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鱼鱼 于 2013-9-6 19:54 编辑
苗子是我同学,外沾点儿亲戚――我妈和他妈同姓,所以俩人拜了干姊妹,农闲时他妈常常带他和妹妹到我家来玩,尽管如此,我们俩仍然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只因为我天生内向又自闭,不爱讲话,不合群。而他,则因为身份“特殊”而从小沉默寡言。所以,两人常常是各玩各的,或者无言地蹲在一起,还是各玩各的。偶尔交流,也只限于肢体语言。他妹妹倒是个爱笑的小姑娘,长得也漂亮,和苗子一样天生有种气质。那种海军翻领白裙子穿在她身上象个人鱼公主。苗子也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衣能穿得象个高贵的王子。
苗子每次上学都要经过我家,就象我每次下地干活都要经过他家一样,我们共走着唯一的一条马路。我家住上墩村,他家住下墩村,中间隔了一个大池塘和一大片水稻田。每天早上他会准时站在我家门前的那棵苦楝子树下,他妹妹则蹦蹦跳跳地进门,拉着我弟弟的手,一同上学去。一路上只听见她咯咯咯地笑,扎着红绸子的两个小辫子象两只蝴蝶前后纷飞。我弟弟是个害羞的小男孩子,一路跟随她的笑声,任由背上的黄帆布书包打在屁股上啪哒啪哒响。我们两个大的则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有时候,遇到一条水蛇,妹妹会吓得尖叫起来,弟弟也吓得小脸发白,一动不敢动。苗子和我则抢着上前捉蛇。有时是我手快,有时他手快。不论谁先捉到了,都会放在我书包里。因为,我书包里长期备有个罐头瓶,就是用来装蛇玩的。
放学的时候,如果大人们还在田里干活,我们就把书包塞进厢房的窗户底下,一起到附近的一个大墩子上去玩儿。这个大墩子上有座神秘的城堡,是我们一直以来乐此不疲的探险圣地,开始只我们俩,后来弟弟妹妹也加入了,可是他们得严守这个秘密不让外人知道,这个默契早在还没上学之前就已经达成了。
其实,这个神秘的城堡是个废弃的知青点。我家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世代种田,家里没什么人离开过本土,所以对知青这个词根本无从理解。有次,我问苗子:“什么是知青?”他闷闷地回答:“知青就是我妈。”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是知青点?”他依旧闷闷地回答:“就是我妈蹲点的地方。”
我想起那个和霭可亲的周裁缝。听爸妈说他也是个知青,而且是最早的一批。那批人早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与后来的年青的知青们继续蹲点。后来知青点解散了,这些留下没走掉的知青们都就近入赘的入赘,嫁人的嫁人,全部融入到贫下中农家庭中继续改造去了。周裁缝比我爸爸要大许多,可孩子比我弟弟还小。每次他来我家,总是要抱抱我,虽然我不叫人又不爱笑,更不肯让他抱,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与我亲近。他说,他在老家有个女儿跟我一样大。所以每次看到我,他总是红着眼睛笑。
知青点的房屋结构是老式的合院。东西两边一溜厢房,北边一溜是正屋。中庭是个大天井。天井正中央有连着的大小三个水池,池中污水中散落着一个个糊焦的骨牌,俗称麻将。看来这里曾经是个制作骨牌的小型作坊。我们打捞着只有一半看得清的骨牌仔细辨认着,真的与奶奶床底下藏着的骨牌上的字一样,虽然只看得清一半。只是,这骨牌的质地差了点儿。我拿起一个骨牌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有一股橡胶烧糊了的臭味。捞了一会儿我不耐烦了,很多重复的,也差了很多,根本凑不齐一副牌的样子,我失去了继续打捞的兴趣。
连着水池的是一个大灶台,灶台中间竖着根粗大的烟囱,烟囱四周布满了黑色的烟尘。我和苗子掏了掏灶膛,掏出来一堆灰和未燃尽的几截木柴棍。我们直起身子揭开锅盖,硕大的铁锅底部有一窝焦黄色的什么物质。我用手抠抠不动,硬绑绑的。苗子用一截木棍拼命的戳,还是戳不动。我们相视无语,最终放弃地盖上木锅盖。弟弟和妹妹坐在灶沿边,看着我们忙活。
我们四人不约而同地将探险继续向前挺进。我们先进正房,这是历来数次探险的规矩,苗子规定的。穿过一间间正房,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长方形的半人高的水泥墩子,苗子说,这是他妈他们当年睡觉的床。我们在水泥墩子之间跳上又跳下,从西向东,每间房的每一排都不放过。东厢房是厨房,原来进门处有个破桌子,后来也不知被谁拿走了。现在就只剩下角落里那个泥巴灶台,张着大口看着我们了。西厢房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反正,空得只剩下四面泥墙。
我们又重新回到天井那三个水池那儿去玩了。只有那儿,还留下一丝丝曾经有人存在过的痕迹。我们用木棍漫无目的地打捞着,直到听到父母的叫声,才各自回家,这时,天已经快黑了。
后来,听说苗子的妈妈回了趟城。城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苗子的妈妈回来后脸色红润了,笑容多了,人精神了。 再后来,苗子的妈妈又回城了。而且是一去不复返。苗子也不再上学了。我到他家找他,他不在。我跑到知青点,看到他坐在正房的水泥墎子默默上流眼泪。
我挨着他坐下,问他:“为什么不上学?”
