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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话] 牟宗三 說詩一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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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4-5-15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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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12-8-5 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子美是唐雅。徐而菴說唐詩云︰

    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於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

    此評甚所見。惟于摩詰,似不相稱。唐詩的靈魂與規模,寄託于子美。子美不但述,而且作。所以叫「一代規模」。元稹贊杜甫曰︰

    唐興,官學大振。歷史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鍊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之後,文體之變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閒暇則纖穠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離。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之所獨專矣。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狀浪縱恣,擺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情深,屬對律切而脫離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此評可謂允稱老杜身分。而仇兆鰲猶以為未足,以為如稹所云,無異于詞人。仇意杜詩關於世運乃作詩之實,關於性情倫紀,乃作詩之本。此實此本,固是杜繼承《風》《雅》之旨,且歌詠時事,關心民瘼,為詩界開一新天地,其不只詞人者,自亦有在,即《風》《雅》遺音是矣。是故杜繼承《風》《雅》,又能張大其辭,成為一代規模,是誠一世之雄也。


    此所稱譽,於杜甫固無憾矣,但止於此,則未盡善。杜甫學問自工夫得來,謂其為上薄《風》《騷》,下該沈(佺期)宋(之問),集古今之大成,亦不算錯。其詩屬對律切,格式精嚴,謂其為鋪陳終始,排比聲韻,亦是的當。其詩意繼承三百篇《風》《雅》遺旨,詠事刺時,謂其為有關倫紀世運,自亦知音之言。然此皆外的,可得而言也。其內尚有不足者,此則難言。人皆盛贊其所可言而不道其所不可言,遂以為子美至矣、盡矣、無以加矣,其實皆拘泥字句,循徑而窺,未能脫落塵想者也。惟杜甫學問充實,工夫厚重,其吸引力亦至大。讀其詩而不覺墮其術中,如飲醇酒而不克自拔,亦此老之魔力也。


    吏部文章工部詩,皆有唐之典範,一代之規模。其二人長處相見,短處亦相近,性格亦相似。長處是學問富,工夫老;短處是氣象不高。有形下的工夫,無形上的函養。博之以文,未能約之以禮;博學而識之,未能一以貫之,是以高明之道缺焉。性格相似者,都在陷於情障,癡迷而不克自拔,其所不足者此也。此有關學問,非博聞強記所能奏效。陷於癡迷,故境界不高,遂之其詩格亦不高。蓋詩格有具體的,有言外的。排比聲韻,屬對律切,文情綿密,一字不苟,此是具體的詩格。杜甫於此可稱無憾。但言外的詩格,即個人的意境,則老杜卻無足取。故名之為詩聖,為集大成,皆不免過譽。若限於文辭,吾無間言,是少陵究不免為詞人也。


    李才大而輕,未能濟之以學,動以甯之徐生,故有時調雖美而格不高。杜性重而濁,未能養之以天,濁以靜之徐清,故有時調雖老而格亦不高。此皆學問不足者也。然自文論之,總是一代規模。杜詩有以下五點︰

       一、杜詩有格律;

       二、杜詩無古意;

       三、杜詩述悲苦;

       四、杜詩表時事;

       五、杜詩是散的而無詩意與詩境。


    論格律,一代規模,可為千秋法。論詩格,則無意境,不見一己之智慧,不表人類之靈魂,不顯時代之精神。

    何謂人類之靈魂?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又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曹植曰︰「孔氏刪《詩》、《書》,王業粲以分。騁我逕寸翰,流藻垂華芬。」陶潛曰︰「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又曰︰「如何絕世下,六藉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人類之權力,人類之智慧,人類之文化性、責任性,以及永恆不變之人性,皆人類之靈魂也。此大值得謳歌。中國詩人對此尚無深切感覺。人類固屬渺小,受無常之支配,然其中要必有一常住不變之主宰,為安心立命之根基以支持其存在。此則非有靜覺與慧解者見不及此也。


    謂一己之智慧?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孟子曰︰「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大力運天地,羲和無停鞭。」此李白之智慧也。「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雲岑。」「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此陶潛之智慧也。「頹然居一室,覆載紛萬象。高柳早鶯啼,長廊春雨響。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興來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此王維之智慧也。個人的智慧即個人的意境與氣象。杜甫于此甚為欠缺。見下〈詩意篇〉、〈詩境篇〉。


