在民间和江湖上都颇有威望。此次追杀犯查兽,就是为了夺取它体内的还丹。
    这只犯查兽还甚幼小,只修炼了四百年,内丹也只指头大小,还不能增人法力。但此时之丹却有样好处,可以肉白骨活死人,颇具拘魂聚魄之效,俗称‘还丹’。越五百年后,犯查内丹成型,便如一般妖怪精灵般,可开冥顽,通晓知识。那时的内丹却不如现今的珍贵了,只能有助功力,却不能团聚死人魂魄。也正因如此,四百年的犯查最是难求。
    严台山掌教之子六年前与人不和斗法,被打成重伤,又被人夺了一魄。至今躺在床上,口不能言,神智不清,生不如死。而与他斗法之人却销声匿迹,再找不着。掌教大发雷霆,发令让门下弟子一面寻找仇人,一面追寻四百年的犯查,望能找到内丹,强行把被夺的一魄抢回来。蔺得岷便是这一拨人里的领头。追查仇家则是有几位师伯师叔四处寻访。
    他们两年前在黔南山中发现了这只犯查,追了数日,被人捣乱后终于让它逃脱。后来,依靠天周盘,一路循迹过来,又在此处找到。不意想,在关节眼上又被青叶门的弟子赵芙南阻碍,自然心头大恨。
    只是恨归恨,他却不敢轻举妄动。青叶门立派数百年,高人无数。当今的门主叶蘅专精控水之法,传说她“腾海凝冰刃,霜珠捻栊帘”——可聚沧海之水凝成巨大的冰刃,又可用细小霜尘串成千万颗帘珠,其随心所欲,控掌之法,实已达到极致。江湖上人人都知,叶蘅极为护短,若伤了她的弟子,把她惹怒了,只怕会来个水淹严台山也未可知。
    二人一路无语,追了一夜又一日,那犯查尽在周围山峦树林中绕圈奔跑。到得第二晚,两人一兽都累的臭死,然则一为逃命,一为尽责,一为负命,谁都不敢停下。那犯查却逮着了一个空,往北跑去了。北面有一处大林子,多年荒无人迹,它是想借助地利,甩开二人。
    又追了三个多时辰,近丑时了,终于赶到那大林子。犯查一缩脑就穿进去了。蔺得岷无可奈何,又施了通路咒,冲进林里。这片树林却与之前的树林不同,巨木参天,藤萝如织。无数高愈人头的阔叶植物随处可见,那叶绿肥非常,比芭蕉叶都大,月色下看来如墙垛拦路一般。
    林木多且密,又高可参天,这法术费的更是厉害。一张通路符开了过后,只可支持半柱香了。待到蔺得岷用了第三张符,打开一排乌黑坚硬的云杉巨木。却再看不到犯查的踪影。
    顶上的赵芙南在如云般的针叶里跳跃,也感艰难。等她落到较低的枝上的时候,也没看到犯查的去向。
    蔺得岷一脸沮丧,停了下来,昂头叫道:“赵姑娘,不知在下有何得罪,让姑娘如此对待?”
    赵芙南理了理面前的乱发,嘻嘻一笑:“没啊,蔺师哥好的很,也没得罪过小妹,只是门主吩咐,说一定要把犯查带回去,所以,嘻嘻,我也没法子。”
    蔺得岷实在忍不住了,满面怒容,道:“你们青叶门也实在欺人太甚,我……我们严台山也并非好欺负的!”
    赵芙南奇道:“欺负?有么?请问蔺师哥,犯查是你们养的么?”
    蔺得岷重重的哼了一声,也不回答,只转过头去。
    “不是你们养的,便是天下人都可抢得。谁下的手,那还丹便是谁的,又有什么欺负不欺负?”赵芙南笑语晏晏,坐在枝头休息,双腿轻摆,清纯可爱。
    蔺得岷怒道:“还抢什么!它都跑了,你有本事你自追去,我可不奉陪了!”说着,呼呼生气,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其时符咒法力未散,他一举一动,都引得树木摇晃躲避。
    蔺得岷偷眼看一眼树上的赵芙南,见她正在沉思。心中却盘算起来。怀中的天周盘贴着肌肤,时温时凉,那正是发现怪兽的征兆。犯查就藏在左近,他早就知道。而且,因是长途奔跑,想来它体力已竭。正屏息收气在一旁躲避。这一招能躲过赵芙南的寻气察息之法,却躲不过天周盘的追踪。
    看来赵芙南浑然无觉,却也无意离开。蔺得岷不禁烦恼,现在要拿犯查已非难事,但是,若是赵芙南不顾道义动手来抢,那可也防不住。他只想让她眼见无望,走了以后再行捉拿。
    哪知赵芙南心思缜密,居高临下,看见他说话时眼珠乱转,显然心怀诡计。便也停了下来,偏不走了。
    蔺得岷守了半日,符咒效验已过,树木又重新聚拢回来,人臂粗的老藤扭曲如蛇,从地上飞回树干,又筑成了坚壁。见赵芙南仍无走开之意,知道她已看破算盘。他心里直把她的祖宗三十六代顺着反着各问候了一遍,无计可施,只得站起身来。道:“赵姑娘,我斗不过你,我就去找。不过,犯查是天地之物,非谁所属。我要你答应我,谁捉到它,还丹就是谁的,可不许混赖。”
    赵芙南轻笑了一声:“这有些以什么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可从没想过要混赖。好,我答应你,谁先捉到它,还丹就是谁的。”当下跳下树来。裙裾展开,如一朵雪白大蘑菇一般。
    蔺得岷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天周盘来看。那天周盘是师傅交给他的,是一个形如鸡子的乌黑之物,可追查妖气,配合算法便可确知妖物的位置。他算了方位,又燃了一张通路符,毫无预兆的,身形一晃便扑向左边的一丛灌木。那灌木被符咒所制,两面分开来,泥土却不裂开。现出了后面一处高高的土堆。赵芙南见机也早,一见蔺得岷动作,也马上飞扑出去,双手入怀,立时便拿出武器,指间也夹了六枝碧绿的叶状竹镖,只等见到犯查便即出手。
    哪知蔺得岷猛然收步,脚尖一点,一个急退,腾空翻了两个筋斗,向右边蹿去。那老儿得意非凡,哈哈大笑道:“你上当了!”赵芙南身在半空,冲势极速,她一时也收不住,回过头来看见蔺得岷拿剑斫向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树,想来那犯查定是藏在那里了,不由得心头大悔,竟然轻易着了他的道儿。
    那树被定住了,一剑斩下,如电光火石。但听“咯噌”的一声,树木从半人高处被斩成两截,现出中空的部分来。原来树木已经空心,只剩薄薄的板壁支撑了。中间成了一个可容藏事物的空间。
    ‘轰隆’‘噶嚓’之声响来,巨木倒伏,压断了不少枝叶小树。这时,却听见了蔺得岷的惊叫。赵芙南余光瞥处,只见一细长之物,挥向蔺得岷。
    树中藏的,竟是一只形如木桩的浅黄色怪物,高可及人,长着九足,便似一只拉长的章鱼一般。此时抽出一足鞭打蔺得岷。蔺得岷大出意料之外,无法抵御,百忙中脑袋一侧,臂膀转上,以左臂承了一记,当时便听“叭”的一声,抽碎一块布来。将蔺得岷左臂鞭得皮开肉绽,筋骨欲折。原来荒野山林,最藏奇兽。这林子有数百年未有人烧耕骚扰,草菌果木极盛,引来大批小兽,又引来妖兽争食。渐成怪物修炼福地。那浅黄色的怪兽便是蛀木为屋,藏在其间修炼。
    蔺得岷被拍倒在地,正想跃起,头顶上呼呼声响,又是两臂抡来,破风之声甚劲,这下若再中招,只怕便有骨断肉碎之危。他临阵不乱,沉肩吸气,横起长剑上挥。急切间已来不及施法了,只好挡过这一招后再图反击。那怪也忌惮他长剑锋利,长足不再抽下,反从底下伸出一足。这下奇兵得逞,将他的腿给缠住了,往里一拉。
    这几下变化,当真是迅捷无比。只不过一合,蔺得岷便无还手余地。被拖倒后,连续三臂缠来,将他捆得严严实实,跟江南的粽子一般。拉进前了,那怪又喷出一股又腥又臭的黏液,糊得他满身都是。顷刻,衣物‘哧哧’作响,被侵蚀洞穿,有如火烧。他身上便似被泡入沸水中,烫得他哇哇直叫。
    蔺得岷在江湖中行走已有多年,见过鬼怪亦不在少数。那怪物虽然厉害,但他也不至于如此不济,片刻便给擒住。皆因他一开始便存了轻视之心,把对方视成筋疲力尽的犯查,抛除了防范。终于败于大意。
    正疼痛难忍间,看见赵芙南已折身回来。人在空中,撒手掷出所有的竹镖。六团青光舞动,飞驰而来。眼看就要在自己身上打上六个透明窟窿,不禁更放粗了喉咙大喊。
    哪知这赵芙南运劲极妙,竹镖近前,又荡了开去,只各在怪物的长足上划过一道。其间之劲力角度掌握,委实可惊可叹。他素知青叶门人身怀绝技,却不料想赵芙南小小年纪,在投器上的拿捏把握,竟然精准如斯。
    那怪被划开了口子,吃痛后松开蔺得岷,将足收了回去。蔺得岷一个驴滚,退开数尺,站起来后跃,手中已拿出一把灵符。他果然老当益壮,身手倒也还算敏捷。
    “老君在上,传我道法!”
    御土符在他掌间暴燃,法令既下,他面前一丈方圆的土地当时便如活了一般,扭曲翻腾,汩汩融动,便如泥沼流转一般。“出拳!”随着蔺得岷的喝喊,怪物身后的泥土凝成一只巨大的手臂,肩在土中,肘部弯曲如意。其股肱筋肉,跟人臂并无二致,却粗壮了许多。猛砸下去,虎虎生风。那怪却也厉害,也不闪躲。抽丝般调出三臂,两臂阻拦,一臂侧出,将泥臂抽得粉碎。
    蔺得岷咬咬牙,又喊道:“出拳!”一只更粗更大的手臂从正面冒出,拦腰横挥。那怪又出足,从上而下拍碎化解了。蔺得岷气的面色铁青,怒道:“长刀!”豁然一声,一柄巨大的偃月刀自地面而出,刀头居然还悬着红缨。那刀柄便如蚯蚓一般扭曲起来,左砍上劈,舞动如风。这下章鱼便难抵挡了,只片刻间,身上被砍的伤痕累累,淡黄的液体冒出来。
    赵芙南竹镖回转,还想再战,却见蔺得岷已然得势,指挥得宜,便不再攻上,收了镖,跃到一株树上观看。
    蔺得岷眼看胜券在握,嘿嘿冷笑,看那妖怪左支右绌地抵挡,汁水纷飞。不料想,那怪觋了一个准,拼着一足被砍断,又出三足将刀缠住,再一足挥断刀柄,将刀夺了过去。偃月刀离了土地,便再不成形,碎成齑粉。
    “三枪!”蔺得岷觉得身上被烧灼的伤口愈痛,心中气恼也愈盛,立时,随着他脑中所想,三只粗如牛腿的土枪围着巨木段暴出,这下章鱼再无法应付,勉力用手臂团成盾盘,挡住了正面一枪,身后两胁之枪却再抵挡不住,只听“噗”的一声,两枪尽没体而入,穿了过去。
    那怪痛得吱吱叫,九臂乱舞,缠住土枪想要拉开,又奋力排击想抽碎它。然重伤之后气力已尽,却再无法撼动。眼看着它身上不断流出淡黄色的体液,九足如铁鞭般乱抽乱打,拍得周围草木尽折,泥点飞扬。
    再过一袋烟工夫,那怪便瘫软而亡,长足软垂,再无动静。地面也恢复平整,三只枪都粉碎还原成土粒,散在巨木旁边。
    “好!好!蔺师哥果然法术高强,哈哈哈!”赵芙南在旁看了半天打仗,见章鱼被击毙,便拍掌叫起好来。蔺得岷心中苦笑,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她所救,心中感激,却再不觉得她惹厌。“赵姑娘,蔺某得你救援,感激不尽,但是犯查是师傅交代要拿的,蔺某不得不从命,唉,这……”
    赵芙南笑道:“救你原是江湖道义,换成是你也会这般做。喏,我知道你怕我反悔,我们就依照先前的约定,谁捉住了犯查,还丹便是谁的。如何?”偏头看看蔺得岷一脸沮丧,又道:“你还怕?嘻嘻,那要不要我立个誓呀?”
    赵芙南后一句本来是说笑,哪知时蔺得岷打蛇随棍上,也怕她挟救人之情逼自己就范,当即肃容道:“苍天在上,严台山弟子蔺得岷今日立誓,若不能亲手杀死这只犯查,必不敢取其还丹,若违誓约,教我天诛地灭!”赵芙南见他当真立誓,甚感无奈,为示公平,只得又照他所言立了誓。
    当下二人寻找,天周盘又有反应。那犯查甚是机敏,见二人近前,知道已被发现行藏,又鼓起余力,扭头就跑。二人一兽又开始追逃。
    这一番折腾,又过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天色渐渐明亮,犯查仍然慌不择路一线直蹿。终于跑出道路,进入另一侧的林中。赵芙南一边追一边和蔺得岷说话,看到天色亮了,道路在前,便道:“哎哟糟糕,蔺师哥,如果……犯查被别人杀了便如何?我们可都立誓说,不亲手杀死它不可取要还丹的!”蔺得岷沉默片刻,叹了一声,道:“那也无法可施,那人如能杀死犯查,必也是学道中人,自然识得还丹,那……便是上天注定了,唉!”赵芙南喔了一声,点头。
    只一顿饭工夫,天色已然大亮,二人追着犯查越过树林。前面是一条小道,犯查体力已尽,只沿着道边踉跄而行。蔺得岷和赵芙南追了两夜一日,又经过一番打斗,也早力竭,只是看到犯查一样狼狈,知道成功就在跟前,一直强起心力追逐。
    前面一射之地有个弯道,要是让犯查再跑过去,追起来就困难了。两人一般心思,强振精神,吸气狂追。便在此时,听到了弯道那头传来“的儿,的儿”的马蹄声。正惊疑间,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飞驰而出,在弯道时竟不见减速,只侧身压蹄,便轻轻松松拐了过来,甚是神骏。
    那犯查是修炼了四百年的妖兽,虽不能言语,却也颇有智力。它一向居在山中,以百兽禽鸟为食,偶会袭击村庄,择人而吞。这十数年来怀壁其罪,屡遭术士追杀,倒学会了辨别谁是危险之人,谁是可食之人。
    后面那两人是万万不能惹的,追杀它已有好些时日。身上都带着浓重的杀意。它避之惟恐不及。而这一路长途奔跑来,它的力气渐渐失却,肚腹饥饿非常,但却没有工夫寻找食物。正自绝望间,便见到了前面奔来的一人一马。
    但凡妖物,常捕食百兽,身上必有浓烈杀煞之气,百兽见得,会感惊悚抖战。正如犬马牛羊看到虎豹,会害怕惊跳一般,原是天道常理。那匹红马虽然神骏,毕竟也是凡物,看到修炼四百年,撕食虎豹无数的犯查兽,又岂有不害怕惊跳之理?蓦然间见到,当下张皇顿足,人立起来,将马上乘客掀翻在地。
    犯查一早就感觉到了那乘客心中的惊慌恐惧,立时将之判定为可食之人。不由得惊喜,当真是天无绝妖之路,果然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只要将他咬死,便只叨上一只胳膊吃了,腹中有物,便有余力逃离绝境,当下张开满口暴牙,涎水自唇边流下,冲前而去,便要在那人颈上咬个大洞。
    身后追赶二人见形势危急,齐声惊呼。
    胡不为张目结舌,看着不远处腾空扑来的妖怪。
    ‘妖怪’这一称谓他生平也不知说过几回,每次为人查看风水,先送上一通定神符,骗人信任后,慢条斯理说起,曾在何时何地,如何与妖怪相遇争斗,那妖怪又如何高大威猛,狰狞怕人。他胡老法师如何施展仙术,将妖怪打的满头肉包,死无葬身之地。听闻者往往都是缩头一吓,然后听的精彩,莫不对眼前斩妖除魔之人心存敬畏,乖乖送上银钱,不敢还价。嘴上杀妖即久,他也编出无数妖怪的样貌,有身高逾丈,力大无穷,眼如铜铃之妖。有全身是眼,恶臭枯腐之妖。有长着大翅,八条粗腿之妖。又有婉转妩媚,惑人神魂之妖——那却是他家邻居单枕才的妹子,被他借用形象来诓称狐妖。
    除去昨晚那些怪鸟妖禽不算,这个是他真正遇上的第一只妖怪。而且便是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看着。
    那犯查只有山羊般大小,身子却长,覆着褐黄色皮毛,上有白色旋斑。嘴阔而长,上下两排利如细刃的黄牙,交错而生。眼极小,只比花生略大,青色狞恶,熠熠闪着饥光。短粗的四肢上却长着乌黑锋利的长爪,抓入地中,便刨出深深的三道细坑。若被它抓中,便是连皮带骨都给剥下了。先前蔺得岷发现的被害樵夫,便是被它从脑后抓下,将头皮连着背后皮肉扯到腰间,肚肠横流,死的甚是凄惨。
    红马不住嘶鸣,全身筋肉绷如铁石,拂尾贴近后臀,转过身冲着犯查方向乱趵蹶子。胡不为眼看命在顷刻,哪里还想到其他,心中便如白纸一般,没有任何念头。当真是入了佛家无我无相至境。纵是当世学道有成的仙长,入定时也未必有如此高深的心如止水征象。唉,这其实哪里是止水,倒是死水了。心如死水,胯间却又自不同,一股温热腥臊的活水源源不绝,喷薄而出,将他的膝上头的长裤染的湿透。
    而此时追来的蔺得岷和赵芙南仍在百步外,待要救援已然不及。
    犯查‘嗷’的一声,张开排牙,向胡不为颈脖咬去。此处是人身要害,又柔软易断,咬中便死透无疑。犯查心头狂喜,满拟一口咬下便是细软可口的血肉。
    却只听“铮!”的一声响,青光如练,一道龙形之物倏忽从胡不为怀中激射出来,贯入犯查大张的喉咙,透脑出来,将一个狞恶的头颅崩成碎块!
    这下子变起俄顷,人人惊呆了。胡不为已自忖必死无疑,却哪知怀里的灵龙镇煞钉威难间护主,灵龙物化克敌,将妖兽立时斩毙。他这边正魂不守舍,那边的两人却更惊骇无已。自前晚见到胡不为,二人都只当他是寻常村民,其胆怯瑟缩之状,踌躇张皇之态,一点也不英雄。谁料想真人藏相,竟然不动声色便将犯查杀了。当真是看走了眼。
    要知那犯查虽然是只幼兽,到底也是修炼了四百年之物,皮坚肉厚,爪牙锋利。莫说一般人,就是学道者,如严台山二师兄以降诸人,术法未臻大成,若是与它单打独斗,必然会输。所以才有先前蔺得岷警告众师弟合起行走莫要走单之事。蔺得岷自不惧怕犯查,他习术法多年,临战经验又盛,杀它不是难事,但要象胡不为如此从容不迫(其实是吓得木然僵住),待到最后关头(其实是无法可施)才出手击毙,可又万万不能了。
    当下二人犹疑站定,不知胡不为是不是脱略行迹的学术高手,还是别有所图,假意示弱。蔺得岷抱拳叫道:“九朵莲花开,三香供严台,在下严台山大弟子蔺得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言语甚是恭敬。他料定胡不为是欺瞒身份,前日自称“胡不为,寻常风水师”当然做不得真,因此又重新发问,带了门派的切口,以示尊敬和谦逊。好让对方也老实作答。
    赵芙南见对方年纪比自己大了好许,也裣衽一礼,道:“青青竹叶,悠悠流水,小女子青叶门赵芙南见过前辈。”
    胡不为有如木雕,也不回答,也不动作。就如此半坐着。骨着眼睛茫然瞪视。
    蔺赵二人听不到回答,对望一眼。心中俱是疑问。
    直过了半晌,胡不为方从惊吓中回醒过来,喊道:“妖怪!……妖怪!妖……妖怪,有妖怪!救命!救命啊!”嘴唇便如两片风中的树页,抽搐着再不停下。面孔白极。若此时去扮唱戏的丑角,都不用抹粉,只消在眼窝处细细描上几笔,便深夺其神。
    胡不为大呼小叫,甩鞋蹬腿,爬出去好远,兀自腿软站不起来,只拿两眼死死看着犯查倒伏在地的尸身。灵龙镇煞钉法力极大,将犯查的头颅齐脖而爆,骨头肉块碎了一地。血都渗入土里,成紫黑泥块。两只青色眼珠子却没震坏,泊在碎片中,已黯淡失去神采。它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躲过了那么些法力高强者的追杀,到头来却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一个瘫软僵木之人手中,真算是死不瞑目。
    悠悠四百年岁月,出生长大。看了不知多少风云雨雪,杀伤了多少虎豹和人。若他仍在深山中修炼,不踏入这红尘纷争之地,只怕更易延续命运,而终于修成正果罢。三百年前从吃了第一个人开始,它开始频繁出入人群村寨,掠夺村民性命。终于被人所查,险被击毙。后来,它寻找山中洞穴躲了起来,养了五十年伤,伤势一好,它又想起人肉美味,重又进入人间。危害猖獗既久,劣迹在外传扬。终于被四处寻找的严台山众人发现,从南至北,一路追杀,而致今日殒命。
    妖也罢,人也罢。可生于世间,通智开愚便已可贵,若不知珍惜善加爱护,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不爽。必有惩偿之日。若它得知此理,不知会做何是想?
    夏日里青天如洗,草木葱郁,雀鸟欢畅。无一物不生气勃勃,衬着黄土路面上这具渐渐冷却僵硬的尸体,其天差地远,阴阳隔绝,岂不令人惜叹?
    ******************************************
    蔺得岷眼尖,早看见了胡不为胯间精湿。又张皇混乱之态,不似做伪。不由的眉头暗皱,若他是个放浪形骸的术法高手,既已杀了犯查,行藏早露,便不该再如此装模做样。待要说他原来就如此本色,可他瞬间击破犯查的头颅,又是不争的事实。心中疑惑,便踏步走近了来。
    犯查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是毫无疑问的。当下仍向胡不为抱拳行礼,不失恭敬:“阁下随意出手便杀了犯查,当非术界无名之人,未敢请教”胡不为双腿乱蹬,径往后去,口中结结巴巴:“杀……杀了,杀了犯查,杀了……”片刻,回过神来,仍战战兢兢问道:“你……你说它被杀了?死……死了?可……可……不要骗我……”蔺得岷道:“是,已经死透了,阁下术法高强,令人佩服。”
    胡不为却痴笑起来:“哇!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妖怪!妖怪!死吧!死吧!”颇有癫狂之态。显是惊吓过度,乱了心志。
    一旁看着的赵芙南再不疑有他,知道他确实是无能之人,只是不知用何怪法,误打误撞杀死了犯查。当下轻叹一声,取出了一支长长竹笛,引宫按商,吹了一曲《星沉碧落》。这笛子却与先前传讯竹笛不同,笛声清亮幽雅,这一番奏来,倏远又近,忽沉忽起。其高低转折之妙,颇有繁星璀璨,夜静风清意境。此曲咏叹暗夜星河,具有安神抚惊之效。胡不为耳中听着,渐渐笑音减小。眼皮沉重,昏昏睡去。她感念前日胡不为好心之举,知他本心不坏,决意吹奏定魂曲助他回复。
    蔺得岷面沉似水。看着犯查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心中百味杂陈。还丹就在它肚腹中间,探手进去便可拿到。可是,誓言既出,便有十条天龙也拉不回来了。学术之人尤忌犯誓,因苍天煌煌若疏,却似一张巨大的网,人间一言一行尽在其中。
    耳边歌声如诉如慕,跌宕婉转,他却全似听不着。盯着犯查许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声,扭过头,也不跟赵芙南道别,大步向北南了开去,再不回转头来。
    **************************************
    胡不为恍然惊醒,身边却已无人。
    枣红马就在后边十步处悠闲吃草。那两人却已不见踪迹。他看到了前边道上的犯查尸身,血肉已经凝固。赵芙南的抚神歌曲确具神效,胡不为一觉醒转后已然心境平和。虽然对适才经历依然害怕,但怪物已死,那丑陋可怖的怪头也已经爆裂,前边所遗之物,也不过如大羊身体,并不如何狰狞古怪。
    当下少复心情,想起了回家之事,阿唷一声连忙跳起。却从身上掉出两样物事。一物如指头大小,色成橙黄,跟鸽子蛋一般,从胸前滚落,掉进土里去了。一物却飘飘而下。胡不为将之都拿在手中了,看到那飘着之物却是一方白绸,上面用绿色之物写着:此为犯查体内还丹,有聚魂活命之功,乃人间至宝。务要重重包裹,细心保存,不可外示于人,否则引人抢夺,必有灾难。绸上隐有淡淡香味,却未留姓名。
    胡不为知道是那白衣女子所留,当下遵其留言,将还丹拾起,找几片厚叶重重裹了,放入怀中。拉回马匹,扬鞭望北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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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六章(赌胜)前因皆缘细物起

    大道畅通,商贾旅者如云。一道望北行去,便是当朝重镇汾州。
    正是宋雍熙元年,太宗御国。政令通达,物阜人丰。其时敌国辽景宗升天已年余,少主年幼,承天太后萧氏临政,国事动荡,也无力再战。两国休兵养息,民间倒难得和平安静起来。各州县间大道上旅者游士不绝。
    胡不为策马在官道上飞驰,人人侧目。但他归心如箭,哪管他张不张扬。枣红马跑在平整的道上,比在狭窄的山路快了何只倍余。只三四个时辰,跑了一百多里地。眼看汾州城府就要到了。天尚未过午,日头却已高高悬上,跟一个大火炉一般往地上烤着,晒的胡不为口渴难耐。
    远远望见前方道上扬着一面旗招子,书个“茶”字,在日头下如晒干的黄瓜皱皱垂着。当下收缰勒马,慢慢骑过去,跳下鞍来。那茶店立在道边,原本就不小,店家又用大木在门外搭个凉棚,直伸到道上,覆了麦杆茅草,摆上方桌供路人饮茶休息。
    胡不为将马在店边的树上拴了,叫了一壶茶,猛劲直灌。爽得直咦气。也不过数天时间,与梧桐村离的只有二百里地前后,这边天气已大热。他从下林村一路骑来,汗出如雨,身上衣衫已湿透干结,散着细白的盐粒。如此,只怕再拼命赶下去非中暑不可。胡不为踞了一张桌,耐心坐着,只等体力稍复再走。
    日头甚毒,道上卖瓜果者都把摊子撤到树阴下,顶着蒲扇趁凉。旅人们则涌到茶馆酒肆里躲避,其中许多佩着刀剑之人,却是游方的侠客剑士。茶馆客人不少,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人。想来店家正盼着这日头永不落下,夏季永不消退。如此便有更多人到他店里吃水。胡不为游目四顾,见右边一桌人不知围观何事,呼喊谈笑,喧哗阵阵,又引的旁桌二十多个旅客张头探脑的观望。胡不为心不在焉,也不理会他们说话。
    正自百无聊赖。猛听见邻桌众人爆出高呼。一个巨胖的和尚得意洋洋从人群中站起,手拿着半个西瓜,吃了一口。高声笑道:“嘿嘿!如何?贫僧不过一个小小手段,你便抵挡不住,还敢说大话不敢?”旁边人更杂七杂八说道:“神僧手段高明,当真令人佩服。”“和尚,真有你的,这腕力如此了得!”又有人冷冷讥嘲:“身高体长,自然气力大,又有何可炫耀的。”
    有人又道:“不过是一身蛮力,有何可喜?”
    眼看围观众人,见和尚取胜,竟是不服者居多。
    那胖大和尚却不生气,嘿嘿笑道:“这力拔山河功夫可不是蛮力,其中气劲转换之妙,丹田守重之法,料你们也不识得。多说无益,哪位不服,倒放马过来,贫僧候着便是。”
    他一邀战,众人便都哑然。那和尚双臂粗长,力大的很,适才与人掰腕力赌胜,已赢了四人。赌约是一个西瓜,算来他已赢了四个西瓜了。和尚用拳击开一个瓜,大口吃了,见众人仍面露不服,又不敢应战,便道:“桌上有三个西瓜,在场若有人可胜我腕力,我便全输与他。”当下又有两名剑客受激不过,解了佩剑与他斗腕。又都败北。
    和尚虽然看起来愚钝,功夫却很厉害。两名剑客中,有一人筋肉虬结,黑如金铁。看来也是大力之人。只是斗腕时便拼尽全力都不能撼动他的手臂分毫,到最后混赖,全身都压了上去,哪知和尚立着的手便似在桌上生了根一般,到终都纹丝不动。待他力竭。只轻轻一掰,便将那粗黑剑客带倒了。
    和尚哈哈大笑,极是得意,睥睨而视,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人好奇,更多的人却是愤然不服。他取意要镇服全场,赢得尊敬。当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布包裹,高高擎起,向四面展示。大声笑道:“此物是贫僧去年到辽国游方时猎得的一件希奇事物,名为‘夜金砂’。是深山里食人巨蝠所出,服一粒便可治盲眼,极有神效。哪位好汉敢与贫僧赌胜?若能赢了,这一包里有百来颗,尽自取去!”他对自己武功深感自信,也不怕被人赢走。
    众人见了宝物,都感眼馋。其时良医难求,庸医盛行。众人游猎四方,常遇险境,都不敢说日后不会瞎眼变盲。若得了此宝物,便似多了百双眼睛身边备着,可保再无瞽目之虞。就是自己用不上,遇上盲人高价售出,也是奇货可居,大大获利。有人便问道:“这夜金砂到是好极,只是却没有同等的赌约,如何是好?”
    和尚呵呵狂笑,声振店堂内外。道:“此物贫僧也用不上,本来要布施四方。如今看来,就输给哪位英雄却也无妨,也不用甚么对等赌约,只要把贫僧的手力给赢了,这夜金砂便给他!”
    众人听得好事,不用出赌注,便有机会赢得百来颗治盲圣药,无不磨拳搽掌,跃跃欲试。当即便有多人排众上前,与他赌力。和尚又连败四人,面色都不改。他的气力果然很大。众人纷纷叹息,又都敬佩。
    第五个邀斗者却是个黄瘦的汉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着一青布坎肩小褂,露了胳膊上小小的两个肌肉。众人一看,尽都笑倒。有人道:“这位英雄,也太粗壮威猛了罢,如此筋肉,和尚还是认输的好!”一人又道:“人不可貌象,海不可斗量,这位英雄筋肉胜于金铁,有西楚霸王力拔山河之能,你们不识,不要混说。”又有一人道:“那老儿,你莫不是疯了吧,筋骨炖一锅汤都不够,如何去与和尚赌胜?”
