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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十指含香 于 2012-11-22 00:17 编辑
昨天是重阳.
想起奶奶,似乎就多了详和,少了浮躁.
曾有很多人让我记下她的故事.想写,却无从写起.还记得她曾说过的话:做力所能及的好事,忘记自己的善行,不求他人铭记或回报.
我也只清楚的记得她的笑,她说话的样子.许多他人眼中的善行,在她看来,并非善.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同意通感同身受.
嗯,该从哪儿说起呢.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心目中最可敬的人.
据说在她还年轻时那一场接一场的各类运动中,正是她从小时候就已习惯的数十年如一日的乐善好施让她逃过一劫又一劫.许多老的小的,根正苗红的"革命"群众们,多多少少都受过她的恩惠.虽然她自己早已忘了,可人家却记在了心上.
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在爸爸还未成年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亲人们.以生命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与底线.有点儿过激,有点儿冲动.但听老人们说起他,还是那一声感慨:好人呐.
我极小的时候,与奶奶生活在一起.常有机会听大人们在茶余饭后聊起与奶奶有关的轶事.他们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长久的沉默,间或还会噙一些闪烁的泪花.
那时,我不懂.一个总是笑着面对生活的人,为什么会常常惹得世人为她落泪.
时光细碎.故事亦如此.
我只能顺着记忆之羽慢慢梳理与她有关的片断.小心翼翼,满怀虔诚.
嗯,让我安静些,再安静些.从容些,再从容些......
农业学大寨那会儿,人们都不情不愿的吃着大锅饭.温饱已成问题,却被某一小部分人的热情与盲目所粉饰.
饿死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已不再让人感觉揪心或惊悸.
奶奶在那样的时候,写就了一个平淡无奇却让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据说她会在秋收的季节,每天泡上一大壶茶,搬来几把椅子.坐在人们劳动时由田间至大队仓库必须经过的路旁,安静的做着针钱活.每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挑着红薯或萝卜之类的经过,便让人家坐下歇息喝杯茶.然后提出要一个红薯(或其它)的请求.一天下来,收获通常可观(对那时人民大众生活境况而言.).
人们总是人前背后的谈论或暗笑:唉,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啊.再好的人,也会起心动念占点公家的便宜呢.
奶奶知道人言可畏.只是无声.
她细心的将那些占来的"便宜"洗净,刨成细细的丝,晒干,当作至宝般稳妥的收藏.
作为一家之长的她依然省吃俭用,孩子们喝着能照出影子的红苕野菜稀饭,心里暗暗埋怨她"粮作粮藏人作人饿".
北风开始肆虐时,几乎家家都会传来婴幼儿的哭叫.有许多因劳动力有限而工分不足导致分粮少的人家,早就吃了上顿愁下顿,泪眼相对,是唯一的奢侈.
奶奶也开始了"赈灾"行动.虽然没有很多,但终归是一些温暖与善意.对于无物下锅的人家来说,的确解了燃眉之急.
其中也有笑过她的若干人.面对人家的无地自容,奶奶总是笑笑说:你们说的是实话.这些"便宜"是公家的.我只是想着将它们重新分配一下.不用记着是我的好处啊.
嗯,还记得讲起此事时,那些大人们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又略显惭愧,亦有钦佩隐于其中.
在那样的岁月里,除了人是自家的,什么都是公家的.据说甚至不允许任何私人种养任何活物.哪怕是房前屋后空地上的一棵瓜秧,也会被生生连根拔起扔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也是在那样的时候,奶奶又写下了一个平淡无奇却让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她找到了当时的大队负责人.申请为公家养一头过年猪.自己无偿奉献分文不取.
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干部们乐得合不拢嘴.出私人的力,解公家的馋,还不用担任何罪名.哪能不答应?几人一合计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
奶奶养那猪时可真尽心尽力啊.辛苦是必然的.然而看着猪一天天长大变肥,奶奶的笑也一天比一天欣慰与意味深长.
腊月二十八,年关与饥饿以及寒冷一道逼近.所有人都惦记着奶奶圈中的那头肥猪,各自暗暗的吞着唾沫.
二十九,大雪纷飞.奶奶走进了村中最贫困的一户人家.这个家,原本有十二个孩子,饿死了五个,还剩七个.两个大人看着奶奶空空的手,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奶奶含泪看着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说出了一句话:将我家圈中的那头猪牵来吧.交给大队换些口粮或抵些工分.这个年或许就能熬过去......
善行果然是可以唤醒良知激发善意的.面对着奶奶的淡定与那家人的眼泪,没有任何人出声反对奶奶的提议.甚至没有人提及奶奶的"食言"与"谎言".以及那足可压断脖子的资本主义高帽.
那头肥猪终于如愿以偿成了食堂年三十的主角.奶奶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端着自己分到的那一碗汤.她浅浅的笑了.