    何謂時代之精神?「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詩句)這正是大唐天下的太平統一氣象。「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于無窮,誅姦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韓愈文)這是表現時代精神之作法。太白詩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這是李白歷述各時代詩的精神。雅者,正也。《詩》有《大雅》、《小雅》,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大雅》不作,則斯文衰矣,憲章淪矣。平王東遷,黍離降於《國風》,終春秋之世不復能振。戰國迭興,王道榛塞,干戈相侵,以迄於秦中正之聲,日遠日微,一變而為〈離騷〉。所謂「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是也。司馬、揚雄,激揚其頹波,疏導乎下流。辭意閎肆,放乎無窮。富麗有餘,典章不足。所謂「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是也。建安諸子,夸尚綺靡,摛章繡句,競為新奇。降至南北朝,拾兩漢之餘沫,務雕虫之小技。詩格至此,萎靡極矣。至大唐以來,群才休明,乘運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此唐代詩界之蓬勃象也。太白此詩即時代精神之謳歌。時代精神不只一面,有政治、有經濟、有社會、有風尚、有思想、有詩文,無不可取而謳歌之、贊嘆之、批評之、頌揚之。于此方可顯時代之精神。譬如賈波林演《摩登時代》,即很足以表現現代社會之機械性、組織性,而人類精神與自由沈溺於機械而不得自主不克自拔,極盡諷刺之能事。始之謂時代精神之表現。故時代精神之表現必須是自覺的、批評的,發之于詠歌亦然。徒事象模寫,不足言也。杜甫詠時事則有之,表現時代精神則未也。

    何謂杜詩有格律?

    杜詩為近體詩,所謂唐雅者是也。近體詩即律詩。由沈、宋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起,至杜甫而集大成。此研練精切穩順聲勢之精神為古詩所未有,此乃近體詩之特殊表現。故近體之所以為近體者在格律、整齊、繁富、才華、自覺、穩健。此皆為古詩所無者。惟從容和平,富貴氣則有之,而高簡風致則損焉。杜詩是近體詩專意之製造者,故云杜詩有格律。所謂「近體之攻,務先法律」者是也。此種精神,自是一種進步。自秦漢一統而後,魏晉南北朝,歷代擾攮,世事多變,世風浮靡,人心無主。李唐統一天下,版圖之廣,為從來所未有,所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正是這個偉大氣象之歌詠。政治清明,人心振作;國土強大,士氣健美。是以文人多暇,得優悠于聲勢之穩順︰前之簡略者期其詳盡,疏落者期其整齊,質朴者期其華美,急切者期其從容,無心者期其自覺。字字推敲,句句穩練。人才輩出,文質彪炳。李白所謂︰「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正是描寫詩壇之隆盛。此是一種精神之深入,「真積力久則入」,巧奪天工,不能不說是人類精力之健康表現。譬若先秦思想是啟蒙時期,光華燦爛,未至成熟。及炎漢統一,系統整然,貫通天人,囊括古今,此當然亦是一種進步。于文壇則有司馬、揚雄舖揚激勵,放乎無窮,此亦是精力充沛乎▓【編按:原稿此處空一格,疑缺一「其」字。】中,發其所不得不發。李白雖云「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然實是一種偉大氣象,不可否認。唐之律詩,亦猶漢之經緯,皆力與氣之未也。惟此種風氣,歷久不變,推而至于其極,必呆板生氣,埋沒自然,減少風趣。雖云巧奪天工,其致究非是天。性靈浸潤其中,而不得大解脫,亦是苦事。此所以於思想而有魏晉之清談、宋明之理學,於文學而有元和之復古(韓愈、元、白皆有復古意)、公安之性靈。此皆是一種反動。降至今日,歐風東漸,反傳統精神乃一洩而無餘。於思想則講先秦,不特漢無與(近人最厭漢,其實無力以賞識),即宋明亦無與。于詩則講《三百篇》、古樂府、公安小品,而唐詩、漢賦則無人過問。此亦可說是一種反中世紀古典主義的浪漫運動。有人謂之為文藝復興,則實未見其然。蓋時代擾攮,人自為政,暴亂之氣則有之,而云真積真力真自由則未也。近日政治腐敗,人心頹喪,國土弱削,士氣無主,一方崇外而自卑,一方藉古以傲今。此是下流卑劣習氣,若云臭味相投可也,若云文藝復興則不可。惟每至衰世,于頹廢墮落中,必有一二佳人不追物逐臭。怡然自得,求其在我,甘為世嘲,甘自冷落,出汙泥而不染,植根基于混濁。未來之開明盛典俱出乎此,斯乃聖賢之承斯文,歷萬古而如一。後生小子,不知此義。竟乃謂舊時代衰落之時,懷疑論必流行,新時代要到來,唯物論必流行。如是沾沾自喜,鼓吹唯物,以為時代之所以新,端寄託於唯物,實乃懷疑、唯物皆衰世之徵象。苟能學究天人,何須用其懷疑?道徹至理,何必泥執唯物?人心無主,士氣浮靡,隨波逐流,耳食為真。為有心人鞭撻之對象,視之為磨練真理之魔鬼可,若謂新時代即寄於此則不可。吾人方哀之不暇,何暇贊嘆乎?是以今日之煩悶、燥惱、多變、急促、物感、無主,實不能久假不歸,將來終須趨於穩定、理性、開明、自覺、格律、整嚴,此之謂新古典主義。然則杜甫之詩必有大運興焉。浮薄如今日,自不能有所領悟。


    何謂杜詩無古意?