    围观者嘻然观望,都感荒谬。
    那汉子却甚谦抑,对众人嘲讽之言只讪笑哈腰以对。大和尚也感有趣,当即坐下了,将手臂立在中间,五指略张,等那中年汉子来握。瘦小汉子走近桌了,也坐下,伸出一只细细黄黄的胳膊来,大臂小臂,通一般粗细。慢慢的屈起,与和尚的手握住了。众人看来,便似一条小蚯蚓粘上一条粗壮大蛇一般,又都狂笑。更有人笑的涕泗横飞,咳嗽连连。
    和尚笑道:“我准备好了,你可发力了!”那汉子陷肩弓背,谄笑点头。猛然大喝一声:“九章律令,七星借法!借力!”看不出他瘦瘦的身子,却有炸雷一般的嗓门,一声喊来,将众人震得耳中嗡嗡作响。来不及惊讶,但听桌子“喀”的一声,和尚一条粗大的臂膀被他一把压近桌面,险险就要输了。和尚出其不意之下吃了亏,站起半身,左掌扶住了桌子边缘。两只手臂又停住了。和尚咬牙切齿,憋的满脸通红,双眼圆睁,额上脑门青筋暴出。拼着吃奶的力气勉力承着不被他压倒。
    众人见事出意料之外,莫不将嘴张的老大,直可塞入两枚鸡蛋。谁也料不到这瘦弱汉子却有如此大力。其时皇帝重文轻武,废弛兵制,朝野内外习武之风并不如何浓烈。但凡遇有勇士,人人都敬仰。而术法在官方民间流传的也甚隐讳,一般人都不识得法术之用。桌边也不乏长期游走的侠客,见多识广,认得汉子用的是“体”法上的北斗借力之术。想来他先前在旁趁人不备,将符烧后和茶饮了。却到桌上,念了咒将法术引动。
    那和尚倒也了得,虽然北斗借力之术并非当真引得天上七星的力量,而多是临近鬼怪帮忙。那也是龙象巨力,他竟仅凭筋肉气功,尽承受的住,不被压倒,实在令人佩服。眼看着和尚虽勉力支撑,但吃力非常,筋肉高高鼓着,豆大的汗珠从皮肉处冒出淌落。人人都已看出,过不多时,和尚便要败了。那一百多粒夜金砂就此落入瘦小汉子的口袋,众人都感惋惜。
    可谁知又峰回路转!和尚左手食中两指并拢,转了个圈,只断喝一声:“大悲天龙,般若龙象力!”右臂立时变的通红,跟被沸水烫过一般,胀大起来。和尚暴然一掰!只‘轰隆’一声,将汉子的手臂压倒在桌上,倒反败为胜了。
    这下子好戏连连,紧张激烈及出其不意之处,便较高手相搏亦不遑多让。围观诸人莫不同声喝彩,对和尚尽转恭敬。适才听到二人念咒,大伙儿已觉蹊跷,虽不知是施了法术,但都知必有古怪。
    瘦小汉子用法不逞,手臂受伤,躲在人群中灰溜溜出去了。胖大和尚放声大笑,满脸挂着汗珠,黄褐色的僧衣上都湿透,汗气氲氤蒸开,腾腾如雾。和尚笑道:“哈哈哈!用法术!我圆觉用法之时,你都不知道在干嘛呢!敢来惹我?”他倒忘了自己不过三十岁年纪,那汉子却比自己大上十余岁。事实是别人在学法之时,他还在与他老娘的乳汁搏斗。只是反过来说罢了。
    当下胆气愈粗,放喉叫阵。这和尚也甚不堪,莽撞的很,又不会隐忍谦让,张嘴只大声吹嘘讥嘲。叫得片刻,又煽的围观诸人心头火起。只是见过他的神威,没人敢轻易去捋虎须。和尚又叫得几声,从内堂传来一句声音,道:“神僧果然功力不凡,在下不自量力,也来献丑献丑罢。”
    只见一个全身黑装之人,从内堂施然走来。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从上到下一身混黑,连口鼻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众人见又有应战者,好戏又开,纷纷喝起采来,争先恐后聚拢。这下连酒肆那边的客人也给招过来了。三三两两直奔过来,在人群外踮着脚尖张望。有着急的更是站在桌子上。那店主胖胖的脸上笑的跟佛陀也似,眼看客人愈多,收入愈好,自不以踩脏一两张桌子为意。
    当下二人摆阵,双手握住了。那人的臂上,手掌上也缠着黑布,仅露出五个指甲,碧油油的,跟五片极品翡翠一样。众人见到此等神秘妆扮,指甲盖又绿的邪异。尽皆惊诧。但听那黑衣怪人冷冷说道:“圆觉神僧,在下想领教一下虹业寺大悲天龙龙象之力。神僧请出手,不必客气。”那圆觉和尚见他道破自己来历和术法的名称,甚感讶异,只是对自己的法术能力深具自信,也不怕他做鬼。当下叫道:“好!即是你要求,我便施开与你看,你若伤了,可不怪我!”
    右手仍擎了,左手并指,绕个圈,喝出咒语:“大悲天龙,般若龙象力!”桌上那臂通红暴涨,血管张的便跟蚯蚓一般。那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粒碧绿珠子,放在桌上,道:“既是赌胜,赌约便须相当。这颗蜃珠佩上可避蛇虫毒物,走深山大泽也不用惧怕侵害,想来也与你的夜金砂等值,我若输了便是你的。”当下更不多说废话,将右手抓过去,握住了圆觉的手。
    和尚嘿嘿冷笑,见他镇定自如,又敢出均值的赌约。浑不把自己的傲人神功放在眼里,不禁心头有气。当下便想痛下狠手,将他镇服扬威。便叫道:“你可小心了!贫僧就出手!”那人点点头。
    和尚吐气开声,‘嘿’的一声,那红臂瞬间便胀大的一倍,肉块垒垒。猛力一压,却听见似有毒虫吐气,嘶嘶有声。那人后背猛然鼓起一细长之物,蜿蜒扭动,从它肩膊处游过去,钻到了右边的袖子中,又消失不见。围观者尽感震惊,但那物伏在衣下动作,却看不清是甚么形状。
    胡不为早忘了回家一事,正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见那黑衣人身后凸起异物,正大感怪异。猛然间胸前的灵龙镇煞钉“嚯”的尖鸣起来,震动不已,火热的光将胸前肌肤烫的生疼。
    众人正屏息观看,不期然被震声吓倒,都望向胡不为,面色古怪。胡不为见自己成众目之的,惶愧无以复加,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面上涨的通红,低头后退。只一瞥见,却见那黑衣人陡然一震。目露寒光向自己扫来,不自禁的心中害怕,如坠冰窖中。
    正不知所措,却听‘碰’的一声大响,和尚一举奏功,将那黑衣人手臂深深扣入木中,边缘严丝密缝,那只手臂就跟天生来就镶嵌在桌上一般。肆里的茶桌造的极是结实,用厚重细密的枫木刨成,桌面厚逾半尺,尽容得下那怪人的手臂。
    茶客们极感意外。眼看那黑衣人很有把握的模样,又敢出具赌约开搏。都料想必有一场龙争虎斗,哪知他竟是装模做样,如此不济。被和尚一举击溃,毫无悬念,反不如先前那瘦小汉子斗的精彩。失望之下,便有人出言不逊,尖刻讥嘲。
    胡不为身上冷汗嗖嗖直冒。只见那怪人自手臂被压伏以后,便不转眼的看着自己,凶恶之态,便似就要暴起扑来。再不敢多呆,叫来茶博士,会了零钞,快步跑出门去。
    那黑衣人倒也爽快,既已输了,便将蜃珠交到和尚手中,口中只说“佩服”。一双冰寒眼睛却死死盯着仓皇逃离的胡不为,将他的形貌尽刻入脑中。
    和尚得了宝物,呵呵大笑。见对手输的爽快,也不出言讥嘲,只冲着茶客们叫嚣。众人既感艳羡,又甚无奈,却再没有人答话。
    *********************************************
    胡不为策马扬鞭,逃离茶肆。入了城门,穿过汾州十里,遇岔道往西北方向驰去。到晚间戌时左右,便到了定马村家中。短别数日,犹胜新婚,夫妻俩各陈其情,不再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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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七章(丽邻)婉兮若兰毗为邻

    胡不为的妻室赵氏是同村屠户赵大骅之女。从小也读过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甚笃信“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的教诲。略莫有点小家碧玉模样。非常惜物,见到猫狗鸡鸭,俱觉可爱可亲。生平不曾杀生,踩道时见到蝼蚁都避让。
    她心地既善,长相也颇秀丽端庄,稍能识文通字,女工也巧。如此人才,周边年轻男子莫不思慕爱恋,视为求妻首选。自她十四岁,登门求婚的媒婆便每年磨破两道门槛。风流的少年男子更是怪招尽出,甚么隔墙投书,攀枝表情,甚么设计英雄救美,甚么假造邂逅,都盼打动她的心。哪知她爹杀猪惯了,胆气极豪,自比正气凌然的浊世真男子。对媒婆许的银子绸缎彩礼毫不动心,死抻着偏不松口。见了那些无赖少年调戏,二话不说,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当街追赶,也不知吓得多少人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后来胡不为弱冠成名,书符查地之术尽得村人信赖。那杀猪汉和他喝过一通酒后,极看好他,力排众意,也不计较胡不为家贫,便将一朵鲜花似的闺女硬许配给了他。胡不为得了娇妻,欢喜的不得了,珍惜异常。重物不让她拿,脏物不让她碰,嘘寒问暖,贴心爱护。成婚十二年来,夫妇感情极好。那赵大骅看在眼里,深觉自己眼光独到,识人有方。若不是妻女亲戚都死命拦阻,便要去改头换面,专以相面断人为生。
    胡不为怕死懦弱,心倒颇良善,平时扶弱敬寡,遇人危难也肯稍尽绵力。有了这一桩好处,人人都敬重他。定马村每年过节婚娶,除过村长,人人都愿请他来。那赵大骅倒着实沾光,都知道他是胡不为岳大人,村民也敬重,愿到他店里买肉。缘此,翁婿之间感情极洽。
    却说胡不为经历了两日惊魂旅途,回到家中。自省来,深觉天地宽广,玄奥难名。天下间尽有数不清的奇异人物,离怪事件。若仍如前般碌碌搏名,奔波求利,只怕将来凶险临身无以预防。当下便将衣柜中藏的《大元炼真经》拿出,埋头研习。
    《大元炼真经》是他十九岁时在山中拾得,算是一桩奇遇。那书刨木作封,羊皮为页。内容晦涩艰深,文字难明。幸有图画附表,他临摹学画,倒也似模似样。连学带玩看了一年,一日嬉闹,画了定神符让邻居兼玩伴单枕才服下,竟然颇有灵验。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名声外扬,搏得一个恩爱娇妻和一个极力护卫的老丈人。
    那书他先前看不懂,这十数年来又尽行诓骗蒙人之事,知识也没半分长进。现下当然仍看不懂。文字依然沉重奇怪,晦涩难解。按着书中“符篇”的雷符、雨符、土符、还有甚么定身符,刃符、续命符等等全画了一遍,烧得满屋糊气,便是不见其效。天蓝得不能再蓝,日头仍然悠然自得,连颗雨星子都没落下,更别说雷光了。他大感泄气,拿着灵龙镇煞钉与书页比较思量,倒发现了镇煞钉的功用,说是:“见妖振而鸣,遇邪则破之。”又说:“邪物近而暴,化灵龙克敌,击其害处。”“引天精地灵,制衡阴阳,利能守邪镇气”看来这镇煞钉确是防身之宝。他见识过钉子的厉害,心中对真经所言无不信之。可是,为何一样是画符,却只有定神符颇有效验,其他符咒画来,却跟小鬼所画一般功用点无?那却是抓破头皮也不能明白的了。如此过得月余,天天躲在房中抱头苦思,沉闷非常。
    这一日起来,天气清爽。胡不为喝过早粥,起来到院子里抖胳膊扭腰。却见隔着半堵矮墙的单枕才家哗啦啦的水响。抬头过去,却见他妹子单嫣在拿着木桶在院子洗头。用胰子洗了发,刚用清水冲净。一头乌黑的头发湿淋淋的垂着,只露半边雪白的面颊,弧度丰满柔和,甚是动人。
    单嫣今年二十有三了。至今还未出嫁,仍与哥哥住在家中。她容貌极丽,身材高挑。左近也不知多少男子为她争斗疯狂。颇有当年胡不为之妻的阵势。哪知她眼力极高,对谁也不假辞色。时常做些针箅刺绣营生,所绣花虫鸟兽,毫翎清晰,栩栩如生,颇有洒洒自然态度,极得人们喜爱。她手工是极巧的。年幼时她与胡不为、他哥三人玩的好,到得年纪略大,稍稍懂得事,便常常深居简出了。胡不为虽与她隔邻,常时倒不总遇见。
    今天看她早上洗头,衣裳穿得极薄,淡青的布衫之下,隐约可看到束胸的白布。乌黑长发覆面,缕缕垂到肩上,衬得雪白的肩膀愈加丰润。腰身盈盈一握,身高腿长,一举一动间,朴然天成,优雅舒展。其娇媚可喜之态,妍丽动人之处,实在难描难画。胡不为心中一荡,暗自嘀咕:才一段时间不见,这妮子更勾人了。赶紧收摄精神,转目逃开。只是刚才惊若天人之景,一时又怎能除去?眼中看的是绿树白云,心中想的却是单嫣玲珑有致的侧影,和那雪白的脖颈胳膊。
    心中暗骂自己该死。胡不为这些年来用情极专,对青楼嫖妓,窃色偷香之事从不轻予。对单嫣更无非分之想。只是急促之下,偶睹春色,不免心情荡漾。却听那边水声停止,单嫣已用毛巾搽干了头发,挽到脑后,披肩垂下。抬头看见胡不为直定定前看,目不斜视,两只爪子春鸭划水般机械动作,不禁“噗哧”一笑,道:“不为哥哥,你在游泳哪?”说到“不为哥哥”时,眼中笑意愈盛,浑身直颤,堪比梨花带雨之态。
    原来胡不为原名胡得禄。是他老爹盼他将来有出息,考学作官,一生领取俸禄之愿。后来老头子亡故,胡不为又学了道术风水,觉得名字俗气。便依造〈道德经〉章义“天地贵者,无为治之”改名胡不为。这名本来倒也还好,可是摊上姓胡,那可不大妙。便是“什么事都可为之”之意,大胆已极,一干好友常拿来取笑。单嫣想必也从他哥哥处听来此名的精彩故事,是以叫起时,便感好笑。
    胡不为听得糯软娇甜的声音,转过头来,却见单嫣半低着脸,拿一双笑成半月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禁又是一呆。这单嫣当真生得极丽,眉眼五官,天然精致。一颦一笑,莫不得宜。衣衫微解,看见雪白的肩脖上犹带水点,胸乳股腿,玲珑浮凸处,尽引人遐思。
    赶紧应道:“啊?……啊,早上起来,没什么事,弹动一下胳膊腿。”回过神,又问:“你哥呢?又进山了?”单枕才是猎户,常进山打猎数日不回。胡不为这几日不见他上门罗唣骚扰,故有此一问。
    单嫣又笑,细长的素指如梳,拧了拧头发,甩出几滴水来,一边说:“没进山,这几日他正忙着相亲呢。我家要有个嫂子啦!”嘻嘻而笑,眼中甚是高兴。看的出,她兄妹二人感情很好。
    “相亲?什么时候的事?谁家姑娘?”胡不为大感好奇。来了兴致,他这才明白前些日子单枕才老到他家里溜达,没事就问胡不为,女人都喜欢些什么,搅得他不胜其烦。却原来是要去相亲,讨教经验来着。单枕才也有二十五六了,一直未娶媳妇。
    正谈话间,听见门前道上一阵匆忙的脚步。二人抬头看时,却见村长带着一拨人,慌忙杂乱的闯进院子来。
    村长气未喘匀,扯开嗓门喊到:“禄儿,禄儿,年大成让野兽抓伤了,你赶紧给看看!”村长与胡不为他爹是好友,从小叫他‘禄儿’惯了,也不理会他自己更的什么‘胡不为’,甚么场合都这么叫。
    胡不为这才看清,他们是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的。担架是新鲜藤蔓缠结所成,还有碧绿的心形叶片,看来是仓促从山上抬下来。
    定马村原有几位郎中。只是僻野村落,都没有什么实才,略看几本《证治准绳》、《千金方》、《圣济总录》,识得一些黄芪、当归、白芍药物。医个头脑涨痛,脾虚胃寒甚么的也倒无大害。后来胡不为出名,画的定神符颇具神验。村里人家见识过他手段后,哪里还有理智明是非的,当下把他捧的跟活神仙下凡一般,但凡有个大小事,都爱找他商量。好在多年来也没甚么了不起的事件,多是些牛羊被盗、打架斗殴之事。胡不为信口胡柴,倒也着实蒙中几回,给几位伤者略略包扎,想来是心神作用,那些人也疼痛速消。倒让胡不为的名声愈发响亮。
    这年大成是村庄猎户,弓技是很高的,单枕才比他差得可远。据说他六岁就开始上山狩猎,十一岁那年独自杀了一头山豹。见识即广,人又机敏,谁都料不到他竟会如此不小心,让野兽给咬伤了,当真应了话:水边常走路,湿鞋必有时。
    当下胡不为忙不迭的将几人让进屋里,将伤者放在偏厅。胡不为心如火焚,见年大成全身是血,大片衣衫被撕碎成缕,右腿肌腱尽都开裂,皮肉血水混成一团,筋都断了,露出白色骨头。头颅上前额处也开了老大一个洞,血正汩汩出来,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不成活了,他哪有甚么回天之力来救他。
    赵氏听见人声杂乱,掀帘进来看,看到年大成跟个血人似的,惨状无法描述。她哪曾见过如此血淋淋场面,当下咕咚一声,晕倒在地。胡不为大惊,赶紧扶起来,抱到卧室安顿。
    这时单嫣梳洗完毕,换了衣衫走进门来,见到年大成气若柔丝,众人惶然无策,都急切的看着胡不为。胡不为却眉头深锁,围着茶桌绕圈。便已猜到了怎么回事。她向胡不为道:“不为哥哥,赶紧烧符给他灌下呀!”胡不为不满的看她一眼,心道:“要是有用我早给他服了,我能耐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与单家两兄妹多年相交,自己有什么手段从不对他们隐瞒。却见单嫣续道:“你的定神符极有效验,一符不成,你烧三符给他灌下,兴许便能治了也未必。”
    村长听说,也跟着说道:“对啊,禄儿,你便照单嫣说的,烧几符给他喝了,唉,他伤的这样重,恐怕……我们便尽尽人事救上一救,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活了,是他命硬,否则……唉”他叹息几声,摇头退到一旁去。这年大成幼小极苦,父母双亡,只他和一个八十四岁的祖母过活,他这一去,只怕过不了多久老太太也要不行的。这几个猎户早上上山时看到年大成血迹斑斑的蜷在一个草窝里,赶忙砍了鲜藤做一个简单担架,将他匆忙送下山来,在村口看到村长,一道跑过来了。年大成的祖母此时尚未知晓。
    胡不为无奈,打开匣子取符,哪知里面空空如也,以前书画的定神符却只有一张了。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备品也跟着捣乱,没办法,又听了单嫣的话,先把这张符给烧了,让年大成服下,自己到屋内调朱砂再行书画。
    这屋里诸人连同村长,都不曾遇过这样大事,定马村人不多,民风淳厚,很少斗殴伤害人命。有时官府压迫的狠些,兵吏施暴,也只鞭抽脚踢,不伤筋骨。便是进山的猎户,死了便死了,往往叫野兽吃的连骨头都不留下来,倒也干干净净,众人在村里给他立个衣冢,摆个灵堂便算完了。这多年来,却少见这样伤势严重直欲咽气的状况。当真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亏得一个拿捏得起的单嫣进来,指派众人做事,井井有条。
    当下众人烧开热水,将年大成伤口边上及周身的血污搽净了,拿来棉被给他盖上,仅露出伤口。单嫣解说是血流的多了人会怕冷,众人然诺。却不知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足不出户,从哪学来这么好的医理。在众人的助力下,单嫣将定神符放到碗里烧了,将符水喂到年大成嘴里,说病人不宜打扰,将诸人赶到厅外,关了门一同出来。
    那几个年轻猎户素来爱慕她,见她长相标致,体态撩人,更兼又指挥大体,自然如意。当真是内秀外美,秀外慧中,胜比天人。果然不枉自己对她的一番痴心情长。当下听话非常,人人竟相表现,倒把烧水搽洗和伤口培护之事做好十二分,比一般郎中手法都利索。这下退到正堂,便不住眼的看着单嫣。胆儿大的,便无所顾忌,双目如僵,直勾勾的看着她,眼中再无他物,心中再无他事。有心没胆的,溜到角落,头低垂着,时不时偷瞟一眼。面目手足,胸股臀部,大悦其趣。但觉得她无处不得宜,无处不勾人,一举一动,尽蕴风华。笑时,如春之初来,东风沐身,暖洋洋畅快非常。颦眉时,又似云掩秋月,霜覆菊花,令人怜爱不禁。当真是如痴如醉,神魂不守。这当下,只要她让自己去死,怕也会毫不犹豫,锐身就赴。
    神魂颠倒之际,胡不为却从卧房内出来了,手中拿了两张新绘的定神符,朱砂未干。单嫣将诸人留在大厅内,却和胡不为一同进偏房去了。只不多时,却听见胡不为‘呀’的一声叫,众人以为有变,闯进门去,看见胡不为目瞪口呆站在年大成身边。单嫣却正将温水倒入碗里,要再烧符纸。
    “他……快好了……”胡不为指着年大成,愕然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拥上,却看见年大成腿处的伤口已经收复,撕裂的肌肉都归附皮下,伤口小了许多,再不是先前如皮肉卷曲,鲜花盛开般可怖模样。额上的伤也减轻了许多,虽然仍有个洞,但其规模大小已可以令人心安。不似刚来时一个黑洞洞血窟窿,仿佛看不到底一样。想不到胡法师,不,胡神仙果然神乎其技,一符出后,连死了九成九的人都能搞定。
    几名猎户震惊之下,心中狂喜。有胡神仙这样的神医圣手,自己便跟多了几条命。以后上山打猎,只要保住小命,不给当场咬成碎片,这神仙老大人也能把自己救转回来。这大好消息,如何不令人振奋。当下对胡不为更刻意逢迎,称赞之声,真心又响亮。村长虽老,劲力却大,这一番高兴加满意,呵呵笑着,在胡不为肩上猛拍赞许,嘭嘭有声。胡不为内脏翻腾,又不好躲避,跟一棵可怜的小树苗似,苦笑着承受长辈的爱护称赞。
    单嫣将两贴神符又喂给了年大成,也走过来,抿嘴笑道:“不为哥哥,你的符真的管用。这三符喝下,他便是死了也定活转过来。”说着,低头一乐。这下子媚如芍药,清胜幽兰。一旁的几个年轻人又都呆了,心中大叫:“死了死了,这般美貌!”
    到得午后,年大成伤口平复,人也清醒过来。伤处虽留了老大一条疤痕,但已算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了。知道是胡不为救了他,感恩戴德,不住感谢。当下众人问他经历,他沉默片刻,说出一句话,人人惊倒。
    “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他在山上转了四天,打了几只兔子山雉,却没猎到大兽。带的干粮吃完了,这一日正往家走,走到离村六里的林子时,便听见了树木大片倒折的声响。那声音极大,喀嚓之声接连不断的响起,似乎是大群猛兽经过,而且迅速非常。从他发觉到转身查看这一刹那,便遭了伤害。到昏倒以后都没看清伤害他的是什么动物。
    众人听的震惊。定马村狩猎者不少,多年来也未少跟虎豹熊罴搏斗。却从未听闻如此怪异之事。年大成说完,沉默片刻,又说道:“我心中有个猜测,也不知是不是……前几天我在山中遇见邻近三茶村的猎户,他们跟我说起,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村常有怪模怪样的野兽经过,白天晚上都有,有的飞有的爬,跑的飞快,都往南边走去,我觉得这次害我的,便是这些怪兽。”
    众人都感愕然,村长摇头道:“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怎么我们村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单嫣也觉诧异,说道:“怪兽进村了?不可能吧?”
    这句话皱着眉说来,又有西子捧心的美态,言语清脆如珠,那几个年轻猎户,立时便忘了紧张,众目集归一处,喉结骨都,猛吞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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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八章(晴天雷)晴天一雷惊心魄

    年大成一事以后,村中猎户纷纷隐息,再不敢贸然上山,免遭怪兽伤害。
    可是也奇怪,村子依旧如常,也没有甚么奇怪的东西进来骚扰。过的十余天,见全无风波,有胆大的采药者开始在邻近山坡采药,也没什么异动。众人均想,也许怪兽出没也就那一阵的事情,如今风险已过。当下众人又活跃起来,打猎者打猎,挖药者挖药,又回复了从前的生活。
    胡不为妻子服过定神符后,已心情平复,虽然说起来仍有余悸,常有恶心呕吐之感,但已无大碍。胡不为本人则仍在研习《大元炼真经》,依然不得其解。那书有《符篇》《咒篇》和《器篇》三部,他的定神符便是《符篇》中的第一篇。在梧桐村取来的灵龙镇煞钉却是在《器篇》中段,还有什么白虎剑,甚么火牛牌,乱七八糟,全看不出修炼头绪。胡不为懊恼非常,天天背着妻子发脾气。拿屋里的凳子开打。
    这一日午间,胡不为与书本搏斗未果,又开始拿屋里那可怜的木头百般蹂躏。却听见门外声响,单枕才咣铛一声撞开门前拦住猪犬的木栏,急如风火闯进胡不为的院子,掀帘进来。一把拉住胡不为的袖子,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俯下身呼呼喘气。他相的媳妇已经快成了,对方见他极有诚意,人虽毛躁,心性却也善良,兼之单嫣也极力撮撺,到人家家里,和未来的嫂子打的火热,老两口对她喜爱非常,考虑过后,便允了这桩婚事,只等到黄道吉日便行迎娶。这几日正忙,却不知他心急火燎的跑来做甚。
    “嘿!嘿!不为哥……村长家……家中……来了一个……一个……道士,手段好厉害……哈……把牛克守的眼睛……给治好……好了,可比你强……强多了。你去……去看看吧!”
    “道士?”胡不为皱了皱眉。牛克守他是知道的,前些年那老头儿上山采药,在趴下锄药时被毒蟾吹砂,坏了眼睛,遍求医药都无果。镇日里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瞳仁,便跟活尸厉鬼一般,甚是吓人。胡不为给他开过定神符,却只能让他略莫看到光亮,曾对他说过要回复从前模样只怕是万万不能了。不料想,眼下竟然有人能把他治好了,只怕那道士真有手段也未可知。又问道:“在村长家……什么时候来的?”
    单枕才搽了搽汗,道:“我从莲香家……回来,到村口的时候看见牛克守正睁大着眼睛看人,唬了一跳,他跟我说让一个道人治好了,那人正在村长家呢,所以我就过去看了。”胡不为问道:“莲香?莲香是谁?”他倒没注意单枕才答的话,却只听到‘莲香’二字了,当真混帐之极。
    单枕才脸上红了红,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她是你未过门的弟媳妇,嘿!不为哥,你有空给我查查书,看看左近哪一天是黄道吉日。”胡不为‘哦’了一声,又问:“她多大了?谁家闺女?”他早把道人之事忘的干净,一听‘弟媳妇’三字,精神立旺,连连追问。单枕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哥!你就不能先不问?你赶紧到村长家去会会那道士吧!人家可是指名要见你的!”他避重就轻,不愿意多谈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指名要见我?他认识我么?”胡不为讶然。
    单枕才笑的跟只刚抓住小鸡的狐狸,道:“当然认识你,村长把你助人为乐和降妖伏魔之事尽都告诉了他,他对你可好生敬仰,连说要过来拜见,村长说他远来是客,叫我请你到他家里去坐坐。怎样?去是不去?”
    胡不为大感头疼,又是一出骑虎难下的戏剧等他去演。正踌躇间,单枕才在一旁又道:“那道人倒真了得,耍的好飞剑,一把小小的木剑飞来飞去,一下子就把凳子劈成两半儿,不为哥,你不去看看着的可惜了。”
    胡不为心中更愁,那道人看来是个行家,自己这点能耐,想来跟人家提鞋都不配,只怕去了后立马让人看穿,那以后可怎么混?正想着,心中一动,飞剑?他会飞剑,恐怕倒有些真实本领,那须会会,好好讨教一下。兴许能从他口里得知些画符诀窍和镇煞钉的来历。
    胡不为沉吟片刻,便回到屋中,换了衣衫出门。
    刚走进村长家门口,便听到村长高声怪叫:“真有此事?那倒真怪了!”隔了一会,又道:“难不成我们村里有菩萨保佑?……啊,想必是妖怪害怕我们的胡法师,不敢来侵扰吧?”听到此节,胡不为赶紧穿进内堂,掀起帘子进去,笑道:“村长在谈什么呢?怎么又提我名字?”
    村长一见他,连忙跳起来,叫道:“禄……这个……胡法师啊,这位道长说连月来三茶村和牛临村这几个边上村子都有怪兽出没,就我们村里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是你动的手脚吧?”他倒真把胡不为看成神仙了。
    胡不为摇摇头,也觉纳罕,道:“有这等事,那真是怪了。”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椅上的道人。村长忙介绍道:“这位是南方来的流云道长。”又向那道人说道:“这位便是我们定马村的风水师胡法师。”二人叙了礼,坐下来说话。
    那道士长的枯黑瘦长。脸上皮寡肉少,颧骨高凸,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间,精光四射。四五十岁年纪,头发甚少,梳到脑后结了一个小小的牛鼻子发髻。
    村长道:“却不知道长从哪得来消息,知道怪兽在左近出没?”那道士答道:“贫道为着一事从南到北寻访,已有数年,两个月前我在林中步行,青天白日下,却发现有许多妖孽频繁经过,望北投来,我料想这边定是出事了,所以巡迹跟来查看。”
    村长和胡不为对视一眼。那道士又道:“我在牛临村、三茶村、青谷村都见到妖怪踪迹,而且为数不少。只是一进入贵村界内,却一只都没看着,是以感觉奇怪,特意过来看看。”说着,他向胡不为深深望了一眼。适才村长跟他吹风,说道村中有位法师如何如何厉害,如何擒龙伏虎济危救难,他也料想定是这位法师护村之功,让许多妖孽绕道而行,不敢侵袭定马村。不过一看之下,这个法师面色苍白,双目涣然,显然连修身之道都不如何精通,怎么看也不似个法力高强的术师。
    村长沉思一会,向那道士道:“道长,我想我们定马村未出现妖怪,定是胡法师之功,他素来烧符治病,查看风水,极灵验的,上个月我们村……。”胡不为吓了一跳,这杀千刀的村长在行家面前给他戴上如此高帽,可真坑杀他了。当下连连摆手,打断村长的话,忙道:“不敢不敢,欺世盗名而已,些微小技,在仙长面前实在不足一笑。”那道士凌厉的眼光在胡不为脸上转了一遭,也笑道:“胡道友太客气了,适才村长已跟贫道提起道友历年来事迹。如此为民解除疾苦,实在令人钦佩。”
    胡不为听不出他话里是不是含有讥刺,身如芒刺在背,汗颜无已。却听那道人又问:“道友法力非凡,却不知术法所传何宗?”这下可难住胡不为了,如此高深问题,便杀了他也回答不出的。
    其时天下术派,分流极多。且不说佛、道、二大术派有无数偏门别支,各执一脉分修。便是辽、吐蕃、西夏、大理民间,学术习法的教门帮派和剑客侠士亦多如牛毛。宋朝当今皇帝重道,极力扶植,因而道法在民间中分布尤广。正支的道学流派,按其传承来历细而分下,有“太平道”“五斗米道”“南天师道”“北天师道”“茅山宗”“丹鼎派”“符箓派”等等,太平道及五斗米道为诸派之源,盛于汉时。自唐以来,两派门人各立,又演化出天师、茅山、上清、灵宝诸派。各门各派,分持一义而修。丹鼎派修身养性,熔炼丹药,一旦合利四时阴阳,得天地精华,五行之髓。则可炼出金丹,得道飞升。符箓派则专习聚气画符,号令鬼神,治病拯危。
    彼时宋辽兵争,四方动乱,妖邪横行。中原各派素学召神劾鬼及祈风引雷之法,当即负起降妖伏魔职责。江湖教派中,以蜀山、江陵仙都观、信州太清宫、佛门天龙寺、无心庵及江南一带女子门派青叶门名声最隆。这几派立派即久,高手亦多,学法术者莫不闻名崇敬。另有传闻,方外世界又有蓬莱、方丈、嬴洲三处圣地自居成门,只是门人从不涉足人间,却不知消息真假了。
    若胡不为稍能明白,立刻答到:“在下所习符箓宗。”或是“在下习承太平道。”便好。可胡不为连道学教义来历都不知,又如何答的出来?当下讪讪说了实话:“在下只是照着书本瞎学,并无人指点,实在惭愧。”
    那道人终于释疑,知道胡不为果然是个草包。当下点点头,道:“恩,看道友灵气未聚,似乎根基未曾扎稳,果然如此。自学术法,制肘极多,道友能学到如此程度,也算不易了。”胡不为知道村长准又将他的陈年往事,连同吹牛扯皮之事通统告诉了道人,甚么雨夜遇妖除妖,一符画来包治百病等等混话,那原是蒙骗百姓的,竟教那道人尽信了真。当下也不好说破,只道:“惭愧惭愧,在下正愁法术低微,仅能自济。道长今日来,实在是本村之福,还要仰仗道长神力,为村民解除疾苦。”那道人道:“好说,好说。”
    当下三人言谈,略叙故事。
    过不一会,胡不为找了个因头,将村长支了开去,待屋中再无旁人,起身向那道人深深一揖,道:“道长,在下学道日浅,修为不足,尚有诸多不明之事,还要向道长请教。”那道人只欠了欠身,双手微托,道:“不敢,胡道友但有不明处,只管请说,贫道当尽力解答。”他即知胡不为对术法尚未登堂入室,不免有些轻视。胡不为不蠢,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有求于人,只好忍耐。
    当下便将画符时灵时不灵之事问他。那道人皱了皱眉,奇道:“有这等事?倒真怪了。”又道:“道友所习法术来历不明,与贫道所习颇有出入。不过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贫道也知道画符乃阴阳符合,精神同归。以自身自精气引导纸绢布帛,精精相附,神神相依,得以假尺寸之符号令鬼神。如此,若精神到了,号令符咒便断无不灵之理。道友所言之事,倒教贫道难以索解了。”书符时必须精气合一,以气为体,附纸为用。这原是道家学术时的基本之理,他只道胡不为即有画符经验,当明此节,因此也不保留,说出话来。哪知胡不为从未正经学过一天术法,正是瞎子过河,茫然无知,听得画符时的窍要,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这句话对他可是意义深远。暗暗记在心上了。
    当下胡不为又道:“道长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灵龙镇煞钉’?”话音甫落,却见那道士面色骤变,“喀哧”一声,将座下的一张梨木椅子压得碎裂。“你……你说什么?灵龙镇煞钉?!你知道灵龙镇煞钉?”胡不为见他如此紧张,倒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那道人站起来后,面色稍复,道:“道友请勿见怪。灵龙镇煞钉与贫道有极深渊源,猛然听到,倒失态了。”胡不为忙问端的。却听他叹了口气,道:“灵龙镇煞钉原是我教传教之宝物,四百多年前,自我祖师云阳真人北游除妖失踪以后,教中再无人识得熔炼制造之法。到今日,算来已失传四百年了。贫道这数年来游北之行,也是为着镇煞钉而来。却不知胡道友如何得知镇煞钉之事?”
