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030散文——冬月十七

小楼蠢鱼

一
清晨起来，阳光很好。
昨夜里的一场大风，把房屋后面榆钱树上的枯叶，全部吹落了下来，院子里，平台上，房屋顶，洗衣台，到处都飘落着枯黄易碎的叶子，扫帚从她们的身体上走过去，嚓嚓作响。
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脚上的小牛皮长靴，嗒嗒嗒的在阶梯上沉默着上下。
怀里抱着冥纸，鞭炮，牛奶，糖果。
招来的摩托车，停在街道旁边，她帮着师父，把东西一一捎在车后座上，弄觅以后，转过身来，问站在她身后的女子：要不，你先跟车下去吧，在二舅家等我们，我们走路随后就下来。
女子摇摇头，最后，她们都决定走路下去。
她走在前面，她和他跟在后面，穿过重新改建过的街道，从小巷子里穿出去，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而下。
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日子，她没有回来，小雨淅沥，她和他也走在这条小路上，随行的还有更多的亲人，她们从这条路一直下去，路过一个小叉路口时，大舅妈重重的摔了下去，脚骨断裂，在家修养了大半年。
她说，她不喜欢她到她的身边去，所以推了她一下。
她想起她说这话时，眼神里的无奈疼痛，还夹杂着一些微微的恨意。
她爱极了她，便也恨极了不爱她，对她百般为难的大舅妈。
她的宽厚，包容，在那一刻，都收藏了起来，她回过头去，看见她，从青石路上缓慢而下，微胖的身体，剪着薄而轻爽的短发，面容已显苍老，看见她站立，就赶紧问她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喝点水？还能紧持不？
又回过头对他微笑：说现在的人，真不行，这一点累，也受不了啦。
她不曾言语，从清早起来，便极之沉默。
她想起小时候，她带她第一次走这条道时，冬日，阳光明媚，山上的草都枯了下来，偶然绽放的小野花和蒲公英，让她来回奔跑快乐，扬着脸在风中，吹飞那些小小的雨伞。
她看着她微笑，裹着的小脚，轻快的前行，她累了时，就蜷伏在她的背蒌里，眯缝着眼，仰看天上的云朵，山峦起伏的线条，会要她摘她看中的小野花，插在背蒌和头发上。
她随身带的布兜里，会摸出糖果，水煮包子，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块饼干。
走到小叉口时，她站着，有些陌生这些熟悉的叉道，她转过身来，问她，走那条路？
她赶到前面来，给她指那块让大舅妈躺了大半年的小石头，小小的，鸡蛋大的一块石头，滚立在路边的土路里，上下是油滑青苔的圆石路。
她说，有时候不信，也要信，你看，这上下路都不好走，偏偏她在这条好走的路上摔得那么狠，所以，人孝天看见，别做亏心事。
她沉默的跨过，她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上来，阻止大舅妈，但她那样温柔，那样恬静，那样宽容，她会伸出手指来么？
快要到时，她们会合了，一路人，聚得那样齐，那样整，各自交谈着一些有的无的，各自的生活。
谁也不曾交流，对她的怀念，对她的想念，对她的记忆。
她只沉默着，转弯，转弯，那条清澈的小河，已展现在眼前。
一条斜斜向上的小道，记忆中的房屋都已成废墟，两排整齐的土坟包展现在眼前，黑色大理石上刻着她的生平，她走过去，手指梳理过那些已然疯长起来的荒草，她沉默着站立在那里，闭上眼睛，看见她又坐起来，交缠双手，眯缝着眼睛，在阳光下低头微笑。

二
她想起那一年，大雪。
少见的大雪，铺天盖地，她们站在院子里，对着花台上集着厚厚积雪的景观树站立着照像。她搓着手，也兴志勃勃的参与了进来，小脚在羊毛皮鞋里，小心盈盈的前行。
洁白的景致里，她穿一件暗红印花唐装，小小的身子，微微驼起的背，脸上像一朵盛开的花一般，抿着嘴，一本正经的站立在雪中。
饭后，她们打扫卫生，准备食物，她一下子固执起来。
她要回去，回她冰冷而黑暗的小屋。怎么留怎么劝也不行，以至于她对她生起气来，她说：要走您就走，马上走。
她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走时嘴里还念念叨叨，过年了，谁要来拜年，谁要来看她，她远在新疆的儿子，会打电话给她。
她笑咪咪的，拿着她的拐杖，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去。
她站在阳台，撩起窗帘，看她瘦小的身子，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执意的前行。
风呼呼的，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帽子上，她只管埋着头，向前行走。
她终于不忍，跑下楼就去追她。
白茫茫的世界里，已然没有了她的身影。
她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了几圈，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终于，她扛着一鼓鼓的袋子回来了，她站在她的门口，跺着脚，急切的训斥她：这么大雪，您去那了？找也找不着，都快急死人了。
她呵呵的笑着，放下袋子，打开门，嘴里一个劲的心疼：“找我干啥子？我又不是不效得路，这么冷的天，冻着了吧，赶紧进来，我给你烧个火烤烤。”
她才看见，她放下的袋子里，一袋子都是木头刨花，她走了这两月，屋子里早没有了引火的燃料。
她赶紧帮她把火升起来，呛人的烟雾，迷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她让她坐在风口，在风里咳嗽着一个劲的说，别站过来，这里有烟，等燃起来就好了。又赶紧给她拿她刚在外面买的糖果，从衣服兜里掏出用手啪层层包着的纸币，抽出十张绽新的十元纸票，往她手里塞。
口里直说，现在就把压岁钱给她发了，这是银行刚换的新票。
她此刻看着她，她躺在泥土之下，身上全是长得高而茂盛的草，整齐的块石垒着的坟台，上面刻着她的后代，她的名字，是错的。
但她不知道，她知道，她叫出来的那个音，就是她的名字。

三
亲人在家的，都到齐了。
大舅一膝就跪了下去，潮湿的，雾气腾腾的草，瞬间打湿了他的裤子，裤脚处，粘上了许多草的种子。
她手里握着一大把的香，身旁站着她的妈妈，她的女儿，红红的眼圈，低低的无声的饮泣。
香烟飘散开来，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大舅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她，告知她在世的儿女子孙，平安静好，兄友弟恭，妹贤子孝。
她沉默的，一柱一柱的递过香去。
她的父亲，一杯一杯的添酒，煮好的水饭，洒在她的坟头，她生平喜欢吃的水果糕点，一一摆在她的面前。
她仿佛又看见她，没有牙齿的嘴巴，蠕动着吃食，细致专注。
她没有对她说，她对她的想念，那样的深，那样的极。
她只是恭敬的，虔诚的跪下去，她给她磕头，告诉她，她看她来了，她把那些冥钱每一张都烧化，漫天飞舞，风卷起来又落下去。
鞭炮声响，她转过身，又一次离开。
像来时一样，她走在最前面，来的迫切和去的匆促，她怕她，看见她眼中的泪，再也抑制不住。
她想说，她不想念她，她想就这样偎在她的坟头，陪着她一起晒晒这冬日里的阳光。
但她只是离开，寻常的离开。
像每一次她离开时，都不回头看她依门而立的身影，不停的向她张望。
这一天，是她离开的第730个日子，像纸一样薄的一叠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