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六七岁时,我就知道一个人死了要有个坟来埋的。娘叹着气说:谁死了,哪天出殡,哪天去埋。俗话说入土为安,这也是人家出殡跟着娘去才知道的,整个过程记不详尽,小孩子也觉到死亡是一种无奈。
一清早就开始放炮,声音直指上苍,烟火味也随即散开来,像是为了让死去的人去黄泉路上不寂寞吧。孝子摔过碗儿,一群穿孝衣的人就呜咽着跟着上路了,一班吹着响器儿的人在前面开道。呜咽的曲调,许多的白纸钱在队伍后面高高的撒了再落下来,连土道儿上的尘土也带了悲戚的味道。长长的土道上走着一行人,亲戚、朋友、乡里乡亲,基本都是熟识的,所以小孩子也不怕,即便大人说到什么阎王小鬼的,小孩子吓一下一会就忘了,不往深层次方面探究。等到了坟地,那早有人等着了,那个坟挖得蛮深。一番不懂的顺序后,那死去的人的棺材(一般杨柳木多,有刷漆的,有不刷的)便用绳子轻轻放入坑里,随即有人往里面填土;他的亲人们跪了一片,放声大哭,哀切切的不忍看(以后才知道里面有真哭,有假哭)。孝子们拉住绳子不叫埋,然而主事的老汉叫人拉住他们,很快,黄土将人埋住又拱起个圆锥形的坟堆儿。放上祭拜的食物,烧过纸钱、纸具,坟堆上就剩下孤零零的花圈了,那些纸灰儿也不知被风吹去哪里了。之后大家往回走,不能回头瞅,也不能说一句话,这叫“死人不走回头路”,走到家门口就可以了。然后才是在院子里摆席,款待大家伙。
乡野间,经常遇到一个孤单的坟堆儿,白天无所谓,傍黑后就有些骇人。记得夏夜,我和大伯在浇地时,水渠里的水流着,忽然星光下遇见个坟堆,一不冷丁会吓一大跳,心怦怦个不停,我连忙躲到大伯身后,我怕鬼会附身,或把我拐走。大伯就把我抱起来,哄着我:“闺女,咱不怕!其实没有鬼啊!那都是吓唬人的。人死了,一了百了:埋进坟里,埋久了,除了一副骨架,什么都没有啦!”我似乎懂事地点点头。可白天我见了坟仍是远远地绕着走。
父亲去世时骨灰是放在火葬场下面的一个农村办的骨灰堂的。院子里种了柏树桃树,中间种些麦子玉米类的,是一个老大爷看着的。烧纸时去里面取骨灰盒,一排排架子上摆的全是,阴森森的有一股寒气,通常烧完我转身就离开了。05年夏天我和娘去辉县凤凰台那边墓园去看,共去了两次,娘到底挑个便宜的地势低一点的位置。没想到一年后娘真的葬在这里了。那是个清冷的初秋,在火葬场烧完纸,就去那个骨灰堂取回爹的骨灰,一同葬在那里。打开大理石的口,那是个不大的坑,将两个骨灰盒放进去,还有一直陪着爹的两个童男童女,一盒烟一瓶酒,还有两个表姐为娘挑的那个金光闪闪的摇钱树,树形不小,上面有凤凰,还有亮闪闪的枝叶;当那块大理石板砌上,这一切就隔开了,那个坟墓就彻底成了黑暗的一端,幸福的相守的一端,人生的归宿也便是这样了。那个时刻我泪流满面,我陪了一年生病的娘这样离去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爱自己的双亲。虽然我没张口说过一个爱字,往往显得太过庄重,我说不出来,包括爱情。坟墓埋进去了肢体,把怀念给了活着的亲人。那方寸之地,黑暗,狭窄潮湿,安静。周围的草树也是静的,即便风吹过也是轻轻的,恐怕打扰里面的人。其实去上坟,最怕的就是春天,桃花开着,油菜花开得正盛时候,反而会比秋天的感伤还多。因为你烧完了纸,墓园外是这样粉红和黄灿的美丽,而爹娘却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每当汽车往回开,我也不掉泪,心却皱巴巴的,无比难受。
我还未出生奶奶就死了(之前二十几年爷爷也早过世),心里盼望的那份宠爱也从未有。娘说奶奶这不好那不好,我嘴上不吭,心里却护着她老人家。没人和我说过她的坟地在哪,内心里却无限怀念他们,连着血脉。后来才知道文革时坟头都被平了。还有亲爱的姥姥,一辈子也那么可怜,因为我在河南,我也没去过她的坟,只在烧纸时念叨他们几句,算是我的心愿了。
三十岁后喜欢看考古节目,墓葬的形制规模陪葬品大致也知道了一些,所谓王侯将相平民百姓最终都是一把黄土埋身啊,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也就是坟墓给生命的最终结语:大地,永远是我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