    胡不为支支吾吾,却说不出甚么圆满条理话来。那道人见他犹豫,疑心起来,问道:“道友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且听我一言,这镇煞钉乃凶煞法器,虽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杀伐气息太重,若与之沾染不慎,必有灾祸!”胡不为原想私吞宝物,怕这道人抢了钉去,要尽力隐瞒。然而听他说得厉害,实在不好相与,又想到梧桐村那可怕之极的怪墓,那是自己断断解决不了的。不如告诉了道人,好让他解围去。当下便源源本本将得到镇煞钉的来历跟他说清楚了。
    那道人听完,脸变得煞白:“玄天无极阵!威杀阵!那个‘寒妇’是甚么东西,竟然要动用这两个阵法来守护?”胡不为巴巴看着他,问:“威杀阵是什么阵?很厉害么?”那道人却不答,眉头紧锁,颇有忧急之态。又问:“灵龙镇煞钉就在你屋中么?”胡不为见他情状大变,不知他为何如此害怕,忙点点头。
    那道人快步走近身来,一把抓住胡不为的衣袖,道:“胡道友,出大事了!如你所言当真,那个甚么‘寒妇’妖怪只怕凶险无比。现今少了一枚钉子,玄天无极阵已破,不知道威杀阵是否还能挡的住煞气……唉!说不定梧桐村已经遭遇大难了!”胡不为听到这天大的恶讯,面孔也雪白一片。
    “这两月来妖怪横行,想必是跟那个寒妇墓穴大有干系,你快带我去你家里,把钉子拿来赶紧把阵法补上!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胡不为哪敢顶嘴,头一缩,诺诺应声,赶紧站起身来。
    两人急如星火,也不跟村长打招呼,飞也似的纵跃出门,直往胡不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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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九章(绝美狐狸)善恶是非岂人定

    胡不为虽当壮年,然筋骨很弱,这一番跑来,不多时便累的直喘气。那道人见他如此不济,心中不耐,当下一手伸出,从他背部穿过,托住他的下臂,送力给他一起奔跑。胡不为身子一轻,跑起来便跟腾云驾雾一般,一点劲力不费,不由得对道人之能暗暗钦佩。
    二人掠地飞奔,村人见了,莫不诧异。见文弱秀气的胡先生竟然与一个道人脚不沾地的跑来,倏忽而没。定是又施展仙法了,暗叹胡先生果然了得。内心的敬重,又深了几分。
    跑到村子西侧,便看到胡不为家那高高立起的烟筒。胡不为给那道人指道,那道人随之望去,却猛然停住,两眼精光暴射,把手按在腰间,如临大敌。
    胡不为不知何解,眼看自己家里青烟袅袅,妻子正在做饭。门前篱墙前有两个村妇挎着篮子走过,说说笑笑,不知在嘲笑谁家的汉子晚上不济事。一个八九岁的牧童梳着羊角辫子,蹦蹦跳跳的跟在一头老黄牛后边,嘴里哼着童谣‘蝉儿叫叫不宁,蝶儿飞飞不停’。一个老的走路直拐弯的老头儿拄着木拐,佝着腰在土道上慢走,一手攒着破旧布袋。
    很平常的景色,却不知这黝黑枯槁的道士为何却深深戒备,难道又有妖怪?
    ‘妖怪’一词经过脑海,他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前月之事仍历历在目,凶墓、怪禽、九头鸟、犯查,轮番到他梦里吓唬他,一日不绝。至今深宵惊醒,似乎还能闻到犯查扑近时那股腥臭气味。他心中对‘妖怪’一词已深恶痛绝,警醒如戮。
    果不其然,那道人如其所不愿,说出的话又让他魂飞魄散。
    “有妖气!”道士一字一顿,面容肃然。以他之能,对这个妖怪竟如此警惧,可想而知来者是何等厉害之物。胡不为叫一声苦,一吓,脑袋缩短,把身子藏到道人背后,一张脸变的跟苦瓜一般,耳中钟鼓齐鸣,如中巨锤。唇色也变的蜡白,心中祈祷,只求道人赶紧将妖怪除灭,否则,他胡老人家可要糟之大糕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离开那凶邪之地已久,怎么还会有妖怪追来。偏偏镇煞钉还放在家中了,无法防身。不禁又是叹气又是打抖。
    那道人见他吓的不成人形,也无暇顾及。一双冷眼只紧紧盯着前方,双手虚扣在腰间,一步一挪向前走去,深怀戒备。
    这些妖怪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如今天日昭昭,人来人往,妖怪竟然不惧。唉,当真天理何在,天道何存!胡不为心中哀叹。却见那道人从腰间囊中取出一把不足三寸的小木剑来。色做明黄,从剑尖到护手,中间有一道鲜红的朱砂线。他识得那是桃木剑,往常他糊弄别人开坛做法时也总用到。只不知这把小剑是否也跟自己那把宽大沉重又精雕细刻的桃木剑一般,中看不中用。
    二人步步为营,挨上前去,眼看就到了胡不为的家门前。正是正午时分,阳光极毒。村里人家都不爱出来。胡不为和单枕才家还落在村西偏僻处,当真是鸟不拉屎人迹罕至。先前那几人走后,道上便空空落落,杀机潜伏。胡不为暗暗抱怨死去的老爹,造房子也不造在人多的地方,一旦出事也好有个仰仗。最不济,妖怪杀来时,也有一两个垫背先死的,阻得一下,自己便抢的逃生机会也未可知。心中又恨又怕,自怨自艾。胡不为本欲转身奔逃。然则已经来到狼口,一来不知妖怪躲在何处,贸然离开道士,恐怕反而落入陷坑。二则着实担心家里的妻子,不忍就此舍之不顾。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在道士身后,隔着他的胳膊往前面窥视。却听‘呀’的一声,单枕才家的房门打开,单嫣袅袅娜娜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木桶走进院子。桶中五颜六色的,尽是衣物。看来她是要洗衣服。
    胡不为一见大急,‘腾’的站直,冲口向她喊道:“嫣儿!快出来!快!快!左近有妖怪!”
    单嫣听得叫喊,愕然一愣。抬头看见胡不为瑟瑟缩缩躲在一个黑瘦道士身后,正张皇失态,招手叫唤。不禁抿嘴一笑,道:“不为哥哥,你又胡说了。天天跟人说妖怪不够,又来吓唬我么?”多年来相交,胡不为有多少能耐手段,她兄妹二人尽知底细。胡不为平日跟别人吹嘘妖怪什么的,跟单家两个玩伴可从来不敢胡闹玄虚。眼见胡不为又抬出妖怪名号来,她也只当是玩笑。
    胡不为急的直跳脚,大声喊道:“真有妖怪!这个道长说的!你快过来!”单嫣展颜一笑,便如百花开放,丽色无俦。摇了摇头,笑道:“天下哪来那么些妖怪呀,不为哥哥,不是都让你给杀遍了么?”嫣然而笑。见她仍不信,胡不为摇了摇那道士,急道:“仙长,你快劝她,告诉她真有妖怪。”
    哪知那道士冷眼相看,对单嫣的撩人美态如若无睹。却从嘴里说出一句话来:“妖精!你藏得再好,也躲不过我的法眼!”
    却是对着单嫣说的!
    “妖道!你胡说什么!我妹妹怎会是妖怪!你不是得失心疯了罢?”单枕才刚好打开屋门进院子,听见道士指着妹妹声色俱厉的说话,勃然大怒,攥起钵大的拳头喝问起来。胡不为也觉道士胡闹,拉了拉他衣袖,道:“道长,你弄错了吧?嫣儿怎么会是妖怪?我与她相识二十多年,天天见着,若她是妖怪不早把我害死了?”转头向单嫣看去,却见她面色如常,仍嫣然微笑,只说:“道长,你真会说笑。”
    那道人更不答话,一双眼睛冷的要凝成冰,直视着单嫣,道:“你迷惑的住这些凡眼肉胎,在我面前,还想瞒的住么?”言下极不客气,也把胡不为归入到‘凡眼肉胎,凡夫俗子’一类中去了。胡不为心下惭愧,却也无意反驳。
    院子里的单枕才却早不忿,捏着拳头,一脚踢开门栏就要上前拳头理论。嘴里喝道:“装神弄鬼,老子最讨厌你这样的假妖道!整日里拨弄是非,骗人钱财,老子让你看看什么是妖怪!”胡不为大感尴尬,单枕才此话原无他意,然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胡不为早将自己蒙骗村民之事视为心病,听得单枕才如此说来,但觉满脸通红,惭愧非常。当下上前把他拦住了,叫道:“你别动手!”仍对那道人说:“道长,嫣儿断不会是妖怪的,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那妖怪就藏在左近了!”
    道士两眼不霎,对二人拦阻拼搏视而不见,只对单嫣说道:“非要本道施法出来,你才肯现原形么?”单嫣叹了口气,伸出雪白的五指,如修长秀美的兰花一般,轻轻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幽幽说道:“道长,你我无怨无仇,素不相识,你何苦对小女子如此逼迫?”
    那黑瘦道士蓦然仰天长笑,但脸上皮肉僵硬,笑声尖利刺耳,却尽是冰寒萧杀意味。
    “哈哈哈哈!逼迫?真可笑!一介妖孽,只会杀伤人命,为害人间,却跟我谈甚么逼迫!不错!贫道今日到此,断不会再任你躲藏逍遥下去,最终酿成大祸。如果说这是逼迫,那便算是贫道逼迫你好了!”
    单枕才被胡不为抱住了,挣扎不得,见妹妹被人欺负,低声下气示弱,那恶道又是装模做样,言语凶恶,哪里忍耐的住,一把甩开胡不为,跳上前来,一拳望他面门劈去,嘴里直嚷:“臭妖道!我让你逼迫!”
    单嫣和胡不为齐声惊呼,同道:“不可!”
    却哪知单枕才拳头尚离道人鼻梁还有半尺的时候,‘当’的一声响,却砸在一层透明的之物上,疼的疵牙咧嘴,嗷嗷直叫。那道人身前光影浮动,如水波荡漾一般。透过他身前看去,但见他后面的树木弯曲扭折,跟水中倒影也似。道人全没半点损害,右手一挥,数道透明带状之物凭空生出,弯曲转折,跟巨大的蝙蝠一般,迅速在单枕才身上绵绵密密绕了几匝,牢牢缚住了。冷冷向他道:“言语不敬,给你稍作惩戒,以后再犯,断不轻饶你。”
    单嫣又黯然叹了口气,放下木桶,对着道人说道:“道长法力高强,可也不用跟凡人如此计较。我只问道长,为何你便断定妖怪只会害人,不会助人?”
    流云冷哼一声:“妖孽存在世上,便只会为害百姓,天道不容,尽人可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胡不为和单枕才二人耳中听了他们对答,渐觉不对。道人口口声声咬定单嫣就是妖怪,而单嫣竟然也面不改色,应答如流,浑没否认他的话。当真匪夷所思之极,难道这个认识了二十年的亲人玩伴竟然真是妖怪?实在荒谬!
    单嫣当下便说出了答案:“唉,道长所言,未免太过武断。我修炼一千四百余年,从不曾杀伤人命,隐居于人间,原为报恩而来。难道道长仍不见谅,非要将我杀绝方肯罢休?”说着,向单胡二人投去一眼,深怀不舍和眷恋。她知道,妖怪身份一旦败露,以后便再不能与此二人相见。十多年来诸多趣事,少时三人嬉笑游玩之乐,只怕以后永也不会得到了。
    单胡二人见她直承其事,无不如身中巨椎。尽张大了眼睛嘴巴,万分不信。单枕才更是大叫:“妹妹!可不要胡说!你哪里是妖怪?别跟这妖道混帐说假话!”单嫣摇了摇头,道:“哥,这道长说的是实话,我不是你妹子,我真的妖精……我……哥,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单枕才听说,登时傻了,木然的看着自己妹子,口中喃喃说道:“不会,不会,不会的。我妹妹不会是妖怪。是我娘生下来的。妹妹,你跟他说,你不是妖怪……你说,说啊!说啊!”说到后来,言语激动,直欲发狂。二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妹妹竟是妖怪,他怎能接受如此事实?
    单嫣恻然看着他,眼中颇有怜惜不忍,道:“哥——我不是存心骗你的,我真是妖怪,我是狐狸变的。”胡不为最先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忙向单嫣叫道:“嫣儿!不要胡说!你是婶子二十三年前生下的,怎会是妖怪,我从小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你不要吓唬你哥哥!”
    单嫣幽幽低叹,只摇头道:“不为哥哥,我没有骗你们,真的嫣儿在是十三年前就被恶怪害死了,我是照她的身子变化来的。”说罢,秀眉紧蹙,状甚凄然。其楚楚可怜之态,摧人肝肠。狐狸原与别的兽怪不同,天地灵气所钟,心机即敏,感情亦丰。历来民间多有狐精的传说,毁誉参半。其中不乏与人类男子结交,被真心感动而委身下嫁之事。单嫣虽然修炼一千四百余年,多历人事。然心思细腻,柔肠千结,十余年来与此二人朝暮相处,言谈不禁,已将二人视成真正亲人。眼下就要永诀,往后直到老死,恐怕再无相见之期,思之宁不断肠?所以一番话说来甚是伤感,眼中珠泪滚动。
    那边的单枕才手足不能动,只瞪着一双大眼,如欲裂开。两行泪水顺着面庞潸然淌下。吼道:“胡说!你胡说!妹妹,你告诉哥哥,你在说假话,告诉哥哥,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单嫣凄然摇头,垂下面来抽泣,肩头不住颤动。
    那边的道人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妖怪!别再施展妖术迷惑人,他二人可也救不得你,你受死吧!”右手一甩,手中木剑疾如流星,越过门墙,向单嫣电闪袭去。单嫣全不防御,只掩着面哀哀痛哭,这只狐狸倒真情重,面临离别,心中伤痛无已,失声痛哭跪倒在地,浑不觉得那剑正向自己袭来。
    桃木剑带着厉风,穿透了单嫣的肩膀。鲜红的血飞溅出来,如喷泉一般。道人嘿嘿冷笑,一点不心软,手指捏诀,指挥着木剑上下飞舞,在单嫣的臂上,腿上,腰间穿出几个血洞。之片刻间,单嫣衣衫碎裂,雪白晶莹的肌肤上,血染如浸。
    狐狸的血,也是鲜红的,原来跟人并无不同。
    单枕才手足无法动弹,见单嫣片刻间伤痕累累。心中伤痛无已,自己偏又无法动作,激愤之下狂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一时气转不畅,竟昏了过去。胡不为看到这般惨象,也感愤怒,当下抛了怕死怕疼的念头,生平第一次做出勇侠事来,冲将过去,一把抱住那道人的双臂,叫道:“住手!你不能伤害她!”又转头向单嫣叫喊:“嫣儿!你快走!我帮你拦住他!”
    道士法力高强,哪把胡不为放在眼里,只轻轻一挣,便脱离了胡不为的怀抱。他倒不敢对胡不为下手,还要跟他索要灵龙镇煞钉呢。单嫣之事,稍后尚可委婉解释,若真把他打了,翻起脸来,只怕自己再看不着钉子长什么样。
    见单嫣全身伤痕,料她也无余力反击,便暂时住手,对她道:“怎样?你是自己寻死,还是要我动手?”单嫣如若未闻,缓缓站起身,轻轻一纵,跳过半人高的土墙和四丈远距离,一分不差的站定到单枕才跟前,蹲下了,也不见她如何动作,那些透明束缚之物却立时尽解。片片扬起,碎裂消失。单枕才被绑得紧紧的双臂腿脚登时松了开来。
    道人一见,猛吃了一大惊。他这辟易筋可是修炼数十年的克敌之物,精气所化,展屈如意,长短随心。多年来遇敌,无论法术多高强的对手,一旦被绑住,便不能脱逃。哪知这狐狸精在身负重伤之下,竟将自己恃以傲人的利器看如儿戏,不由的大惊失色。看来她并非表面看来如此柔弱不堪一击。
    单嫣已将单枕才救醒,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上,哭道:“哥——我不是你的亲妹子,你又何苦如此?”单枕才心中悲愤哀痛,又怜惜怨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拿手抚她脸颊,恨恨地看着道士。
    “道长,我并非不能还手,只是不愿伤害旁人,念我身受重伤,便放过我如何?”单嫣向那道人问道。此时虽然衣衫碎裂,血污沾染。但她的柔媚动人却全然不失,说这话时,更多了坚定与刚强态度,刚柔并济,阴阳协调之美,的是勾神夺魄。
    道人‘嘿’的一声,倒翻一个筋斗,脱离险境。却从背囊抽出一柄绿鞘的剑来,冷然说道:“妖孽,别以为使这苦肉计便能打动贫道!除恶务净,我今日绝不容你逃出生天!”左手立时捏诀。
    “日出东方,赫赫大光,伏魔剑法,出鞘!”随着道士的咒法,钢剑铮然出鞘,阳光下映的灿烂一片光华。那剑跟活了一般精芒暴涨,向单嫣斩去。单嫣侧身急退,仓促间让了过去,秀眉微蹙,叫道:“道长!你当真容不得小女子一命么?我不曾做过害人之事,你也要将我除灭,是否太不近情理了?”
    道人‘呼呼’又劈出两剑,喝道:“妖言惑众!强辩口舌!妖怪就是妖怪,今日不害人,也必有害人之日,我岂能坐视不管?!”
    单嫣左趋右退,身如风中之柳,姿态优雅。躲过钢剑的冲刺斩劈。道士大感焦躁,眼见这狐狸精衣衫破碎,遍体鳞伤,但在自己的伏魔剑下闪躲趋避自如非常,浑无迟疑阻滞,竟似全不把这把斩妖无数的神兵和法令看在眼里。心中愤怒,手上更是加力,那剑风驰电掣,舞成一道绿影,带出嘶嘶的破空之声。哪知单嫣忽步左,忽趋右,或倒空翻,或侧让,避让姿势曼妙多姿,也不出手抵挡,便跟玩杂耍一般,任那飞剑冲击无功。
    “伏魔剑法!天地人三才,出剑!”空中飞舞的剑听令,呛啷一声,光影浮移,化成三柄一般形状的剑,一红一青一黑,分踞三位,剑尖齐指单嫣。原来道人看到单嫣尤有余力,举重若轻。心下深觉危急,若不趁早将她杀死,只怕又有变故,是以立时便施了绝技,不容她再活命下去。这三才剑是他教中高深术法,红剑得天日之热,青剑引地泉之寒,黑剑用百人之念。习练成后,无坚不摧,威不可当。
    单嫣看到此剑法,愤怒非常,一张俏脸如覆冰霜。单胡二人与她相交二十年,见她天真可亲,待人亲切。虽然对骚扰的少年不假辞色,却从不以如此冰冷神色对人。看来当真动了怒气。单嫣道:“道长,枉你身为学道之人,一不会爱命惜物,二不知进退知趣,三不恤孤弱良善,也不知你学的甚么道!”
    那枯槁道人哈哈一笑,眼中露出残忍的神色,咬牙笑道:“哈哈哈哈!妖孽,任你舌翻莲花,今日也须把你杀灭,身为妖怪,便是天道不容,贫道又何须跟你多言!”
    一旁的胡不为心中一动,心中颇觉流云道士所言之理甚对。他对妖怪憎恶恐惧已极,觉得妖怪便只会伤人吓人,浑没半点可取之处。杀灭净了,倒省得很多事。只是,眼下单嫣也是妖怪……这妖怪妹妹和自己相处了十多年,一直乖巧可喜,善体人意,却又怎忍心看她受到伤害?心中左右为难,不由的大为苦恼。
    单嫣听了道人之言,再不抱幸念,也说道:“好吧,道长,既然你非要夺我性命,我也不能如此就死,不得已,只好跟你斗一斗!”五支素指悠然挥起,在面前一拂而过。带出一道绚烂的光华,七色缤纷,煞是好看。那道人见她出手,抢先制敌,喝一声“斩!”悬空的天地人三剑有如人控,分刺单嫣的眼、胸、颈。去势极速,目不能测。
    单嫣哼了一声,单手挥动,那绚烂的光华流转开来,凝聚不散,却也化成三面手掌大小的青色飞轮,边缘锋利,纹饰古朴之极。七色的光彩在身内流转不息,那三面飞轮锋刃指地,极快的在她身前飞绕一圈,候在三剑所指处。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彩色飞轮后发齐至,同时挡住道士的三剑。便跟一个自行活动的铁桶一般,将单嫣护在中间。
    “道长,我身上还有法宝,但我不想攻击你,就此罢手吧!”单嫣行有余力,劝道。
    那道士面色惶急,‘啊’的一声,万没料到自己这一击必杀的绝招竟然无功。匆忙下又喝了一声“斩”,三剑环飞,竖劈、横削,斜斩,分三段向单嫣袭去。趁单嫣挥手策动飞轮隔挡之机,脚蹑豁落斗罡步法,口中念开《上清六丁秘法》咒:“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六丁六甲,听召为用,急急如律令!”这咒语颇不短,费了好一会工夫才念完。
    豁然一声鸣响,这方圆之地便似猛然点亮数百盏油灯,那光强猛却不刺眼,忽明乍灭。在他身侧四周立时显出二男一女三名神将来,铁甲铜胄,金光笼罩全身,飘渺如影。却是他招出了六丁六甲来助战,只是功力不足,十二名神将只招来其三,且阳光下看来虚影通透,未结实形,恐怕不能持久。可这六丁六甲原是天帝役使的神兵,善行风雷,能制鬼神。何等厉害!加入战团以后,单嫣登时吃紧,不得已又拿出了一柄剑来抵挡。只不多时,那女丁神在空中击出一道青紫雷光,轰然击中单嫣,焚得她背处一个焦黑的洞。这下受伤,单嫣动作便缓了下来,那几面彩色飞轮光芒渐淡,在两名甲神大砍大切和三才剑上下攻击下,左支右绌,眼看被护在中间的单嫣就要被斩殒命。
    “道长!我不欲与你为敌,一生也无过错,你当真不肯放我一条生路么?”单嫣满眼哀切,再向那道人求恳。道士只嘿嘿冷笑,再不作答。
    单胡二人无处使力,空自着急绝望。哪知那道人狠毒之极,见单嫣鬓发散落,呼吸急促,已近油尽灯枯之象,双指并拢,望单嫣一指,那细小的桃木剑从腰间破囊而出,只听‘咻’的一声,直夺单嫣左目,单嫣危急间弓身后仰,避了过去,哪知此时后面的甲神正双手握剑,当面砍落。这下便看出单嫣功夫来了,她眼中似乎闪过一道微光,立时,四处空中涌出乌亮的细小之物,快速绝伦在她面目前组成一面小小的黑色盾牌,在大剑砍上皮肉的瞬间挡住。但听“轰”的一声,劲气飞扬。这甲神的气力好生厉害。
    哪知单嫣却惊叫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腹部。在肚脐间,一支透明的长剑透了出来,剑尖上鲜血淋漓。却是流云道人趁单嫣危乱之际,暗凝了一支气剑,从她背后偷袭。他原就精擅引气为用。先前单枕才便是被他用精气炼化的透明辟易筋捆住了。却不料他如此阴毒,趁人不备,偷出一着竟然奏功。那气剑没体而入,从背后钉入单嫣肚腹。
    这一下奇兵突出,单嫣闷哼一声,抵受不住,痛的跪了下来。她根本不想伤害道士,只是想令他知难而退,哪知他竟然用此手段。伤痛愤恨之下,双手抓入地下,仰起雪白脖子,长长号叫一声。登时,那满头长发由黑色变灰,再转淡,变成纯白,显出真身来了!
    单胡二人吃惊看着,见到这个美丽的女子突然变化,先是头发变白,延长直下,直垂至腰间。脸庞也变了,再不是熟悉模样,清秀不及先前,媚艳却远过之。眼如丝,眉如黛,细长柔滑的颈如藕。‘丝丝’的声响中,她身上的青布衣衫寸寸碎裂,掉落在地上,裸裎而出。年轻丰润的胴体,椒乳坚挺,恰足一握。皮肤腻胜鹅脂,腹部平坦,延伸而下,雪白的耻毛贴服在一方微突平原上。长腿秀足,香风跟随。周身上下勾画玲珑,天工夺巧。这是只绝美的狐狸,比之先前的单嫣形象又神夺三分。单枕才一心把她当成妹妹,见她一丝不挂而出,赶紧闭上眼睛。胡不为却目瞪口呆,见单嫣圆实适度的臀后又长出一条雪白蓬松的巨大尾巴,这才确信,二十年相交的故友,面前这个绝色绝艳,娇媚不可方物的女子真是妖怪。
    单嫣轻轻的笑了声,如风声叹息。细眼微张,冲那道士瞟去。那道士早就胆寒,见她化出真身后,身上的伤口尽数平服如初。那三面彩色飞轮也锋芒毕露,与三名神兵四柄剑斗的旗鼓相当。看来,这狐妖的修为远比自己为强,唉,真不知她先前为何示弱,甘受切肤疼痛?当下咬牙,拼起余力,指挥四支剑再行攻击。他虽然明知无幸,但也不能就此束手。
    过不多时,法力消失,丁甲神身形一晃,化在空气中了,空中便只三把剑三面盾在互相砍斫抵挡。狐狸轻轻站起身,低眉垂眼,一丝烟火气息都不带。流云心中忐忑,步步倒退,不知她要如何对付自己。双眼紧盯着单嫣雪白如玉的双手,生怕她拿出什么厉害武器。那知单嫣双手并不动作,只站定后,雪白的巨尾倏忽卷出,迅疾无比,一下将道士拦腰收勒,拖近身来。道人便跟被蛛网困住的昆虫一般,拖地扯来,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只能闭目等死。
    却听单嫣轻轻叹息,说道:“你虽有害我之心,我却无伤你之意,你去吧,以后不许再来罗唣。”一甩送出,那道士便跟被投石车弹出一般,腾云驾雾,直望天空射去,瞬间便变得豆子大小,没入云中不见。他这辈子修行,只怕永也学不会如此本领,可在云中穿梭,俯瞰村子,那些屋子也只有豆腐块一半差强,当真是仙人飞升情境。那几柄剑也随主遁去了。
    胡不为门前,便只剩下心情复杂的二人一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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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十章(大恶事)忍看花开却花折

    “狐狸精!滚出来!”六个道士排在单枕才家围篱前,高声喝骂道。人人面色凝重,不敢大意。这狐狸精连流云道长都对付不了,不是泛泛之辈,可不能大意之下中了她的招。每个人拳头紧握,剑不离胸前一尺,屏声静气看着单枕才家那扇薄薄的板门,提防妖怪猛然跃出发标。哪知过了许久,那门声息全无,也没半个人走出来。一个年纪轻轻的道人忍耐不住,挥剑在面前虚劈了一下,又叫道:“狐狸精!别以为躲着不出来道爷就拿你没治,趁早识相些,乖乖跟我们走,否则,让我们抓住了,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见仍无动静,一名长髯道士走前一步,沉声道:“截教的道友,如你在屋里听我们说话,不妨现身出来,好好分说,我们决不难为你。”
    胡不为透过窗子,见那几人面色亢奋,显然觉得狐狸精怕了他们,得意非凡,喝骂之声愈是放肆响亮。又有众多村民听到闹事,纷纷围拢过来,要看看几位道长怎生捉妖。一时间门外混乱嘈杂,人气鼎盛。
    嫣儿……姑且还叫她嫣儿吧,说的一点不错,这世间多的是正义卫道之士,断不会容许一个妖精在人间定居的。也不知平日他们都在哪,但凡听到某处有妖怪出没,忙不迭就赶来。也不知收了妖于他们有甚好处。当下不禁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朱砂笔,走出门去。
    自从与那流云道士斗法过后,单嫣便离开村子,说她行藏已露,再不能呆在此处,不日必有法术高人前来对付她。果然,如其所料,到了第三天上,便有一个穿月白僧衣的贼秃瓢假意云游化缘,进到屋来讨水喝,一双鼠眼到处乱看,没发现什么踪迹才走了。自此,隔三岔五,便有行踪隐秘之人经常光顾单胡两家,道士和尚剑客,或自重身份婉言求见,或恶形恶状出言詈骂,都想见识狐狸精手段,将之手到擒来,彰显武功。这已是二十天来第九拨来找单嫣的人马了。
    “几位道长怕是误会了吧?此处哪有什么狐狸精,唉,也不知是谁造的谣,这连日来已经有数十位高人侠客到此指名要见狐狸精了。”胡不为看那长髯道人似是领头,便拿眼睛看着他,笑着说道。众道一齐斜目看他,“没有妖怪?”一个精瘦的年轻道人尖声道:“不可能!流云师叔传了火叶符,昭告术界说此处有只千年狐狸精,断不会错的!”胡不为不知那火叶符是他们术界传递声讯的信物媒介,以传警者声誉地位为保,决无欺瞒谎报之事。当下也不争辩,又笑道:“众位道长法力高强,难道看不出此处并无妖气么?”他在流云口中得知‘妖气’一词,料想众人辩查妖怪时,定是以此为推断凭据。单嫣即已不在,那么此处当然没有妖气了。“没有妖气,那狐狸精又怎么可能在此?”