    杜詩有格律,是其詩之形式。有新形勢,必有新辭以表現之。所以不能不戛戛獨造,自鑄偉辭。既不擬古,亦不摹騷。故云: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沈雄為貴。此真所謂壁立千仞,自我作古者也。古詩飄忽,杜詩沈著;古詩錯落,杜詩嚴整;古詩呈意象,杜詩摹事實;古詩有風致,杜詩顯意匠;古詩有性靈,杜詩有學問。近體律為杜所擅長無論矣。四言亦不為,是不摹詩也。不擬樂府,是不襲漢也。五言排律所在多有,然此又與阮藉、李白之擬古不同也。七古歌行為唐所獨有。胡應麟曰︰

    古詩窘于格調,近體束於聲律。惟歌行大小短長,錯綜闔闢,素無定體,故極能發人才思。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

    歌行淵源,固不自唐始,然張大其軍,發揮才思者則自唐。李白尚擬古,擬樂府,且時有四言,故云李有古意。杜則古意概無。他人借五古以發才思,若曹子建、陳子昂、阮藉、陶潛皆是。杜則不為。發杜之才思者在七古歌行。七古歌行之于杜,猶樂府之于曹、陳、阮、陶也。他人五古擬十九首,有古意。杜五古不擬十九首,無古意,然亦杜之樂府也。是故,〈三吏〉、〈三別〉、〈出塞〉、〈北征〉、〈詠懷〉、〈九成宮〉、〈玉華宮〉、〈羌村〉、〈昭陵〉,皆杜古也。〈哀王孫〉、〈麗人行〉、〈兵車行〉、〈洗兵行〉、〈塞蘆子〉、〈哀江頭〉、〈悲陳陶〉、〈驄馬行〉、〈醉歌行〉、〈送孔巢父歸江東〉,皆杜樂府也。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詞氣豪邁,屬對律切,可謂盛矣。「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五花散作雲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此皆絕妙唐雅佳句。而〈送孔巢父〉、〈洗兵行〉又極整嚴律切之能事。

    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釣竿欲拂珊瑚樹。

    深山大澤龍蛇遠,春寒野陰風景暮。

    蓬萊織女回雲車,指點虛無是征路。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

    蔡侯靜者意有餘,清夜置酒臨前除。

    罷琴惆悵月照席,幾歲寄我空中書。

    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

            ──〈送孔巢父歸江東〉。

    而〈洗兵行〉首段云︰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

    祇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餵肉蒲萄宮。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

    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末段云︰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清河頌。

    田家望望惜雨乾,布穀處處催春種。

    淇上健兒歸莫嬾,城南思婦愁多夢。

    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一字一句皆從意匠中濾出,絕不使輕易放過。而一句一段皆緊湊綿密,互相貫注,絕無贅詞贅句有「強弩之末」之態。此詩格之精嚴者也。王世貞曰︰

    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折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奔騰洶湧,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餘。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

    如吾所云,便是理事情景,貫注綿密,總歸之曰成熟曰老練,曰精曰重。此則只好讓杜甫矣,李白不足道也。而所謂有格律無古意亦都于此得其解。


    又無古意者,其詩之調與古不同也。據上篇所列,古調為連綿調,而杜詩如此所舉,則為排律調。對偶性多,連綿性少。排比前進,而非起伏前進。故古調為前後的、因果的、時間的,在唐雅則為同時的、對偶的、空間的。此即所謂屬對律切,亦即所謂排比聲韻。古今體根本不同在此。古為動,今為靜;古有風致,今有規模。風致難揣,規模易見,然杜亦偉矣哉。此其所以為後人之所宗也。

    惟亦因排比聲韻,少自然之致;屬對律切,多生硬之辭。上所列舉乃杜詩之精華,尚不見若何破綻。其他爐火未純精者,滯塞雜揉之詞甚多。此其弊在于無古意。若能函養之以古,則必更見高簡、靈活,其詩格將更高雅。于此而韓愈似稍勝一籌。〈元和聖德詩〉、〈平淮西碑〉,皆古色古香,制作如經。李商隱所謂「竄點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正是實贊。以此而作唐雅唐頌,則庶几其可矣。韓之所以勝於杜者,以韓能文、才氣大、方面廣,故左右皆逢源也。人決不可立志作文人作詩人。杜則立志作詩人者也,雖欲不以「詞人」目之,不可得也。

    何謂杜詩述悲苦?