他垂着头,哽咽道:“妈妈不要我们……宁愿要个老头子……”
不久,苗子的爸爸得了肾炎不能干活,天天还得吃草药。我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看望他们,一进门,我妈眼泪就流下来了。家里乱糟糟的缺吃少喝,冷清得不象个家。苗子爸爸躺在床上连哼的劲儿都没有,只用眼珠子示意我们坐下。妈妈把吃的拿出来给他,他摇摇头,妈妈明白他要留给苗子兄妹吃。苗子的妹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躲在门背后呜呜地哭,苗子倔强地抿着嘴,默默地收拾着。
晚上,我听到妈妈和爸爸商量着如何搭救苗子一家,爸爸长叹口气说:“唉,我们家也是泥菩萨过江啊。” 这一夜,我做梦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开满鲜花的花圃,有清澈的池塘,有绿绿的草地,有漂亮的大房子,房子前的椅子上,坐着我,苗子,弟弟,妹妹,我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有说有笑地吃着点心,我们的父母站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愉快地交谈着……
醒来时,我听见苗子牵着妹妹哭着来报信:他爸爸去世了。 后来,苗子跟着他叔叔,妹妹跟着他伯伯,各自生活着。因为他们不再上学了,我们只有偶尔在放牛时才能碰到。妹妹的话少了,苗子的话更少了。我们见面时,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起,互相依靠着,看着空旷的天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就这么依靠着坐一坐。
有一天中午,苗子失魂落魄地来到我们家,一脸的泪水,泣不成声:“叔叔,求你,救我妹妹……”我爸爸连忙丢下饭碗,我也丢下饭碗跟着苗子来到田边,妹妹仰面躺在水田里,面色惨白。原来,她在插秧时腿被毒蛇咬了一口。我爸爸赶紧吸伤口的毒血,这时苗子的伯伯拉来平板车,我爸爸将妹妹放在车上,与苗子的伯伯一起拉着车快步向医生家走去。我和苗子一路跑着跟在板车后面,看着妹妹的脸越来越灰白,我大声叫道:“快点!快点!”等我们到了合作医疗站,医生却告诉我们,根本没药治蛇毒。苗子放声大哭,我也跟着哭起来。 有个医生说,附近有个老人可以治蛇毒,就是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我们得自己送去他家医治。我爸爸与苗子伯伯二话不说,拉起车就走。可是,这个老人住的村子实在是太远了,我们一路上打听着走了半天才到,老人听说是个孩子,连忙起身来看妹妹,只看一眼就摇着头说没救了,太迟了!苗子扑在妹妹身上号啕大哭。
妹妹埋在苗子爸爸的坟旁边,小小的坟包紧挨着爸爸的大坟包。我妈妈擦着眼泪把苗子带到我们家。晚上吃完饭,苗子到我房间来,灼灼的眼光直看着我,我紧张地拉一拉他的衣服,他伸出右手,粗糙的手掌心里托着个核桃核磨成的小蓝子,哑声道:“送给你。”我拿过来把玩着,越看越喜欢,后来到睡觉时一直都握在手中。
第二天,苗子不见了。我们一家人到处找,他伯伯家,他叔叔家,上墩村,下墩村,知青点,放牛场,包括坟地,能想到的地方全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我才明白,他昨晚上是在跟我道别。我连忙跑到房间,掀开枕头,小蓝子还在。我紧紧捏在手中,再也不肯松开。
不久,爸爸和叔叔一起趁农闲去外地做生意,一季下来挣了点钱,我们家和叔叔家在这一年全都搬离这个村子。那一年,是一九八五年,那年,我七岁,苗子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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