    果然,那长髯道人皱了皱眉头,道:“说的不错,当真没有妖气。我适才便觉不对,如果真有妖怪,决无可能一丝妖气不泄露的。刘师弟,你跟我说说,当日流云师叔的火叶符是怎生传的?”后面几句却是问那精瘦小道。那小道答:“二十三日前,我和闵师弟、安师弟在左近寻找药材,正是中午时分,便看到流云师叔发的火叶传图,说定马村西南单家有妖狐作恶,速去剿灭。我和两位师弟都仔细看过,水月观的切口和钤印都不错,确是流云师叔所发,所以我们便向师傅传了警示。”
    那长髯道人点了点头,道:“嗯,流云师叔是不会撒谎的,可此处并无妖气,妖怪定然已经离开,说不定跑到别处躲匿了。”一个微胖道人听完,笑道:“想是她知道我们今日要来收服,害怕逃跑了,哈哈哈。”另一道说道:“千年狐狸精啊!好可怕,她果然高明得紧,学的逃跑之术果然无人能及!我们甘拜下风。”一众道人也跟着大笑,皆称言之有理。便在这时,‘呀’的一声,单枕才家门忽然开了,一人走了出来。
    众道正自欢欣,疏了提防,原想妖怪即已离开,屋中定然无人居住了。不意那门突然打开了,尽都唬了一大跳。刹那间‘呛啷’声大作,六名道人倒身直退到十丈处,都横剑当胸,面色煞白看着单枕才家院子。只是队型不如先前整齐,有一个小道士仓促之下随众飞奔,手足无措之下,长剑脱手,险些将跟在他左近的另一名道人鼻子割掉。
    众人惊魂未定,却见单枕才胡子拉碴当门而立。形容萎靡,但眉眼间尽是讥嘲。“嘿!嘿!好厉害!好胆色!”众道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冷笑?一时又是后怕又是愤怒,都恶狠狠的盯着这个让自己威风顿失的莽汉。“你是哪里跑来的东西?!干么吓唬……干么从屋里突然出来!”一个道人压抑不住怒气,恶声喝问,他原想说“干么吓唬我们”,但话到嘴边,觉得此话大有语病,显得自己一群人胆气不壮,不妥之极,生生停住了,换了一句话喝道。
    单枕才自单嫣离去,一直意气消沉。镇日把自己锁在房中,也不打猎了,莲香的父母催他赶紧筹备婚礼也一概不应,只沽了酒猛劲喝,日日醉卧,胡不为劝他也不听。也难怪,自从父母逝后,他与单嫣兄妹俩相依为命,情致殷切。突然间却听到晴天霹雳,唯一的妹妹竟然是妖怪,而且决然离去,往后永无再见之期。如此大落大悲之事,任是谁也禁受不起的。他每日里烂醉之后回思,觉得此事都是因那个狗道人而起,若不是他,他兄妹骨肉也不会离散。进而化之,对所有学道之人都感极度憎恶愤恨,连带对胡不为也心生不满了。适才这群道人在他门前指名喝骂,他已觉得愤怒,但想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不是那些道人的对手,当下强忍怒气,缩在被中,捂起耳朵不听。待得胡不为出来与众人辩解,左一句狐狸精右一句狐狸精,心中老大不乐意。虽然单嫣确是狐狸精,但在他心中,却不肯就此承认。单嫣仍是他的亲妹妹,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善体人意的人。他不容许任何人如此诋毁她。后来,听到众道人言词中颇有嘲笑贬低味道,再也忍不住,终于开门出来,反唇相讥。
    现下听到有人喝问,便斜着眼睛望向他们,冷笑道:“老子正在睡觉,听到门外有一群狗在乱吠,起来看看,不知道刚才叫的是什么畜生,声音不好听!”他原就脾气毛躁,此时动怒,哪还管其他,虽见众道士人多势众,打起来自己定然不敌。但怒气喷薄之下,再不遮拦口风,痛骂起来,一泻为快。众道闻言无不大怒,提剑在手快速跑来,便要动手殴打。胡不为一听单枕才说话,便知要糟,看到道士们动作,几只拳头就要打上单枕才。情切之下,举起一臂向外指道:“有妖怪!有妖怪!她在树后面!”
    这一句话果然有效,那群道士面色大变,呼啦一声又聚拢来,一齐看向胡不为所指处。却见晴天一洗,细风如抚。那棵杨树枝叶虽茂,但也只一人多高,决不可能有妖怪藏身。当下又齐头转向,怒目看向胡不为。
    胡不为看到这般吓人眼光,一时心中害怕。这几月来多经锻炼,常见怪异,倒把他的心志锻炼的强韧,急中生智,胡诌道:“是有妖怪!我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那边飞来,一下就躲到树后……钻进地里去了,行动太快,也没看着她长什么模样。”他见那树不可能藏人,只地上一堆大土包,便转折而下,说是钻到土里了,反正死无对证,他们也不能刨开土来验看。见众人将信将疑,又故意问那长髯师兄:“这位长须道长法术高强,刚才定然也感到妖气了吧,是不是?”那长髯道人面露尴尬,见众人都齐目看向自己,忙说道:“是……是啊!我才感觉到一丝妖气,便不见了,定然是钻进土里了!”适才他凝神看众师弟围殴单枕才,心中也一般怒气蓬勃,哪里顾的其他,但胡不为所问极为刁钻,若不顺着说下去,岂不是当着众师弟直承自己‘法术不高强,耳目不聪敏’那以后还如何建立威信。
    先前那精瘦的刘师弟当即说道:“是了!二师兄,这些时日来附近常有怪兽出没,我和闵师弟已见过几次了。”那微胖的闵师弟也说:“这邻近几个村子一直有怪物出没,我们亲见一个大蝙蝠和一只九节蝰蛇,那蛇已长出四足了,怕也有三五百年道行。”一道士听说,惊叫起来:“啊?真有此事?刚才我们进村来,我在后面,回头时突然看见一个黑东西一闪而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原来真有怪兽啊,这……便如何是好?”这道士是在汾州城听到师傅传示,后赶过来会合的,并不曾听到众道议论此间怪事。
    那长髯二师兄面露不悦,对那惊慌道士说道:“张师弟,便是真有妖怪,你又何必害怕,我们此来不就是收服狐妖的么。师傅赐了枯蝶鞭给我们带来,不论见到甚么邪物尽可斩灭,你不用担心。”那枯蝶鞭想来是他门派中厉害宝物,是以他竟敢在听说流云道士失手后,仍带众脓包前来,原来是有此为恃。流云在术界也非无名,只是这一番折戟,于他名声已然有损。众人称呼他已不如先前恭敬。
    当下众人计议,觉得狐妖即已逃遁,而道士除魔卫道,义不容辞,左近既有妖怪出没,那便在周围巡视好了。扫荡群魔,保护村民安危,那原是术师职责。众人谈到后来,无不顿生悲壮豪迈之感,但觉云天广阔,我怜世人,舍身取义之志,堪比大贤大圣。当下一道向村外走去,人人神色激昂。
    这边悲天悯人,慷慨陈词。众村民却看的了无趣味,见一干毛道士光说不练,也没甚精彩表演,纷纷散去了。胡不为看到单枕才关门回去,也默默回转,踱进书房,心中只念着那道士的话,不住的想:“妖怪也进到定马村来了。”
    这群道士也是心血来潮之辈,在村中守了三天,却没见着一只怪兽,当即一腔豪情尽作乌云散。人人都有退堂之意,只是都不宣诸于口。六人拿着亮晃晃的剑,从村南走到村东,从村西走到村北,尽在外围转悠,盼望能碰上一两只胆儿肥的,杀了祭宝。哪知这些妖怪在别人不查之时活蹦乱跳,频繁显身肆无忌惮。真有人要拿他们了,偏又藏的严实,连声都听不着。一干道人死活又撑了两天,一天到晚除了窝里斗争吵就是满村瞎逛。村民看到,都用看白痴的眼光度量他们。到第七天上,终于全线崩溃,灰溜溜离开了定马村。一路上互相诋毁指摘不提。
    道人走后,定马村又过了几天安静日子。只是有些古怪之事,愈来愈盛了。先是晚上睡觉时,常听到外面有破风之声,似有物极快的掠过。再过的三五天,晚上经过之物愈多。有晚上睡的晚的,已可看到怪模怪样的身影,来去如电,都往东南方向行走。如是过了六七日。胡不为整日里钻研《大元炼真经》,拿了流云道人无意中透的诀窍比照画符。存思定念,以精气运笔,研朱砂书黄符,自觉大有进境。他妻子赵氏自上回年大成一事后,稍经调理,略微好点重又再犯,整日里病怏怏的,老是恶心呕吐,还总腹痛盗汗。胡不为书了大堆符纸让她服下,却仍旧反复不愈。胡不为此时已知,这书与定神符都是单嫣设局赠与他的,念他当年一番恩德。之所以画定神符有效而其他符咒无效,却是单嫣将一点精神附在他手中,书画些低级符还颇有效验的。
    那日单嫣打败流云后,与他二人叙了一下午。将一直以来他们不甚明了之事尽都告知。说单嫣在九岁时就被妖怪所害,她为了报恩,化身成单嫣,投入单家。长时以来镇保定马村,助胡不为救治伤病。又怕太过招摇,不敢以回天之术济世,怕见不容。到终了,她又说出一番话来,让胡不为心惊肉跳。
    “不为哥哥,东南方向已出大变,有一个阵法被破开,天地阴阳逆转,五行精华散落。左近的妖兽怪物都往那边聚居修炼。唉……我走后,再不能阻住他们进入村子了。哥,你和不为哥哥要自己小心了。”
    胡不为暗自沉思,不知她所说的阵法是不是梧桐村的玄天无极阵,镇煞钉还在他手上,他可也没胆量再去梧桐村,将阵法补全了。
    这一日早间,赵氏身子不适,仍躺在床上歇息。她老娘昨日来看过,见她日益消瘦,甚是担忧,说道要去汾州城找个好医生来给她把脉诊断,这时却未曾来。胡不为却刚吃了饭,嫌看书太气闷,走出院门放风。却听见过道路上声响,转过头去,看见村长满面堆欢,老远就高声叫嚷:“禄儿,禄儿,萱儿好些了没?我这有些稀罕物事,吃了能让人康健的,让她吃吃,兴许便好了也未可知。”赵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萱’,自嫁了胡不为后,便不再用,这村长倚老卖老,管谁都叫小名。
    胡不为看他手上,却是一大块肉,洗净了,看不出是狗肉羊肉。村长呵呵大笑,走近来,将肉往胡不为手上一放,道:“今早上年大成几个在村口碰上这家伙,几箭给射死了,嗐!那么老大一只羊,比牛都大!怕不有两千斤了。年大成感你上回救他,又听说萱儿身体不适,就洗了这么一块给你送来。我们吃过了,真好东西!吃完后腿脚有劲,你看我走这老远路气都不喘……”那老儿唠唠叨叨没完。胡不为哪有心思听他,只看着手上的肉。那肉长的玫瑰色,筋膜鲜亮,肉质肥美,却比马肉驴肉好看。胡不为心下嘀咕:比牛大的羊,那又是什么怪物?
    当下熬了肉汤给赵氏吃下,那肉虽有羊味,腥膻却淡,味极鲜美。赵氏吃过,略略有了精神,到得午间,正和胡不为在卧室叙话,她老娘却引了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进来,说是汾州城最著名的良医段定一。村乡妇女,也不甚避忌,当下那老头伸出三指,把握玄关,给赵氏诊脉。胡不为和他岳母大人在旁屏声不动,只怕声息大了会加重医生断病之词。满屋里只听见赵氏急一阵缓一阵的呼吸,和两颗乱跳的心砰砰作响。
    过了半盏茶工夫,那老医生睁开泡眼,望向胡不为:“你就是这位小夫人的夫婿吧?”胡不为见这老儿面色不善,心中打鼓,忙不迭的说道:“是是是,在下便是她的丈夫……贱内……她没事吧。”那老头却甚是气人,一句话不说,将药箱打开取出纸笔,也不顾在场三人心急欲焦。写了几味菟丝子、杜仲、川断、桑寄生、党参、白术,开个方子递给胡不为。拍了拍他肩膀,道:“恭喜,尊夫人有喜了!”
    “啊?啊!”胡不为大喜,一把抓住那老神医臂膀,连声道:“神……神医!她真的有了?你没诊错吧?你不会骗我吧?”那老头听到居然有人怀疑他的医术,怫然不悦,一掌拍开他爪子,怒道:“我段定一一生替人号脉,从未有错断之事,与你又素无过节,骗你做甚!”胡不为被他斥责,也不以为意,嘻嘻直笑,口中只念叨:“嘿嘿!有儿子了……有儿子了……”冲上前去,搂住他媳妇儿亲了一通,哈哈笑着,跳出门去,在院子里大叫大跳,欣喜欲狂。他胡家一连三代单传,他爷爷、他爹到他,都是独苗自活,眼下有了后,自不怪他喜极如癫。
    赵氏的老娘却皱了皱眉,问那段神医:“神医,她又是肚子疼又是头晕的,这也不是有孕的症候啊,这……真的是喜脉么?”那医生甚有脾气,眼见又有一人质疑他手段,将手中药箱在几上一顿,对她怒目而视:“我说是有喜便是有喜!。老太太赶紧住口了,过去扶着女儿坐下。
    “忌食生冷、辛辣、大温大燥之物,注意风寒,我开的是安胎补气的方子,到药铺抓来按方煎服,一日一次,莫要忘了。”段定一心中不爽,拎了药箱,一手伸到老太太眼前,道:“药资这便付了罢。”老太太手忙脚乱,从怀中掏了些银钱给他,送他出门,看他气哼哼的去了。
    这老医生人是傲慢之极,可倒也确实有些手段。赵氏按着药方吃了,不几日神气便清爽起来,虽仍呕吐,但症状已较先前为轻。屠夫来看过女儿几回,也极高兴,拉着女婿痛饮几遭。他膝下也只这一个女儿,长年来已把胡不为看成是自己儿子,眼下就要抱上外孙,不禁老怀大畅。
    日子过的飞快,到八月时候,赵氏有孕已三月有余了,开始显怀,整日里挺着大肚子走动,掩不住眉间喜气。她老娘离她不远,也日日过来照顾茶饭,赵屠夫仍不时颠来,扯着胡不为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没一点正事。隔壁的单枕才自单嫣走后,消沉了一些时日,经胡不为无数次劝告,也终于放开。又磨不住两个老人家说教,在七月上旬便已成婚,将莲香娶了回来,新婚燕尔,两人粘得跟牛皮糖一般,半日舍不得分离。这莲香倒生的俊俏,皮肉也雪白细嫩,只是挑眉杏眼,颧高嘴薄,略有凉薄刁钻之态。胡不为甚不喜她。
    隔得这几月,妖兽往来踪迹也少了许多,有邻村通风者说,牛临、三茶和青谷几村也和定马村一般,白日里已难看到怪兽经过。想是经过这么长时日,该走的妖怪都已走完了罢。乡下人家,向来是吃饱肚子便求无他的,惊慌过一段日子,见也无甚大害,慢慢习惯了,便不再感到害怕,照常过日子。
    还有几日便是中秋了,胡不为家中正忙。他决意要过个团圆十五,把屠户夫妇也叫来与儿子同乐。连日来采办物品,甚么鲜果鸡鸭,粉丝萝卜,线香蜡烛,足足备了几筐。又在汾州城六香居定制的月饼,隔几日要去取来。赵氏笑他心热,他只嘻嘻笑着,拿脸蹭她肚子,对胎儿轻声说话,好象那孩子已解人意一般。
    月儿一日一日东起西落,慢慢圆了。到十五那天午后,胡不为吃罢饭,便牵了马上汾州城,取回了月饼。六香居的月饼打的确是精致非常,色泽新鲜,花纹繁复清晰。馅也是用上好材料制成,将花生猪油桂花拌制的跟水晶一般,香气诱人,入口酥化,回味无穷。胡不为定了两盒麒麟送子,两盒寿比南山,一盒月夜鸳鸯。统共费掉四钱银子,少不得肉痛。两盒麒麟送子是用来拜月和祭祖的,那盒月夜鸳鸯他预备留着与赵氏自吃,一盒寿比南山给屠夫岳丈夫妇,另一盒却是给村长和几个与他爹交好的老头儿。单枕才央他买了一盒燕子双飞,却是自己和媳妇吃。
    两家人在院子摆开了桌子,供上煮好的鸡鸭,鲜果汤菜,香烟和蜡烛也插在香炉中了。月饼分叠在碟子中,两边规矩摆着。只等天色暗下后,月色上来,开始跪拜赏看。赵大骅两夫妻下午就过来了,帮着整治鸡鸭鱼肉。老头还拎了小半缸米酒,说是准备和女婿喝个四脚朝天,两个女人不敢说他。胡不为也只能苦笑,又仿以前手段,背着偷吃了几个生鸡蛋。
    到戌时末,天便渐渐暗下了,胡不为夫妇和屠户夫妇端坐在院子中央,各自靠着一张背椅,看那天色由淡转浓,慢慢变得深蓝,天中的几粒小星变的清亮起来。众人对面,便是村东咆狮山,此时却已变得黑魆魆的,夜色下看来,便跟一只昂首咆哮的大狮子一般。只不多时,见山巅的光华越来越盛,咆狮山如顶着一团神光,蕴华穹宇。俄顷,一面圆黄巨大的月亮跳了出来,没有一丝乌云拦阻,柔和淡黄的月光洒入众人目中,却一点不刺眼。这月却比平日大了一倍有余,月中暗影蜿蜒,却是广寒宫的轮廓吧,却不知哪棵是吴刚所伐的桂树。赵大骅当先跳了起来,喝一声采,将酒杯擎在手中,往天上一举,喝一声“好月亮!”手一振,酒水化成千万滴水珠,洒在泥地上,发出细细的声响。可惜老头儿文才不济,要不再吟出一句什么“高山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必是一番慷慨情景。赵老夫人也将蜡烛点起,香也点着插好了。氲氤烟气中,月下四人,都感喜乐平和。
    单枕才家也欢呼了一声,接着是莲香的娇声嗔怪。小两口又开始打情骂俏了。胡不为听得心动,对妻子看了一眼,却见她也正在看着自己,烛光下眼波流转,唇边含笑,清丽妩媚之态,远胜少年时。不禁看得一呆。赵氏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手握住了,只盯着他的双眼,内中万语千言,无数心事,尽付在微微一笑中了。胡不为胸中怒潮澎湃,直欲裂开,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对着苍天祷告:老天爷,教我过得这一日,得如此喜乐之时,便是立时便死,也不枉了。胡不为当自今日而起,洗心革面,济世为人,再不做胡诓欺瞒,混骗良善之事!
    一家四口半人,在月下细说故事,祥和平淡,其温馨动人之处,却不为旁人所体会了。到亥子之交,月已升到天中,却比之前小了,也亮了许多。如一轮皎洁玉盘,清光泻水,洒遍人间十四洲。毕竟是中秋,跟夏日已有些距离,天气略微有点凉意。单枕才夫妻已躲回房中恩爱。胡不为精神愈长,与老头子左一杯右一杯,谈些古往今来神仙故事,又投其所好,刻意寻了以前听书来的段子,跟他说些荆轲伍子胥壮事,引得屠夫一阵感慨。赵氏却有些困了,但凡怀孕,极费精神,但见两人谈的畅快,也勉力支持着不去睡觉。
    又过得一会,二人谈得正趣,却听见远处一阵长长的嚎叫,呜呜之声,绵长凄惨。赵屠夫笑道:“月亮圆了,又有野狼哭号了,可惜你筋骨太弱,要不我们爷儿俩拿着杀猪刀杀上去,百十年后也博得个杀狼英雄名号!嘿!”倒了一杯酒,仰脖饮干了。胡不为笑笑,正要说话,却听见嚎声突然大作起来,高高低低,长短不绝。竟似有千万只狼在对着月亮哭嚎。凄声传来,如雷声隆隆不绝,二人登时色变。
    狼哭之声越来越响,村民都觉不对,纷纷出门探视。胡不为觉得害怕,心中颇感不祥。正在犹疑的时候,却听见单枕才‘豁拉’一声,光膀子掀帘冲了出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回事?”过不多时,莲香也走出门外,身上裹着大红的睡裙。看不出她脸庞瘦削,身材却很丰满。
    胡不为凝神谛听,似乎听到嚎声里有细微的声响,再细听,却又听不着了。他看向他岳父,二人相顾纳罕。猛然,村南远处一声惨叫传来,如遭受了巨大苦痛,在冷夜月光中极为凄厉。这下人人惊惶了,村里‘嘭嘭’急切关门之声纷纷传来。胡不为几人惊跳起来,将赵氏推在前面,忙不迭的往屋里避去,也不顾院里的蜡烛供桌了。胡不为爷两将门死死闩了,又找来几张桌子顶住。他们不知道出何变故,但想,把门牢牢堵住总是好的。老头子早没了先前英雄气概,一张脸白的跟纸一样。再看胡不为,虽也一般惊惶,但却比老头子强得多了。那是他多经历练的成果。
    先前那细细的声响听的更真切了,‘咻’‘咻’之声,隔着厚厚的土墙仍清晰可闻。似乎是大量的箭矢射来。胡不为和赵屠夫一人拿着一张长条凳,守在门口,只等有物冲来便下手砸它。赵氏母女却躲到卧室床上,抱着发抖。
    几人惊魂不定,听那破空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有如千军万马踏来一般,撕破空气之声极尖锐嘈杂,赵老爷子面色如土,汗顺着胖脸直下。突然,‘喀嚓’一声,一个乌黑细长之物穿破屋瓦,又‘夺’的穿过房顶大梁,迅疾的穿透过屋子,望南去了。老爷子出其不意,惊叫一声,长凳脱手掉落在地。
    胡不为眼睛虽尖,但那物快如流星,他又怎能看的清。正自张皇,却听见卧室里镇煞钉‘豁’‘豁’鸣响不已,想起此物是镇煞克魔圣器,当即甩了长凳,急跑进去,从被下将钉子取出,也不及安慰妻子,跑到门口守着,防怪物破门而入。
    灵龙镇煞钉响的越是紧切,青色光芒大盛,将赵胡二人眼眉映得碧绿,胡不为哪见过这等状况,虽多经危难,但却从未碰上如此激烈庞大阵势,耳中‘咻’‘咻’破空声响传来不绝,不时有折断和破碎之声杂在其中,镇煞钉又响得紧张,但觉得两股战战,双手绵软,几乎要将镇煞钉脱手。
    大难终于来了,但听‘突’的一声大响,又一细长乌黑之物从门右四尺处透墙进入,泥尘暴散,现出碗口大的一个洞来。镇煞钉清吟一声,青色龙影飞出,如一道长练,将那物穿透。哪知那怪物去势极速,被镇煞钉击毙后余势不减,又‘嘭’的撞到后墙上,打出一个碗大的凹口,才掉落在地。胡不为来不及紧张,又接连听见两声巨响,却同时有两物撞破他的墙壁,透进屋来!又被青龙击毙。
    胡不为心中狂喊:这是什么怪物!竟能穿透三尺来厚的土墙!
    怪物越来越多,接二连三的击破胡不为家墙壁、瓦片。一时间,乱响如雷,尘土飞扬,房顶的碎瓦纷纷掉落,比地震时更要猛烈怕人。胡不为趴在地上,双手死死攥住镇煞钉,此时墙壁已被凿出七八个破洞,风飕飕灌入,将地上泥尘吹入他眼中,他只能闭上了。一家四口,叫喊声起伏,在如巨怪咆哮的隆隆爆破声中却只如雨夜泣声,几不可闻。灵龙镇煞钉大展神威,青色长龙在屋中如飞电来去,上下左右,倏忽便至,将每一只破壁进入的怪兽都杀了。
    胡不为心下着慌,耳中听着妻子尖利的哭叫,赶忙起身,要进到卧室去护她,哪知却已迟了,刚踏进卧室的门,一只怪物穿破窗格,穿透纱帐,带着一蓬血雨正要穿过墙壁,又被青龙杀灭。赵氏惨呼之声陡高骤止,再无声息了。
    “萱儿——!”胡不为目眦欲裂,狂叫一声,扑到床边,却看见他的爱妻,身孕四月的赵萱瞪着圆圆的双目,倒在她母亲身上,胸口被击穿一个巨大的洞,骨肉喷溅,她面前帐纱上尽沾染上了。血如泉涌,淌得被褥一片赤黑。
    她还没来的及做母亲,还没来得及享受育儿之乐,便被这突来的变故夺去生命,当真是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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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十一章(活命还丹)(上)枯木得水又逢春

    “萱儿——!”胡不为嘶声大喊,目中流下泪来,手忙脚乱,用手去堵她胸前的创口,盼望能减少流血,或可救回妻子生命。“萱儿!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他一边哭,一边抱起妻子绵软的身子,用手堵她背后的窟窿。
    “婶娘,你抱着她,你帮我抱着她,赵叔!赵叔——!你快来啊!萱儿受伤了!嘿——嘿——”胡不为语无伦次,眼看着手掌根本堵不住创口,血仍汩汩流淌,热泪终于流下,‘嘿嘿’痛哭起来。自他十六岁成人以来,这是头一次淌下泪水。
    赵氏的身体越来越冷了,老太太抱着女儿的尸身,已昏了过去。赵大骅从门外进来,见到屋内情景,扑通一声跪倒,也哀哀抽泣,老来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是人间大悲?
    胡不为哭了少停,突然‘腾’的站起,双眼血红,面容扭曲,口中只喃喃说道:“不行,不行!找医生,我去汾州城找医生!我去找段神医,他一定能救萱儿!”他意识已经混沌,浑没感觉妻子尸身已经开始冷却僵硬。从赵老夫人手中夺过妻子,望门外冲去。赵氏体格颇不瘦小,兼之又有身孕,沉重异常,若按胡不为以前臂力,怕是连半盏茶时间都抱不住,此时他状如癫狂,也不知从哪生的大力,一双细小的手腕紧抓着赵氏的肩膀大腿,一点不觉得疲累,到门边,见三张桌子顶着门,不假思索一脚踹去,桌子‘喀嚓’折断掉下。那门闩却踢断不了,胡不为瞪红眼睛踢了几脚,没有打开,只得放了妻子身体,一拳砸去,‘嗵’的震响声中,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他右拳却已血流如注。
    “不为!萱儿死了!”赵老屠夫从悲痛中醒转过来,见胡不为在伤残自己身体,如欲疯狂,赶紧过来抱住,大声叫喊道,眼中老泪纵横。“没有!你骗我!萱儿没死!你让开!我去找医生!”
    胡不为满脸血红,脖子比平日粗的一倍有余,对老丈人大喝大喊,强力挣扎要走。赵大骅呜呜痛哭,他一生刚强好胜,此时突遇悲事,爱女被夺,外孙已夭,终于放下心中强撑的姿态,变回一个普通老者,现其软弱一面来。胡不为兀自不觉,奋力挣脱了,将门闩打开,便在此时,‘咣’的一声,一个怪物当面扑来,将一扇木门击得碎屑分飞,从胡不为颊边过去了,尖锐的厉声穿过耳边。胡不为脑中登时糊涂,睁着眼睛仰天倒下,终于昏死过去。
    袭击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村中每家每户都受损伤。胡不为家中四壁被击成筛子,碗大的破洞一个连着一个,夜风灌进去,屋内与门外一般寒冷无异。怪兽走后不多时,胡不为便醒了过来。他是心神激荡下又被强声震动脑筋,是以昏迷过去了,身体倒无大碍。看到屋中一片狼籍,赵大骅和他老伴儿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年,各坐一椅,木然看着平放在地上的赵氏尸身。
    桌上的红蜡烧得只剩不足半截,烛泪艳红如血,淌下桌面,凝成一块圆脸形状。赵氏眼睛兀自瞪着,满含了惊惧、不舍和不可置信。她如何也料不到,天上不测风云会在如此时候降临到她头上,她还没来的及看看孩子,没来的及抱抱她长时以来一直梦到的可爱宝宝,便被恶怪击死,一缕魂魄归入到枉死城中。
    胡不为看到爱妻血肉模糊的凄惨模样,悲从中来,‘呵呵’哭着,眼中却淌不出泪水,只觉得万死不足以平其愤,万悔不足填其膺。自己为何不早些守到她床边,为何省悟的这么晚,眼看那些怪兽可以击穿厚土墙,又岂会穿不透那层薄薄的蚊帐?倘若自己能抢进一步,镇煞钉必能将妖怪毙在床前,那么爱妻就可保住性命了,可如今……悔啊!只是此时再痛悔无已,再自责万千,与事又有何补益?
    胡不为走到尸身旁边,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匍匐着向妻子磕头,嗵嗵砸在地上,额上鲜血淋漓。‘萱儿——!’此时嘶哑的悲声,真正撕扯心肝肠肺,却比早前的狼嚎凄厉绝望的多了。
    “不为哥,你……啊!嫂子!?嫂子她……”听到响动的单枕才从门外进来,说话间已看到赵氏躺在地上的尸身,当即住口,缓缓走近来跪倒,目中流下泪来。赵氏性格温柔,待人极和善,平日对他和单嫣如亲弟妹一般呵护照顾,甚得他们敬爱。此刻看到她遭难殒命,单枕才也感悲痛不舍。
    “不为哥,你节哀顺便,嫂子不能这么放着,我们赶紧帮她把后事办了吧,你这样,嫂子在泉下也不安的。”单枕才哭了一会,见胡不为仍磕头如捣蒜,泥地上被捣出一个坑来,染满血迹,忙靠近来劝解。他知道二人夫妻情重,又道:“嫂子虽然去了,但料想她也不愿看你这般的,不为哥,人死不可复生,你就……”哪知听到这句,胡不为腾的猛然站起,睁圆眼睛,似笑非笑,面上神情古怪之极。
    “复生!哈哈!我有还丹!有救了!有救了!”屋中二老一少三人目瞪口呆,看着他欣喜狂呼着蹿进卧室里,真如一阵风一般,手忙脚乱的翻起衣橱来。红红绿绿的衣裳被他抛的跟烟花一般,还杂着赵氏做姑娘时节的束胸布带,挥出来,跟一条扁平波折的鹅肠子一样,几片锦缎鸳鸯肚兜,灿烂如新。内中又有几本《御女功》《锁精奇术》《佛坐莲花偏解》《妙药催情验方》等高深法书,啪啪掉落在地,那却是胡不为常日研习的课目。他此时功力大成,细微末技,早不看在眼里了。
    众人深有忧色,均想他还是受激过度疯掉了。赵老太太悄悄拉一下老头子,道:“她爹,不为不会咬人吧?”她看见胡不为张着牙,又哭又笑,涎水掉落在前襟,不禁害怕,故而问道,老头子狠狠瞪她一眼,把她吓缩回去,再不敢提。
    正在犹疑,却听见胡不为在房中一声欢呼,举着一粒小物又奔回来,眉间眼角尽是狂喜。嘴里只念着:“不会骗我的,定然能活!不会骗我的,定然能活!”老头子拉了他一下,道:“不为,你醒醒啊,萱儿已经去了,我们商量她的后事吧。”那边老太太听见此话,又哭了一声,转过面去,叭嗒叭嗒掉泪。
    胡不为愣了一下,却又笑起来,晃了晃手中的还丹,道:“赵叔,看看!这是宝物,能使人复活的,嘿!萱儿有救了!”屋内众人听说,均感愕然。单枕才摇头叹息,心想大哥终于还是鬼迷心窍疯掉了,这般混帐假话,此时还敢跟家人说来。两个老人却不知他底细,素来佩服他的能力,见他这般也不似作伪,心中都暗升起希望。
    当下众人将赵氏抬到卧室,放在床上躺了。单枕才还要再劝,但见三人神色肃穆,眼中热切期望,怕伤了他们心,又忍住不说了。
    胡不为擎着还丹,却又为难住了。几月前赵芙南留给他的绸片上,只告诉他还丹可以肉白骨活死人,却没告知活命之法。是将还丹喂入她口中呢,还是将它放到创口处?或是否要开法坛,是否需念动咒语?其间种种手段,他一无所知,当下又踌躇起来。
    老太太见他发呆,忙问道:“不为,怎么了?快点啊,再晚了萱儿就被灌孟婆汤了!”其实民间传言,人死后魂魄会聚到地府中,十殿阎罗审完罪状,发派轮回。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转世为人或是鸡犬畜生。老太太自不愿意救回的女儿整日只会汪汪叫,或是拍着手臂跳上围篱。如此便惨了。
    没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治,胡不为将还丹置入赵氏胸腔,静静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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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正文 十一章(活命还丹)(下)枯木得水又逢春(更新时间:2003-12-22 23:41:00  本章字数:4663)
  赵氏的胸骨早被震碎,怪物冲势极强,将她脊柱生生击断,贯穿出来,又将肋骨都豁开,带着血肉内脏从正面出来了。她胸前的衣物也被巨力碎裂,淡黄的衣衫下,是一块碧绿肚兜,此时也已掀开,乳房和血污混在一起,红红白白,非常悲惨。还丹置入创口半盏茶工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赵老夫人眼见无效,女儿仍是直挺挺一具尸体,又掩面哭了起来。
  胡不为心下仓皇,也开始着急惧怕,难道蔺得岷和赵芙南都在欺骗自己?这细小之物其实并无活命之功?又或者自己原来不懂复活之法,还需另学咒语法术?心中百味纷呈,去拿还丹的手也抖得跟筛糠一般。赵屠夫叹了口气,问胡不为:“不为,这个宝物真能将萱儿救回么?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胡不为见岳父询问,直要哭出来,眼见还丹无效,他也开始恐惧不安,只怕当真要与赵氏天人永隔了,这般伤心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当下咬咬牙,伸出左手,捏住赵氏的下巴,使力要将她的嘴张开。哪知死人肌肉已不受力,他又抖得厉害,一番动作,赵氏的嘴依然闭得紧紧的,脸颊上却捏进去了两个深坑。屠户看他一人难为,便探过身子,用两手扶住了赵氏的下颚和额头,轻轻一掰。赵氏翻着白眼张开口来,胡不为将还丹放入她口中了。
  屋中猛然刮起了旋风,粉碎的黄土和细小碎物尽卷起来,打在木桌木椅上,啪啪作响。房里众人意想不到竟有这等变化,都闭了眼,用手挡住面目。旋风只刮了一会,便转得小了,众人睁开眼,便看到屋内的惊人变化。在这顷刻间便似寒暑交替,时冷时热,有阵阵冷热气息从墙壁破口吹进来,吹过四人腿脚手臂,温柔舒适得很。气息都聚到帐顶,团成一块浮云,又分化成青黄两道淡淡光影,缓缓顺泻下来,覆在赵氏的创口上。
  当真神药妙用,这犯查还丹果是救命圣物,青黄冷暖两道气息源源不绝,都补在血肉上了,便跟有一支神仙妙手,穿天针引地线补纳一般,众人两眼不眨,看着赵氏的前胸伤口慢慢长出粉红新肉来,团团聚拢粘合。沾染在蚊帐被褥上的血迹碎肉,也被两股风卷得干净,一点不漏的尽还原回去。只半盏茶功夫,赵氏伤口平复,前胸一片雪白,又慢慢泛起血色,终于有活人模样了。不再象先前那般冰冷青灰。
  胡不为心中大定,长长嘘了口气。这还丹肉白骨活死人,神妙至斯。无怪人人都要抢夺了。那神仙少女赵姑娘叮嘱的话,看来大有道理。一瞥见,看见赵氏前胸仍敞开着,雪白细嫩的前胸和两只秀乳毫无遮拦的亮在众人面前,‘阿唷’一声,跳起来,两手拦向众人,道:“赵叔、婶娘,枕才,你们先到门外等着,我给萱儿敷药,有事再招呼你们。”众人头次看见如此神妙之事,料想以后再不会看到这般死人复生,都极感不舍,尤其赵屠户夫妇,爱女情切,哪理会得胡不为一番护妻名节苦心,口中抱怨着,不肯爽快就走。胡不为无奈,只得吓唬道:“这般返力回天之事,最怕杂人观看,一个不小心便会前功尽毁,你们都不愿看到嫣儿受害吧?”
