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慕云轻

序诗
某次意外的失火，灵魂逃离身体
在尖叫与呐喊中我偷走唯一的一块玉
从此，我的生命，我的血液
都在这上面反复刻画，摩擦，直至焚烧
从此，所有的生命和血液都残缺
在我们歌唱的时候，总有火，熊熊而起
天空大地一片通红
我立在天地间，手里紧紧攒着冰冷的石头

慕云轻

第一章  东皇太一

从哪一刻开始的
笑声变得如此清琅，落地
即为南山的泉
流动彩虹的光彩，碧玉的声响

从哪一刻开始了
酒不醉人，入肺却有回甘
回味是东边日出
西边有空濛的雨，湿了青丝，润了红颜

谁会计较——从哪一刻开始
花开遍地哟，漫山都是有名无名的芬芳
入画即为典雅的丹青
多少只燕尾也剪不破清清的梦啊

那一刻，任风怎样低徊婉转
都裁不出柳叶的心事，桃红的羞怯
雪颜未消，冰魂未散
关不住兰草的气息，踏歌的节拍

踏歌？——从哪一刻开始呢
笙箫都响起来
琴瑟都响起来
所有的步履都轻盈，忘忧，似某种图腾

那一刻，有峨冠博带者
远远看着，执古藤的酒杯
和着这春天的节拍，他的笑如古潭细纹
多年后还在泛黄的书页里荡漾

在那一刻，在春之神的注视中
所有的笑容和衣裳都是崭新
所有的声响和舞蹈都是欢乐
在春之神的注视中，在那一刻

从哪一刻开始
希望萌生
从哪一刻开始
光明唯存

慕云轻

第二章  云中君

    带我去流浪吧，流浪啊，云中君
    或你竟是流浪的

兰草已将我的身体和灵魂洗涤干净
我将穿上和你一样的新衣裳
我将收拾起所有残留的伤疤
跟随你的步伐卷曲，舒展，招摇

在山顶，你化为愤怒的龙腾
须眉的轮廓恣肆放荡
浑不知天际
忽尔为虎跃，凝一瞬于永恒
连长空亦为之窒息，乌黑的剪影
忽尔为群马奔腾而来，踢乱银河的星
忽又奔腾而去，只留璀璨点点
惹凡间波光粼粼

在原野，你是风的痕迹，一丝一绺
刻画草的青，草的黄，野花的缤纷
古树恒绿的传说和守望
你是天的年轮，地的片段
是牛羊的投影和牧歌的回响

在天涯，在海角，展开你多彩的旌旗
以你最神秘的唇语，变幻无穷
托出海市蜃楼
以你最多变的姿态，模糊了春夏秋冬
只给太阳月亮留出短暂的交接空白

在日出的清晨
你念着层层迭迭的谶语
预示所有故事的结局
生与灭
聚与散
兴与亡
不曾说破，说不破的宿命与轮回
你看着光阴周而复始

在雨后的黄昏
你挂出最美丽的彩虹
赐每一张年轻或者衰老，幼稚或者成熟的脸以梦
哀伤和希望一起缓缓流淌
你与众生一起歌唱
你和诸神一起沉默

而在我眼里，你只是一种流浪
在不认识的人群中穿过
走向另一边不认识的人群
或是陌生的森林，河流，高山，草原
所有陌生的角落，都是我们暂时的栖息地
尔后，我们继续流浪啊
流浪

