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笔下人间 于 2013-9-16 08:08 编辑
四 说来也怪,这三位同桌都有一块手帕。也许这对女孩子是很自然的,是我少见多怪。用手帕对女孩子,是不是也像发卡头绳或胭脂一样,是一种标志,我不能断言,因为那时似乎很流行,大人多用这个,一些男孩子也用。因此很难说是一种特质。我所以提及它,是因为印象太鲜明了。很巧合,谭丽丽的是块黄色的,汪婕的是块粉色的,柳媚君对颜色好像没什么挑剔,用过浅格的,也用过带花边的,上初三后半年——我们这时已无话不谈——却是一直也用粉色的。我是不用这东西的,嫌太麻烦。谭丽丽的黄手帕,是专用来擦汗的:这又是她们三个的共同特征。能说这不是巧合么?我很奇怪,手帕用处很多,为何只用来擦汗(当然眼泪也在内)呢?至少,这东西不是可以用来擦鼻涕的么?从我看很多男生用手帕,好像擦鼻涕更对庄。手帕的使命竟然只是擦汗,这真不像班上的男同学也揣一块手绢,原本非常绅士地从口袋掏出,刚刚“嗤——”地擤了一下鼻涕,就赶紧抹把脸,再塞回兜里去,好像特别干净、讲卫生似的。 谭丽丽的这块手帕,不像是布的,毛绒绒的,很柔软,什么图案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周压的红边,煞是好看。她自己也非常爱惜,据说这块手帕比一般的贵,比班里别人的都好呢,是她考一百分妈妈奖励给她的,从不轻易借人,包括女同学。我深知这一点。 因为,我曾亲眼目睹过。 谭有个好朋友,就是不久前又重新当了小组长的王海艳——因为她好说话,老师撤了她一次职。谭倒未对我说过她们是朋友,但谁都能看得出来。看她们上学放学、写作业下课玩都在一处,连收本发本,也是一同去,一同回来。就凭这,即便不是最好的朋友,那关系也是相当“靠”的。一次下课,轮到王海艳组值日,下课铃声一响,她就迅速跑到前面擦黑板……擦完手上沾了不少粉末……。这东西很怪,黑板写字,是一写一打滑,印迹不清,一旦沾在手上,讨厌它,却很有附着力了,轻易不肯下去——想不打这东西也玩辩证法!而手上沾了它呢,像我,或曰男同学罢,至多拍打几下就算了,即便是看见前边墙角有着装了清水的脸盆。女同学决不这样,总要去洗洗的,干干净净地才回来。就连朱丽丽——抱歉又是她——也要在黑板涂了几个字之后去洗几下子呢。当然她不过是形式上的“效颦”。 不对,我统计错误,她不能作数,袖口上与前襟上尚且存在的那样坦然从容呢,区区一点粉末又有何哉! 再说王海艳,在脸盆中洗了几下——她当然不是“效颦”,她是急性子,干什么都麻利——习惯性地甩了甩,环顾四周,却无毛巾之类可擦的东西(估计是老师拿办公室去洗了或者又给哪个淘气的家伙作了抹布了),便径向谭丽丽走来:“丽丽,快!什么……擦擦!” 谭丽丽慌忙地翻起来。左兜右兜翻来翻去翻了半天,不经意随手将那块黄手帕带了出来。看那表情就知道她并不希望它出现,真是不小心!想不到她停顿了一下,居然又塞回去了!再继续寻找别的什么。 “哎——?就手绢罢!”王海艳对她的磨蹭有些不耐烦了,“就行!快我擦擦。” “嗯?……等会……我给你找别的……”平时那么干脆的谭丽丽竟也结巴起来了,真是罕见。 王海艳明白了,脸色为之陡变,她也注意到跟前几个人在看着她们。“给我使使手绢都不行?她的脸色换成明显的不悦。 谭丽丽也真沉得住气,愣是憋着,继续忙活着,连我都觉看不过去,轻轻用肘碰她一下。 “行了,我不使了!”,王海艳说完,一甩头发走了。 “海艳!”谭连忙回头叫了一声,很歉意地。 王海艳没有理,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沉着脸色,抻出一个本子,唰地从中抻出一块纸——撕得很响亮,使得跟前不少同学都注意到了——哗啦擦了两下,在手里捏成一个团,回身扔到身后的垃圾角里。