  二人这才不提,出门去了,虽愤然之态,但看爱女终于救得活转,心情欣慰宁定,眉目间已现轻松,不象先前那般拉长马脸。
  胡不为将门掩了,闩上。回到床边看护。此时赵氏的身体已还转柔软来,先前大睁着的眼睛已闭上了,长长的睫毛低覆,颊边唇上都泛起嫣红,跟平常睡着一般,此时死后重生,烛光下看来,却更觉可亲可爱,娇艳可人之态无物可比。若不是怕影响她的复转,胡不为便要扑在她身上大哭,再狂吻一番。
  胡不为将她上身衣服都扒下了,把蜡烛就近,仔细验看伤口。怪物透得极精确,刚好从前胸中间穿过,轰出一个巨大豁口。赵氏身型本就瘦弱,人体软硬厚度与土墙又无可比处,这一下破坏将她的心肝脾肺都打烂了。眼下青黄两道光气竟将她的表皮肌理缝合得跟事前一般无异,端是令人惊叹。胡不为看着头上的云团,这半柱香工夫下来,云气已有些朦胧,两道仙气波影流动,泻在赵氏的膻中穴上,也隐隐变得透明,不象先前那样华彩粲然了,想来内脏的修补还原也快完成。
  又过了一会,云气消退,风声止歇。赵氏的伤处回复平滑鲜嫩,再看不出一点受伤痕迹。胡不为不敢造次,只老老实实守在妻子身边,不敢用手触碰她肌肤。猛然间室内一暗,蜡烛却灭了,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碰碰的心跳和长短无序的呼吸。胡不为‘啊’的一声,摸黑到屉里寻了另一只,又打着火石燃了,放在桌上,烛花噼啪跳荡,跟他此时的心情一样。
  待他再返回床边的时候,却看见赵氏胸口鼓动,微有呻吟之声,已经活转过来了。胡不为方放下心来,看着赵氏轻轻摇头,秀眉紧蹙,五支手指慢慢合拢,攥成拳了,不禁长释出一口气,这片刻间经历了生死循环,爱妻失而复得,如此大起大落之事,他一时又怎能平复?但觉得胸中有无数委屈,无数辛酸和悲伤,随着妻子的活转也涌上心来,一把抱住她,呜呜痛哭,两行热泪如碧落之水,滔滔不绝流下。
  却听门‘咣当’一声轰然倒塌,激得尘土飞扬,单枕才当先抢了进来,两个老人满面忧急紧跟其后。原来是听到他的哭声,以为有变,赵屠户让单枕才赶紧将门踹开了。赵老夫人心中先入为主,认定女儿当已去世,要不胡不为不会这么大放悲声,三寸脚未进门槛,号啕哭声先至:“我苦命的孩儿啊——你怎忍心抛了娘就走啊——呜—呜—”
  胡不为大惊失色,妻子身上片缕不着,两只弧度丰满的乳房尽落入众人眼中了,这亏吃的可大!当下跳将起来,连声叫道:“不要看!不要看!萱儿没穿衣服!”单枕才大感尴尬,赶紧扭过头去,但惊鸿一瞥,早看尽她胸前春色,两只小白兔一般的肉团,鼓鼓立着,却比自己媳妇秀气好看得多了。当下满面通红,疾步走出门去。
  两老闻声收步,屠户也回到厅堂,只老太太关心女儿,径自往前,助胡不为替她盖上被了。
  赵氏直到第二日卯时才醒转回来了,急切间也说不出话。看着胡不为和老娘一夜无眠,四只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鬓发纷乱,一时间不明所以。胡不为早等这一刻,见她睁开眼睛,泪水哗哗又淌,扑上抱住了,把头埋入她胸间痛哭。他原就不是刚毅之人,心肠跟体格一般柔弱,虽为了谋生长时吹嘘行骗,其实本心倒善悯体贴,他与妻子十余年心同一线,恩爱非常,此时经历过这等生离死别大事,自然真情流露起来,哭的一塌糊涂。老太太也自感伤,陪着嘘唏一番。
  赵氏约莫想起昨夜之事,见胡不为哭的畅快,也抱住他头,一手摩挲他的脸颊,面上含着微笑,清泪却潸然滑落。“不为,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枉你快做……爹了,还跟孩子一样。”她勉强说话,但喉头艰涩,说出来也断断续续的。她却忘了,这一番死后复生,肚里的孩子是否还能保得住。
  胡不为哭了一阵,心中轻松多了,胡乱搽了搽脸,抹去泪水,跟赵氏叙话。赵大骅跟单枕才也进来了。屠户问他女儿:“萱儿,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赵氏摇摇头,道:“没有,觉着好好的呢,手上也有力气,就是……肚子有点沉。”胡不为和岳父母两人的心也跟她的肚子沉了下去。这可不是好兆头,这番大变,只怕孩儿已受伤害,还丹救回了一人,却不知还能不能把胎儿保住了。孕了四个多月,到底要流产掉,不知道萱儿的身体能不能抗的住。又是一桩险事!胡不为心又凉了起来,低头看见床脚下死去的怪物尸体,恨的不打一处来,跳起来,一脚狠跺下去,又不住揉踩,口中骂道:“该死的畜生!老子踩死你!叫你穿进我家!叫你穿进我家!”
  那怪物长短粗细,跟人臂一样,通身乌黑如漆墨,一根细毛都不长。光秃的背上,倒长着几根白色尖锐的骨刺,圆耳圆脸,四肢短粗,看来跟貂鼠一样,形貌一点不凶恶。可谁知它竟有如此冲力,竟可破厚壁如穿腐土。眼下被灵龙镇煞钉斩成两截,肚肠流出来腹腔,也是黑色。
  胡不为踩了一会,觉得这怪物皮肉极为坚硬,硌着他的脚了。正待换个法子泄愤,却听赵老太太言道:“还是再请来段神医吧,让他看看,可有甚么堕胎引流的方法。大人保住便已万幸了,孩子以后再要也不迟。”屠户听了,也叹口气,闷到一边不言语。他老早就想抱外孙,前些时日看到女儿肚腹隆起,乐的不得了,梦里也笑醒了几回。如今美事又成空,少不得心中烦躁。
  胡不为走了回来,跟岳母商议延请医生之事。单枕才见赵氏醒转,过来问候一番,自回家去给媳妇定惊去了。可倒也怪,这边折腾了一整夜,那莲香也不来看望一眼,问候话也没一句,确是薄情之极。
  一家四口正闷闷谈话,猛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一人道:“师傅,这家给打成这样,定然也有死人,却不知死了多少。”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清玄,好端端的咒人家干么,少说话,进去看看!”那人诺了一声,走进屋来。
  门口一暗,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和一个中年道人走进屋来。那道人身材却不高大,只及少年下颌。面白长须,颇有仙风道骨意味。两人看见地上的怪兽尸身,均惊咦一声,对望一眼。那少年问他师傅:“师傅,此处有高人在场,能杀死这么些铁貂,法力高强的很呢。”那道人“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胡不为等人。
  “贫道青空子,乃洪洲清潭派掌门,敢问是哪位高人将地上铁貂击毙的?”胡不为站了起来,道:“是我杀的。”那道人登时脸现惊异,盯着胡不为的脸看了一会,笑道:“啊,当真是真人不露相,道友原来是术界中人,贫道倒看失了眼,请莫怪。”他见胡不为面色苍白,眼虽漆黑,却无神采,以为他是平常之人,所以料想必另有高人将铁貂击毙。哪知胡不为却说是他杀的,仔细看了一回,见他一点灵气也无,只怕是另学法术隐盖起来了。
  “一潭映明月,光耀四天清,我是清潭派大弟子清玄,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少年眉毛粗重,甚是莽撞,一句切口说的很生硬,想来是初涉江湖。师傅教他见人如此招呼,他却不会变通,见了长者也不会尊一句“前辈”。就照着死记的话念了出来,幸亏胡不为比他还草包,一点听不出毛病来。听见他问,想起以前赵芙南对了蔺得岷的切口,也许这是学法术之人见面的问候词语,可不能失了礼数。当即说道:“这个……上翻下俯,鼓引得当,在下……我……在下是定马村……胡不为。”
  那少年面色无异,中年道人却脸现惊诧,瞪大了眼睛。他行走江湖已有多年,却从未听说有个定马村一派,有句切口叫什么‘上翻下俯,鼓引得当’的。看来民间藏龙卧虎,眼前之人深不可测,万不能小觑了。他哪知胡不为引的正是《御女功》上言辞,任他见多识广,也辩不出这等市井之词来。
  那道人道:“原来是胡道友,失敬了。”拱手一揖。胡不为学他,也揖了回去。当下攀谈起来。只一盏茶后,那道士便识穿了胡不为本来面目,知他不过是个鬼画符的半道法师,仗一根灵龙镇煞钉杀灭了这许多铁貂,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灵龙镇煞钉之事他倒上了心。“不知胡道友可识得我师弟流云?”他问胡不为。
  胡不为点点头,道:“我认得他,两个月前见过。”那道人道:“嗯,我接到他的火叶符,知道此处有妖狐作祟,特意赶来的。”
  “妖狐想是已走了罢?我没察觉到有妖气。”胡不为道:“她走了,流云道长来的那天便已走了,说有人要来害她。”他瞅了一下道人,心中暗暗嘀咕:也不知狐狸精碍了你们什么,非要将她赶尽杀绝。道人见他眼色古怪,已然明白,当下笑道:“胡道友不要疑心,我不是为剿灭妖狐来的,听说近期汾洲城左近不大安定,妖怪往来频繁,怕伤害了人命,所以特意过来查看。”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铁貂尸体,又道:“这不,昨夜刚来到此村外树林,便看到这些害人铁貂经过,寻踪过来,在村口抵挡了一阵,到底还是杀绝不了,让它们漏了进来。”胡不为听说,想起自己儿子已被此怪害死,心中痛恨,起身又跺向那死去的铁貂。“我孩儿让它给害死了!”
  那莽撞少年听说,答道:“啊!?真有死人啊?师傅,总共死了23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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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正文 十二章(锄妖)(上)难事但得奇兵阻
  (更新时间:2003-12-24 21:16:00  本章字数:3682)
  “清玄!不要胡说!”那道人向弟子喝道。转头问胡不为:“却不知令郎……”胡不为面色惨然,指着赵氏道:“孩儿还在她肚子里,被妖怪伤害,想来……想来定是活不了了!”心中恨极,眼中便要喷出火来,踩碾妖怪的力道又加了几分,布鞋鞋底薄软,这一下使劲,脚上当然更疼。
  那青空子看了一眼赵氏,见她面色戚戚,颇有愁苦凄然之态,但目光清澈,举动间显得血气完足,精神也健旺,没有一点疾病受伤迹象。当下微一沉吟,转头对胡不为道:“贫道粗通医理,长年来熔金炼丹,对药石针灸也颇有些心得,如道友不介意,贫道想为尊夫人诊一诊脉。”胡不为心中盘算,若骑马到汾洲城请那段神医,一时半会必是回来不得,而且上回请他,言语上颇有冒犯不敬之处,只怕他会借此良机刁难自己,来不来还不一定。这道人虽看不出底细,但既敢自告奋勇,想来也有些本事的,如此便由的他好了,至于采不采他的意见,却是容后再议。心思已定,便拱手向那青空子道:“如此便劳烦道长了。”引二人到床边坐下了。
  赵氏伸出一只臂膊,将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截温香暖玉来。五指如葱,纤长圆润,她嫁入胡家十余年,难得胡不为事事周到,不让她干过什么重脏活计,是以保养极好,二十多岁年纪,面目皮肤上看来却象二八佳人。青空子伸出三指,扣在她脉门切脉。只闭目静诊了一会,道人睁开眼来,说道:“小夫人脉中有短、沉、动之象,是悲、惊、恐三情症候。但鼓动雄厚,运行舒畅,并无微、滑、浮、迟等伤损亏虚之兆。想来是小夫人突遇变故,乱了心情罢,身体却是无碍的。”胡不为有些怀疑,道:“身体无碍?当真?”青空子点点头,道:“从脉象看来,确是如此,只是……”他顿住了话头,眉间皱了一下,似有什么不解之事,转瞬间却又平和了,“她可是死……吃了还丹才又活转回来的!”胡不为将信将疑,见这道人也象个法术高强之人,且又面目纯和不似恶人,当下不再顾忌,将此节说了出来。青空子一愕,道:“还丹?!她吃了还丹?”见胡不为点头,再转头细看赵氏,见她目蕴神采,面笼洁光,一举一动舒缓得体,甚觉惊讶。笑道:“嘿!当真草泽藏蛟龙!想不到你竟有这等珍奇宝物,嗯,这下错不了,适才我诊脉时,见她内胎颇有异状,此时想来,也必是还丹之功了,胡道友,你不用担心,尊夫人脉象平和,她与令公子都平安无事。”
  胡不为又惊又喜,问道:“当真?你是说……她……跟肚里的孩儿都没有受伤?”见青空子点头,不禁大喜过望,咧着嘴笑了起来,转过身去,也不顾有众多人在场,搂住了妻子,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招得赵氏一顿嗔怪。
  屠户却又来了兴头,问青空子:“道长,你如何知道这孩儿是男是女?”道人笑了一下,答:“贫道用的观中之法,见胎气孕在右侧,正背反视,是以断定是位公子。”屠户呵呵大笑,舒畅已极。他早就打好算盘如何调教外孙,定要将他育成铮铮铁骨的好男子,以酬他年轻时未竟的心愿。就只怕女儿肚子不争气,万一生个丫头,他的愿望可就要顺延押后了。
  当下众人向青空子拜谢,道人甚是谦抑,一一扶住了,却问向胡不为:“胡道友,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该不该说。”胡不为道:“道长但问不妨。”
  “我想借道友的灵龙镇煞钉观看一下。道友必也从我师弟口中得知,此钉与我派有极深渊源,贫道不求能将此钉带走,只想瞻视一下前辈遗迹,如蒙赐视,感激不尽。”胡不为得知妻儿平安,心下舒畅已极,感念他一番好心,也不计较什么。便从怀中拿出钉子,递给青空子。
  青空子伸双手接过了,神色间极为恭敬。仔细抚摩钉上盘龙的鳞甲须牙,不住赞叹,道:“鳞藏北斗,爪张阴阳,长短轻重俱得熔造精髓!嗯,鳞片确是七七之数,前趾为奇而张,后趾成偶而闭,果然分阴阳张合!”又眯着眼细看钉头,端详那井字,伸一手掐算,口中默念什么‘心月狐’‘毕日乌’,声音极快极低,胡不为却听不清了,想来那‘井’字的大小形状也有玄妙之处。
  直过了半盏茶时间,这道人才恋恋不舍将钉子还给了胡不为。胡不为见他神色闪动,目中大有未尽之意,心中冲动,一句“道长若是喜欢,这钉子便还你好了!”差点便要冲口而出。但话到口边,猛然想起此时方当动乱,妖魔环侍,自己又无丁点法术,日后还要靠它保全家人命呢,这才生生忍住了,将钉收了回来。
  当下道人起身向胡不为告别:“多谢胡道友恩情,让贫道能在有生之年得见前辈神器。当真感激不尽。贫道刻下尚有要事在身,还要找回流云师弟商量,这便告辞了,日后有缘再来叨扰!”向胡不为作了一揖,胡不为躬身回了。那清玄也学着师傅,做揖完,道:“山长水阔,日后江湖再见了!”却又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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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此时极为狼狈,衣衫褴褛,身上染满血迹。正在林中夺命奔逃。亏的这林子树木低矮,荆棘枝条又多,那三只巨大的飞猁肉翅拍击不便,才不至于轻易靠近伤害他。只是天上飞的跟地上跑的,速度却不可同日而语。流云脚力也算迅疾,大步流星,一步跨来便有丈余,只是头顶飞猁身长翅宽,只一拍翅膀,便能滑出十余丈,若没有浓密错乱的树枝挡着,只怕他早给抓住。
  流云脚下不停,心中着实懊悔。万不该气盛好事,去撩这群庞然大怪。眼下给追的狼狈奔命,实在大煞风景,大杀心情,大败名声。若让人日后得知,岂不耻笑于他?
  当日他被单嫣抛离定马村,云飞雾荡,在空中飞了许久,离定马村有近六十里后才坠落下来,耳听着边上风声锐响。眼看着地面倏忽扑面迎来,他却一点自主能力都没有,心下自分必死,闭上了眼睛只等落地后听见自己‘喀嚓’的筋骨碎裂声音。哪知单嫣原没想要害他,只是厌他狠毒,存心吓唬吓唬,送他之时,便已在他身上附了一股力道。任他在天上飞抛坠落,直到快要撞上地面之时,那力量方显现出来。流云当时只觉得似乎有一只巨大软和的手掌将他轻轻一托,急落的身形登时便顿住,往下看时,脚尖却已着地。当时濒死而得复生,到鬼门关前转了一遭,直吓的他腿软筋麻,心跳激烈,坐倒在地后久久起不来。这才知道狐狸精果然厉害,先前自己不知死活冒犯于她,若然她当真动气,当时便是有十个流云怕也给她当场毙了。自己竟然还敢洋洋自得让她自寻了断,思来羞愧无已。
  待得惊魂甫定,他心中恨意又生。要知他素来心高气傲,鲜少服人。自十九岁学成下山,走遍群山大川,也不知斗了多少精怪,遇过多少高人。‘流云道长’四字,在术界也算是可以砸出响儿的。哪知这番大意铩羽,不明不白被一只狐狸精玩弄于指掌,这股恶气如何忍得?而且,这只狐妖守在那里,自己也不好再去跟胡不为要镇煞钉了,这事可耽误不得,那个什么‘寒妇’作狂起来,怕是要死人无算的。当下心肠反复,思前思后,终于燃了火叶符,向同道求救。
  他这火叶符是术界中闻名之物,为清潭派上祖所传,一张黄纸上绘着四字“迅兵传意”,盖着三清大印,四字写得甚是奇怪,转曲抖折,成一块叶片形状,下面结个‘疾’字,一旦烧动此符,方圆百里内学术有成之人面前会现出一幅蕉叶大小的火图来,上显他心中所颂字迹,确是传讯神物。因符字形如叶片,朱砂又鲜红如火,江湖都称之为火叶符。那些和尚和游侠道士就是接到他的讯息才赶去定马村寻找单嫣的。
  流云在树林中等待了七天,遇到几只不成气候的小妖怪,全被他杀了泄愤。其实天下兽怪极多,不离禽、兽、介、鳞四大类,寻常如虎豹豺狼,牛马猪犬,那都是俗物。另有高深心志的兽怪,吸日月精华,合五行灵气,要修炼正道。其类庞杂繁复,有伏于草泽的,有隐于深水的,有遁于浮土的,又有藏于空气的,世人肉眼难测,所以竟不知晓。天下大道,万类归之。人间修炼佛法道术,求脱离尘世而得飞升的,自称正教,把那些螃蟹狐狸,藤精树怪都称为截教。就是人们所称的妖魔。妖魔修炼也很不容易,一生要遇三劫,第一劫在六百年左右,内丹成型时,必遇刀兵,称为刀兵劫。第二劫在大道证通,得化人形时,这又跟怪类的悟性根基有关了,有修两千年才得人形的,有修八百年便得人形的,全无统一。到此时便遇上雷劫。天雷轰击,烈火焚体,若能逃过,才能如意转化再求进境。第三劫是心火劫。能度过此节,便可炼成神魔。但看本心善恶了。
  这岁月说长而不长,说短也不短,几百年对人来说,是长的不能再长的日子。对妖怪也不算很短。世间妖怪虽多,成气候者却也少的可怜,大多都是百十来年道行的,炼的皮肉坚厚,体内却只有一股灵气,未凝聚成丹。所以更需日月精华补充,天地灵气滋养,以帮助修为。单嫣说东南方向已起大变,阴阳泄露,灵气四散,左近这许多妖怪便是追寻直去的。
  流云在密林中呆了数日,杀掉几只不开眼的小怪,心中郁闷稍舒,走走停停,围着定马村绕圈子。心中只思虑着怎样拿到镇煞钉,怎样钻研技巧,学得绝技后名扬天下。这一日走到一个山涧边,掬水饮渴,偶然看见离地三十余丈的岩壁上有一个大洞,宽窄足二人,乌黑深沉,洞口磨的精亮,想来定然有怪兽隐伏在里面。当下愤慨之心又起,扯着葛藤攀爬上去,要除灭他们。他心地其实不恶,只是平素眼高于顶,抱负宏伟,兼又疾恶如仇,一心认定妖怪除了害人再无他事。所以每见到怪兽野妖,必斩之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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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正文 十二章下:(锄妖)难事但得奇兵阻
(更新时间:2003-12-25 13:54:00  本章字数:3932)
  他身手颇为了得,只几下蹬越,便攀到洞口,闻得里面腥臭之极,细凝目看时,见里面一只一人多高的长嘴翅怪正在撕食金钱豹,利齿雪白如匕,只咔咔数声便将豹子一条后腿咬断,连骨带皮都吞入肚中。这怪物眼睛金黄巨大,象两只小灯笼一般,身上乌黑光滑,却不长毫毛,长一双长阔的肉翅,尖端上有一个小小的勾爪,一条巨蛇一样的尾巴,盘在地上。他认得这是飞猁,善能扑服虎豹猛兽,吃食巨蟒。洞里这只年纪还小,不过六七十年修为,杀来自是简单。当下拔出钢剑,跳入洞中。
  那小飞猁见有人来,大吃了一惊,双翅半张,低伏身子向他嘎嘎而鸣,做出扑斗姿势。流云见多识广,哪把它这装腔作势形态放在眼里,长剑一抖,口中喝一声“斩!”飞剑化成练华,当头劈向那只小怪。小怪只来的及悲鸣一声,便给利剑斩断脖子,倒地抽搐而亡。流云口中哼了一声,心下颇为得意。适才这下出手,却比在定马村与狐狸精对仗时要精进得多了,长剑已可化成虚影,首尾贯穿成一带,不象先前舞动时,仍可辨视出完整剑形。
  他扫了一眼洞穴,到处是鱼骨兽骸,腥臭污秽。这怪兽从也不打扫洞穴,学人类干净过日子,这不是妖魔邪道又是什么,若竟让他们得了道,还不把这腌臜脾气带到人间?那当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举世鱼虾一般腥了。当下振一振袖,将长剑插回背囊中,跳上洞口就要离开。哪知猛然劲风扑面,一块乌黑扁长之物迎面扇来,流云正在洞口,蹿越不得,只好翻身退回到洞中,瞬间又将长剑拿在手中了。凝目看时,见洞口一阵黑影压过,劲风扑响,一只大飞猁正拍翅落下,怒目瞪视着他。这怪却有三人多高,皮肉油亮漆黑,展翅收翅时褶纹隐张,长嘴如阔剑,数十只雪白的利牙倒生。看来他原是在洞外觅食,听到那只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的小飞猁惨叫,赶回来报仇的。来的真是时候,刚好把仇人堵在洞里了。
  飞猁看到洞中的小怪已殁,不住顿足,粗长的脚爪排在石面,吱嘎作响。猛的,它扬起长脖,冲着天空大声叫喊“嘎——嘎——嘎——”声音凄厉短促,却不知是类似于人的怒喝还是大哭。流云见有机可趁,长剑掷出,喊一声“斩!”长剑矫如飞龙,带一道精亮白光飞向那猁怪。哪知这成年飞猁却不是死去小怪可比,反应极敏,见飞剑激射过来,翻身倒退出去,在空中又短促的叫了几声。
  流云见它害怕,更是得意,仗剑跳出,哪知脚未站稳,左右又各有一张大翅拍来,劲风将他压得气喘不畅,不得已,又倒退进洞。却是又回来了两只大飞猁。流云这才吃惊,原来这一窝里,竟有三大一小四只怪兽,自己莽撞进来,倒被封成瓮中之鳖,洞中之道了。三只长嘴畜生在外嘎嘎争鸣,嘈杂的很,似是在争论斗气,想来那女怪在哭诉什么“谁叫你跑的那么远!儿子让这道人给弄死了!你看你看,爽了吧?”那男怪定是在争论:“我怎知竟有一个妖道意图不轨?左近的食物都让你给吃了,我不飞远些怎能找到食?你看你吃的腰都鼓成水桶了,一点都不苗条!”另一怪就不知是第三者还是另一房小妾了,若是小妾,自然帮着老公骂正房。
  流云心中暗暗叫苦,飞猁颇不好斗,这在术界早有传言。若是一只倒也还罢了,他自信斗将起来,三才剑定能杀死一只七百年的飞猁。眼前这几只也不过修炼了四五百年,原不在话下,任一只出来他都能将之击毙。只是自己杀了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这不共戴天大仇,想来它们也不会同意跟自己单挑的。三怪合击,他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三十六计,最上计自然是逃。流云思虑已定,趁那几怪争吵,蹑开豁落斗罡步法,口中又念《上清六丁秘法》咒,洞中豁然大亮,三名丁甲神现在他的身边,随他的心意,一起攻出洞外。流云更不等飞猁反应,抽出长剑,展开伏魔三才剑,分化出来击向三怪。
  那三只飞猁躲闪不及,被打得张皇逃避,其中两只的翅上已被划伤。流云趁势冲出洞外,急落时抓住一根藤蔓,缓了坠劲,再轻飘飘一个转折,站到涧旁的土地上。刚从臭洞中出来,闻得空气清新,水响如乐,当真是胸怀大畅。顶上三神与伏魔剑追着惊慌不已的飞猁追赶,流云心中大定,想不到这飞猁如此不济,倒再不用他费力再使辟易筋了。江湖传言,看来也不属实。
  哪知再过一会,三只飞怪宁定下来后,形势逆转直下。先是三怪环飞躲避追击,后来,不知怎的竟通了声气,竟然一起出喙啄掉一个甲神,再飞一圈,又突然回杀,又啄掉一个,只片刻间,空中便只剩了三才剑和一个女丁神勉励支撑。流云哪料的到这几只飞猁竟然已开智慧,竟懂得合击和示假窍要?眼看三神只剩其一,被飞猁爪挠喙啄,已是狼狈万分。心中不觉一凉。伏魔剑加六丁六甲原是他的拿手法术,多年来克敌制胜,莫不顺利。哪知这一月来,先败在狐狸精手下不说,今日遇见几只四五百年修为的飞猁,竟然也对付不动,岂不让人灰心?流云正自失魂落魄,忽然一爪暴来,勾住了他左边肩膀,登时利钩入肉,血出如注。原来飞猁见他慌乱分心,趁机偷袭得手。
  流云疼痛难耐,哪知飞猁一爪得手,一爪又来,当即钩住他的右膀,提将起来,振翅飞起。流云这下受伤,直疼的唇干眼枯,眼看飞猁越飞越高,带着自己直望青天冲去,这可如何了得,让它从高处扔下来,那可就玩完了,看来这怪可没狐狸精那么好心。当下忍住疼痛,凝出辟易筋来,一大长条透明之带凭空生出,环成一圈,绕了几匝便将飞猁双翅捆住,怪物飞翔不得,身体又沉,带着流云象一颗秤砣一样望地上坠落下来。那猁兀自不肯松爪,伸出长喙来啄流云。道人躲了两下,见形势危急,赶紧又凝出一小条气筋,将它的嘴也给捆了。当下再不容他挣脱,忍着痛,探手从腰间拿出小木剑,在伤口蘸了血,喝声咒,木剑得他精血灵气,威力大增,划一道急弧快速一劈,斫在那怪的脚爪上,立时砍断。飞猁吃痛大惊,赶紧松开了脚爪,任流云带着半只九斤来重的乌黑鳞爪掉落下到水中。
  那怪不意想他竟还有如此杀着,断了一足,想大声惨叫还张不开口,只拼命扭头,吱吱连声,也扑通掉进水中了。另两怪听到声音,转眼时看见同伴正在水中扑腾,下场凄惨之极,均愤怒非常,撇了三才剑,望潭中的流云头顶抓来。
  流云听到风响,当时警醒,拧身下沉凫入水底。但听得顶上‘哗啦’水响,飞猁长爪钩入水中,险险就要抓住他的头发,其间性命生死,当真是毫厘之差,不由的暗呼一声侥幸。三才剑没了他的操控,也掉落到水中,自回到他的剑鞘里了,辟易筋也解开,任那伤猁拍翅飞开。流云身上伤口巨痛,鲜血化入水中,顷刻便溶淡不见。他吃了这般大亏,大为气沮,再不敢要强出头了,只闭了气,潜在水底顺流下去。
  山涧错落跌宕,水流极速,流云在水底伏了半晌,被颠簸抛落几回,晃得昏头转向。亏的他没掉进瀑布,要不,在嶙峋乱石上碰了一下,不死也要重伤。潜了一柱香,流云料想飞猁再查不着自己踪迹,当下缓缓浮出水面,探头张望。入眼的是红花绿草,蝴蝶蹁跹。一大片低矮青翠的林子,浓荫蔽日。头顶上却没有了飞猁的踪迹,想来它们无法察觉自己在水底的行动,没有追来。
  流云找了一处浅岸爬了上去,坐在地上检视伤口。飞猁的断足他在水中已经扯掉,此时撕了衣服看来,两边锁骨正反,都有几个拇指粗的伤口正在流血,互相穿透。这大猁的爪力当真厉害,只这一爪便将他的骨肉抓个对穿,若让他扑上面目,只怕便要脑破身亡了,思虑至此,流云不禁感到后怕。
  当下叹口气,想在左近寻些止血草药镇敷伤口,哪料想,头顶又传来粗嗄鸣叫,却是一只飞猁在左近盘旋,发现了他的踪迹后,招呼同伴追击。流云又气又怕,再回水中已不可行,自己伤口流血颇多,再不找些有效草药镇住,只怕会精元耗竭。不及多想,赶紧一头扎入林中,找丛茂密灌木躲藏起来了。这是他十余年来首次被妖怪迫得躲避。
  如此追追停停,流云仗着地势之利数度躲过袭击,只是飞猁眼力极佳,想要摆脱它们却也不能,三怪一人追逃斗法,尽在这片林子捉迷藏。
  三天来没有进食,流云直饿的头晕眼花,脚步也虚浮了,见前面一处沟壑,直有两丈来宽,这可纵跃不了,当下顿下脚步。四处寻找出路。猛听见头顶喀嚓折断之声传来,两只飞猁奋力击断十数条人臂粗细的枝干,当头向他抓到。流云无奈,急切间跳入沟中,寻一个内凹的土壁藏身。此时退路尽绝,只要飞猁再将上空树枝都击断,地面一切便尽亮在它们爪牙之下。
  流云身体虚弱,背靠着土壁坐倒下来,呼呼喘气。头上飞猁不辞辛劳,接连不断的拍断树枝。乱叶纷纷坠落,直如绿雪狂下。只要再过半盏茶,头顶这数丈空间便要给他们拆空了。流云心下气苦,却是一点办法没有。正自绝望,忽然一阵惊马嘶鸣之声传来,有几人呼喝勒缰。想来是有路人经过,见到了飞猁惊慌顿住。
  一人道:“啊!有飞猁!嗯……都有四百多年了,恭喜坛主,八祖又有内丹进补了。”又一人道:“恭喜坛主!恭喜八祖洪福齐天!”一个苍老声音呵呵大笑,也道:“当真天助我也!老天知道我们要办紧要事,这节骨眼便送来补力内丹,嘿!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先前说话的两人齐声称颂。
  流云闻言大奇,听这几人说话,似乎并不忌惮飞猁,反而有欣喜之态。他们称那老者为‘坛主’,却不知是江湖中哪一个门派。而且,数度提到一个什么‘八祖’的,却不知是什么尊崇人物,让他们说来这般恭敬。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有已‘八’为名头的厉害人物。这几人来历,当真让人费思。他心下思虑,便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待得回过神时,只听见那老者说一声:“如此你们便退下吧,让你们见识一下八祖的威力!”