    带我去飞舞吧，飞舞啊，云中君
    或你竟是飞舞的

在冀洲的上空，人们将看到一股白烟
自中原的心脏而起
落雪的时候花忽然开了
血样的红，连根茎都红得透亮
每座城池的重门将无风自开
空落落的，空城将有一道闪电划过

没有人真的能够看见白鹭
那些石壁都在说谎
真的，忘了是谁蘸自己的泪水
一次次刻画出白鹭的羽毛
一次次记录飞舞的过程

还有火光冲起来的样子，声音
燃烧后的灰烬分不清是兽骨还是人骨
逐渐清晰的是某种叫喊
那些诗句都是真的
真的，当你飞舞起来，所有的对白
都只能用诗歌来表达

并随着你的节奏舞蹈
在一棵棵大树被砍倒以后
在一坛坛老酒被砸烂以后
在一双双眼睛被饥饿以后
这是人类唯一能够跟随你的方式

你无处不在，这是你的九洲，你的四海
拿了去吧，那些顶礼膜拜
都拿了去吧，那些虔诚的祈祷祭祀
还有这喊叫和唱词
镶在你的衣袂，嵌在你的发梢
作你飞舞的点缀和佐证

你无处不在，这是你的九天，你的四方
目光所及，心思所至
都有你飞舞的光芒，翱翔的欢畅
地上堆满石器
一根长长的绳结满语言的花

来不及等待花开，来不及
换上我崭新的草鞋，束好长发
一支轻飘飘的羽
我认出那是白鹭，你的使者
我是你最虔诚的追随者
我用微笑和死亡来回应你的召唤

所幸我一无所有，并且无所知觉
是不是，那一粒落在凡间的尘埃就是我
是不是，那一个断送在俗世的故事
必须由我来讲完
必须攀附长满刺的老藤，才能走过去

有毒的刺啊，深深刺进我的血肉之躯
在骨头表面施放它的毒液
丑陋的秃鹫和贪婪的老鼠在串联
还有密密麻麻的蝼蚁
它们合谋我即将冰冷的骸骨

但我终于飞舞，这是最忠实于你的选择
如同忠实于生命的本来
我知道你是没有骨血的，那么
我就舍弃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
随你，随一场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
飞舞吧

    带我去降落吧，降落啊，云中君
    或你竟是降落的

而或你竟是孤清的
在无星无月的夜
阴冷的天庭缓缓关上门
落花无人知，亦无人扫，风起
念灭，从未开花的无名树生长出果子

而或你竟是寂寞的
托不住一根鸟羽，灿烂的背后总是黑暗
你打开的身体没有说话，哭泣，盟誓
是因为你太高太远还是我的眼已盲
除了最原始的感知
竟无法确定你的存在

而或你竟是沉重的，因了苍生
日日夜夜的祈告
婴儿的啼哭，男人的叹息
以及老者纵横如沟壑的泪
那一场因女人而点燃的烈火
三年未绝，三年啊，千里仟陌尽赤地

而或你终将是降落的
当身躯裹积足够沉重的尘埃
当魂灵累积足够寂寞的岁月
当眼睛铺积足够孤清的水滴
你的降落终将无可挽回

对苍生，你就是一场铺天盖地的苍生啊
从此，山峦丘壑填满欢歌
森林草原充满生机
江河湖海翻动不息的生命之波
所有能懂或不能懂的语言开始流传
并记录光明与黑暗，消灭与繁衍

而谁能懂得你的降落终将粉身碎骨啊
从高高在上的神祗，化做凡间的雨水
你抛弃了华丽的衣裳，俊美的脸孔
终归于不能入喉的深蓝
没有光亮的黑，冷得切肤，痛得彻骨啊

那么，请带了我去降落吧
只要能投入到你的怀抱，我不在乎
五百年的死灭后会不会有重生
就这么粉身碎骨吧
我不在乎，有没有谁会想起我的名字
或在梦里偶尔浮现出云的样子

