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 花

抱琴半醉

                         鲜              花

     （一）

    鲜花出生在远近闻名的桃花湾。桃花湾因盛产美若桃花般亮丽女子而美名远扬。鲜花在桃花湾也小有名气，不过，她的名气不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因为她的残缺、她的命运多舛。

鲜花出生在桃花湾一个清贫而和睦的小家庭里，父母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在她前面有一个三岁的哥哥，虎头虎脑，活蹦乱跳。鲜花的降临为她父母凑成一个“好”字，一家人欣喜异常，待她如绝世珍宝。据桃花湾的一个女老师形容，鲜花出生时五官不算十分漂亮但是特别水灵，小脸蛋嫩的似是掐的出水来，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宛若凝固流光溢彩熠熠生光，用桃花湾的土俗话说“好一对猫眼眼”。因此，她的名字不似桃花湾别的姑娘不是荷花就是杏花不是牡丹就是芍药，她的名字代表着世间所有花儿最朴素亦最炫烂的美的时刻——“鲜”，她的父亲帮她取名鲜花。

可惜，鲜花享受的幸福时光并不长久，在她还不懂得幸与不幸时，就已结束。或许，这对她来说现实还不算太残酷。在她不到两岁的那个冬天，一场大火烧毁了她家简陋的房子带走了她年轻的父亲，这些，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不能承受的灾难，但是，对于小鲜花来说，这些伤痛还不是最直接的，那场猛烈的大火还漫延到了幼小的鲜花身上，她的半边头发烧没了，她的左手再也伸不直。后来的鲜花告诉我说，如果是再晚几年发生那一切，她也会随着父亲去了。可是，当时的她，不到两岁，她用她的懵懂无知坚强地接受了所有的伤痛。所幸，鲜花的母亲也顽强地坚持了下来，母爱真伟大。

那是个还不能温饱的年代，鲜花的烧伤根本没得到治疗，那些水泡那些溃烂的皮肤半年多才慢慢愈合，幸亏，那是个冬天接着是春天，幸亏，那时的气温没有现在这样闷热。慢慢地，小鲜花在桃花湾无知幼童高喊的“疤子”“瘸子”声中长大。

（二）

在见到鲜花之前，我对她闻名已久。在小学无数次的竞赛考试之后，我的任课老师都会不无遗憾地告诉我“李默，第一名被桃花湾的鲜花夺走了，你屈居第二”，听多了，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慢慢地，也倔强地恨上了这朵花。

第一次见到鲜花是初一新学期开学后不久，上学的路上。

那时的我们，方圆十里八九十村的同龄人都在乡上唯一的中学念书，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都得靠自己双脚走路去学校。那时候，村与村之间根本不通公路，唯一一条七绕八转通到镇上的乡间马路也是三米一坑五米一洞，坑坑洼洼不比田间小路好多少。在我们这南方山村，春雨连绵，冬雨不断，不足尺宽的乡间泥泞小路在清晨傍晚尤其走的艰难，初中三年，每学期我都得摔上几跤，想想，我也算是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好汉。

那时候，姆妈总是天微微亮就起床给我准备早饭，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叫我起床，如若下雨落雪，姆妈还得起的更早些，否则我就得迟到。我是好学生，我从不迟到，我有一个好姆妈。这让我引以为傲。没想到有个人比我更值得骄傲，那就是鲜花。经常，她比我更早到校。

遇到鲜花是三月一个春暖花开的早上。

那天，我比平时起的更早，前一天好不容易从同学处抢来的安徒生童话还有大半没看完呢，我得在上学路上多看些。别笑话我，那时候，一本童话书对乡间的我们来说算得上稀世奇珍了，没几家有多余的钱来给孩子买课外书的。因为连着晴了七八天，乡间小路上粘乎乎的污泥都被春日暖阳晒干了，虽有朝露浸润，倒还干爽。路边郁郁草丛中，如水晶般亮泽露珠把乡间寻常野草衬托的苍翠欲滴，煞是好看。伴着虫鸣鸟唱，我一路看的欢畅。不知走到哪了，突然，身后一个轻轻的声音把我从丑小鸭的恶梦中拉回。