    杜處天寶之末,國家多故,己亦不偶。家國兩渺茫,一身獨流離。其苦可知。惟此老「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只成得一個詩匠,其氣象殊不高。苦則苦矣,何必日事悲涕,作可憐相。歌詠生民艱難,社會愁苦,則為偉大之同情心。若篇篇自家告艱難,嘮叨不已,則為看財老、村夫子之惡習,詩人不應有此。杜與韓皆有窮酸氣,所謂限于癡迷者也,累其詩格多矣。記聞之學廣,自得之處少,每有此病。若能留意孔、顏,則靜覺慧解滋於內,空脫靈活發於外,意境氣象必不讓淵明、子建專美於前矣。今打開詩集一閱,述悲苦者十之八九,凡有所投贈,必結之以告艱難,望汲引,此大不好。如「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丈〉)此哀憐也。「無復隨高鳳,空餘泣聚螢。此生任春草,垂老獨漂萍,儻憶山陽會,悲歌在一咡。」(〈贈翰林張四學士〉)此望其垂青也。「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饑餓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投簡成華兩縣諸子〉)與鄉里晚輩後生訴苦,更其不堪。當然是真氣激出,不能隱忍,並非不准訴苦,乃只云氣象不高耳。護杜者流,無往而不曲為之說,是則自甘不長進,吾亦無如之何!又「交合丹青地,恩傾兩露辰。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奉贈鮮于京兆尹仲通〉)按:仲通與國忠交合,施恩正易為力,此亦望汲引也。凡此詩例,舉不勝舉。於自己固顯得不好,於詩格亦顯千篇一律。故杜詩有格律有學問,形下之格大;無自得,無古意,形上之格低。人但見其大而不知不高也,故吾云「杜有廣度而無深度。」

    何謂杜詩表時事?

    杜值國家喪亂,此是一個偉大時代,詩材甚多。加之杜性靈不高,學富五車。其所詠歌,不是境由意出,乃是詞以運境。境由意出,疏宕有逸氣;詞以運事,化腐朽為神奇。杜是炮製家,不是創造家。重濁以物累,物于物而不離物者也。境由意出,物物而不離物者也。物于物,故杜萬景皆實;物物,故李萬景皆虛。而或者不明此意,以為「詩有虛有實、有虛虛、有實實、有虛而實、有實而虛,並行錯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興〉諸篇,託意深遠,〈畫馬行〉諸作,神情飄逸,直將播弄三才,鼓鑄群品,安在其萬景皆實?李如〈古風〉數十首,感時託物,慷慨沈著,安在其萬景皆虛?」此言也,實不知端旨,逐物追尋,未能通其脈絡者也。


    杜詩物于物而表時事,故云為詩史,惟所歌詠不離一代,所取材不離一身。作杜譜觀可,作唐經讀不可也。〈三吏〉、〈三別〉、前後〈出塞〉、〈北征〉、〈兵車行〉、〈洗兵行〉,固于時事有所指陳,但若云其能表現時代精神,則未免淺乎其觀。杜之識見未足以語此也。苟能繼承《風》《雅》遺旨,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誅姦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典章文物,風尚習俗,一皆諷詠之、刺美之、推明之、批評之,發而為詩,則杜之為杜將不可限量。豈止但丁、歌德而已哉?此真可謂唐雅,可謂詩聖矣。此是何等事業,奚暇述悲苦告艱難乎?然而杜學問不足以語此。學問不足,則器識不高。器識不高,則詩格不高,而流于癡迷矣。杜廣度有餘而深度不足,亦憾事也。鄭板橋有云︰「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殊不知題高亦須識高,識不高詩則終不會高。識,智慧事。杜詩不表現個人之智慧,以其根本無慧也;不表現時代之精神,以其無識也。若云指陳一事象,即為詩史詩聖,則元、白皆詩聖矣。世人以杜詩為史為事,遂謂其能表現時代精神,觀之淺矣。近人作詩,尚須百尺竿頭進一步,庶可不負此大時代。一曰有智慧,二曰有學養,三曰有識見,四曰有意境。勿謂舊詩已至絕境,亦勿謂非語體詩不能詠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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