又即伏身趴在桌上,将课本拦在额前,一页一页地开始翻上书了。 她在看什么呢,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也难怪,这种完全想不到的事谁碰上会愉快呢? 要知道,虽然王只是小组长,却也是同学们心中仅次于谭丽丽的班中前几号的有分量的人物。 谭丽丽自然全都明白,咬一下嘴唇,没说什么,看样子很不是滋味。我碰她一下胳膊,想问问,结果她很用力的回了我一下,这耸臂是带有沮丧和迁怒的意思的。 她们平息了。 我的思维尚未平:一对好朋友,平时形影不离的,就因这么点事,现在不好了!若非就发生在刚才和眼前,我真不敢相信。现在这好像我的事了,而与她们无关了! 用下手帕有什么的呢?竟至于此。不过,我也并非毫无所得:王海艳只要有空就来拉她出去,有时致使正谈兴入酣的我不得不中途遏止,这回可不用担心了。 然而没过几天,她们就和好如初了! 我并不失望,我想我还是希望她们这样。 我曾就此事问过谭。她说,她找过她了。我问怎么找的,她说,就是找她了呗,管我咋找的呢,反正她又和我和好了! 事情也许真的这么简单,这种波折与平复只有孩子最理解。我也曾如此过。 从老一中搬家后,比原来好多了,又结识了很多新伙伴,不久就将大春二春取代。其中有两个和我最要好:高威和李四。说要好不是假话,也有我不满的地方。李四这家伙关键时刻是绝对指不上的,每当来约我出去玩(我很难像他们那样放假自由的玩,这是教师家庭最糟糕之处)我露出难色时,他都拍胸脯担保:等你爸回来我跟他说,就说我爸让的!等真回来了,我惶急的寻他这根救命稻草时,已不知什么时候幽灵般的溜掉了!这高威,在我们中间体格最是棒棒,胆子却是小小,还总好变脸耍小性子。明明他来找你玩了,一语不合便即翻脸:不和你玩了!掉头便走,扔下你一个站在那里哭笑不得兼气闷不已,连解释的工夫都没有。每当反目时,近距离他决不敢表现出与名字一致的魄力,远距离就敢于和我对骂。可以遥遥的站在他姥家后院的柴垛或狗窝上,指着我,骂得激昂又绝情: “再少上我家来玩,×××的!再我永远不跟你玩!×××——就跟李四玩!” 引话中符号为脏话,不好写出,可这也足够了。这真叫人气苦无语,因为我去他家玩的次数远不如他来我家玩的次数多,再说有几次不是他领我去的?而他差不多天天都到我家来,有时上午被妈妈撵回去下午又来了!而我又几时请他来着?现在他这样“中伤”我哪还忍得住,当即扯嗓子还击: “×××!谁愿意去你家啊,瞅你家外屋净兔子粪味儿!问问李四,咋说的!”他爸爸爱养动物,院里养狗屋里养兔子。“你请我我都不去!——看你在上我家来的,打死你!×××的。” 他大概也想到以后总要相遇的,锋芒顿减弱许多,往下多半是为面子而骂了。我在骂他之同时也咬牙发誓:今后决不再理他。然而下午他竟然就又坦然的来了!我真纳罕他的记性也太差,岂但无语,真是无奈!唯是他手里多了几枚“手榴弹”(无需惊慌,是做成手榴弹模样的鞭炮。他老舅是烟花厂的,所以他平常也可以有我们过年才有的鞭炮,而且种类繁多,令人羡慕)和三两个我叫不出名来的花炮。我觉得很尴尬。我是很怕尴尬的,尤其怕替别人尴尬。他的脑袋里却全然没有这些,还不待我反应,在第一时间说:“上我姥家玩啊,我给你骑小车。”这小车是他能干的父亲用废旧儿童车——那是有几个孩子能买得起!——改造成的简直是自行车微缩的小车子,是他最得意的玩具,他妈妈经常嘱咐不要让别人骑,一骑就坏了。所以平常谁骑两下他就囔囔直叫:别骑了,要坏了!这回主动要给我玩了!这让我准备足足的防线与武装统统解除,一下子软了下来。看来,送礼的威力确实巨大。我奇异的是,他竟然这样简捷的就消除了尴尬、打开了局面。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看他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的坦然,我真怀疑上午的交战是否发生过。