“走路看书对眼睛不好。”

回头，吓了一跳，世上怎么有这么可怖的人：高，瘦，薄薄的头发铺在头上居然盖不住左脑皱折的砖红头皮，左边的耳朵已经看不出耳廓，小小的一块纠结在耳洞周围，烧伤的皮肤从左前额到眉角到左脸侧，象被晒干的泥泞小路，狰狞可怕。我真的吓住了，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已经惊骇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慢慢回过神来，那个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等我到了学校才打听到，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卡西莫多就是鲜花，桃花湾里有名的疤子鲜花。那个让我恨了好几年总让我坐不上第一宝座的鲜花居然这副面容，在得知她身份的那一刻，我释然了。苍天啊，原谅我。

后来，我们偶尔还是会在上学路上遇到，我总还是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只是，那声轻轻的“走路看书对眼睛不好”再也没在我身后响起。我的成绩依然好，我依然参加各种竞赛，大大小小的奖项荣誉得了不少。虽然一个人的名字总是排在我的前面，但是，我已经不再饱含敌意了，我不再把当她作我的对手，甚至，在一些我觉得不重要但我尤其善长的比赛里，我会故意空下几题。上帝对我已经足够恩慈，赐我严父慈母，赐我聪明才智，尽管我长相一般，但这不是缺憾，我健全健康。感谢上苍。

（三）

再和鲜花有交集是在高中。因为没有被自己心宜的中专学校录取，也因为我们这一界第一批国家不再分配工作，我最终选择了高中，一所省重点，学校在市区。我要开始住校。

见到鲜花是在校宿舍。

没想到她也升高中，而且会和我读同一个学校还住同一个宿舍。有些诧异，她不是一直努力报师范的吗，怎么会升高中呢？后来，在一次和鲜花初中班主任老师街头偶遇中才终于知道，选择高中，她是逼不得已，她被师范学校拒收了，因为她的残疾。好可恨。

当时，虽然疑惑，但我还是很友好地对她笑了笑，也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了她。她还是比我高一头，依然瘦，头发比三年前略多些且长了，用黑色皮筋扎住自左肩斜垂到前胸，左脑砖红的头皮不再那么暴露无遗了，纠结的耳廓也能稍被遮挡住，没有那么骇人了。九月天，她依然穿着长袖，左手拳头藏在衣袖里，很自然地端在小腹上。听初中同学说过，她的左手也烧伤了，手指头都粘到一块焦成拳头，前臂和上肢也伸不直，想来是真的了。

虽然同班同寝，我也没有和鲜花亲厚起来。到了这里，图书馆藏书多了，我的闲余时间大多都消磨在那里。而鲜花，她应该是更努力的学习了，每天，她都是最早起床去自习的，也是最晚从教室回来，就连吃饭，她的手里也捧着书。尽管如此，鲜花的成绩不如初中突出了，在这个集聚全市精英学生的重点学校里，不是努力就能超越别人的。也许是更大的学习压力，鲜花慢慢地更瘦了，单薄的一张纸似的，一口气就能吹走。她的神情也日渐抑郁。

高二的下学期，新年后开学，鲜花再也没有回到宿舍。她因病休学了。偶尔周末回家，能辗转听到她的消息。我们院里有一小伙子娶了个桃花湾的媳妇。据说，她是因为左眼视力急骤下降有视网膜脱落现象而休学，所幸，治疗还算及时，并不致盲。后来，听说她到一个职业培训学校学习初级计算机，出来后在市残协的帮助下开了个小打字店，再后来我到外地求学上班，慢慢地就没了她的消息。