  流云好奇心起,心想原来这八祖是跟他们一道的,却不知为何却一直不说话,倒要看看他是如何杀灭飞猁的。稍稍伸出脑袋,望头顶看去。
  一只飞猁正奋力钩住树枝,拍翅急升。树木有人腿粗细,颇为粗壮,但在飞猁的钩爪拉力下,登时弯曲折断。飞猁嗄声大叫,正要再折另外一枝,猛然,一条毛茸茸的长物当空劈下,将它卷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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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正文 十三章(夺命)(上)巨祸旦夕倏又至
  (更新时间:2003-12-26 20:17:00  本章字数:1722)
  流云心下大震。看那长物节肢僵硬,黄褐的硬毛覆生其上,有如虫足,却不知是何古怪兵器。耳中听见飞猁嘎嘎惊叫,不住扑翼,风声沉郁急促,拍得浅沟上空泥尘弥漫。显然它已被八祖制服。这人当真厉害,只一合之下,便将这只成年飞猁轻松制住了。流云与长嘴飞怪动过手,知道它们厉害,自己尽展所能,尚被它们追得狼狈逃命。先前还自信满满,认为能对付一头七百年飞猁,但经此一难后,他再不敢托大。飞猁力大无穷,又因居在山林,习染瘴气,寻日吃食毒蛇妖物,也会喷射剧毒口涎,真不虚江湖传言。
  这连日来他仓皇逃命,无时不刻寻求破除飞怪之法,但只想出‘快、狠、准’三字,此外别无他法。出手必须极快极狠,令飞猁不提防下便被制住。万不能让它再有机会挣脱。便如他先前先凝辟易筋,一气呵成又请出木剑斩断它的脚爪一样。若他当时还有犹豫,那飞猁就能挣断辟易筋了。不过人力有时而穷,这快、狠、准三诀是每个习武学术之人刻苦寻求的目标,但要能练至娴熟无碍,却又不是短时可竟功了。
  飞猁既然厉害难缠,能如此轻描淡写便收服它的,必是法力高强之人,而且又用了那般奇形怪状的兵器,按理说来,如此独行特异法力高强之人该当不是无名之辈。可是任流云搜尽记忆,也找不出一个与‘八’字相关联的人物来。象什么‘八龙寺’‘七符岗’‘六牛破岳山’他倒知到几处,只不过都是地名,跟这人也挨不上关系。
  正在惊疑间,听见那被抓走的飞猁叫声突然拔高,洪亮凄惨,转瞬间嘎然而止,便跟生生被利刃切断一般。林里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头顶两怪‘伏——伏——’的振翅,以及‘咯嚓—咯嚓’的奇怪声响。头上两只飞猁见同伴被拿,不知怎的,竟然不敢下落,长鸣数声便要逃开。流云听见它们急切鼓动飞翼,拍得林木枝叶如波涛一般翻伏,鸣叫之声渐渐远去,心中大感奇怪。他素闻飞猁报复心最重,只要有人招惹了它,必要报复偿还,不管仇人在哪,它追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不死不休。兼又十分重情重义,种群中有一猁被人欺侮,其余所有飞猁都会联合起来报复,是以在江湖中都称它们极为难缠,若无必胜把握,都轻易不敢撩动。
  眼下这两只飞猁看见同伴受难,竟然会抛下不管,各自奔逃开,却不知又是何道理了。他心下糊涂,便钻出土洞出来查看。便在此时,头顶上传来一人冷笑:“嘿!无知畜生,当着我们的面还想跑掉么?真是异想天开!”声音才落,一条细腻光滑的黄红之物倏然飞卷,去势如电,透过密密重重的枝叶追那二猁而去。此时飞猁拍翅数下,距离已远,这细长带光泽之物竟然也伸得极长,速度又快,流云眼中只看到晶光闪亮,那细长物上面似有烂银一般,大量的黏液在日照下甚是鲜明。
  远处‘嘎——’的一声长叫传来,飞猁已被卷住,滑腻的长物左右震动,猛然收缩,力量透到末端,将被卷住的飞猁大力收拉回来!飞猁徒劳地拍着巨翅,却一点用处没有,带着轰然风响,‘豁拉’将顶上一片粗壮树枝压折,带着大片碎枝绿叶砸到浅壑中,登时伸腿抽搐,口中歙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这坠落的力道何等凶猛,它的身下土地已被砸出一片半人高的土坑,湿泥翻卷喷射出来,直溅到四五丈外流云的衣衫上。任它再如何铜筋铁骨,此时也必定都碎裂掉了。
  流云心下骇然,还未及反应,那长物又起,片刻间又将先前被他所伤的飞猁也卷将下来,同样在地上砸出土坑,土木纷飞。两只飞猁并排躺倒,大翅弯曲折断,沾着大量泥点,歪歪斜斜支在地上,跟两扇破败的乌黑木门一般。四只黄色的大眼睁得极圆,腿爪不住收拢伸直,眼看是活不成了。
  这几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流云张目结舌,木然看着地上两只不停抽搐的飞猁。只在片刻间便如风扫残云,将几只令人头疼非常的飞猁格杀,其势之猛,其速之快,端的匪夷所思。流云虽然多年游历,数会名家,但要那些术界成名之人来杀死飞猁,要想这般轻松自如,只怕也很难办到。除非青叶门门主叶蘅或是无心庵的广严师太等前辈名宿,又或是传言中的‘排云弓’‘青龙士’一干高人,才能如臂使指,呼吸间斩之于无形。
  当下再忍耐不住,提了剑纵出浅沟,要见识一下这几人是何来历。他身在半空,切口先传:“一潭映明月,光耀四天清,洪洲清潭派流云见过诸位……”话未说完,看见林中情境,登时如中雷击,心脏涨满,不禁骇然而呼。
  正文 第十三章(夺命)(中)巨祸旦夕倏又至(更新时间:2003-12-31 10:58:00  本章字数:4332)
  地上的飞猁早已身首异处,暗黑的血迹将地面染了一大片。它的肚腹、颈部各有一支黄褐色的巨大尖足插着,往上看去,两只长足勾折弯曲,硬毛簇生,却是从一个黑衣老者的后颈衣领处生出来的!那老者站在另两名黑衣人的中间,正面对着流云,年纪六十有余,身子向前半倾着,双臂叉在腰间,睁着一双白色的瞳仁木然瞪向前方。他上身的衣衫已经解开了,露出苍白干枯的肚腹来,前胸向两边张裂,二十四支血迹斑斑的肋骨长长伸出,比平时粗长了十倍不止,如两排怪兽的獠牙,左右咬合,尽插在面前飞猁的尸身上。
  肋骨一张一合,吸取飞猁血肉。便跟一只巨大的昆虫正在咬食猎物一般。
  流云倒吸了一口冷气。任他见惯怪异场面,此时也不由的浑身战悚,一股凉气从腰后蹿到头顶,再回到眉间。四肢百骸便如裸露于滴水成冰的三九隆冬,冰凉颤抖无法自已。他胆气再壮,见到如此妖异邪恶景象,也不禁惊骇而呼。
  那三人没料到此处竟然藏得有人,闻声猛然转过身来。除过那白目老者,另二人目射寒光,错步成弓,手上已抽出兵刃,凛凛看向流云。
  流云只震惊了片刻,精神立即回转,既知三人是邪魔妖孽,再不说话,一拍腰间,小木剑破囊而出,精光幽幽,围在他身边慢慢转动。道人斥了一声,伏魔三才剑铿然脱鞘而出,化成三剑,匹练般向三人飞卷直去。随着手指动作,辟易筋环成透明玉带,贴着地面绕向敌人。他已知此时形式危急,更不稍作停顿,脚行狐步,在地上横踏斜蹑,凌空点虚,按着八卦方位,踏开十二迹禹步法,在绿叶间勾画出一个清晰的凤凰展翅图象来。这步法却与他惯常施展的豁落斗罡步法大不相同,足踏三三之数,合九步,勾出十二迹,头尾接连,宛然成形。是清潭派历代传授高深禹步,名为‘九凤雷火破秽斗罡’,极具克魔破邪功效。流云此时功力未臻大妙之境,勉力行来,必大耗精元。只是他见识过几人功力,早料知自己今日必当无幸,但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断不容此妖孽在眼皮底下逃脱害人而自己无所作为。于是拼死相赌,生平第一次使出这耗费精元的召神步法,决意同他们玉石俱焚。
  “凝阴合阳,理禁邪原。妖魔厉鬼,束送穷泉。敢有干试,摄赴洞渊。风刀考身,万死不原。天地有法,九凤聚元,雷火加持,以镇五行!急急如律令!”
  咒语才毕,以流云为圈心,土地登时变成黄红透亮颜色,如烧熔的岩浆一般。热气腾腾直上,地上的新鲜枝叶只在片刻间便给烤的焦黄扭曲,燃烧得直剩灰烬。那几人被突来的三才剑和辟易筋缠住,正自手忙脚乱,猛听见一声高亢短促的鸣叫,似从天外传来,嘹亮震耳。随着鸣声,愈来愈红的地面冒出一大丛火星,篷燃炸开,展在众人面前,却凝成一片鲜艳的翅膀形状!
  流云心下大喜,不意想自己急智之下发威,竟然也得竟功,只这三才剑和辟易筋便令三人忙之不迭,片刻后九凤雷火咒法生效,更不容他们逃出生天了,心中既喜,便疏了提防。看着第一只巨大火凤从地面探出头冠,仰天喷吐火球,另八只火凤鸣声此起彼伏,也开始挥动翅膀,不由的胸怀舒畅,直欲振臂高呼。
  却哪知眼前闪过黑影,胸口一痛。一条黄色滑腻的细长之物趁他不备,迅雷般穿过凤凰影象,已透过他的心窝,从背后翻卷出来!
  抬眼看去,却见左侧那名黑衣人一膝跪地,正阴恻恻看着他。右手平举,这细长的肉索正是从他袖中飞卷出来的。流云口喷血沫,跪倒在地,面对着土地伏了下去。神智渐渐模糊,眼前影象开始重叠,如被浓雾遮掩一般虚幻,身边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可叹他一生刚强,对奸邪妖孽从不姑息纵容,又不肯躲避险恶,二十余年行走江湖,屡逢危难,到今日终于遭遇不幸。当真是旦夕祸患常身畔,几人能得保全归。
  流云倒下后,三才剑和辟易筋便自解了,九凤雷火咒未得施展,便没了他精神控制,当即消失,土地又还原成先前黑黄颜色。
  那伸出长索的黑衣人见流云跪倒伏下,身下鲜血汪成一片,料想他已毙命。便收了古怪兵器,向那白须老者道:“堂主,属下不查,让这道士惊动八祖,请堂主恕罪!”另一黑衣人也躬身道:“请堂主罚责!”那白须老头哼了一声,道:“罢了!你们去搜搜他身上,可有什么宝物,若是找到好东西,教主高兴了,大家都有功。”二人恭声应答,走到流云身前摸他背囊。
  流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便是:“这臭道士没多少能耐,倒吓我一跳……”
  胡不为这数月来并不得安宁,总预感着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只是进入冬季,天气寒冷,妖兽经过的也少了,日间生活也没什么碍眼不顺之处。胡不为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见又无事,便渐渐放下了心。
  这些时日来他潜心研究《大元炼真经》,颇有所得。先前流云点拨的一句画符诀窍,于他的是拨云见物,云开日出。眼下他已能画出土符和火符,虽然法力低微,不能如术法高人一般凝物成形,攻击伤害敌人。但闲暇之时在房前屋后聚几个小土堆,早晨烧粥时隔空烧张符引火还是行的。胡不为喜不自胜,日日演练给老丈人和妻子看,常招得二人侧目相看。
  赵氏的肚子却是越来越大了。秋去冬来,天气一天天变的寒冷,下过几场大雪,春节又到了。她已怀了八月身孕,俗说十月临盆,眼看着过完春节,就该张罗着接生婆来替她接生了。一家四口半人其乐融融,都为这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感到振奋。尤其是屠夫,一早就买了大堆棉衣棉裤,并绣花小球鞋,要给外孙穿。老头子还殚精绝虑,拟了一篇训练外孙的计划,让胡不为书了下来,挂在厅堂内。这些训练课目民间多有流传,老头子倒记的清楚,全列了条文,不外乎劈柴扎马,勤练菜刀,又什么挑水潜溺,弓射骑术。还兴致勃勃到汾洲寻武师,讨教拳脚技艺。众人任他老来疯,也不说他。
  小寒过后,进了三九。天气愈发寒冷了,定马村到处覆着皑皑白雪。成了一片冰雪天地。村人都穿上了老羊皮袄子,或是大棉衣,乍眼看来都跟大熊一般,在村中各处串门。这冬里农活暂歇,人人都憋着劲,倒比在夏日闹得欢实了。
  还有半月便是除夕,家家都要置办年货,只是道路堆雪没膝,行走极其不便。走一趟汾洲要花大半天工夫。胡不为家早有远见,在中秋时备的物品还未用完,香烛是法师必备之物,都有现成。家中又自养了鸡鸭,一干物事都不短缺,只让进城的人带些猪鱼回来了。
  这一日又下了一场大雪,外出不便,胡不为召了家人到堂中坐下,要演示舞火术。老屠夫听说女婿又有好杂耍,甚是卖力,帮着在屋中搭了干柴,摞得老高。胡不为得意洋洋,吩咐妻子岳父母大人边上躲好了,从怀中抽出一张火符来,道:“这火符是高深术法,学到极深处,便是烧掉一座林子,毁成白地都不在话下的。亏的我日夜勤练,才有今日所成。嘿!要是一般人来学,料想也不能学得如此轻易。”自吹自擂了一阵,口中喃喃有词,却是按照经书上‘咒篇’上的催火明咒来念,他记心甚好,这累日来日夜攻读,倒尽记住了里面拗口古怪的咒法。催火明咒是增加火术威力的,胡不为不知是否有效,但既然要演舞火之术,念这咒法自然对症。
  赵氏找个靠椅,到墙边坐了,看他面色肃然,颇有庄严之态,不由觉得好笑。胡不为这几月来习练控火之符,每每指挥不当,让火苗到处乱着。家中各物遭殃不说,还烧掉了自己的鼠须,额上也给烫出泡来。他索性便将髭胡给剃了,若不是头上涂着疗伤兽油亮晃晃的,又一顶无数烧焦黑孔的青布小帽,马虎一看还算是个俊俏中年人。
  一通什么“丹书紫字,以镇六宫。内化金由,外降飞龙。琼舆羽盖,玄张轩昂。云骑来迎,四会八通。七曜紫景,悄行太空……”的咒语念完,胡不为便将手臂抖动起来,右手持符,虚成鹤嘴,按着书中所言顺反各转了三圈,左拇指又掐住中指指根,口中喝一声“燃!”,那符果然听令,暴燃开了,旋出两朵小小火花来。只是燃的不是地方,将胡不为的手掌给点着了。胡不为‘嗷’的一声,跳将起来,鼻涕眼泪尽出,忙不迭缩手,将手拿到嘴边不住吹气。那手却已被烤红了一片,跟红烧乳猪相似。赵氏又气又乐又是心疼,站起来回到房中,拿出备好的獾油给他搽上了。待得收拾停当,再看空中,那两朵小火苗早旋成十几朵了,悬在柴堆上,围成一个碗大的小圈不住盘绕。
  胡不为再续前勇,走近前去,伸出涂了油的亮晃晃一支手指,向着火苗一点,心中默想:“分开……分开……分开……”几朵小火苗果然识趣,一顿一顿分离开了,又听了胡不为心中存思,上下起落,左右跳荡,扭捏顽皮之处,便跟一群小孩儿在跳舞一般。屠夫见到这等好戏,眉飞色舞,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连鼓掌。
  赵氏见丈夫志得意满,一张脸笑成了花,也感喜乐。她经历过大难,活转来后便万分珍惜目下生活。说服屠户和老娘,都搬来跟胡不为住了,以便日日见着。那边的房子找了一个老嬷看守洒扫。她向来无甚欲求,性情恬淡,只盼这平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生几个孩子,养一群鸡鸭。男耕女织有点困难,男骗女织也行。不求甚么名动天下,加官进爵,只求小日子过的温饱不愁,便不枉这一生了。
  胡不为自不知妻子这些百转柔肠,一心耍着火苗,一双眼睛时睁时眯,眉眼生动,醉心其中。大凡学法术之人都是如此,刚悟得一点门道,便喜不自禁,要卖力向他人展示。
  “赵叔,你看这手耍的如何?”胡不为见老丈人目驰神摇,转脸问他,巴望能听到一两句夸赞之词。老头儿不负所望,翘了大指头连声叫好。胡不为心下大乐,将杀猪老丈人引成平生第一知己。当下指挥几朵火苗跳进柴堆,燃了起来。一时屋中明亮耀眼,众人围坐下来取暖。老头儿又将酒壶拿来,煨在火边暖了,与胡不为就着腊肉对酌。
  到次日清晨,老头儿起来上茅房,刚进堂屋,猛的绊了个跟斗。正自气恼,却看见胡不为披着睡衣从门外走进来,扶他起来了。曦光下看得仔细,看见屋里屋外,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土包傲然鼎立,原先平平展展的土面变成了十八小伙的脸儿,净是鼓包。胡不为满面愁容,说他早上习练御土之术,弄出这许多土馒头来,只是再也回转不下去了。屠户又气又急,偏又骂不得他,进到茅房去一通乱踢,拿木桩子出气。
  到天亮赵氏母女起床,看到这般景象,少不得又是一番数落。胡不为找单枕才来铲平了事。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还有两天便是除夕,一家人清洗香炉,扫洒庭除,蒸制年糕,忙的不亦乐乎。单枕才和莲香也过的红火,窗前早贴了自剪的童子抱鲤鱼剪纸。又一对大红灯笼挂在檐下,甚是喜庆。这莲香心虽凉薄,手却轻巧,针黹剪纸手工俱佳。只是胡不为经过上回一事,对她鄙夷不已,日常都不进单枕才家门了。单枕才倒时常过来串门,开些未来小侄子的玩笑,帮忙做点粗活。对莲香的心性,却只能摇头苦笑不语。
  胡不为蹲在院子里,口中哼着曲儿,拿了丝瓜络清洗香炉,不时掏出一张符来,在地上鼓一个土包。正学得精彩,猛听门前道上马蹄声响,远远就有人问道:“胡不为胡先生在家么?”抬眼看时,不禁心头大震,手中香炉掉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碎裂。
  正文 十三章(夺命)(下)巨祸旦夕倏又至
  (更新时间:2004-1-1 1:37:00  本章字数:3844)
  一人说道:“哈!这便是了!亏我一番好找!”四骑马扬鬃奋蹄,越过围栏驰进院子,在他面前同时顿步。四人一般打扮,通身混黑,只余一双幽光隐然的冰冷目光望向他!其中一人桀桀怪笑,问道:“胡先生,可还认得在下?”胡不为魂飞魄散,早认出此人正是夏月时在汾洲城外所遇的黑衣人,当日他与圆觉和尚赌腕力被击败,也曾用这等冰冷目光看向自己。却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于他了。那黑衣人冷笑道:“嘿!当日坏我好事,就想这么逃过了?……这住的什么破鸟村子?让我找了两个多月!”胡不为脚下打抖,强做镇定,问道:“我……在下坏了阁……阁下什么……什么好事?”他几经危难,胆气已较先前壮大,只是面临惊变,仍不免嗓音带颤。
  那黑衣人双眼眯成一线,唇中蹦出字来:“我千辛万苦寻的蜃珠,还有圆觉秃驴的夜金砂,这两样宝物全让你给搅黄了!你说,你是该死不该死?”
  胡不为心中惊悚,却听见四骑中间的一人喝道:“圆木!废话少说,如果他有宝物,趁早取了来,教主的贺辰不到四个月了,我们还要到别处寻找呢!”那先前说话的黑衣人躬身拜下,道:“是,堂主。”少停,又道:“这人当日不知持着什么宝物,会大声鸣响。属下与那和尚斗力,刚要请出圆祖,听到鸣声后圆祖便不爱出来了。属下是想问出他的底细,知道宝物来历,也好再去寻找。”
  那堂主声音甚是苍老,听见回答,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圆木得堂主默认,再转向胡不为,恶狠狠说道:“姓胡的!识相的就赶紧把宝贝拿出来,别让爷爷们使出手段来折磨你!”胡不为心中惊慌,知道他们要抢镇煞钉,正不知所措,屠夫拎着一把厚实阔大的杀猪刀,从里屋冲出来,怒目圆睁,喝道:“什么狗东西!到赵爷爷家撒野来了!”原来他在屋中扫除,听到胡不为与诸人对话,心中不忿,到厨房寻了惯用的剔骨大刀冲出来,想把他们吓走。
  这一招他数十年来屡试屡灵,也不知吓跑了多少貌似狠恶内容草包的莽夫泼皮。旁人见他这般威猛声势,大刀当前,往往便是缩头一吓,慌忙远遁。然而这一次屠夫失算了,那圆木眼皮都不抬,只一挥手,一条凹凸不平长满赖疣的乌黑之物从袖中射出,贯入他的大腿中。屠夫哪知这几人心狠手黑,一言不发便施辣手。当时重伤负痛,大声惨叫起来。胡不为见老丈人吃亏,片刻间便见了血,不由得大慌,高声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我给你们,我给!我这就去拿!”便在此时,卧室中的镇煞钉嚯嚯鸣响起来,声音尖利已极。
  胡不为快步抢进房去,从褥下拿了钉子走出来。钉子青光极盛,入目耀眼,却比前几月碰上铁貂时明亮得多。胡不为不明所以,拿紧了钉子直奔出门。哪时急变骤生,一脚刚跨出门槛,手中的灵龙镇煞钉豁然吟响,清越入云。一条青色飞龙从钉头暴出,变成一道青色玉带当空斩下!将圆木袖中的乌黑之物当场砍断!
  那乌黑之物冒出白浆,在地上扭曲扑腾,便如蛇虫一般。这下变生肘腋,人人都惊呆了。圆木凄声惨叫,从马上跌落下来,不住扭曲,身上咝咝之声不绝,腥臭的白雾从全身窍孔急喷出来。
  “堂主……救我!”圆木虽身遭巨损,但神志清明,向当中的老者求救,只是反噬之弊一点不等人,话音才落,身上已冒出脓水,片刻间便将他融尽了,变成肉汁渗入土中。只剩了一堆黑色衣物团在马蹄边。
  “你……你竟敢杀了圆木!”一名黑衣人目睹教友惨状,又惊又怒,俯下身来,对着胡不为虚空就是一拳,一条红黄的滑腻物事从他袖中飞出,迅捷直取胡不为的咽喉。胡不为脑子木了,见那肉索袭来竟不知躲避,眼看就要被古怪兵器贯穿咽喉,变成睁目死尸。哪知镇煞钉威力非凡,急切间又飞出护主,一声嘹亮长吟,青龙飞掠,左右翻飞数下,便将那黄色肉状之物绞得碎裂,变成指头大小的肉块掉落在地。
  那人目眦欲裂,却料不到这猥琐胆怯的乡下骗子竟然有此手段,只痛哼了一声,待要求救已然不及,顷刻间雾气翻腾,身体又被反噬吞没,和圆木一般化成了浆液,从马背上淌下,滴滴答答落到土中来。
  剩下的二人哪晓得其中原由,见片刻之间己方便损折了两名好手,惊得面目煞白,急勒缰绳便想转身逃走,马匹受痛人立起来,咴咴嘶鸣。他们远从大理而来,到此处原是要办理大事的。行动程中,听圆木说过赌胜之事,均觉得胡不为身怀异宝,若能强抢过来献给教主,只怕教主会很高兴。一行四人料理事毕,便按着圆木之言,以汾洲城为据点,在方圆百里内绕圈寻访一名‘身穿道袍,长两撇鼠须,形貌猥琐’的中年汉子。几人折腾了两个月,到底从村民口中得知了线索,顺道寻来了。一路上圆木不住描述胡不为如何在自己目光下心惊胆战,慌忙逃脱。如何胆小怕死,不敢与自己对视。众人心中先入为主,早把胡不为当成一个胆小如鼠的猥琐草包,纵然宝物厉害,己方共有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了?
  哪知见面之下,这猥琐汉子竟然手爪极硬,只一合便毙了两名同伴,心下如何不惊?只恨自己偏听人言,此时莫名其妙便身陷险境,也不知能不能逃得性命了。急怒之下,心中已将圆木的亲属都咒了个遍,圈马回转,越出墙外。这一番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干净漂亮之极。那堂主还怕胡不为追击,仓促从腰中摸出一把钩来,奋力向后甩出。他料想胡不为断不会轻易容他们逃遁,定在身后追赶,这回马钩便是盼望能阻他一阻的,原没指望能伤害得他。
  两匹马尚在空中,便听到了胡不为的大声叫喊。那堂主急切回头一瞥,却见胡不为面色痛苦蹲在地上,那把短钩已没入他的腹部。鲜血洒下,染得衣裤一片通红。堂主这下当真是惊疑交集,不知他是不是当真脓包躲避不开,还是假意示弱,引诱自己入套。不及细思,策马远远跑了百丈有余,听得后方并无人追赶,才收了缰,转过马头查看。
  胡不为肚肠已穿,跟着老丈人蹲在地上,长声嚎叫,疼的面色嘴唇一片苍白,豆大的汗珠滚滚直落。这顷刻间经历生死大难,心中这份惶急,又岂是言语所能描述?鲜血怎么拦都拦不住,漫过指缝汩汩而出,地上斑斑点点尽是猩红的血迹。肚中锐痛如千针钻刺,万蚁咬噬,直入骨髓,如何忍熬的住?胡不为万分不可置信,只大张了嘴,声嘶力竭叫喊,泪水鼻涕口水尽滚落出来。
  “爹……不为!”赵氏挺着大肚子,也大声哭叫,从里屋出来踉跄奔前,一把搀住了胡不为。胡不为被这一扶,肚腹又是一阵钻心疼痛,当下呻吟起来,终于放声痛哭,口中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爹!娘!你们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谁有还丹?!救救我!我给他作牛作马!救救我啊!”他原就胆小谨慎,怕死非常,可是偏偏厄运加身,眼看着肚中创口血如泉涌,性命一点点失却。自己方当壮年,孩子也快要出世,娇妻温柔贤惠,岳父母待己如同身出,以后还有大把精彩日子等着去过。可是这贼老天竟又开了这样可怖玩笑,再过片刻自己就要闭目死去,变成一具冰凉尸体,再抚摩不了妻子的脸,再感受不到银子拿到手中的欢欣,想来怎不令人痛悲惧怕?
  赵氏母女也跟着痛哭,一时悲声大放,衬着地上星星点点洒落的血滴,甚是凄惨。胡不为悲愤交加,又是惊恐,又感凄凉。心中只是大叫:“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两名黑衣人见到胡家惊惶哭叫状态,全不似做假,当即放心。嘿嘿狞笑着又提马赶来,片刻间又纵过了围墙。那堂主更不收缰,任着马匹四蹄翻飞,重重踏落,踩过胡不为小腿,冲进屋里。胡不为小腿立时折断。伤处剧痛并一番急怒愤恨都涌上心来,一口鲜血飚出,面如金纸晕倒在地。
  那黑衣堂主咬牙切齿,急振手臂,马匹在屋中转了个圈,又扬鬣甩尾向外怒冲。‘得儿,得儿’的声响中,碗大的铁蹄高起重落,踏上赵氏半俯躲避的身体,登时将瘦弱的一边肩膀踩碎!赵氏惨叫一声,就此倒地不起。两个老人愤恨已极,豁出性命来,双双抱向再次落下的马腿,惊马人立踏落,这力道何等沉猛,赵屠夫两夫妇年岁已老,筋骨脆弱,又被踩得当场毙命。
  胡不为气若游丝,四肢再无知觉。他流血过甚,精元耗竭,只在顷刻间就要死去。浑噩恍惚中,听见妻子的惨叫,心中忧急,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劲力,倏的又立起身来,睁圆了双目。正看见堂主策马踏蹄,踩向赵氏的腰间。满腔怒火登时在胸中爆发,大喝了一声:“不要啊!”双手从心而流,奋起萁张,十指乍开。拟势要抱住马腿。他一心只想着要拦住马匹,千万不要让它踏中妻子,脑中自然而然想起这长日惯熟的御土术来,一念存思,精神尽聚,口中只喝了一声:“挡住!”