他这样一来,我也随之坦然了,满肚子的怒气无影无踪。说实在的,我虽不会像他转变的这么快,可也坚持不了三两天。 你看,我不也是如此,打成那样,和好,还不一样简单!谭丽丽不耐烦我的应付了事的回答应也属实情。想来她是道了歉,爱面子不愿我知道而已。王海艳性格直爽,就原谅了她。 原谅是原谅,我对谭丽丽的这一特脾气,可铭记在心了。俗云“眼不见心不烦”,不知道罢了,知道就需要在她身边比别的男同学注意一点,干净一些,以便于我们间的相宜。要知道我可是不太在意这些麻烦,像洗脸只是抹一把了事,通常肥皂之类也不用,冬日不套外裤只穿棉裤去上学是时有的事。 可是,谁能想到呢,连我也想不到:谭丽丽在她好朋友王海艳身上表现的特脾气,对我,独有我,却是个例外! 是的,也就是说,她却肯于让我使用她的手帕! 而且,我知道这一点,还正是在王海艳“使”她手帕之后。 而且——又是而且!——还不止一次,而且,还不是我向她借…… 敢想象么?看,就这么多而且。嘿,就这么倔。 这是真的。倘无此一茬,我写它干嘛?看着离奇罢,不要以为看上去合理的才是事实,要知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这方面爱因斯坦比我说的更明白,我们不是经常看到很多理论家批评家跟在先哲的屁股后头“亦云”“凡事都有一般性和特殊性”么?我就属于这特殊性。 每当回忆起这一点来,我都感到一点暖暖的和甜甜的。
我有个习惯,就是下雨不爱遮避,除非家人相迫,不得已而撑起那最小的顶布被老鼠磕了一个洞的红把伞,否则一向就这么淋着,不管多大的雨。很多熟悉我的人对我“呆头呆脑”的定义不能排总除见我挺着雨浇这一事实。假如我换成别人,大概看到这种情况也会觉得很傻的。我还记得有个笑话就是专门奚落这种人的:下雨了,行人纷纷躲避或疾奔,独他毫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只是走,人家奇怪问他专门还不跑啊,他却说,前面不也在下么? 这的确很可笑,他竟不知道快跑可以少挨浇,当真愚蠢得很。不过从他那一面想来,这恐怕倒也是一种聪明,还要觉得人家可笑,有着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呢。但归根到底是可笑的,不但在行动上,更在嘴上的逻辑。不过我的冒傻气与他截然不同。他不避雨,未必希望雨的到来,我却是欣然迎接它的。要说起这怪习惯的根由,就要追溯的很原始了,也不失为一个十足的笑话。 离开幼儿班要上学的那个暑假,我和姐姐随妈妈去五常姥姥家。这是我们最向往的事。不幸我天生有晕车的毛病,火车坐久了满腹翻江倒海,头也又晕又沉,那滋味比生一场大病还要难受。但一想及那里的好玩,就有了面对的决心,一切都不足畏了。而且我知道,下车后的精神卸放,随之而来的温馨快乐,代替列车上的动荡轰鸣,这是很容易盼到的。 姥姥家住的地方叫金山屯,属于农村,那个年代城里生活不容易,农民生活更困难,能有个城镇户口以及什么粮食关系,是很多不安于现状的年轻农民最大的心愿。依然贫穷的农村,大人艰难,对于孩子这可是好地方。那里有个水库,或者该说就是个超大的水塘,现在想来充其量和我家西门外刚开发一两年的人工湖的面积差不多,但那时的我却感觉很大,就像妈妈学校的操场在我眼里一样。走不到近前,就能闻到一股水气,如同到了河边——仅管我也没到过河边。一有空,我就要求比我略小一点的老嫚子(这在东北一般是女孩子的乳名,而他却叫了,他是我什么亲戚记不得了,反正到姥姥家里就能见到他,估计是姥姥妹妹家的什么孩子)来此处玩。我们叫做“洗澡去”,不过是泡一泡,游一游。水并不像画报里的那么清,也不像现在的野水那么浑。