（四）

再见到鲜花是在10年后的手术台上，急诊室的手术台，她宫外孕大流血被120送进了我就职的医院。

鲜花被推进急诊室时已经不省人事了。躺在手术台上的她面色苍白，不太光洁的额头上布满冷汗，头发零乱地披散开来，左脑原本砖红的头皮也苍白地裸露在外，她的左手还摆在小腹上，只是那如鸡爪般的拳头不再被藏到袖下，有些厥逆。她的血压下降的快，低的厉害，脉象沉细而弱，居然是这般孱弱模样。看到这样的她，我的手，不自主地颤抖，差点握不住手术刀。因为是输卵管间质部妊娠，病变厉害，我不得不对她进行了全子宫切除术。10年后再见，是我，是我生生剥夺了她当母亲的权力。苍天，原谅我。

从医院回到家，我和姆妈说起了她，说起了桃花湾那朵可怜的花。姆妈说，她并没听说鲜花嫁人了，只是听说鲜花她姆妈一直在到处托人给她做媒，说她们家对男方条件要求挺高的，不是嫌人家身高不够就是挑人家读书不多，尤其这几年，鲜花哥哥做生意发了财以后，活怕人家是图他们家钱财去了，对男方试探的有点让人受不了。据说，前两年热闹了好一段时间后，桃花湾附近十里八乡的媒婆都不大愿意带人上她家门了。

“虽说她家有点钱，可也不看她个人条件怎么样，人家不挑她就好了，她还挑人家，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真让她姆妈操心。”姆妈叹息，旋又把矛头指向我“你啊，你也快三十了，你也没让我省过心！”

姆妈又得唠叨我了。嫁人，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在不一样吃穿不愁吗？真是的，是男人就可以嫁吗？

去了住院部，知道鲜花住的是单人病房，由此可见，她哥哥的生意做的应该不错。当我推开她的病房门时，她正躺着输液。只见她望着天花板，似是发呆，暗淡的眸子里没有神彩。以为只是例行的医生查房，她对我礼貌地笑了笑，她没有认出我来。10年，我也改变了很多，不再那么纤弱娇柔，看惯生老病死，表情亦麻木许多，一到医院，职业化的笑就挂到脸上，她没认出我来，真的正常。

我看了看她输液的右手，如青花瓷般，欠了血色。她还是那么瘦，单薄的如同一口气就能吹走。她的头发很好的梳栊在一起，左脑沟折般砖红头皮及耳廓都被头发很好的遮挡起来，不特别注意，不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在她床侧的椅子上坐下来，笑看着她。她似有些讶异，旋即，她也笑了，尽管嘴角上扬的有点僵涩。她看到了我的胸牌，她记起了我。

“李默。”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微欣然。“我不知道你在这医院工作。”

这很正常，因为，我回到这城市还不久；因为，我是从另一个城市落荒而逃回到这里疗伤。

我和她谈起了过往，幼时那些痴狂。我们说起晨曦下的朝露消散我们聊起夕阳弥漫中暮归的老牛还有读书晚归的同伴；她笑话我书呆子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好几次摔倒在泥泞田梗下，我感慨自己如何努力总赶不上她，成绩还有到校迟早……

即便说到这些她嘴角略微上扬，但眼眸里黯然不散。

（五）

鲜花的身体恢复的并不快，毕竟她也算是高龄孕妇了。在她的病历卡上写着32岁，原来，她要比我大好几岁呢。

鲜花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每天，只要上班，我都会抽空去病房和她聊会天。鲜花的姆妈、哥嫂每天都有来看他，只是，那个让她住院的男子一直没有出现过。可恶的人，恨的我牙痒痒，果然，负心人都一样。我从没问过鲜花，也不见她家人提起，只是，鲜花姆妈来看她时总不自觉叹气，小心翼翼看鲜花脸色，欲说还休模样让人不忍多看。

