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羊之羽 于 2012-11-28 08:57 编辑
一封未寄出的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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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信好!
前日到福州一趟,见你颜色畅朗,倒有些出于意料之外。原先还以为时临毕业,想必正该为找工作镇日奔忙劳顿的。现在男友在侧,正可销释心中块磊,真为你高兴。这在我也有一个好处,便是自此当了无牵寄,当真可以斩却我这一厢情愫了。这给了我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后自当不再给自己的那丝缥缈的幻想留余地了——实也无余地可留。到了现在方可说真正有一个很不错的结局,这才真正向我的初恋挥手告别了。当然,这种告别仍不乏一厢的留恋在里边,这在我不算洒脱的。我自不能像徐志摩那般可“轻轻地挥一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在我,犹不免要趁此回望一番西天落霞,看着一只孤鹜在熔艳的霞光中徐飞,渐飞渐杳,慢慢地烧熔了,且希望能像凤凰在火中涅槃一般,自此获得新生般的畅快。
此番请假回家,沿着很熟悉的旅途一路追溯而上,往事翻然迭沓而至,家山渐近,反倒情益怯,语益拙,但觉心潮澎湃,恍惚中犹如一位归侨一般,顿生一种归根的离患沧桑之慨。可惜我笔下无辞可遣,不得像沈从文那样恍然徜徉于野山僻水之际,思接于历史交代之中,如痴如醉一般写下一迭《湘行散记》。我自是为这番心情抱愧——虽然它是那般激烈地鼓荡起我的思绪,而我终于无法形诸笔下了。
路经东门站,天气燠热,车场大门几水泄不通,堆满了喊客、甚至见人就抢拉的“客贩子”。世上有贩票的票贩子,贩人的人贩子,贩毒的毒贩、毒枭,要之,冠以“贩子”便不太正道,是不大见容于人们日常观念的。但我姑说他们是“客贩子”,除了对他们的行为稍有不满之外,倒别无什么。他们大抵同其他各色贩子一样,先采取骗术,将顾客诱上车后,便不管其他,只是想兜住顾客在车上,好让多多的顾客往其腰包里塞钱。车场便是贩客之所,氛埃嚣上,彼此间更是勾心口角,唇剑相向。然而这也只是他们的一面,另一面则是为生计所驱。衣食饮暖是生之大事。虽然其状可恼,但倘不如此又能如何?这里面着实透着生活的悲哀。试想,有谁不希望日子安适恬美,如此人前或涎脸兜客,或揶揄对手之事岂是他们乐意,实是有些无可奈何。刘震云《一地鸡毛》里的主人公,一名精神领域内往往要超脱世俗功利的作家,他同时又深切感受到人的精神力量的软弱,其身份是一个精神布道者,其身境却是须时时正视生计大事中一切琐屑的满地鸡毛,为生计,为妻儿老小奔劳征逐于芸芸众生。一种精神上的诗意乃渐渐销解于这种日复一日的征逐里。而所谓的精神布道者便在这两面夹击的缝隙中欲脱不得,欲入不愿。生人之悲哀似也莫过于此。于是慨然叹息:今之世界不当存有隐士高人矣!于是在看见满地鸡毛蒜皮的同时,又不免伸手想要攫住那挂在虚空里的精神。
人大抵莫不期企这样的一种生活:一个和美的家庭,庭院花草怡人,园圃芳卉纷繁。从早到晚有小儿膝前逐闹,妻子侧傍温存,父母天年怡康。室内几净席凉,门外草陂流碧,外加绿木数株,鸟鸣溅溅于深叶。虽须昼出而作,但也有宽适之庭。没有逐劳竞奔的驱役。若耕,则释耒可息,驰目南山之下,骋心流云之高;若市,则静待顾客上门,货币两清;若游,则舟车漫远,止则游目观景阅世,不止则荡荡而行;或从近乃走家串里,遇故人则不防当街徐行,同叙疏日之情,抑从友入其家,沏茶闲话半宿——其实,现在倘要我写白话,反觉不甚舒畅。或许近来浸于古诗文,倒觉得似乎笔从于古约略可得尽兴。方才前面一段便自以为当稍胜于用白话的——题归正道,这样的生活虽心向往之,但几不可得。这便是为琐屑生计所驱的缘故,也是人在生活中的一个悖论吧。
走笔散漫,不罪。
致
礼!
友:×××
1999.5.25
——这是一封旧书信,写完未寄,束于高阁。前些时偶然翻出,虽时过境迁,自己读来尤其颇有些感慨。录将下来,个别处略有整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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