依山傍水的人大都是识水性的,老嫚子是个勇敢的小男孩,就是黑一点,年龄虽小,水性极佳,钻进水里就成了一条泥鳅。我甚至觉得他在水里游比在地上走还自如。尤其“扎猛子”,简直让我佩服的不得了。只见他腆个小肚子,黑黝黝的立在岸边,两手做操似的高举头上,两腿一曲猛力一跃,头朝下就没影了……水面上波纹很淡,基本平静如常,然而,你却看到他跳下去的地方很远的前方探出一个头来,猛然立出水面,往出呼气的同时喷出一口水,用手抹一把嘴巴,回头得意的望着我:正是他。我简直被迷住了,立刻发觉自己的笨拙,在这里我所学的知识是用不上的,他做的一切就是知识。除他以外,也常有当地的男孩子三五成群,和他一样的在这条“河”里玩,老嫚子也经常同他们打招呼。这些孩子大半要比他略大一些,可我觉得,扎猛子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扎得又快又远。待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就照他的样子,学着扎下去,再浮上来一看,自己之前用眼睛作了标记的、跃入水中时身前的水草不过刚刚在身后了而已。颇令我失望。虽则如此,我还是极其迷恋这个少有人搅扰的所在,避暑解乏,又玩得尽兴忘情。每当跟在他光光的屁股后面向那里走,就是我心情最激动的时刻。虽然我总要穿了一条裤衩,不能像他那样也脱得一丝不挂、光脚赤身昂然前往。 水里的时间过得极快,以为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呢,妈妈等人已在岸上盯着我们喊了:“你们都玩一大下午了,还不够啊?——还以为你们淹死这儿了呢!” 玩累了,就上岸休息,我便也学了他的样子躺倒在铺满野草的岸边。 他躺倒下去就像工地干活的工人躺倒在沙堆上一样的踏实,我须拣择较为平坦之处,躺几次才觉得好些了。这是很特别的感觉,草叶在身下痒痒的触着,太阳在身上融融的照着,让人顿生困慵之感,全身仿佛都松散开来,很安逸,舒坦极了。等太阳不耐烦了,趁我们不注意,偷偷溜走后,接替它光顾的就是密布的乌云,四周很快便黯淡下来;周身倏然转凉。我大惊失色,赶忙坐起来道:“要下雨了!” “嗯。”他无动于衷,这反应比这天气还怪。 “下雨啦?你咋还躺着……” “我就是等它下呢。” 我半晌未说话。这着实是大吃一惊,“会冻着的!” 这回这个比我矮一头的表弟有些不以为然,且有些轻蔑地歪着头,眼睛眇然:“冻不着!你们街里的……娇!”他的舌头有点大,加之年龄小,发音就很笨,常常发出我所学拼音中拼不上来的音,显得憨厚有趣,“啥都怕,还打伞,我啥都不怕——啥也不用!”口吃的言语间,竟是大人的教训口气。 可不能给比我小的孩子轻看了,我重新躺下去,同他一起“接受考验”。 雨很快下起来了。滴滴答答,稀稀拉拉,到噼噼啪啪,终至哗哗唰唰。老嫚子这时站起来,仰头迎着密集的雨,勉强眯着眼睛望着阴云滚滚的天空。 我自然也学样子。 雨愈下愈骤,声音也愈响,于天地间扯起了一张巨大的银白色的水幕。这景象大概连黄果树瀑布也要逊色的,可以令我们想起《西游记》里花果山水帘洞的迷蒙意境。只见塘间、岸上、整个无人的野原之上的的碧草更绿得脆生生。看它们虽斜犹挺,显得格外的怒意勃发,无疑比我们更加欢迎这“天使来客”。开始还挺担心,浇一阵就不觉什么了,看来人是可以适应新环境的,我知道天之雄势也不过如此,虽不能适应到他这般自若,“追随”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无法向他这样成为暴戾云天的对手,一样腆着小肚子无畏地站着;雨中又潮又冷,我只好抱着膀子,手抚臂上冻起的小疙瘩。心里则不免有些激动。我意识到只要大胆试一试,有些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难。