慕云轻

第三章  湘君

应有三千尺吧，这碧潭
不然我兰桂的浆啊
怎么也触不到你的白衣，长发
应是九天倒流而化为这碧潭吧？不然
我的排箫啊
怎地就被一点一点的洇灭

水是粼粼
阳光是一个一个耀眼的尖角
向烟霭浩渺的天际传递着
眼波的流转
可是这单薄的沙洲啊，怎么承受
这温热的玉

（可是指印犹在么？
可是泪渍斑斑？）

我在洞庭深处，与年华相拥而泣
兰舟已覆
芙蓉已沉
湘君啊，若你不来
我的黄昏和黎明将没有界限
我的美丽和白发将一起凋零
这无边无际的洞庭啊
亦将枯竭

（可是成为我们的墓冢么？
可是怎不见你的白骨？）

你看一路的斑竹枝啊，湘君
能不能分辨哪一枝曾在我的耳际
哪一枝，贴过你采撷的香草
哪一枝留在季节的最后招摇着
等你，或是引你而来

你看一路斑斑的斑竹泪啊，湘君
湘君，你可知它们尽其一生
也做不了你的排箫我的兰舟
若你来时，请念一句它的名字
——汛期已过
我葬在湖光山色里
没有墓碑

慕云轻

第四章  湘夫人

我是只能活在你的梦里么

你的美丽在北岸降落
秋天的洞庭因此起了一阵风
我的哀愁啊，就随着白蘋随风而起
随风而远
（思公子兮未敢言！）

我梦见一匹马。它载来你的召唤
云开了
雾散了
所有的花都绽开了
香草铺满天空
你的手在我的手里呢
是白玉么
（思公子兮未敢言！）

但我变成了一只鱼
向着湖心深处
向着夜的深处
在黑暗中去寻你
我的时光因此变得黑暗，渺茫
哪一张荷叶是我的寄宿
今晚，或是最后

思公子兮未敢言！
阳光，原来是最远的距离
后退一步，影子就开始弥漫
只在边缘处
才能切割出一些敞亮来
你说，我将如何隐埋？

活在你的梦里么？
我是只能

慕云轻

第五章  大司命

躲在黑云背后
躲在飘风涷雨之后
你的飞翔和沉落都是最后的裁决
天门洞开
是新鲜的黎明？还是腐烂的黑夜？

是阴？还是阳？
清气一转间，就是生死的界限
你的衣裳在这临界点飘摇
缀满白色的花
而每一次别离啊
都有一朵花将凋零，枯萎
只留黑色的印记
（多象，眉间的一粒痣）

而每一次来临啊
都有一朵花迸放，招摇
而每一座青山啊
都有数不尽的悲伤从天降下
也都有数不尽的阳光在水面荡漾
长长短短的路
多象盘跟错节的那棵老桂树呢
（多象，你深浅的掌纹）

所以你的瞳孔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白色
满当当的苦难如此沉重
你的胸口始终有一道惊雷
在奔流
在作无声的呐喊
绝望的挣扎
——多象，一次漫长的分娩

谁唱着歌？在天门之外
在你的目力之外
分明有一道光冲天而起，杳无踪迹

慕云轻

第六章  少司命

是如此静美啊，你躺在彩虹里
暴风雨过后，人间万象在这里凝成一声啼哭
所有的纷争都停歇。秋兰春燕，被描进一幅安静的画面

荷花为衣，香草为带
一切都是崭新的。临风的歌者啊
你站在云端，请你把这新生的消息传递给划过九天的彗星

绿叶，素华，紫茎
哪一个是你美人的标志？
悲莫悲兮，乐莫乐兮！彩虹是忘情的唯一理由

你是如此静美啊。绕山而去的河流
流连天际的云霞，都因此而缠绕，温柔，疼惜
传说中的春暖花开，在你的目光里渐渐清晰，渐渐明亮起来

只在你抚弄长发时，隐隐
有轻愁飘过。种一枚红豆啊，满眼悲悯
你的长剑和燕巢都留不住彗星，以及满地泄落的淡淡月色

慕云轻

第七章  东君

来，吾爱，伸出双臂即是光明无边
黑暗之神已遁
启明星是宇宙最后的舞者
当你睁开眼睛，吾爱
但见香草铺满的天空
自东而西，都有马蹄轻灵灵的
回响。这天地、万物、生灵
从未如此美丽

还在哪一棵神木下整理你的衣裳
且洒下这桂花的酒，且迎风
且引弓——这一箭没处
再没阴霾、悲伤、黑暗
吾爱，且张开双臂
给自己一双翅翼
缀满笙箫，缀满音乐、舞蹈、诗歌
当你飞行，吾爱，我们都是
自己的神