鲜花出院后，我们时常见面。一开始是鲜花哥哥拜托我多陪她聊聊天说说话，后来，我也习惯了在下班后电话她。我们总是去她哥开的饭店蹭饭，她让厨房帮我们准备春笋炒肉香椿煎蛋，这些，都是我们初中时经常带去学校吃的家常菜；她带我去休闲吧喝茶，休闲吧也是她哥开的。店里有昂贵的好茶，她从来不用，每次都是从一小陶瓷罐里舀黑黑的茶叶泡给我喝，微涩后回甘，有淡淡的香。她告诉我说，这是她在桃花湾的后山上采的明前茶，自己烘婄出来的，她特别爱喝。

和鲜花处的久了，慢慢的，她这10年的经历也有了轮廓：她说她的经历乏善可陈，只是，感情曲折太磨人。每个女人都吃感情的苦，也只计较感情上吃苦，有人守得云开苦尽甘来，有人苦求不得翻了深山又入泥泽。鲜花尤其如此。

鲜花的初恋发生在她就读的职业培训学校，对方是她的校友，我们暂且叫他小A。小A长的清秀单薄，因为家境贫寒而辍学，他与广东一模具厂签约由模具厂送他到这培训学校来学模具设计的，为期六个月。鲜花就在那时候认识他。因为左手的缘故，鲜花学习打字的速度比一般同学慢，因此，她比班上的同学都勤力，每天晚上别的同学都出去玩了，她却到机房去练习。在机房里，鲜花每天都能看到小A。每天，两个人各坐一个角落各学各的离开时谁也不理谁，不记得是哪一天，鲜花离开机房后无意中发现小A跟在她后面，一直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后才转回自己的宿舍。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着，直到小A学习期满离开了培训学校。小A离开后，鲜花很失落，计算机房她坐不住了，每天晚上就来来回回徘徊在机房到宿舍的路上，直至夜深。

小A去了广州后，给鲜花来过几封信，可是鲜花从来没有回过。后来，她离开学校，从此她就失去了他的音讯。

提起这段清涩时，鲜花说她很后悔，怎么就鼓不起勇气和他说话呢，哪怕不告白，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啊，也不知道那个单瘦的男孩子声音是否清脆。

从职业培训学校回来后，鲜花在家待了几个月，不久，在市残协的帮助下，和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子开了家小打字复印店，那时的打字店收入还可以，加上有残协的帮助，她们那个小店生意算是红火了。鲜花象正常人有了收入以后，她家，开始有媒婆上门。那时的鲜花有22了吧，而我，那年，刚刚到异地求学。

22岁的鲜花，在当时的桃花湾已经是正经八百的剩女了。桃花湾的姑娘家，一般初中毕业后就会有媒婆上门，不两年就开始嫁人生儿育女。鲜花，是桃花湾的异数，一是因为鲜花自身的原因，二是，鲜花家家庭条件太差。

虽然鲜花已经象正常人一样自食其力了，可是，媒婆介绍的相亲对象并没有因为她的收入比桃花湾的姑娘高而优秀些，她，面对的，依然是别的姑娘挑拣剩下的，不是智力有问题就是身体有残疾，倘若身体智力没问题，那么肯定是老的可以给她做爹的穷杆子。在别人眼里，就算她鲜花再出类拔萃，她也不配有正常人的婚姻，更别提爱情。缘份薄凉如水。

在年轻的鲜花意识里，她和桃花湾的姑娘一样自食其力，甚至比她们还优秀，她们嫁汉靠夫养，而她，她甚至有能力养汉，为什么她不能拥有正常的爱情婚姻？鲜花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蹉跎经年。

我知道鲜花期待爱情，可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佳偶天成的又有几对？有情无情都成怨偶。深深叹息。