不夸张地说,我从内心感受到从未经验过的新奇的快乐。 “下——一回雨,草就长。”他的结巴不算很重,尚不如发音问题明显,但似乎颇有自尊,吐词要结巴时宁可拉长声完成连接,也不肯重复,这倒是听着好笑的。他懂得的倒不少,这是常识,我却从未注意过。农村孩子是机灵而有智慧的,这绝不是褒扬,我来这不多,在家去乡下爸爸的老家长发乡爷爷那里,经历的不少。人要比这里还土气一点,印象是一样的,我相信自己的总结。 “我也要长高了……你——会长更高了。”这个弟弟不无羡慕地看看我。我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你是说下雨……”“嗯!”他很自信,也很期待,“你看下雨浇啥都长,浇树……黄瓜、豆角、细(柿)子……不浇不长,一浇就长了;浇咱们能不长?肯定也长。我浇可多回了,——都长了!长挺老高呢。” 原来如此,明白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是多想自己能快快长高啊!我才注意到,即便相对于年龄,他还是很矮的。这个长在农村的穷孩子,却有着一颗高贵的心,他很在意这一点。如果他不说,我大概永远不会猜到其中的奥义了。还以为他只是出于喜欢与无畏,是天生搏风击浪的强者,如同高尔基的海燕,渴望“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罢!” 这真是更加可笑的逻辑!居然将人比同黄瓜柿子!却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善于思考。我甚至觉得,这理解虽然荒谬,但浇总比不浇的好些罢? 是的,如果他不告诉我,不说出内心的秘密,我会认为他是属于这一类人的。我们后来只见过两次,知道他早已不念了,只上过两年学。据说是他不耐烦学校的制约,不愿去,父母也就随他,这和我的父母太不同了在,真让我好生羡慕。后见这两次每次他的父母都竭力强调:能不供他么?能不让孩子念书么是不?这孩子死活就不愿念了!你说。我是不大相信这些话的,但我希望是这样。再后来,随着时间就渐渐淡忘了,近来偶然听家人提起过他,竟几乎连名字也有些陌生了。又是几年不见,他怎么样了?我知道他的变化一定也很大,这个幼时我佩服的男孩子。 然而,他不是海燕。 但我仍然认为,那时的他,是很了不起的,面对生人的沉着,决定事情的果决,也包括在我面前的自尊,都足以证明是聪明而有思想的孩子。我认识的农村小伙伴里,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在我之上”的印象很明显,我“城里孩子”的优越感瞬间蒸发。可惜他们后来却无一例外的同他们的父辈一样。我想假如换一下位置,情况定会有所不同。 现在回忆起他,还真有点想念他了,那时的他。 他倒也没有忘记我。只是这没忘记,不如忘记的好。后见的一次,他无论如何不肯同我去水塘洗澡了,甚至不爱同我玩,甚至连话也不怎么说,见了面是只笑了笑,打个招呼,就借故走开了——他的自尊心仍然很强。可是要知道,我原本想——尤其在列车上——问他:还把自己等同柿子黄瓜么?还记得……么?我知道他也已和我一样大,上次见就显得比我粗壮,定然早认为那幼时的天真可笑了。可是,类似的激情还是在我胸中涌动。 可是,那段经历多么美好啊!无论泡在水里,还是躺在草上,站在雨中……特别我们站在暴雨中那一幕,回忆起来美好得就像在梦境……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再有,甚至不能再提。我不能了!那一切,已无从说起。 人生中的回忆该何其多呢!深刻的,未必都是重大的,珍藏的,也未必都是深刻的。同老嫚子塘边雨中站立,一如同苑聪聪黄昏野外追逐,是我童年时代最宝贵最重要的真情记忆之一。