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词宋 于 2012-3-24 10:47 编辑
树是一种季节恒定的精灵,无论气候如何变迁,它们依旧遵循着体内某种隐秘的物质踏着时间的律动,只是我们经常忽略它们。中午吃饭时走过校园的一排柳树,垂着绿髫娴静地伫在小池塘边,塘上稀稀落落地浮着几片莲叶,黯然失色。而眼前隐约旋转的白色近乎透明的柳絮却触动了我体内的情绪,我记起曾经写过几句小诗:“柳絮在风的呼唤下跳伞/谁能意料呢/ /这失重的灵魂/并不坚硬的/春天的睫毛/会如此迷人/人们视线选择着/万千个着陆点/一转身/地里长出一个/绵长而浓绿的夏天。”是的,夏天将至了。 时间是一条直线,每个点都是起点或者终点,我们能反应的唯有被它裹着漂浮在时间河上,如果哪一天搁浅在河床,时间与我们再也不会维系任何关联。在时间面前人是一种矛盾的动物:有时会慨叹时间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时又在煎熬中翘首,度日如年。有时我对时间就有莫名的钝感力,犹如摩挲手掌老茧处的木然。周而复始地行走在校园的路上,季节的投影模糊不清,柳絮是春天身上褪下的洁白的羽毛,逐渐显露出夏天光鲜、丰腴的躯体。蓦然间想到明天就立夏了,对夏天的展望如柳絮纷飞起来,密密地缀满了回忆的网。 夏天了,一切都繁盛葱茏起来了,花花草草与热烈的阳光角逐着,老家皂李湖也该丰满起来了。田里的禾苗渐渐浓密,绿色翻滚的海洋,芦苇又一次冲击着去年的高度,在微风中飒飒摇曳着柔软的身姿,水草如吸足了水的绿色海绵,补丁似的打在湖面上,轻轻漾着,最让人怀念的还是拥挤在水草中或者轻吻着湖岸的水葫芦,也该悄悄地发芽生长了。夏天的水葫芦是皂李湖一枚枚显眼的标签,我此刻坐在静寂的书房里,面对着白耀的电脑屏幕想象着水葫芦不安分的躁动,思绪驰骋到了老家那面如镜的皂李湖了。 水葫芦是湖里常见的一种浮游植物,它也依循着自己的生命节律在四五月之交开始繁殖,默无声息。到夏天时就恣肆地生长起来,卵圆形的叶子沿着叶柄步步生展,叶子被光滑如薄膜的叶膜贴着,中间是一层厚厚的绿色而剔透的叶肉。叶子顶端微微凹下,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众多的叶子在泡囊的浮力下稳笃地在水面上平衡着自己。水葫芦最美的当数它的花,每年八九元月份都会开出浅蓝色的花朵,呈穗状地花序,多棱喇叭状朝着天空吹响了夏天的号角。它们在一簇簇地水草丛中开辟着自己的空间,婀娜地挺立着招人视线。 有时候觉得人对某种东西的牵挂或者喜爱都是无端的,只是一种感觉的欣然。譬如海子钟情麦子这个意象,我想他也许不会细致规整地去了解麦子的生长和收获,剔除掉模糊因素一一坦然的时候恰恰是美感丧失,情感枯竭的时刻。我对水葫芦也是这般朦胧。总以为那些纤弱充涨的泡囊形状酷似葫芦而命名,在用手指一个个地捏瘪它们时,那种气泡外窜而发出“破”的声响时,兴奋在心底蔓延。到现在为止我才知道水葫芦原来有一个美好文雅的名字——凤眼莲,我不禁愧于对它的肆意戕害了。光凭“风”和“莲”字就充满着柔柔的情愫,在立夏来临之前怀想无可挑剔,但我依旧愿意称它为水葫芦。 想念皂李湖,想念皂李湖的水葫芦。每年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就去捞水葫芦,因为鸭子很喜欢吃。农村里养鸭子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耳鼓绝不习惯“呷呷”声的缺席。我想鸭子吞水葫芦好比我们吃西瓜那样解渴吧,充溢的水分,柔嫩的肉质,在黄黑的根须里还不时藏匿着小鱼小虾。我总是在午后撑着小船,把船驶进厚实的水草丛里,人如白鹤那样轻盈地立在船头,然后探出身子拉扯着水葫芦进舱,水葫芦彼此间紧紧地攀牵着,有时一拉就是一大堆,连同湿漉漉的水一起带进了船里,船舱就是这样丰满起来的。