在QQ聊天盛极一时成就许多亲密爱人那会，鲜花也陷入一段网恋，她说她爱的昏天暗地，每天守在打字店的电脑前没日没夜，只为陪着她爱的人聊天游戏，鲜花称他小B。小B是鲜花在联室里认识，她说，最开始注意到小B是因为他和联室里的人斗联，他反应奇快，能以一敌三，对联作的居然还很不错，不时有精彩对子博得联友喝彩。为了引起小B的注意，她买了好多书学习对联知识，还把小B在联室的对联都临屏保存了下来，她恶补了近两个月对联知识，才敢混在联友里和小B斗联，偶尔还会恶作剧的用他对过的联对他的联，这样心机费尽，才让小B成为她的好友。后来，她跟他混迹各个文学论坛，耗时10个月，她和小B在网络里成了神仙眷侣。这样的热恋持续了13个月，在拒绝小B无数次强烈要求见面的情况下，鲜花发了张照片给他要他自己决定是否继续，结果他在她的网络里消失了。

鲜花给我说起这段网恋时，表情美好，甚至有点神采飞扬的意思，只是最后说起小B的消失时略有遗憾还有感激，丝毫听不出怨囿来。鲜花说，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尽管两人天各一方网络两端；她保存着他们的聊天记录，她把他们的手机短信列印出来，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现在依然是她夜不能寐时不可或缺的良伴。

都说开始新的恋情是治疗失恋的最好方案，鲜花在追念过往美好时不自觉又陷入另一场网恋，她一次次全身心投入飞蛾扑火，结果当然还是伤，没人爱她已经逝去的容颜。鲜花对网恋上了瘾，饮鸩止渴，直到网骗大军汹涌而出，她被骗了钱财失了身。我不敢想象她当时受到的伤，那样真诚地付出却收获欺骗……

但鲜花却不那么介怀了，真的。她说“唯人自招”时语气淡淡的，好象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又不觉得惊讶了，不管哪种感情，结束的、纠结的，都是伤。我回来了又怎么样，放不下，终成魔。李默，你的千疮百孔并不比她好一些。

当鲜花的小侄儿帮她吹熄生日蜡烛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30了。都30了，鲜花终于决定远离暧昧活的现实些，她戒了网，手机也停掉了。鲜花住回了桃花湾。自从鲜花在城里开了打字店就很少回到桃花湾了，后来，哥哥的饭店开张，一家人搬了出来，她就没回去过。有几次，她姆妈气她沉迷网络拒绝相亲也住回桃花湾过，只是都被她哥哥嫂嫂接回来了。

回到桃花湾的鲜花又开始相亲了，她不再拒绝湾里乡邻们对她的好意，那些曾经叫她“疤子”戏弄她孤僻她的儿伴都已经成家了，尤其是，当她在回桃花湾的车上遇到她拒绝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一家四口回城时的幸福场景时，她后悔了，她说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当时，鲜花的打字店生意刚好起来，她被姆妈叫回去相亲，姆妈说对方也在学打字，家里条件还可以，要她回去看看。当她回去看到跟在媒婆后面的相亲对象时

，她转身进了屋，她对跟进来的姆妈说对方太矮了担心将来生下的孩子和他一样就糟了。而这次她看到自己的担心并没有变成现实，那对矮夫妻七八岁的女儿都快到她肩头了，比一般的同龄女孩还略高些。她笑自己太矫情。看到那双小孩儿调皮捣蛋地围着大人转，她心动了，她也想要这么双儿女，她想结婚了。

（六）

以鲜花的结婚欲望作前提，在鲜花姆妈许以重利的诱惑下，桃花湾的众多乡邻也加入了给鲜花介绍对象的大军，有全湾皆媒的架式。大伙热情高涨，今天张家大妈拿着照片上门明天刘家阿婆直接把人给领进桃花湾了，一时之间，掀起了鲜花相亲的高潮。将近两个月时间，鲜花每天都有相亲，甚至有时还赶上下午场，这是桃花湾乃至我们整个县市难得一见的盛况，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近传奇。

或许因为鲜花家经济条件大好，再上门的媒婆介绍的相亲对象较之以前靠谱了些，虽然不是离婚的散偶的就是年龄大她许多的，但是，有明显生理缺陷的却是完全被筛选出去了。尽管鲜花急着想结婚，她还是不能接受由两个都不健全的人来组成家庭，她说她不用别人的残缺来提醒自己的残缺，更不希望自己的小孩从小就以“天残地缺”为美。这是她的底线。