也许正因为这段经历的影响(还是纪念?),或者也有一点天性在内,我也不喜欢下雨时躲在伞下。 雨对我并无隔碍,当此时,行人无影无踪,喧嚣变得沉静,它倒像我的朋友了。人们总以为童年是只有活泼的,这里有多少是大人的眼光啊!儿童的童年,是决不仅仅有活泼,也有和大人一样的深重和忧患。 至少,在我,在我的无伞的雨中是这样,这样挨浇似乎别有一种情趣。淋在雨里总让我特别的清醒,而且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的。而且也许只有在雨中,这个世界才是最干净的。雨中行也是一种快乐,可以领略一种“雨中情”,这里面自由别人不解或不屑理解的另一番韵致。胸襟会变得开阔,心情也变得轻松舒畅,可以涤荡一切烦恼忧伤,好像自己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一日,吃过午饭上学,正是濛濛的天气;半途又格外送来一阵大雨。我暗自庆幸:这次挨浇他们再不能逼迫我一定要拿起那柄红把伞了,再无法说“你傻呀!”了,尽可肆意迎风前行。“风雨兼程”,这次“兼”的有点太大了,几乎令人睁不开眼,雨点打在脸上,感觉就像是雹子。这风,这雨……可不及志南和尚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是和风细雨,我面对的要粗暴多了。雨点,该说是雨粒,劈头击在脸上,顺领注入颈里,包括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我都不觉得难受,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人大概总是希望放任和发泄的,所以才有制约。嗯,“这感觉真好”,雨中的一切都是生动的,那风的纤柔,那雨的清凉!…… 到了班中,已是从上到下,无一处不“玲珑剔透”了。两个男值日生正在用冬天烧炉子用的煤盆淘外面渗进来的雨水。我的到来立刻激起一片笑声。不用说,我能想象到我的狼狈相。 我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脱下衣服,挂在窗钉上。而后仰靠在椅背上,用胳膊抹脸上的水。 沐雨不觉如何,屋中一暖,可就浑身潮乎乎的到处不舒服了。 “又没打伞?” 不用看,谭丽丽的表情应该和同学们的笑声差不多。 我当然没向她解释这一偏性。不是隐瞒,是没必要。“……忘了。” “又忘了,记性真差。看你,像……落汤鸡!”她似乎笑出声了。 “真差不多……”我讪讪的笑了一下,“没寻思这么大!” “我妈说晚上还下呢。” 我打个冷战。这雨也真是。我再爱好也得有个限度啊。是有些冷了罢,偏又赶在她话茬上激灵,好像给她说的吓哆嗦似的。然而也要刚强到底:“下下罢,我不怕。“ “你冷了罢?” 我心里一动。大概除了家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对我说过。“不冷……” 其实是觉得冷了,有些像感冒前的发抖。 “你别冻着!” “……” 什么叫“心里热乎乎”呢?这就是。如果家人这么问很可能我已经烦了,此刻却没有,感到句句都暖暖的。我知道,她的表现是很正常的,全天下的同桌间,赶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这种普通的问话正不知有多少。 “没——事儿,这点雨算啥!” “那你,晚上还不得挨浇哇?” 她今天的关心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呢,热情的确要比平时多一些。不错,我们表面上和别的同学一样,心里应该都觉得要好一点罢?有些事情是从小就懂得心照不宣的。