后来,总有人变着法子从自己口中省下一点一滴粮食,只为了留给那些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孩子,.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七个孩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经历过兄妹们曾经历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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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时的奶奶已非常懂事,她常常独自潜入家中的地仓中.对着那一担担装满的好像从来不曾动用的发霉的铜钱发呆.这时候的她,脸上总是有淡淡的沮丧与忧伤.
在某些稀松平常的日子,小小的她会提着篾制的竹篓或木制的小桶,里面装满粗粮.粗粮下面,藏着猪油,腊肉之类,间或还有钱串,一脸天真的进进出出.大人们也难得糊涂并不点破.因为知道肯定是哪个她要好或认识的小伙伴家又极为困窘了.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见得有多慈悲为怀,但有这样的孩子,或许也可视作上苍的另一种眷顾.
家里请的长工中,有两个年轻人对奶奶极为喜爱与疼爱.女的温柔可人,男的阳光善良.他们的相爱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然而,爱情似乎总要横生枝节才会显得格外凄美.女孩子的父母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是男人家太穷.两个年轻人只好相约浪迹天涯.在交通极为不发达的乡下,要逃出这个地方,必须经过一条没有桥只铺了跳石的河.偏偏那晚,暴雨倾盆.悲剧就此酿成.那对满怀憧憬相爱的人儿过河时被已没过石墩的激流冲入河中,双双溺毙.
年幼的奶奶在河边哭了数天后,便擅自将父母强行给她缠上的裹脚布用剪刀剪断撕开.大人们看着她哭肿的双眼与已稍稍变形的小脚丫,叹了几声气,便不再忍心硬逼着她裹成三寸金莲.
记得幼年时我曾问过奶奶.为什么她的脚没有像别的老奶奶那样小巧玲珑呢.她总是红着脸笑笑,低了头不说话.
现在想来,也许当年小小的她初次面对生离死别,是想着不缠脚可以朝着自由走得更稳跑得更快吧.
听舅爷爷讲起这些与奶奶有关的往事时,我也差不多五六岁的样子.整天依偎在奶奶身边或跟在她身后,唱着三岁时就唱熟的童谣.一首接一首,唱得奶奶喜笑颜开.
关于冬天的记忆特别鲜明.也许是因了那围炉而坐的温暖与谈天说地时的亲昵.
在每个没有太阳的日子,我的任务就是一大早先将村东头的盲爷爷牵至家里,然后挨个的去叫那些老奶奶与小伙伴.奶奶早已在专门取暖的屋中,将火烧得旺旺的.茶是热的,火是热的,人也是热的.
极喜欢看火光映照中的那些纯朴的脸.满足,纯净,不问世事的安然与简单.
我与小伙伴们分享着奶奶从食物柜中取出的零食,偶尔竖起耳朵听一下老人们所讲的陈年旧事.一天一天,时光就这样缓慢而幸福的流逝.
在这样静谧的画面中,曾陡然响起一个音符,在我心上激荡然后凝固.我想我永不会忘记.
也是某个冬日.并不特别的日子.因为户外有阳光,所以奶奶家看起来很清净.只有我与她两个.
一位叔叔闯了进来.看起来特别兴奋的样子,或许还有一些愤怒夹杂其中.
村东头盲爷爷家的疯儿子.
听说是修水库时摔伤了头落下的病根,情况时好时坏,受不得刺激.
"婶,抓住了,抓住了....."
奶奶笑看他:老鼠?
"不是不是,阿梅与仁贵."那叔叔挥舞着双手:"被我关在里面了,锁住了."
奶奶一愣:锁住了?钥匙给我.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回来啊.
她拿着钥匙,牵着我,来到了村东头的疯叔叔家.打开那把锁后,她拨开搭扣在门上敲了几下,大声说:有人在家吗?有空记得来我家喝茶啊.
她就任由那扇门敞开着,牵着我回家了.
她对那叔叔说:没有人啊.我什么人都没看见.莫非是你花了眼?
那叔叔急了.不停的大叫着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将他俩锁在房中的.
这叫声引来了许多兴致勃勃的人.奶奶紧紧捏住我的手.我张开唇,吐出"坏人"二字.
奶奶摸着我的头迎着大家的目光,摇摇头说:没有人......
几年后,那位叔叔病发从高处失足跌落,不治而亡.留下一个弱女子抚养侍奉一家老小.这偏僻穷困的小山村,又多了一个充满凄风苦雨的家.正是那个当初逃过世俗利刃的男人,毅然走进了那个家,替梅阿姨分担了大半责任与艰辛.
多年后,回乡探望奶奶时,偶尔会看见他们夫妇并肩行于门前小道上.从容而安然,极易令人生出"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感慨.
"奶奶,坏人."我有时候会吐着舌尖轻笑.
"没有坏人."奶奶脸上堆满笑,像一株沐浴晚霞的向日葵."只有人.嗯,还有秘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
言犹在耳,拉勾的人却已离开十多年了.总感觉她还坐在某个远方亲戚的屋檐下,晒着冬日暖阳,哼着当年教我的童谣,朝着我循声而去的方向,慈祥温柔的笑......
(暂停更新。^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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