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绿云清筝 于 2011-11-10 13:18 编辑
黄昏的时候,灯火亮起来。癌症脑转移昏迷后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妹妹捧着母亲的脸用小勺给母亲喂着水,父亲来到床边,坐在母亲的对面。妹妹扳住母亲的脸朝向父亲问道:“看看能不能认出这是谁。”没有回声,母亲仍是昏睡着。 父亲殷殷地望着母亲说道:“你好起来吧!好起来吧!”多么简单的愿望,多么真切的期盼!父亲毫不吝惜地拿出所有的积蓄,只愿意治好母亲的病,治好一个平凡乡村妇人的病,他的妻。可就是这样一声简单的请求,却让站在身后的我泪流满面。所有的医学知识都在告诉我,母亲是再难从昏迷回到这个平凡但温暖的尘世之家了,我抹着眼泪悄悄退出了房间。 母亲很平凡,平凡到一下子混入她那个年龄段的乡村人中,就很难再挑出来,好像她有着所有人的面容,或者是所有的乡村妇人都像我的母亲。 父亲很瘦,是有文化但不得志的那种。四十多年的赤脚医生。他感情最深的就是“医生就是向阳花”的那个时候。以前几乎所有的民办教师都农转非了,现在领着退休金。可是他们赤脚医生却没有任何社会福利,于是他很怀念毛主席重视农村合作医疗的那个时代,有时竟认为是毛主席死得太早了的原因。 父亲由于不爱好运动,走路时总有让人担心被风吹倒的感觉,可父亲也有父亲的缺点,不太尊重女人,管得母亲太多。而且有时依仗自己的聪明取笑母亲,说母亲胖得像个球一样,仪表气质不行。母亲的确是文化层次和智力都比不上父亲,竟一生听从着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 虽说母亲文化层次不高,不喜欢看书,对父亲有点像父亲的影子的那种感觉。可母亲对我说过好多次,她考上了学校,我姥姥不让她上了,她那时在班上经常考第一。说的时候还有对姥姥怨恨的意思。我虽说没考上大学,却曾经得过升高中时的全校入学成绩第一,而且在功课上有好多时候是全班都做错题的时候,只我一个人答案正确,不知道是不是因了母亲的一点儿遗传。 母亲喜欢劳动,从原先的生产队大集体挣工分,到土地承包到户种黄菸,种玉米,种小麦,虽然干活的效率不高,但每天总是不停地干,好像干活就是她的天职一样。 前些年我们村里的地被县里征收以后,母亲反倒有些不习惯了,整天怔怔地坐在沙发上,每次我们子女回家的时候,母亲便高兴起来,不论什么时候都问我们饿不饿,忙着给我们做饭。虽然母亲的厨艺不好,可我没少吃过母亲给我下的临时快餐面条。 可是一个月以前,我回家,就看到母亲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不爱动弹的样子。我便问母亲,家里有蒜吗?母亲用手指了一下说在厨柜边上,而没有站起身。我便感觉有些不对,以前母亲总是抢着给我找这找那。一问父亲,父亲说母亲得了胃炎。 我一想,胃炎吃不上饭,身上没劲不想活动也是能理解的,可是没想到的是,从查胃炎开始,母亲就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次次胃镜,拍片,抽血,到确认肿瘤转移,一步步走向了她人生的不归路。 和大多勤劳而节俭的劳动人民一样,母亲一生节俭。当我们回家的时候,问需要买什么菜,母亲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什么都有,不用买。”而的确也是,母亲的厨房里常有变黄了的时鲜蔬菜,而我见得最多的就是父亲和母亲吃在南墙上种的大东瓜,一个大东瓜他们能吃一个星期,又省钱又绿色。 有一次我竟见母亲在抖挂面里的小壳虫,我就和父亲说,坏了的东西不要吃,父亲就对我说,母亲不听常抖干净了就做了自己吃,怕浪费了。 有一年中秋节后六七天回家时,我见母亲还在吃冻在冰箱中节日里剩下的肉食,家里的冰箱可能为了省电,她们调得温度也不是很低。我有时怀疑母亲的癌症和她经常吃时间长的肉食有关。 母亲就像她那个时代的人一样,总是进入不了现代。妹妹给她买了洗衣机,她当展览品一样任其破旧,家里有洗澡间,她和父亲却很少洗澡,说是怕感冒不适应。现在母亲的病一查出来就是癌症晚期,已经错过了手术时机,不能动手术,只能做化疗,一样走着节俭的程序。 母亲在化疗期间,对我的回答一直都是,身上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可是,她的身上有四个加起来有十几斤重的癌转移瘤呀。双腿已有几十天没有支撑身体的能力了,可她总是微笑着说,身上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就在昨天晚上,我在用茶杯给她喝了半杯治疗化疗副作用的五红汤后,她却突然全身不能控制地抽搐,在五分钟左右的抽搐过后,一下子意识能力丧失了。我和父亲急着把母亲送到医院,可是市医院的医生在看到我们的诊疗记录和拍过的片子,做过脑CT之后竟这样对我们说:现在住院已经没有意思了,脑中的瘤子早已转移得全身都是,手术是肯定不行的,化疗你们做着,在医院也没有别的有效的治疗方式,和你们在家里用的药是一样的,甘露醇降压和血栓通通血液,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治疗方式,你们现在不是怎么治的问题,治是肯定没法治了,关键是你们给哪家医院送钱的事,你们还是回家继续治疗吧。 医生的诚恳感动了哀求住院的父亲,就这样折腾了一夜,在天明的时候又踏上了回家的路,紧紧地攥着方向盘,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而用身子当垫子扶着母亲的父亲幽幽地在后座上说道:“你看,你母亲到糊涂了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你母亲一生节俭,在她将死的时候我们就不再违背她的心意了,我们回家治疗,就让她彻底地节俭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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