在间歇之际,正是我撩拨嗅嗅那花的时候,水葫芦花无味,我在乎的是那种靠近,浅蓝色的薄薄的花瓣如蓝蝴蝶那透明的羽翅不忍心触碰。采一把纯粹的蓝花,然后胜利地靠岸,检数着舱里水葫芦,用箕畚运回鸭圈。鸭子关在院子角落处断砖堆砌的圈子里,这是我每个夏天必修的功课。 美好的事物总有华美的辞藻来文饰,但水葫芦是个例外,这种例外和丁西林《三块钱国币》中的例外一样正常。我始终无法找出一些诗文来反刍水葫芦,因为它生根发芽的时间太短暂了,二十世纪初才传入中国,凭借着强大的繁殖能力熟习着一方水土,密布成浓烈的夏天。也许水葫芦注定无法在词语的辉煌殿堂中侧身,只能在民间以超乎寻常的密度寻求某种失去后的平衡。因而它固有的草根属性更能传达朴素、简单的情韵。一位民间诗歌爱好者写过水葫芦,“开始是一两点,如萍般的漂泊/在水一方寂寞,追波逐云/奇怪的模样,总像个孕妇/拖着葫芦的大肚子。”我想她必定爱着水葫芦的,她甚至不用水葫芦称呼它,处处以凤眼莲来赞美。英籍印裔的奈保尔在小说《河湾》中破天荒地寄寓了水葫芦丰富的象征意义,糅合了新生、无序和飘零的生存特征,并由此远远地宕开去。人们还是记得水葫芦,记得凤眼莲的。我可以省略过水葫芦的肆意疯长所引起的环境痼疾,单向度地审视它的姣美,请原谅我狭隘的情感趋向,因为我胸中一直荡漾那个伴我成长的皂李湖,水葫芦是缀满表层的无数个纽扣,那是母亲在每个清冷的夜晚为我缝订的,遐想水葫芦就是念想皂李湖,念想老家,念想无法追怀的时光。 夏天是皂李湖最喧哗的季节,水草丰满,水温适宜,捕鱼虾不再瑟瑟缩缩,湖面上总是氽满着船只,孩子们在河埠边戏水,融进了湖那质本洁的身体。夕阳湖中竹桩投下长长的变形的剪影,听渔歌唱晚,望村庄上袅袅升腾的炊烟,人的精神在自然的和谐面前毫不设防,尽情浸润于如画的图景。安静是最重要的因素,自然界的音响都是悦耳的鸣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领略的也不过如此。内心与自然协调是一种可遇而不可的奢望,老屋临湖,我在二楼窗口推开古旧的玻璃窗就能邂逅这种场景,我想这肯定是荷尔德林所描绘的诗意乡村的一种场景。夏天就这样在我的视线中东升西落着,愈发膨胀。
在这样的夜晚,生出无限遐思,我想回到夏天的皂李湖,回到老屋倚在窗口,捧一本书轻轻地读。那隽秀清丽的词语滑过唇齿散发出一种叫故乡的甜香,清朗的夏风调皮地蹿入屋里,让拂过肌肤的清凉久久停留。我读赞美故乡的华章,读无与伦比的精神之文,我想读厚一个季节,读醇一份思绪。但今晚我只能在钢筋混泥土的方盒中幻想,那漂着水葫芦的皂李湖啊,我只能在散逸的断句残编里读你的身影。 也许是人们对数字的迷信,同闻名遐迩的西湖十景一样,皂李湖也有八景的佳话,骚人墨客各有咏叹,文友积芳兄作过梳理。今晚我在八景八咏中读你的历史和沧桑,我读夏天澜岭泉声的淙淙,澄澈着湖水的源流;读马湾雨牧的满蓑烟雨,笼罩着一片祥和;读陡门水势的奔涌,滋润出万亩良田。我顺着季节的绳墨读皂李湖的四季晨昏:读西塘晚眺的恬静,读东阪朝耕的劳作,读郭墓春云的缠绵,读杜墩夜雨的诗意,读姜岙雪樵的清光,我从湖东读湖西,从元代读到明清,诗歌像水葫芦一样密密麻麻地浮在历史的湖面上。我终究只能在自己创设的文字迷宫里徜徉着,它虚幻如泡沫却无法挥散,我想这就是一种无可捉摸的精神引力吧,在适当的时间,在合宜的触发物前,突然胀大破裂,丝丝扣扣地渗入精神。原来一直疏于谋面的老屋、皂李湖和那份情感早已背上行囊跟随着我,如影子一般蹑手蹑脚,世上最长的影子就是如丝如缕的乡情。 今晚我想老家了,窗外的夜色如此沉静,如湖中的水葫芦安静地潜伏着,时间毫不回头地流向子夜,再过一小时就是立夏了,节气上的夏季将要铺展它的卷轴,但此刻我心中的夏天,早已像柳絮一样挥舞弥漫开来了。 2011年5月5日23:00于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