  一根黄褐土柱在赵氏身边冲天而起,直达长余,粗逾饭桌。登时将上方的一人一马都顶到空中。这冲力极其巨大,马匹禁受不住,膨大的肚子被击的扭曲变形,悲嘶一声,口中喷出血来,当场毙命。那堂主却没受伤,只是事起仓促,不免着慌。他在马尸上颠簸了一会,飘然落下,身形转折轻灵,如一片叶子在风中舞动。
  “死到临头,还敢还手!”那堂主面子大失,愤怒非常。脚一落地,身子立即趴下,双手撑地,跟一只捕虫蟾蜍一般。未已,嗖嗖连声,后颈脖和背后、胁下同时突起,八条巨大锋利的黄褐之物破衣直出,重重落下。胡不为看得明白,这八条长物节肢僵硬,刚毛丛生,左右各四折节立在地上,便跟蜘蛛的巨大毛足一般,只是不知粗大了多少倍。
  黑衣堂主喝道:“都给我去死吧!”两只前足齐出,如铡刀般落下,迅捷无与伦比,登时插进胡不为的肩头和赵氏后脑。胡不为眼前一黑,再抵受不住,再喷一口血,眼睛闭上,终于渐渐止了声息,他心中有万般不舍和愤怒,有万分哀痛和悲切。想再起来帮妻子拔去头上的利足,想为妻子抹去脸上血污。可是,再不能够了。
  在神志就要熄灭的时候,他心中默念:“萱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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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十四章 出世(上)再死再生终见日
  天空乌沉如铅,透着橘红之色。又有一场大雪要来临了。
  眼见着除夕过后,便要开春。这一场雪下来,只怕又要在先前雪地上再堆得厚 厚一层。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该是极好的罢。有了丰沛的雪水滋润,虫儿灾害 再少,那便是难得的丰收年景了。定马村中劳事耕种的老农们莫不喜笑颜开,听着 朔风吹过枯木梢的声响,便如听到了喜宴细乐一般。
  天气向晚,往时早该黑沉沉一片了。然而在这暴雪来临之际,天上的红光衬着 雪白大地,村里村外的草垛竹篱和各家院内的牛马辕驾,一应物事倒看的清晰异常 。
  胡不为昏沉沉的,却作了一场险恶恐怖大梦。梦境光怪陆离,先是沉在一片死 黑静寂中,四处无光,他大声叫喊却听不见声音。正自着急,猛然间梦境又变,他 已脱身出来,在一条黄土道上行走,未已,又发现一忽儿身在梧桐村的怪墓里面, 一忽儿又转到自己家中庭院,一忽儿竟又在汾州城外的茶肆中。梦中有无数妖怪穿 梭来去,说不尽的恶形恶状。又忽然发现自己手足竟被镣铐锁住了,一只苍老的黑 色毛怪拿着绳索绑缚自己,声音沙哑怒骂,又用利刃扎他身体。肩头、小腿、肚腹 被尖刀扎穿了,巨痛难以忍受,他大声叫喊,低头看时,竟骇然发现三处地方皮肉 翻开,裂出口子来,未及惊呼,伤处又涌出大群蜘蛛,大大小小,争相钻挤,这些 红黄杂间的长毛恶虫何止万千之数,都附在伤口上了,用尖利的獠牙吃食血肉。胡 不为动弹不得,身上时冷时热,只凄声叫喊。妻子赵氏听到他的呼声,不知从何处 出来了,拿一罐獾油走近身边,笑着对他说不要怕。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块月饼,喂 到他口中,月饼甚是芳香清凉,定是汾州六香居的手艺。胡不为只觉得齿颊生香, 口中舒适非常,身上疼痛也减轻了,吧唧了一下嘴,低头下看,却发现竟是单嫣半 蹲着帮他清洗伤口。用獾油细细的涂抹患处,轻手轻脚的甚是细致。獾油极有神效 ,只一搽上,伤口立刻止消,也不疼了。胡不为猛看到自己衣不蔽体,身上有多处 露肉,大感难为情,口中讷讷,待要谢她却又无词,忽而,见面前站的仍是妻子赵 氏,拿一支雪白手指点他额头,抿嘴笑骂:“呆子,乱想什么?小心我不让你抱孩 子。”神态亲昵娇媚。胡不为正感甜蜜,却猛见一条乌黑粗壮的大蛇当空卷下,将 赵氏拦腰捆起了,只收力一勒,登时捆得她筋骨短折,香消玉殒!赵氏一张脸血流 直下,极为凄惨可怖。这下事出突然,爱妻遭厄殒命,他如何不悲痛焦急,当下嘶 声叫喊起来:“萱儿——你不要死!”
  大汗淋漓睁开双目,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正微笑看着自己。娇颜如花,肌肤 胜雪,这温柔娇美的绝世容颜,不是单嫣却又是谁?单嫣见他醒来,喜道:“不为 哥哥,你醒了!”眼中尽是欣慰之意。将一颗雪白珠子噙回口中了,伸手替他搽去 额上汗珠。胡不为脑中昏沉,恍惚间忆起前事,自己和两个黑衣人打斗,被一根巨 大的毛足刺死了,妻子也被虫足刺穿头颅,登时神志惊醒,大喊一声:“萱儿!” 屋中长声振梁,良久却没听到熟悉的声音应答。胡不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死 人了。游目四顾,心中暗暗疑惑,难道这便是阴曹地府?阴森鬼蜮中,怎么又有床 ,又有桌子的,还有一条白中透黄的纱帐,跟自己家中一模一样。而且,单嫣怎么 也被卷进来了?
  大梦初醒,他一时神智未得清明。正不明所以,抬头看见单嫣衣衫破碎,染满 血迹。粉嫩的右臂裸着,一道深可及骨的创口从肩至肘长长划下,血肉模糊,不由 得替她担心:“嫣儿,你……你……怎的受伤了?”急切之下,他倒忘了自己已然 身死之事,单嫣能与他对面见着,定然也是死人无疑了。可是死人又怎会受伤?单 嫣微微一笑,淡然道:“在路上遇到几名法师,用术符将我伤了。不碍事,过几个 月便好了。”
  胡不为不是蠢笨之人,只这片刻间,已知自己并未死去,定然是单嫣赶来将自 己救了,如此说来,岂不是妻子也一同获救?当下目中放光,问单嫣:“啊,嫣儿 ,我知道了,是你把我救了,那你嫂子……她……她……”单嫣侧面避过他的目光 ,只低声道:“不为哥哥,你……要保重身子,不要太难过。”胡不为听说,心中 一沉,满面欣喜登时僵住。却听单嫣续道:“我赶来时,你还有一丝活气,可是嫂 子头上……她……已经来不及了。不为哥哥……我真的没有法子。”说着,肩头抽 动,双手覆面低低哭泣起来,她与赵氏一向交好,这一番哭泣,一半是自恨,一半 也是痛伤。胡不为心中悲凉,想到终于还是与妻子天人永隔,登时灰心,一点生气 也没有了。此时再有万千银钞,千里广厦又有何益?缺了那个体贴可亲的爱人,缺 了那双时时微笑的眼眸同他共喜共悲,他便再是荣华富贵寿延千年,又有何欢趣?

  麻木悲哀到了极至,脑中便变成空白。胡不为挣扎着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 光着脚就想冲出门外。哪知腿脚绵软,才走了两步,一个踉跄登时摔倒。他被黑衣 堂主击得重伤,命悬一线,虽得单嫣施展妙手救回了,但身体精气受损过巨,一时 哪能尽复。心中愤恨已极,这身体偏又不争气,胡不为直欲便死,趴在地上双手狠 砸地面,呜呜哭出声音。单嫣见状,收了哭声起来将他搀好,仍带回床上躺了,柔 声劝解。可是爱妻新死,这忧烦心结是片刻间开解不得的。胡不为圆睁双目流泪, 自愤、伤命、恨天诸多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爆发,一拳砸到床板, 咚咚震响,双腿左右乱蹬,将一床被子都踢到了床尾。
  哪知一阵婴儿的啼哭传来,将他从心魇拉回房中。胡不为吃了一惊,转头看时 ,却见一个瘦瘦小小婴儿,用衣裳密密包了放在床内侧。小家伙满脸血迹,跟一只 小猫儿一般大小。头顶软膜跳动,两只眼睛鼓胀还未睁开,被他的大力动作惊醒了 ,小脸儿涨的通红,张开小小的嘴,唇舌鼓动,开始细声细气哭叫。两只小小短短 的手臂,比自己的拇指粗不了多少,粉生生的不住摇动。胡不为呆呆看着婴儿,脑 中又迷糊起来。问单嫣:“这是谁的孩子?……你的?”
  单嫣面上微有尴尬之意,白了他一眼,说道:“你的!嫂子用身子将他护住了 ,他一点没受伤……我用法术将他催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孩子本来还要两月 才能出世,然而赵氏已然殒命,生机尽绝,再不能供养他气息。若单嫣来迟些时候 ,不用法术将他催产,只怕他也永无出世之日了。可叹这小小孩童一生多乖,尚在 胎胞之中便已两历生死大难。其命运波折辛苦,离奇坎坷之处,当真令人扼腕。眼 下终遇贵人,助他出世,也不知他日后能否应了坊间箴言:大难而不死,必得享后 福。
  胡不为又喜又悲,看见孩儿眉眼间果然依稀有妻子模样,眉目清秀,张着小嘴 呱呱哭叫。两只小小的拳头紧紧攒握,不住挥动。他身上裹着一件淡紫色衣裳,翠 绿的衣襟上绣着鲜黄色丁香图案,这正是胡不为去年春节缝制,赵氏死前身上穿的 。胡不为心中百味俱杂,一时不知言语。看着眼前孩儿生机正浓,亡妻却已尸骸冰 冷,其生死之隔,止悬一线,思来岂不让人断肠?当下忍耐不住,眼中泪水簌簌落 下,尽滴在孩子脸上了。那婴儿双目未开,只会蹬腿啼哭,一点不知他父亲心中的 苦痛。
  那边单嫣劝慰道:“不为哥哥,嫂子既已去了,孩儿便只有你来抚养,她在泉 下也不愿你难过的。你该谋划一下将来的出路,好好带了孩子,嫂子才会安心。”

  胡不为听了话,搽去泪水,仔细检视孩子。单嫣包裹的甚是仔细,先用软布将 他搽得干净,脐带也剪得利索。再用细软的兽绒将他包了,外面裹上赵氏的衣裳。 她体会赵氏生前之愿,盼以衣代人,用她衣服裹了,便似赵氏自己抱着孩子一般。 可怜赵氏一生待人温和心存悯善。岂知天道不公,在孕期间竟两度罹难,到底也没 看到出世的孩儿一眼。亏得单眼善体人意行了此举,托衣为人,也只是聊尽她未竟 之愿。胡不为当然不知狐狸精如此心思缜密,这些细微周到之处一无所觉。当下强 抑悲痛向她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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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十四章 出世(下)再死再生终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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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为初为人父,又适逢丧妻恶事,心中惊喜悲痛同时交集,一时心如乱麻,料理儿子时也很显粗笨。看那孩儿不住啼哭,慌的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劝解,学着村中农妇哄睡孩子,口中呵呵有声,哄道:“乖宝宝,不要哭,娘……爹在你身边呢。”一只手轻轻抚摩他头顶稀疏的细发。哪知孩子并不领情,哭得更是响亮。这下胡不为便不知所措了,仓促间伸出右手中指,放到婴儿掌中让他握住了。
  柔软的掌肉温暖细致,略微有些湿润。孩儿见有物进入手中,自然抓住,五支细小肥白有如豆虫儿的手指紧紧攥着胡不为的中指,跟着哭声时放时收,指节处几个小小肉漩,也一时皱拢,一时不见,让他爹也跟着激动不已。
  这是他亲生的孩子,是他和爱妻的骨肉啊,胡不为端详着孩儿皱皱的小脸,心中顿生柔情,直感责任重大,一时间又觉凄凉又感甜蜜,先前要随妻子同死的念头却已一扫而光。
  单嫣见他脸上顷刻间无数变化,欢欣和愁苦、悲伤与欣慰接踵爬上眉间,却体会不到他内心,见孩子哭的厉害,便说道:“孩子这么哭着,想是饿了罢,却不知到哪找来奶水喂他。”胡不为满心随着儿子的面目变化,哪想其余,头都不抬答道:“嫣儿,你我又不是外人,你便再行好事,喂了他罢,我这就出门去。”恋恋不舍松开手指,眼睛不离儿子的脸。他此时刚得调子之乐,一腔心事都抛到脑后了,哪还顾忌说话的轻重条理。料想单嫣法术高强,变出些奶水来也轻易的紧。然而奶水是人体哺婴时方能分泌,此是造化之理,却非法术所能替代。这节却不是他这个半吊风水师所知了。
  单嫣哪知他的本心,听见说话,当时羞的满脸通红,心道:“我还是黄花姑娘,何来奶水喂他。”狐狸精到人间来,也不过十几年长短,识得许多羞耻为难之处。虽然不象人类女子一般诸事不敢僭越伦常,举动拘泥皆合礼数。到底还知道女子羞于启口不愿示人的许多事情。见胡不为当真下床,一步一回头,频频看着孩子的小脸,真要她给孩子喂奶,不禁又急又羞,待要分说,哪张的出口,当下急中生智,‘哎哟’一声,双手抱腹俯身下来。
  这一招果然有效,胡不为听到呼声,终于转了目光,看见她这般情状,凝目时却见她俯下的后背上衣衫碎如蝶羽,从肩胛骨到腰部,雪白的肌肤全是青红渗透的淤血,肿得老高。一条左腿鲜血淋漓,大腿到足踝间竟布了数十个血洞,半边白裙变成了红色。当下惊叫起来:“嫣儿!你受伤了!怎么这么重?!”他适才一味沉湎悲痛,满心死志。后又被儿子吸引,心中只有那张小小的脸庞别无旁骛。直到此时,才有余力来关心单嫣。
  单嫣心中苦笑,面有痛苦之色,答道:“我刚才赶来时,路上被几个和尚道士用符咒伤害了,这伤口倒不能用法术愈合……你不用担心,把你安顿好了,我找个隐秘之地将养些时日就会回复的。”胡不为心中极是感激,知她为了自己才获此重伤,这个妖怪妹子当真是情义深重之极。但盼日后自己能补报她的一番恩情。讷讷无言,当下到橱中寻了几件赵氏的衣裳,放到床上,说:“嫣儿,你先换穿这些衣服……我去门外走走。”当下推门出去,让单嫣在屋中换衣衫。
  门外庭院中早让单嫣清理干净了,血迹已经不见,平平展展的地面一如先前。
  单嫣见他出门,匆忙间将身上衣衫除了,拿来搽拭身上血污。这一日来她忙得跟滚风车一般,救人搬尸整理庭院,匀不出空儿来料理自己伤势,到此时方缓了些。手指到处,筋骨皮肉俱痛。那几个道人和尚当真下得狠手,不听自己百般分说,仍执意要取拿性命,亏得自己适时出手,击伤几人才能逃脱。单嫣秀眉紧蹙,身上伤痛,心中却惘然。不解这世间的卫道之士为何都这么善恶不分,妖怪也不过同是世间一物,为何便不能容他们自行生灭?一旦发现妖怪踪迹,便往往兴师动众,誓要铲除干净方肯罢休。这对万千妖怪异类来说,又是何等不平之事。
  在夏间时节,她被流云识破行藏,当天便远遁而去。跑到六百里外的相州郊外藏匿。几月来躲在岩洞潜心修炼,不闻外事,倒也平静自足,虽时常想起胡不为和她哥单枕才,但料几人也应当无事。眼下虽然各处大乱,但人间的术师和尚法力高强,知道消息后必然会云集赶来平息祸端,断不容怪兽伤害人命。
  哪知这一日临近除夕,听到山下村民放的零落鞭炮。又勾起前事来,从前在家中年节时过的何等快乐日子,眼下却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对着山石树木寂寞自伤。凡心一炽,再也忍耐不住,终于下到山去。在道中时,却偶然听见往来旅人说起中秋时铁貂穿村伤人之事,定马村和牛临村尤其损害巨大,共死伤百十来人。当下吃了一惊,心急如焚,再不顾其他,施了腾越术赶到定马村询看。未到半路,便给两群赶去守护阵法的术师发现,第一群人法力低微,被她轻易甩脱了,第二群人却非易与之辈,一个和尚用八宝禅杖将她击落,数人把她围困住了,也不听她赶去救人的原由和哀求,一上来就用符法咒术将她重伤。她见说理不通,愤恨之下终于出手,将六名道士三名和尚都打得昏迷,终于赶来。只是身上已被高深符法伤害,这却非药石法力所能治愈,只等日后休养恢复了。
  她不断穿行飞跃,赶到定马村口时,便感觉到胡不为家方向的强烈妖气,大惊之下,人化飞影,穿过村舍瞬间直达,正看见那黑衣堂主举起毛足要剁向胡不为面目。对这一干害人性命的邪人妖物,她可不假辞色,当即显出本相来,三下两下便把两个人怪驱逐掉了,到底心存善良,没有将之除灭。见胡不为还有一丝游气,赶紧吐出内丹置入他口内吊命,又用疗伤之法替他回神还气,修补创口,终于救得活转。只是赵氏伤在头部,早已气绝,却是一点办法没有了。她看到赵氏肚腹隆起,胎儿不得气息供养接继,形势危急,当下又用催生法术将他延产。虽然婴孩未足产期而产下,元气不得尽聚,日后筋骨瘦弱。但总算是降生人间,好过胎死腹中了。
  单嫣呲着牙搽拭身体,虽全身血迹,仍妙态不减。眼眉如画,青丝叠云,腰腿细长雪白,周身上下匀称适度,可人心意。若这番春色让人间男子见到,怕不看的他口鼻流血,眼睛掉落下来。一番除换衣衫,费了半盏茶工夫。单嫣收拾停当后,开门出去,却见西厢偏房木门开着,胡不为正跪在地上对着三具尸身痛哭落泪。单嫣在午间拾掇庭院,将赵屠一家三口都移到了西厢房中,给他们去了血污。眼下看来都面目干净。赵氏面含惊恐,额间有一个细长的伤口,那却是黑衣坛主妖化后利足透破后颅造成。
  胡不为抱着亡妻尸身哀哀哭泣,愤恨老天不公。只数月间,赵氏便被两夺性命,冤屈不幸之处,天下未闻。她到死都没圆了做母亲的愿望,可叹这乾坤造化之无常,当真何其残酷。胡不为将赵氏至死不瞑的双目合上了,想着她生时的嬉笑嗔骂,轻颦浅语。那双替自己煲贴伤痛的纤纤素手,那副亦嗔亦喜的可人神态,并红颜如花青鬓如云,此刻都变做了掠眼浮烟。原都是昨夜活生生事物,只不过隔了一个日月轮替,一切便成空了,地上只有一具冰凉的尸体。
  “不为,你说让我教孩子念书识字好不好?将来考个状元郎回家。”
  “我要教他说话,教他做人,长大可别象他爹一样游手好闲,哼!”
  “太好了,马上就要做娘了……不为,你说,他是先会叫娘还是先会叫爹?我猜一定是先会叫娘!娘疼他啊,嘻嘻。”
  “孩子他爹,你可要小心伺候我了,否则,哼,小心我不让你抱他!”
  赵氏欣喜的话语和满面企盼之情犹在眼前,胡不为看着她苍白的嘴唇,似乎会突然抿起一笑,仍如先前说话一般。
  “萱儿,你等我,我一定要再找一粒还丹让你复活回来。一定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孩儿,教他说话识字。”胡不为狠狠搽一把泪,看着妻子惊恐哀绝的面庞,心中暗下决定。往后岁月,便纵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他也必要穷尽心力寻找还丹,将爱妻救活回转。
  既已立了志向,悲痛少减。听到身后细碎脚步传来,知道是单嫣走近了,便道:“嫣儿,我要找一粒还丹助你嫂子复活,你可知有甚法子?”狐狸精千年道行,神通广大,或许有什么方法诀窍也未可知。
  单嫣迟疑了一会,道:“我只知在黔南山中多有犯查出没,但那处有一个黑白观和阴阳小乾坤,是个凶险之地……”正说话间,一物无声无息从身后快速袭来,狐狸精千年道行岂是白饶,登时发觉,肩头一让,那黄色扁平之物从身边过去了,‘嚓’的一声穿破墙壁,留下一道手掌厚度的小缝,二人张目透孔看去,已见到墙外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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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十五章 月在顶天(上)  起落盈缺固有时

  单胡二人急忙回头,却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站着四人。三人大袖飘飘,手拿拂尘,却是道人。一个穿白袍的光脑壳却是和尚。胡不为认得一人是先前来过的青空子,另三人却不识。青空子见他转面,向他颔首一礼,道:“胡道友,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满脸黑须的矮胖道人极为暴躁,喝道:“好狐狸精!竟躲的过我的飞符,你再躲这招试试?”双手一张就要动法。那僧人忙张臂拦住了,道:“烈阳真人不要动气,先问清楚了再说。”那烈阳真人双眼一翻,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等妖孽,杀了便杀了,跟她废话做甚!”话是如此,到底还是让了僧人,住手退到一旁,气鼓鼓看着单嫣。
  那僧人面色慈和,合什向单嫣问道:“女施主,今日早间在隆德府,可是你伤害了一干道长?”烈阳真人暴跳如雷,咆哮道:“我的六个徒弟,是不是也让你害死了?!”
  单嫣幽幽叹息,向和尚回话:“人是我伤的,只是神僧为何不问我为何伤的他们?”对那矮胖的烈火真人却不理睬。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下了好重的手,贫僧不知几位道兄与女施主有什么误会,不过女施主即然得承天地造化,能化人身,应当感谢上天恩德,以慈悲胸怀济世救人,为何反而脱离大道,因些微误会而如此伤害人命?”
  单嫣冷笑道:“些微误会?一心取我性命也叫些微误会?神僧只知让我以慈悲救人,为何不让他们也以慈悲心肠对我?”那先前一直未说话的枯瘦道人‘嘿’的一声,冷然道:“邪魔妖孽,天地不容,对你们也讲慈悲心肠,无异于以身饲虎。妖狐!你也不用再存妄想,今日我们到此,便是要拿你性命的。你有甚么能耐就尽管使出来吧,贫道可不会有妇人之仁,对你手下留情!”他言辞甚是激烈,这话倒把那和尚也骂成‘妇人之仁’了。
  那烈阳真人也喝道:“狐狸精,你就乖乖受死吧,省得皮肉受痛!你害了我六个徒儿,老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一个出家道人,居然言称‘老子’,当真奇哉怪也,此人脾气之暴躁,可见一斑。那和尚见几人叫骂,形势再无法逆转,当下叹了口气,口中颂佛退到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再不看众人一眼。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单嫣笑着一捋头发,吟出这句赋辞来。众人不明所以,听她说话。“三百年前,我在山中偶然听到一个老道长说话。说天地间便是一座巨大铜炉。四时阴阳为炭火,因缘造化在炉边鼓风,世间万物都是炉中铜丸。铜丸何其不幸,身受寒暑天气苦楚,又诸多生老病死磨难,人有悲欢离合,鸟兽有饥饿困累,树木有四时枯荣,说不尽的艰辛悲惨之事。若天地一日不塌,因果造化一日不歇,铜丸身上的苦楚也永无止消的一天。”
  三名道人见她自顾自说话,突然间悲天悯人起来,均不知其解,面面相视。单嫣转头看向他们,仍温婉微笑:“几位道长法术高强,翻江倒海说不上,但料想呼风唤雨,延年益寿还是能的。却不知过得几百年后,几位还能不能也还如今日一般康健勇武?”烈阳和那枯瘦道人见问,转头不睬,只拿眼睛看向远方天际。只青空子面有讶色,和尚却宣了一声佛号。
  单嫣见几人情状如此,便不再问。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听过此言以后,我便从此不伤害生命。每食草菜,也只选择老叶烹煮,为的便是不忍再在这些苦楚之物上多加伤害。”胡不为登时想起,每次到她家做客,她总劝阻单枕才,不让他杀鸡杀鱼。煮的青菜也是坚韧难咽,原来却是这个原由。
  烈阳怒气勃发,大声喝道:“那你又杀了我六个徒儿!”
  单嫣摇头道:“我一生从未伤害人命。你的徒弟不是我伤的。只是我不愿与人为敌,人却总想置我于死地。”她凄惨一笑:“从我开了心智开始,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来伤害我。先是猎户屠夫,见我皮毛美丽,就想将我杀害剥皮。到我修成人身,又不知有多少法师说我蛊惑凡人,纷纷追杀。敢问几位道长,不知我究竟犯了何事,让你们如此痛恨不容?在隆德府,我一心着急救人,几位道长神僧不由分说,强行施法伤害我。我为求自保出手救命,又引得诸位前来报仇。难道妖怪便当任人宰割,不得有怨言?”
  那枯瘦道人面色铁青,道:“妖狐,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这德却不是为你们这些异类妖怪而发。非我族类,其心比异,自世间有妖怪以来,又何有妖怪乐善助人之事?你口口声声说从不伤害人命,嘿!我倒问你,可有人见得?我只看到你伤了清云观的一干道兄逃脱,如此心肠狠毒,又何称甚么任人宰割?你也不用强辩,这就出手吧,贫道修的是绝灭道,你再舌灿莲花我也不会动心的。”说着,五只枯瘦漆黑的手指一紧,从腰间取出一物来,掌间振响,一只碧绿的小虎掉落下来,摇头扑掌,瞬间长得比真虎还大。
  单嫣却不惧怕,道:“我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逃脱罪责,只是心中一直不明,想问问几位道长,为何妖怪便当该死。为何世人就不能见容异类?果是害人也还罢了,但是一无过错也要被人杀灭,这却又是什么缘故?”
  那烈阳真人早不耐烦,听她把话说完,‘呛啷’拔出软剑,叫道:“还为的什么缘故!老子就看你这妖精不顺眼,就认定是你杀的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受死吧!”手臂一振,软剑陡长,如活蛇一般蜿蜒而上,瞬间点到单嫣面前。单嫣见铁蛇来势凶猛,膝盖关节不动,直身后退,‘蓬’的撞破墙壁,退到墙后雪地上。那枯瘦道人见机也快,呼哨一声,那头绿虎震声咆哮,一个猛扑,竟跃过房顶,如一座小山一般压下,张口咬向单嫣。道人还怕单嫣寻机跑了,从怀中抓了一团红线扔到地面,口中念念有词。红线用奇兽心血浸染过,甚是灵异,听得咒颂自动伸长绕匝起来,只不多时,已将胡不为家方圆百丈围成一个网笼。
  和尚叹了一口气,见众人动手,也不能就此坐视,单掌侧立成峰,放在胸前,口中念动六字真言。几字念毕,左手虚抓成爪,片刻间已凝出一个巨大火球来,内中红流翻卷,烈焰吐灭,竟已聚成实质。他见单眼话含玄机,颇有佛性。心中还在迟疑,不知该不该向她动手。
  单嫣被一剑一虎逼得身形顿滞,吃力非常。她亏在身上负伤,行动极其不便。一举一动都牵动伤处,直通彻心扉。那虎猛恶的很,巨掌拍来,便是一阵狂风。粗尾甩过,迅捷凶险犹甚铁鞭。一张血盆大口,咬合间腥臭可闻。俗说云从龙,虎从风,这虎威势如此,当得一个风王称号。更有烈阳真人的一支软剑,阴狠毒辣之处,比起毒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招招袭她咽喉、眉目、肚腹下阴,委实难防。想不到这道人貌似粗豪,却使得这般阴损狡猾剑法。若不是正在拼命关头,单嫣早沉脸斥他卑鄙下流。
  只片刻工夫,单嫣便已吃紧。双手急忙刚拍住了烈阳的袭向左乳的软剑,那虎已觋空咬来,硕大的虎头带一阵猛风咬向她咽喉。单嫣无奈,放开了道士的长剑,急身纵跃到十丈外,双手撑地,显出真身来。
  长衫碎裂,银丝纷飞,裸露狐狸的绝美之态,动人心魄。她身上的伤处不能愈合,仍牵制动作。但化出真身后,单嫣已可从容使用法力。见那老虎四掌抓地,猛纵而来,激烈的旋风将雪粒刮得漫天飞扬,如几树飞舞梨花一般。这一纵越,直有十丈距离,威势骇人。单嫣轻轻笑了一下,银白的长发从身后一齐刺出,如枪如戟。恶虎吓了一跳,识得厉害,空中顿形,‘蓬’的掉落下来,踩得地上一个巨大雪坑。烈阳的剑适时扭曲而来,寒光频动,不撄面目头发,却直取狐狸的肚脐。这道人当真老辣阴险。剑如毒蛇吐信,疾点过去。哪知单嫣长发有如铁丝,由直而折,快速垂落缠住了剑刃。美妙螓首一甩,一股大力传去,烈阳虎口剧痛,几乎拿捏不住,赶紧又伸出左手抓住剑柄,奋力回夺,他的力量哪有千年狐狸的大,嚓嚓连声,被单嫣拉得向前直行。急切间身体后仰,双足插入雪中,在地上犁出两道长长的深沟来。
正文十五章月在顶天(下)起落盈缺固有时
  烈阳哪想到狐狸这般神勇,急怒之下,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到剑锷处的太极图案,喝一声:“兵行烈日,聚火完神!”得了精气的软剑红光暴涨,如一条极长的通红火蛇,炽热逼人,地面的雪被热浪烤着,瞬间融化,腾腾的雾气冒将出来。单嫣不意想这矮胖道人有这等真功夫,竟引动五行之火附到剑上,一头银发给烧着了,急忙放开。
  烈阳得势直追,火蛇改成长鞭,圈到单嫣身后要绕她腰部。他身经百战,知道先机一得便不可放手之理,趁单嫣手脚忙乱时决意行出快招,将她勒死了事。
  单嫣见着道人气势逼人,面覆寒霜,高高跳起,在空中挺直了身子,却定住了。她举起双手环扣按在额上,口中吟哦起零碎语句。众人都没听过这等古怪音节,但见美丽狐狸精胸前玲珑结实的椒乳颤动,胴体丰润雪白,诱人之极。胡不为看得一呆,面目发热,赶紧低下头看妻子的脸。众人施展了高深术法相搏,他哪插的进去,这片刻间龙腾虎跃,各种道法施展开来,精彩之极。直让他张大眼睛嘴巴,矫舌不下。
  咒语念动极快,单嫣只吟了寥寥数字,在身前一尺处登时涌出一团蓝雾,尽聚拢到她身上,顷刻间已将她身子包在一层淡淡的蓝冰之中。此时铁剑从下卷过,从她腿间一直缠到前胸颈脖。热力发散开来,将单嫣身上的蓝冰烫化,哪知这冰看起来极薄,却很耐烫,剑上的炽热并不能将冰层穿透。但听哧哧的声响中,浓密的雾气激扬出来,倒将剑上红光喷得黯淡了许多。
  那枯瘦道人指挥巨虎再上,见青空子和那僧人仍空手观望,怒喝道:“你们还干吗?赶紧动手了!”青空子望他微微一笑,道:“贫道法力低微,便不妨碍诸位争斗了。”向胡不为说一声:“胡道友,日后有缘再见了。”转头走出院门,对几人都不看一眼,径自走了。那枯瘦道人气急败坏,大声骂道:“叛徒!叛徒!青空子,有你的!”