面对众多可供选择对象，恨嫁的鲜花和鲜花姆妈高兴的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作为生意人的哥嫂并没有因为鲜花行情突然看涨而忘乎所以。在哥嫂的理智把关下，鲜花开始和小C约会了。在桃花湾朴实的乡邻面前十分注重形象，总是一副很温婉贤淑小家碧玉模样，其实，混迹网络与时俱进几年后，她骨子里是有点伪小资的。她不再把相亲说成相亲而是约会。

和小C最初几次的约会，小C不卑不亢的表现让鲜花十分满意，唯一遗憾的是，小C稍嫌木讷了些，是问一句答一句没问题就不吭声的主，鲜花感觉不到他想与之交往的诚意。鲜花劝自己少介怀多忍耐，毕竟，小C是众多相亲对象里相对出类拔萃的一个。小C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个子不高却不瘦弱，读过高中，有一份稳定的修车工作，小C一家在他们镇上口卑也不错，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唯一让鲜花一家不太如意的是小C离过婚，有过短暂的婚史，但这，也不是不能接受。就这样，鲜花和小C不盐不淡地持续交往了半年左右，双方家长都觉得火侯差不多了，决定为他们举行婚礼。

桃花湾的乡邻们听说了鲜花的婚讯，一个个都十分高兴，虽然遗憾不是自己保的媒得不到鲜花姆妈给的丰厚谢礼，但是，桃花湾的鲜花终于也有了归属，他们也都放了心。

鲜花和小C的婚礼中西接合隆重而浪漫，被桃花湾乃至许多参加婚礼的宾客津津乐道传为一时美谈。婚礼前一天，按照我们这习俗在鲜花娘家宴请，鲜花家的亲朋好友有事没事都来了，桃花湾嫁出去的闺女们也偕夫带子回到桃花湾，鲜花哥嫂把饭店大厨都带回来整整摆了30桌的酒席，鞭炮礼花放的震天响。婚礼当天，小C领着鲜花哥哥借来的10几辆好婚车把新娘子接回鲜花哥哥送给妹妹的新房，中午的喜宴在鲜花哥哥的饭店里举行，新郎新娘喝了交杯酒切了蛋糕，气氛热烈，十分圆满。

我在鲜花的家里，看了婚礼当天的录相。婚礼中的鲜花非常漂亮。鲜花的左手一直挽在西装革履的小C臂弯里，她手中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也没有鲜花的笑容那么炫烂夺目。化妆师的水平非常高，用了发套，在左脑上做了造型，砖红的头皮纠结的耳廓都被完美地掩饰住，镜头中的鲜花肤如雪发似墨星星眸子里满溢着幸福。

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半年，半年后，鲜花又回复了单身，她和小C和平分手。当时，许多人听到这消息都不解，说鲜花太能作了，简直不可理喻，小C条件那么好还要离婚，不是疯了就是病了。面对流言蜚语，鲜花只是沉默。鲜花的姆妈哥嫂也是费解，可是鲜花的一句话就得到了他们的谅解——我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条件不差的小C会选择鲜花，原来，看似健全的小C也是残缺的，而且是男人最不能容忍的缺陷。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男人最根本的幸福。

生命竟有这许多残缺。

（七）

离婚后的鲜花黯然神伤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挣扎着活过来了。她说，她太想要个孩子了。鲜花的哥哥有两个孩子，一双小人特别可爱，在那段昏天暗地里，如果没有没有那两小活宝陪她，她不一定能撑的过去，那是她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就算当初自己的左眼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曾让自己如此惶然。孩子是她唯一能看到的光亮。