来吧，吾爱，青天深处，那些
云中的鸟已亮起歌喉
山间的流水已串起脚印
这一路走去，没有人会孤单、彷徨、忧愁
面向东方，吾爱，你所有的呼唤
都有温暖的回答

慕云轻

第八章  河伯

化作昆仑，我的大好头颅啊
顶着天，立在地，巍然一片片森林
一片片山岗——
那是我的须发，我的眉目

奔泻的是我的血液啊
大风起兮
龙飞舞兮
我的心脏埋在深谷中
被激流浸泡，冲刷，日日夜夜

千万条鱼穿过我的身体
从这里出发，开始爱恨离别
开始生存死亡
开始日升月落，暮色苍茫

千万条路穿过我的身体
有的从此开始，有的在此结束
我黑色的心脏啊
怎么承担这一路的眼泪和叹息
还有美人远去的身影

只身向东。我与暮色同在
水声是最动人的音乐啊
一曲天涯
家，在哪个方向？
而我的归宿，是不是只能破碎不堪

鱼生于水，亦死于水
河流呢？死在发源还是归航？
这江山无边，这风月无边
都从我的生命中来
复归于我的生命中去啊

慕云轻

第九章  山鬼

看不见你的背
在幽深的竹林里，我只听得猿声
凄凄。然后是一场雨
从天明到黄昏的点点滴滴
和落木萧萧

看不见你窈窕的身姿
饮一口冰凉的山泉，我只听得雷声
滚滚。静穆的松柏
从年头站到年尾
从路的这头站到路的那头
风吹冷冽

山何高兮云何深
那些曾缀满你腰间的芳草啊
原来芳华只是刹那
若不见你
我怎敢老去

蜿蜒的是山路
纠缠的是葛藤
弯曲如愁肠。你在哪端梳理容颜
然后在不经意间手指轻弹
象并拢一丝白发
可你如何知道：那是我多么认真寻觅的
多么美好的年华

忘了吗？交错的目光和指节
你带笑的眸
浅绿的裙
都因这一场雨而隐没
磊石成愁，叠压在每一个山的入口

慕云轻

第十章  国殇

以这残酷的荒原为墓冢吧
陪伴着我的，还有吴戈，长剑，秦弓
让鲜血从厚厚的犀甲中流出吧
每一滴，都要渗透到最深的土壤
每一滴，都要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把我的头放在昆仑山顶
让我枕着残月
把我的眼睛扔进黄河
我要再看看这无限江山
再把我的躯体抛在莽原吧
不管秃鹫还是蝼蚁
让我一点点消失，一点点毁灭

但我的灵魂不灭。即使旌旗蔽日
即使血流成河
即使尸骨累累
它还在呐喊，在厮杀，在沸腾
——来吧！
再擂起战鼓
再燃起火焰
再催动烈马
再死一回

天威愤怒吧
河山变色吧
没有回头的路——出征
就只能接受死亡
死在他乡
身首分离

但我的魂魄没有离弃
这如画江山
生为人杰
死为鬼雄
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名字
你们看——天空里翻滚的黑云
是我，和我战士在作
最后的战斗

慕云轻

第十一章  礼魂

最后一次站在山巅
最后一次，让雨点象鼓点一样
敲打我的身体，灵魂
四季的花都在这一刻绽开
芳菲满堂

解下长剑
解下峨冠博带
随风而去吧——总会有一方乐土
没有战乱，疾苦，饥荒
总会有一条美丽的鱼
金色的，负我而去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我将与诸神一起醒来
临风而歌
临风而舞
那时，我将永生

慕云轻

献诗

似乎还遗落了什么
在歌唱的最后，我的泪水
已被历史的风烟吹干
天地茫茫
而你只是一个孤独的歌者

翻遍所有的书，都找不出你的样子来
但我知道你连骨头都是青铜炼就的
就连叹息的曳音
都能穿越千年
洞天裂地
而你只是一个孤独的
歌者

淡月咏梅

慢慢品读，静静欣赏。

慕云轻

谁挂这么高啊，想摔S慕云噢：（

这一组取自屈原的九歌，加了序诗和献诗。断断续续有一年多的时间才完成，所以中间的“气”不够连续，最后的模样也完全不是当初想要的样子。尤其不满意的是河伯、国殇、云中君、大司命等几个。

南草萋萋

我只能欣赏了。。。。。回复是没这水平了。

羊之羽

很长。。。。。。。。
看了前两首，《云中君》非常棒。这种浓郁、如同泼墨般的叙述——应是倾诉，倘若没有足够的心力支撑，实是难以完成，读来有种被大雨浇淋的感觉，很好。
其余还没看。不过，仅凭《云中君》，此帖亦足以精之。由于有版主先已置顶，我视同认为同意：P因此精之。

水凝凝

问好慕云。很好的文字。很赞同羊版的回复。好文当推荐。

发粪涂墙

顶顶顶顶顶

香如故

好文字 待俺慢慢品尝{:5_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