  和尚却无这等魄力,伸了左手,火球脱锁而出,带一道焰尾冲向单嫣,到近前时,轰然炸开,火块激射四散,巨大的冲力登时将单嫣轰得直飞开去。胡不为见单嫣吃亏,急怒攻心,大声骂道:“以多欺少,你们好不要脸!”在屋里寻了些棍棒杂物,向几个贼秃杂毛扔去。经单嫣救命劝解后,他早把她当成自己嫡亲妹妹,见她负伤,自然关心。只是烈阳三人是何等人物,怎会把他的棍棒放在眼里,闪都不闪,木棒只飞到近前三尺,便被几人斗法释出的气息挡住,掉落了下来。胡不为抓了一个草耙,挥动着几次冲出门去,都被气息挡在一丈之外,无可奈何,只好凭门詈骂。
  和尚一加入战团,单嫣登时狼狈,只半盏热茶功夫,身上薄冰消退,已被老虎、软剑和僧人的火球击出多处伤口,殷红的鲜血洒到雪地上,红白分明,凄艳无比。此时那枯瘦道人的红线已布成阵,围得跟个大红线团一样,她也再无机会逃脱。胡不为看得心疼不已,偏又无能为力,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痛恨起来,为何不学些高深厉害法术,保护亲人周全。再看门外,单嫣正踢开虎头,一挥手,手中散出一片淡蓝的雪尘,刹那间凝聚成三只小小冰箭,向庭中三人击去,三人不意想她在剑虎火球围攻之下还有余力攻击,见冰箭来势如电,赶紧侧身躲避,冰箭极快,突破气息屏障,瞬间飞射到近前了,却似乎有大力猛然扯下一般,突然急坠下来,落到地面,只听‘呼隆—呼隆—’的怒响,三人脚下的雪地如风振林涛,惊澜拍岸,登时象浪潮一般起伏波动起来,厚积了一冬的雪层尽碎裂飞飚开了,以和尚三人为圈心,层层起落接迭,一波一波激荡出去。胡不为家的石墙被雪涛拍上,登时坍塌,磨盘大的石块直滚落到院外数丈远距离。
  三只小小的冰箭竟然有如此威猛气势!和尚与呢枯瘦道人骇然相顾,也不知这狐狸精是不是出手相让,冰箭只落到三人脚下了,看这般威力,若是让它碰到了身体,每人便是再多十条命怕也全给弄死了。心中顾虑,出手便有些谨慎迟疑。
  “两位道长和神僧还不肯放过小女子么?!”单嫣粉面含霜,两条秀气的眉毛已经竖起。避开了烈阳当面搠来的一剑,嗔目喝道。这短短一日间她屡遭阻挠,早已心情郁愤。又深恨不能及时赶来救得赵氏性命,正自痛悔难过不已。这些道士和尚偏放着真正为祸的妖怪不除,却尽跟自己作对,全然不明是非,出手还狠毒非常,饶是她性情温婉良善,这时也不由得动了怒气。
  那烈阳真人一点时务不识,浑不以狐狸精手下留情为忌,只迟疑了片刻,便又重整神气,运转长剑斩劈她的后颈。一条黢黑的铁剑带着火焰,象条游蛇一般灵活闪动,尽望单嫣的下腋、腰眼、膝盖等难防之处点钻。单嫣身手不便,不住咬牙退后躲避。和尚与道人对望一眼,虽不出手,却也不阻止烈阳行动。两人都存着一般心思,都想让烈阳跟这狐狸精斗法,或许一个意外便将她杀了,如此,两人即不用背负恩将仇报之名,被妖怪饶恕性命的丑事也会变淡一些。
  单嫣愤怒已极,万料不到这几人竟然如此人性全无,自己手下留情,他们不存感激也还罢了,却又变本加厉向自己攻击。道家教义有‘仁’‘义’‘悯’‘慈’之说,佛门也有爱护众生的训言。这几人徒披了一身化外人的衣裳,行事却连平常人都不及。如何不教人齿冷?当下勉强拖动残躯左右避让,不住退却。烈阳的剑上聚着他的真元灵火,威力非同一般,她也不敢轻视。
  黑道人与和尚却到一边负手观望去了。那头绿虎却趴在道人身边,眉吊恶气,睁着一双金黄眼睛看向她。单嫣心中着急,看见胡不为拿着一支草耙在屋中叫骂,想找出路来帮助自己,只是被烈阳的气息隔住了,跟只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而且经过这一番酣斗,自己早间被符法击穿的伤口又流出血来了,左腿和后背如被烈火炙烤,又辣又热,锥心的刺痛在毛孔间传递,苦楚难过之处,如诸多大刑同时加身一般。
  忍无可忍,心中涌出杀机来,娇斥了一声,飒然后退丈余,一手握拳,拇指外翻,向天做了个手诀,口中大声喊几节单音‘宁’‘破’‘耶’‘夺’‘智’……刹那间,‘锵’的一声金铁交鸣,六只银色的飞钹凭空出现在她身侧,边缘锋利之极。单嫣也不动作,六只大圆利器自飞卷直去,外面三人连同胡不为哪看的清来势,眼花缭乱,只见六条白练天上地下嗖嗖穿行,巧女穿梭一般,不时贴着雪地掠过,铲起一排巨大白潮,劈头盖脸向烈阳拍去。只几个来去便将烈阳真人埋成了烈阳雪人。烈阳早顾不得攻击妖怪了,见几朵飞盘寒光凌然,又激射极速,收了剑,右腿盘左膝上,双手反扣守住顶门,摆了个魁星踢斗姿势。念动护身咒护身,免得被劈成两半或者四半。虽然被劈完后留得四臀四臂,听来与三头六臂差相仿佛,似乎也相去不远,而且八支对九支,也不过少了一臂,还甚工整对仗,但为保江湖上日后不出现烈阳一块或者烈阳八坨等等有损他老人家威名的神奇称呼,这等好事可还是万万尝试不得的。
  黑道人跟那和尚勃然色变,看见飞钹纵横来去,尽在烈阳的身前身后数掠过,烈阳的衣衫被护身咒引动的真罩护住了,看来还不如何翻动。只是每次银钹盘过,咻咻声中,地上的雪块却被劲风高高卷起,扬成浓密尘雾,久久不散落下来。
  此时胜负已判,烈阳自在雪中入定了。只有等死之功,再无还手之力。单嫣也不想伤害这固执道人,舞钹片刻,见三人噤若寒蝉,已收功效。料想他们识得厉害,再不敢不自量力来骚扰自己了。当下把钹收了回去,寒着脸问院外的一秃一毛:“道长,神僧,还要将小女子留下么?”二人都低了头看脚尖,似乎脚上长了什么有趣之物。
  单嫣再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走到胡不为旁边,道:“不为哥哥,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的钉子我从那几个坏人手上夺回来了,埋在你门槛下,你……日后若还有缘,我们再见罢。”短短一日间两次剧斗,她的法力几损耗殆尽,加上身上受损过巨,她已只能勉力支撑。若不能尽快找一处僻静的灵地调息功课,只怕元气难以尽复。只是,半日短聚又行将长别,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到这个从小维护她的可亲大哥?两人是否从此就天各一方?她心中情思千结,有千言万语,但却只字也说不出口。
  胡不为见她裸裎而来,心中微觉尴尬,一双眼睛左右四顾,不知放哪合适。但一瞥间,看到单嫣眼中哀婉凄凉的神色,不由得心头大震。这副表情何其熟悉,虽然妻子两次去世前都没跟他如此诀别,但在他心目中,已自动补全了妻子临死前凄怨留恋的表情,便是单嫣刻下这副忧伤痛苦之色,诸多不舍、悲哀和眷恋尽在盈盈的眼波中了。一时心中恍惚,哪辨得眼前人是单嫣还是爱妻赵萱,朦胧间,似乎看到赵氏正满眼哀绝看着自己,内中有多少蚀骨的柔情和相思,便在这刹那亦如永恒的瞬间,他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妻子在跟他道别,就要离开他。
  “萱儿!你不要走!”胡不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道:“你不要走!”。单嫣心情激荡,却只能苦笑,轻轻挣开一手,又捋下胡不为的手掌,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覆下,两颗泪悄无声息滴落下来,滴进土中了,洇开,消失不见。
  “不为哥哥,你……保重——啊!”最后一句陡然拔高,与之前两句浑不相称,胡不为惊醒过来,看着单嫣猛的睁圆了双目,面上有痛苦之色。下看时,却见她胸前正中如长了肉刺一般,皮肉鼓起,一截乌黑的剑尖穿透出来,鲜血跟着渗出,顷刻间便将她雪白的前胸腹部染得湿漉漉的一片殷红。回头看时,却见烈阳站在两丈开外,持着一把黢黑铁剑,刺入了单嫣左侧肩胛骨,却当胸穿透出来。原来他身在罩中,神志还清明。见单嫣收了银钹来跟胡不为话别,趁她伤感分心,立下杀手。没想到单嫣往时心思缜密,但在跟胡不为分离之时竟然如此神魂不守,一击之下果然得手。当下大声欢呼:“哈!妖精!你去死吧!叫你折磨老子!”适才单嫣的飞钹在他身边来去如电,他心中深以为惧,所以有‘折磨’之说。
  单嫣嘴角流下血来,心中愤怒已到极点,张圆了双目看向烈阳,一字一顿说道:“你—好—卑—鄙!”一手虚托向天,喝道:“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冰石参法,千里协同!”一大口血沫喷了出来,便在此时,她掌中油然生起一片明亮之极的青白叶片来,在掌心悠悠翻转,青白的光芒耀如暗夜明灯,映得偏房里面有如白昼。烈阳哪容她施展法术,当下咬牙奋力一扭,掌中剑蛇翻腾开来,将单嫣带得凌空翻了一个圈,脱离了剑尖,‘碰’的撞到墙上。掉到地上来,血滴纷飞。胡不为目眦欲裂,扑上前去,抱住单嫣嘶声大喊:“嫣儿!”,见她面色白极,眼中神采渐渐消退。掌中的青叶光焰也渐渐转淡了。单嫣眼角滑出一滴泪,凄然道:“不为哥哥……看来……看来真的要……走了。”眼中变得决绝,手中叶片也越来越明亮。
  便在此时,烈阳的蛇剑吞吐又到,只是胡不为挡在身前,只刺入了单嫣的肩头。烈阳虽然憎恶妖怪,到底还是修道之人,自以维护天道为己任,见胡不为是无辜之人,也并不想伤害他。只叫道:“喂!臭小子赶紧让开!让道爷杀了她!”他年纪比胡不为要大,但称人为臭小子,殊不礼貌,只是他原本就是这等卤莽粗暴脾气,若不如此说话反倒令人奇怪了。
  顷刻间,单嫣面上神色数变,一会决绝非常,复又平和。几次以后,终究还是忍住了,惨然叹息,摇摇头,低声说一句:“万物为铜……你逃不开的。”手臂一振,青叶子向门外雪地飞去,落在几人站立的十余丈之外。单嫣长长出一口气,在胡不为怀里阖上了眼睛。
  烈阳早抢上来,拧了剑还想在戮她身体,胡不为势若疯狂,分开双手,抱住他的双腿拱头往门外直推,道人不及防之下被推了个趄趔,勃然大怒,喝道:“你被妖精迷惑,到此时还执迷不悟!”扬手就想给胡不为一个耳光,哪知话音未消,猛听见院外暴雷频闪,十数条青蓝的电光从天顶豁然下劈,震得耳朵再听不着东西。满屋诸人骇然变色,抬头上望,却见院外天空乱云如墨,聚得乌黑一片,雷光劈完,天上降下无数巨大冰雹,大如饭镬,小如馒头,尽砸在方圆十丈的土地上,土地隆隆震动,人人站立不稳,都跌坐下来。这才知道,单嫣直到临死,仍不肯向他们释放这可怖法术,宁可当场殒命。其心之善,可见万一。
  胡不为见片刻间这可亲的妹妹又被人害死,只被雷光冰雹震惊片刻,又狂怒起来,在屋中寻了扫把簸箕之物,奋力击打众人,他筋骨极弱,这些东西只怕是连病鼠都砸不死,如何伤得几个修术之士。见三人轻易躲开了,心中更是愤恨,也不多想,从怀中抓出一把土符来,向前一扔,口中念动沉土咒“山神土地,持槌将军,腾天倒地,驱石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传声!急急如律令!”十几张黄符在空中燃成火花,消散不见。屋内屋外的地面却同时震动起来,土墙上垒的石块,挣脱灰泥,咚咚砸落。胡不为见沉土咒有效,当即喝一声:“起!”登时,数百个土馒头汹涌而出,冲破雪层鼓突出来,却比他以前号令的土包要大上数倍。
  只是馒头再大,也还不能伤人,一个圆圆的土包从烈阳脚底起来,将他顶了上去,登时显得比另两人还高。烈阳莫名其妙,喝问道:“你干什么!”跳了下来,向他怒目而视。也不屑跟他动手,转头走过去,检看单嫣尸身。胡不为施术失败,大感泄气,又觉悲痛,见道人到单嫣的尸身旁边似乎不怀好意,又冲了过去,骂道:“贼道士!狗道士!她都死了你还要如何!你滚!”他明知自己不是几人对手,便再攻击也是枉然。于是便逞口舌之利,恶言相诟。
  烈阳牛眼一翻就要发作,但自重身份,又不想和他一介蠢民同样见识,确认单嫣断了气,脉息尽绝,知道已经死透了。重重哼了一声,出门到院外去了。
  胡不为眼泪汪汪,半搀起单嫣,轻轻搽拭她脸上的血迹。“嫣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快点跑开了……为什么不用法术砸死这几个贼秃杂毛!”他呜呜痛哭,口中不择言词。两名道人听见,忍不住齐声喝骂,怒目看他。和尚却转过秃瓢脑袋。胡不为骂了几句,除下衣衫盖住单嫣的尸身。她虽已死去,但总不能让她当着许多人面赤身露体。心中悲怒难抑,再转头时,却见烈阳正用长剑挖他正屋门槛。当下跳将起来,喝道:“你干么挖我家门?”烈阳傲然道:“狐狸精将东西藏在此处,我当然要挖来看看。”也不理会胡不为阻挠,只挖得数下,一支手臂长短的褐色铁鞭和镇煞钉显现出来,又有几个乌黑的瓷瓶,两张乌黑似革非革物事,还有一面白玉牌,那正是单嫣从两个黑衣人身上拿回的。道人喊了一声:“枯蝶鞭!果然是她害死我徒儿!”从坑中取出鞭子,望空一抖,一阵白光闪过,数百只灰褐色的蝴蝶从光中飞起,直向天空飞去,去势极速,顷刻间变成米粒大小点,又消失不见。烈阳咬牙骂道:“该死的狐狸精大话欺人,胡说什么狗屁铜炉铜丸,装的一副菩萨心肠,原来还是害死了我徒儿!”向着单嫣尸身方向啐了一口,将鞭子放到怀中收好了,又想去拿镇煞钉。胡不为一见,赶紧扑上去,将身子伏倒,用胸膛挡住了洞口。急道:“这是我的!你不能乱动!”烈阳乜了他一眼,见左右一僧一道看着,也不好相强自堕身份,便说道:“我只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又不会抢了你的,这么担心干吗?”想想觉得不能自圆其说,又补充道:“老子观中宝物多的是,又怎么会看上你的破铜烂铁。”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登时引来三人侧目。
  另两个出家人检查过后,确信狐妖已毙命,只呆了片刻便一同走了。留下胡不为和一个孩子,以及四具尸体留在当地。此时天色入晚,已有零零落落的雪花掉落下来。村中并无闲人走动,加上胡不为家位置偏僻,这一番打斗倒无几人知觉,便是听到响动,也当是谁家着急过年放的鞭炮了。胡不为回到房中,将单嫣的尸身抱到墙边和赵氏并排躺着,忧愤伤心,又感念狐狸精恩情,自不免又一番涕泗纵横和自恨自悔。
  唏嘘既已,便又愁上心头。这许多尸身后事他可无法自理,须得找人帮忙才行。当下搽泪站起,绕过院墙走到单枕才家敲门。哪知才到门前,却见一只巨大铜锁当门锁住,单枕才和莲香早到邻村丈母娘家过年去了。胡不为心中惘然,大感失望。面临如此大事,这个兄弟却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却不知,早间他一家被黑衣人杀害过后,莲香便死活拉着单枕才远远逃开,再不向后一顾。单枕才架不住妻子的厉声恐吓和百般威逼,终于抛掉兄弟之情,决然而去。
  二十多年亲如骨肉的异姓兄弟,感情竟然如此不堪推敲,还远不如一只异类狐狸精来得真心诚恳,如此际遇,岂不令人叹息伤心?
  耳中听见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胡不为心思愈烦。满面愁容回到卧室,抱起了小家伙,见实在没有可以让他入口的东西,仓促只得将指头放入他口中了。孩子饿得狠了,哪知是诈,当即含了不住吮吸,咂咂有声,待得少停,发现并无物下肚,仍又咧开小嘴大哭。胡不为无奈,只好抱他起来,想到村中找一个有奶水的农妇喂他。
  此时门外早就纷纷扬扬,鹅毛大雪落将下来,望空中看去,绵绵密密的白色碎絮从天幕飘下,无声无息落到村中各处。远处隐有零落的鞭炮声音传来。那是孩童在放烟花。原来,现在已近除夕啊。这家家喜庆祥和的年关大节,亲人团圆之日,他胡氏一家却家破人亡,只余冻饿侵袭的父子,一人饥饿哭叫,一人惶惑忧烦欲死,如此绝悲绝哀不幸事,重墨难书。
  直过了两个时辰后,胡不为才从村东的吴竟德家中回来。吴竟德夏间得子,他的妻子奶水丰足,又一向敬重胡不为,见他深夜求哺幼儿,极肯帮忙。小婴儿吃得直打奶嗝,心满意足睡去了。胡不为百般道谢,望家中回来。见儿子吃得喜乐,他也郁闷稍纾。
  但走到村中后,脚步越来越沉重。家,那还能称是家么?没有亲人了,没有人再跟他说话。偏房中只有四具尸体。家中冷冷清清,他还回去干吗?胡不为停住脚步,痴痴的想,大雪落下,登时将他衣衫头巾和眉毛都覆上一层白绵,他心中冰冷已极。
  婴儿被雪片扑到脸上,细细哼了一声。胡不为才惊醒了,带一腔凄凉慢慢走回家中,风如刀剪,飕飕过耳。院子里水缸上覆着雪,洗衣的木桶翻倒了。偌大的一片庭院没有一丝人气,窗格里一片黑暗,两个时辰里,房中的蜡烛早已燃尽熄灭了。庭前两只没有点亮的大红灯笼,在雪地反光下看来有些苍白。旋风夹着雪花吹过,灯笼吱嘎摇晃。
  这是人间大喜的除夕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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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乱世铜炉(16回)
  胡不为慢慢踏进院内,如机械般僵硬。寒风呼啸着舒卷而过,扬起阵阵雪尘。
  天空依然发着橘红之色,浓密的云层深处,月亮被埋藏的不知去向,却看不出刻下是什么时辰了。定马村没有打更的更夫,便是有,当此冰寒大雪之夜,也都早回家中,缩在温暖被里酣睡了。哪顾得上给他这个凄凉汉子报时?
  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浓重的黑暗夹着清冷扑上面来。籍着雪地微光,家中物事轮廓隐现。一张圆桌,五张小凳。左边墙面立着两张靠椅。正堂中是先祖的供桌牌位,上面摆着几盘鲜果,几碟香油。雕着先父名号的木牌黝黑深沉,隐在黑暗中几不可辨视。供桌两侧的墙面上,原是两副红纸联儿,右边的书着:金炉不断千年火,左边的对上:玉盏长明万岁灯。在白日里,金字红底的联子看来甚是喜庆。而此时,喜庆之气早让清冷吞没了。本当烟火不断的销香金炉早间已打碎在地,该日夜长明的玉盏油灯也再无人给它点燃。偌大的屋中,只有桌椅茶几等一应死物在冷黑中静默。
  胡不为默默走进卧室,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了,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孩子睡得香甜,冰冷厚重的棉被压到身上,也只打了个颤,挥动小小拳头又自睡去了。他出世才半天,却哪里知道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苦楚?边上他爹眉头深锁,心如灌铅般沉重,怀着一腔的愤懑和伤痛,这般心事,他更是无从体会了。
  安顿罢儿子,胡不为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红蜡,点燃了,在桌上滴几滴烛油,固定住。慢慢坐倒在凳上,睁着眼睛想心事。短短一日间,这世上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离开了他,除了眼前这个尚不能语,闭目无知的小小婴儿,这广大的天地间再没有他胡不为的亲人。胡不为心中哀绝,反复只是想着,这凄凉日子,还要不要继续过下去?
  烛光摇曳,游移的温光在壁上、桌椅上流动。屋中两人,小的含舌酣睡,大的沉默静思。满屋里只有噼剥的烛花爆裂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不为神思恍惚,已觉困乏。这一日里遭遇激烈,又几度大悲大恸。他早就精神耗费。只是心中哀伤,一直倒不觉得困顿。这时闲了下来了,对烛沉思,才渐渐眼皮沉重,骨软筋酥。强提精神回头看时,红烛已燃掉一大半,烛油淌落下来,在光滑的楠木桌面上聚成一大块云纹。
  胡不为长长呵了口气,站起来除衫。明日还要料理几人后事,还有一个小东西要喂食。只好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做计较。
  吹息蜡烛后就寝,被窝里颇有温热之感,那却是婴儿散出的热气。胡不为粗心大意,哪知道婴儿最怕的便是冰冷风寒,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惹来大病。他竟然大胆让这出世不足一日的小小婴儿来替他暖被窝,当真混帐糊涂透顶。若是妻子或是丈母娘有一人在世。得知此事后必然又招得一番斥责。也亏的这小娃娃命硬,被他老子这阵折腾冷落也还完好无损,自攥着小拳安然睡去。
  脑袋挨上枕头不过半盏热茶工夫,胡不为已是鼻息沉沉了。日月穿行,时光流去,此刻已过子时,算来已当除夕之日。四下里静谧非常,落雪之下,家家户户闭灯酣睡。只是,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春夏几家秋,种种悲欢故事,却又尽不相同了。
  胡不为睡到中夜时,已做了一连串绵密离奇的怪梦。正在黑沉乡陷溺之际,却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异响惊醒了。当即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那声却适时止住了。胡不为谛听片刻,不察有异,想是自己困顿过度,耳中乱鸣罢了。当下倒头又睡,揎了被翻身又欲再会周公。便在此时,听见院外‘嚓’的一声轻响,胡不为心中一跳,脑子立时变得清醒。那是有人在雪地上蹑足的声息!却不知这神秘来客,深宵藏迹到他胡家来,到底意欲何为?
  胡不为屏声静气,听那脚步一声接着一声,慢慢向厢房走去。那人似乎怕让人知晓,每一步都是轻轻踏落,两步间隔时间极长。只是夜中再无他响,他的脚落在雪中时发出的嚓’‘嚓’之声听在胡不为耳中却甚是清晰。
  胡不为心下狐疑,却也不敢妄动。听那人轻轻推了厢房的木门,走了进去。满心以为这小贼看到四具尸体后,定然会大声惊呼,哪知过了一会,一点声息也无。他放心不下,披衣下床,在墙边捡了根趁手的木柴掩身出门,踩着墙边的泥道,不发一丝声响,一直走到厢房门前查看。
  刚到门口,便听到一个男子压低了嗓门狞笑,道:“……以为瞒的过道爷我么?早知道你有金蝉脱壳的法术,当着法智和尚和松木道人之面,我也不来说破你。嘿嘿!现下我赶回来了,你还想逃脱的掉么?若是识相,趁早把丹乖乖吐出来,献出雷冰诀。免的老子将你割成几片,到死都不得全尸!”胡不为怀疑愈甚,这人口音甚是熟悉,似乎是曾经听过,他在房中又是跟谁说话?什么‘金蝉脱壳’法术?听来全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正迟疑间,听得一阵粗重喘息。一个低低的女音斥道:“烈阳,我两次饶你性命,你不心念感激还罢了,竟然又用这等卑劣手段来迫我,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术界高人,难道不怕传扬出去,被人耻笑么?!”那声音竟然是单嫣的!她竟然没有死!胡不为如中雷殛,心中喜悦不禁,一时间只张大了口,呆立在当地。
  那自称老子的道士,自然便是烈阳真人了。他这番回转来,便是要夺取单嫣内丹并迫她交出雷冰诀的。狐狸精千年修为,孕育的内丹正是助长功力的绝妙宝贝,而雷冰诀是术界失传已久的厉害法术。以他这般贪婪性格,又岂肯轻易舍却?只因先前当着另两人之面,实在不好下手罢了。
  其时天下妖孽横生,怪兽极多,修炼有成而孕有内丹者,十有其一说不上,但百只兽怪里面,总有两三只怀有这等助人修行功力的宝贝。而佛道两门以维护苍生为任,以慈悲怜悯胸怀济世。却不容许门人干这等杀妖取丹的伤天德恶行。是以天下自居正道的门派中,向来戒律极严,一旦得知门人犯了‘杀生夺丹’的戒条,轻者逐出门墙,毁其声誉。重者废去功力,幽闭至死。后来,这个戒律引到江湖中,约定俗成,各门各派都严厉禁止杀妖取丹行径,怕是有人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行杀生夺宝的残忍之事。
  只是这妖怪内丹实是造化之宝,一般成形的妖兽内丹,可抵得术师二到三年的辛苦修为。内丹成形时间愈长,其功效愈彰。如单嫣这一千四百多年的内丹,便当得术师十余年殚精竭虑的修为了。既有了这般省心省力的好处,自然是人人欲得。是以禁令虽严,数百年来各派中犯禁之士仍屡出不绝。而民间的剑师侠客,更有专以杀妖取丹为生的,那却不消提了。
  烈阳真人和他的火云观在术界中也颇有名气,虽然垂涎单嫣内丹,但当着两个道友之面,到底还不敢造次。因此在昨夜搏斗之时,虽重重杀伤了单嫣,却也不能马上把她的内丹抢来,故意留她性命,好等回来后迫她交出雷冰诀。待得跟法智和松木一道回到汾州后,借口观中有事,寻了个因头心急火燎赶忙回来了。
  此时见单嫣发问,洋洋得意,笑道:“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我把你杀了,又有谁能知道?嘿!你问这话未免天真。再说了,老子向来不被这俗名所累,又岂怕惹人闲话?少说废话,这丹丸你交是不交?不交我可要自己动手了!”说着,‘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再喝一句:“妖精!快交来!老子数三声,不乖乖听话就刺你一剑!”妖怪的内丹都生在体内,若要强夺,只怕要剥腹挖心,扒皮拆骨寻找。少不得一番肮脏血腥动作,烈阳嫌这事麻烦,所以才这般罗嗦让单嫣自己献丹,好省自己一番心力。
  “烈阳!你别逼人太甚!”单嫣声音发颤,显然已是怒极。
  道人更不答话,冷冷喝道:“一!”见单嫣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回答,又道:“二!”,他心中怀了怒气,这字喝来甚有威势,吐气开声,洪亮之极。此时他一心要吓住单嫣,哪还想到掩藏行迹。可到底还不算太笨,听这话说完,梁上积尘簌簌落下,知道声音大了,当即警醒。自己现下是在背人做坏事,可不能嚷得人人都知了。脖子一缩,第三句涌到嘴边又压了下去,低声喝道:“三!”
  胡不为听得此节,哪里还忍耐的住,挥着柴棒跳进门去,喝道:“狗道士!恩将仇报,没有人性,你好不要脸!”见那矮胖子背对着门,拿一支铁剑就要刺单嫣。单嫣却靠在墙壁上,毛发已变回黑色,衣衫滑到了腰间。身上血迹斑斑,两手高高抬起,各被一支朱红的钢爪箍进墙壁了。地下大腿处也被两支红爪镇锁。怪道这牛鼻子好整以暇,敢喊数要挟,原来已有宝物制住了她,不怕狐狸精法术厉害。胡不为心中着急,当下一棒子向烈阳后脑抡去。
  烈阳到底是个高人,虽一心整治单嫣,不曾发觉胡不为走近。但临到动手,却还不把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那木柴离他道冠尚远,一道紫蓝的小闪电倏忽一亮,已‘喀嚓’将它断成两半。胡不为一击抡空,重心不稳,登时向前踉跄跌去。
  烈阳转面看时,见胡不为坐在地上,嗳嗳有声。脸上痛苦和激愤之色展露无遗。“叫烈阳道长!”道人面上带着狞笑,教训胡不为:“臭小子不懂规矩,见到长辈真人也不知道磕头请安,这次饶过你,我先收拾狐狸精。听好了,你若敢再直呼我的名号,看老子不打的你满地找牙!”胡不为恨恨看他,眼中直冒火气,骂道:“妖道!你做了这般缺德事,日后定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道人听见咒骂,怒气勃发,一脚蹬上他胸口,直踹到门外去了。这脚劲力何其厉害,胡不为眼冒金星,喷出一口血来,胸骨巨痛直欲裂开。听得屋里的贼道士怒声叫骂:“兔崽子不知好歹,敢咒你道爷!老子踹死你!”
  单嫣哪想到这矮胖子对凡人还这般手黑,原以为他对妖怪狠毒,也是为了维护世人周全。起意即好,行事到底可谅。他是个炼术之士,朝暮闻颂圣贤经书,在江湖中也享得大名,必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谁料想他一句不合,便将人踢得重伤吐血,这般行径,莫说是修心养气的真人,便是市井泼皮无赖,也无如此歹毒心狠的。
  当下叫一声:“不为哥哥!”挣扎坐起,双臂向外急振。两支钢爪锐响刺耳,冒出红光,神力结锁,仍将她的手臂钉得牢牢的。一挣一扣之下,她两只雪白手臂又平添伤口,热血潸然,滴滴答答落下不绝。单嫣发了狠,凄号一声,长发竦动,由黑而灰再变白,巨大雪尾翻出,又将她的真身显露出来了。再狠命一挣,‘呜呜’鸣叫声里,她两只手自小臂中段断开,划着弧线在胸前拍住,伤口骨肉尽见。两只手掌连着半截手臂钉在墙上,衬着白底血墙,状极森然。
  关心胡不为之下,她竟然舍得断臂脱困!烈阳哪想到此节,大惊失色,剑吐乌芒,疾刺单嫣咽喉。单嫣急切间左手断臂向右横拍,击在阔面上,同时摆头沉肩,向左让去。那剑差只毫厘,堪堪贴着她脖子钉入土壁,剑尖没进逾尺。
  当此生死关头,道人哪还有犹豫,贪图内丹之心早扔到九天外,刻下已是保命要紧了。圈腕回转,抽出长剑,这次却向着单嫣的小腹刺去。这片刻间他心念电转,早想到其中关窍所在。狐狸精上身脱困,已可自由闪避,刺她胸颈面目,一时也难以奏功。可她双腿急切间可还动弹不得的,刺向腹部,她定然无计抵挡。
  果不其然,单嫣伸臂来拍时,却只能将铁剑击得稍稍一偏,乌光迅疾,没贯进她圆润的肚脐,却穿破她盖着的衣衫,切进大腿和腹间的盆骨了。‘嚓’的一声骨碎,入耳牙酸。单嫣疼的长叫一声,上身强直挺立,却趁势双臂抱击,揽向道人腰间。
  这两下交手,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已交接数招。烈阳自是快极,狐狸精却也不慢,眼看着铁剑还没从她髋处起出,单嫣两只手臂已自圈来,只差半尺就要击中道人腰腹。此时长剑难拔,断臂搂来,烈阳若要起剑,必然要承受单嫣的雷霆一击,若是倒退避让,躲到臂长之外,兵刃自不免落入敌手。其间取舍,当真难以立断。好个烈阳真人,便在这电闪之间,心中另想出一条两全之策来。但听他‘嘿’的一声,双足一蹬,借力翻身倒立,双手凭住剑柄,立了个蜻蜓栖木式,避开了单嫣险之又险的拢袭。长剑被他身重压下,更透骨下去,刺进地面又深数分。
  这一招当真妙绝,即不失兵刃,又不中拳招,兼更重伤敌手,实是一石三鸟的良策。难为他这毛躁脾气所配的糨糊脑袋,一霎间能想出此招,也当真是极了不起了。可他偏偏忘了,对手狐狸精还有两样趁手兵器。
  见烈阳在半空转旋了一个弧形,单嫣长发飞出,千万根雪白毫毛如银针般,迅疾无比刺向道人。两人距离如此接近,道人又身在半空,再也无可躲避,面目惨白之下,只窝头一缩,护住了头面。‘嗤嗤’的声响中,单嫣白发已尽入烈阳的手臂肩头,一时血雨飞扬。烈阳凄声惨叫,手臂一软,扑通掉落到单嫣腿边,哀号声不绝,又让她雪白的尾巴卷住了,登时包得跟个粽子也似,只剩一张胖脸露在棉堆之外。
  单嫣被这道人欺侮的狠了,眼下擒到,心中恨意难以抑制,慢慢的将长尾收拢,象巨蛇卷象一般,紧紧收勒。烈阳哪还有先前英雄气概,叫的跟杀猪也似,一张脸血气堆涌,憋成紫色,只要单嫣再狠力一收,只怕便要跟个尿脬一样爆裂。
  单嫣心中快意非常,眯着长眼微笑折磨仇人,却不说话。道人给收勒的狠了,气息只出不进,早已不能开口求饶。随着单嫣狐尾收力愈巨,他全身的骨节都格格作响。肩上鲜血涌出,将一条雪白美丽如棉的尾巴染得红艳。眼看着一代阴险无赖高人就要被生生勒死了。
  单嫣到底心软,见道人两眼反白,胖脸已淤成黑茄子,挣扎的气力都没了。将尾巴略略松开,向着门外一甩,又饶了他一命。道人云天雾地,乱抡王八拳向空激射,转瞬不见。这番死里逃生,也不知他能否少悟真义,日后改一改阴险毒辣的秉性。
  强敌即去,单嫣精神立泻。气力耗竭,软软靠在墙壁上,也再无力动弹了。伤处血流不绝,点点斑斑,将不大的一间偏房染如屠场,腥气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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