这次，鲜花说什么也不让她姆妈兴师动众了，她自己悄悄去婚介征婚了。小D就是鲜花在婚介中心前的人行道上认识的。小D是鲜花生命中另一个劫数。

那是一个寻常的秋天，天有点暖洋洋地蓝。鲜花在婚介所前的人行道上徘徊踟躇，正在她犹豫要不要鼓足勇气进去时，她被一辆摩托车碰倒在地，摩托车上坐的就是小D。小D把伤了的鲜花送进了医院。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一来二往，鲜花对他有了点好感就瞒着家人和他同居了。

小D是外地人，在一家快递公司接送货。人高，还瘦，就是黑，话也少。鲜花也没太在意，她一心只想要个孩子，并不想嫁个男人与之共度一生。小D住进鲜花曾经的新房后，鲜花如贤妻一般侍候小D，好茶好水，热饭热汤，就连当初小C也没享受这样的待遇，可是，小D却不怎么热衷于制造小人儿，他只是抽烟，抽很多的烟。被动无果后，鲜花主动向小D摊牌了，鲜花提出只要怀孕就给小D五万，小D沉默半晌后答应了。

从此，爱烟如命的小D戒了烟，只是，越发的话少。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过着，直到春节临近，小D告诉鲜花他要回老家过年就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离开了。没过多久，鲜花发觉自己腹中有了小宝宝，她欣喜若狂。她打小D的电话，这是他们认识以来鲜花第一次主动电话他，可是，电话却没打通，关机了。鲜花有些失落，却并没有太放心上，因为她有宝宝了。

他或许也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鲜花如是说，语气怅惋。

鲜花知道有了宝宝后，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过着，她搬回了哥嫂家和姆妈一起住。当时，她只说了句“我怀孕了”就关门进了自己的卧室。鲜花的家人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消化了这个惊天消息并接受了鲜花的决定。可惜，上天并不怜惜这个苦命的女子，这个得之不易的宝宝并没有福气来到这个世上，并且，他还残忍地带走了他姆妈最后的希望。

我自私地没有把这个噩耗告诉鲜花。当我知道鲜花这些经历时，我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鲜花怕是再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八）

一年过去，时过境迁，鲜花也渐渐恢复了许多。鲜花的姆妈帮鲜花安排相亲的心又死灰复燃。连我姆妈也把鲜花的婚事放到了心上。

我有一个为期半年的短期进修，临走前，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关于小D的事情告诉了鲜花哥哥。我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但是，我真的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偶尔，我会和鲜花联络，电话中，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悲喜。临近我进修结束，鲜花哥哥电话我，说，他找到小D了，在邻市一个穷山沟里，肺癌晚期，身边有一个六七岁的女儿。他向我征求意见，要不要告诉鲜花。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是鲜花，我想象不出她知道小D的情况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进修回来后不久，小D被送进了我工作的医院，鲜花把他接过来的，鲜花的嫂嫂拍板把小D的情况告诉了她。他们的身边还跟着个瘦瘦小小看起来严重营养不良的小姑娘，估计是小D的女儿。小D瘦的不成人形，咳嗽剧烈，咯血，看片子胸腔有积液，而且癌细胞也早就扩散了。已经完全没了手术的必要，就算化疗也没多大用处，不过拖延他的生命，让他的痛苦更漫长罢了。不要怪我冷血，治不好的病与期拖着让病人受苦家人受累还真不如安乐死给大家一个痛快。

小D似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拒绝住院，鲜花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安心照料。不过，这种相守并没能持续多久，小D得到了鲜花会照顾他的女儿的允诺后就安然去了。

料理完小D的后事，鲜花领养了那个小姑娘。鲜花给小姑娘改名叫蔷薇，一如每一个桃花湾出生的姑娘。我上网查过了，蔷薇的花语叫希望。

抱琴半醉

试图走出混乱生活的挣扎，自己都有点不知所云，聊以寄托，或者只为打发时间。

如玉

很久没看见有人写故事了，抱琴，谢谢你。
生活也许就这样，惨淡，残酷中又夹杂着希望。一代代轮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