可还是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我没吭声,侧过脸抬头望了望乌沉沉的天空:天上阴的真怕人,大雨过后,微雨如雾,浓云依然卷得很重,也仿佛在翻涌,看这势头,好像对我的满不在乎大为震怒,正跃跃欲试的摩拳擦掌呢。 “晚上,你还这么回去么?”她伏在桌上,胳膊支头,看着我问。 今天她是怎么了?如此饶有兴味。 “晚上?……我往回跑。”我说了句应付她的谎话:人对喜欢的事物,是不必“匆匆”的。 “要不,你穿我的雨衣罢?”谭丽丽手一指窗台上叠的整整齐齐的绿雨伞。 她竟然让我穿她的雨衣!如果说前面还有点心理准备的话,现在完全没有了。我愣住了,张着口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关怀,真的过去没有过。 在大人眼里,小学生甚至初中生都是孩子,但在我们心里,男孩子和女孩子还是不完全一样的。到底怎个不一样,说不清,反正是不一样,当然和大人的“不一样”也还不一样。或者,这就是本能? “我还有伞。”她的神态一如既往的松爽,略带一点矜持,见我迟疑,从书桌里抽出一把不多见的漂亮的小花伞示给我:“你打它?” “不用,我不怕浇。”我不免错愕:她何以带了两件雨具? 我和谭算是好友了罢,那时候还不能这样说,事实上就是。然而这本是针对玩而言的,而现在,好友二字,怕是要重新定义了。 我的固执让谭丽丽无计奈何,上下打量我几眼,抿嘴一笑,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黄手帕——就是我说的那块很漂亮的黄手帕,向我递来:“快擦擦罢。” “……” 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我素知她爱惜这手帕,连王海艳借都不肯,何况我乎。这根本没有理由啊。可她真的肯借我,而且是主动的。我想,熟悉这一切的,换谁都会像我一样不知所以。 现实往往就是这样,大概除了表层的东西,恐怕一切最初人们都是不相信的。每当回忆起来,我自己也总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我本人学习不算太出众,模样至多算平平,父母也都是普通干部,家庭更其平常,面对意外的荣耀,的确感到有点不安。 不合情理的事情讲给别人听,未必会令人信服;柳媚君是相信的,她也许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也因为她是女孩子对这种事宁信其有罢,从事理逻辑上,也未必相信这言之凿凿。可我还是要说,这是真的!也希望别人和柳媚君一样,能相信这令人惊奇的意外。世间很容易接受的事物本不多,改变自己的宿见也是难的,而现实总是逼迫我们建立高度的理智,钳制我们去面对。那么,这次,也请面对罢!再说这对别人不过是小事一桩。既然是事实,早晚要面对的。原来的人们,从感情上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哥伦布说我们脚下的地球是圆的,明知道他绕了它一周,就是不能面对,宁肯相信古人;哥白尼拿出强有力的数据证明这无边的大东西是绕着太阳的,而非相反,人们也不信,宁肯信亚里士多德。这决非因为大家虚伪爱面子,而是现实的真实面目太残酷,伤害了他们的感情。他们怎么敢信,又怎么敢想:历史居然会是谎言?千百年来一直认为是宇宙主宰的,自己生活的这个熟悉的广阔世界,原来居然只是太阳的一个随从! 可是现在的人们,不也都相信了么?就因为它们是难以置信的事实!地球,终于还是圆的,它还继续绕太阳。 何况我真真切切记得用过那个黄手帕,清晰的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然而,虽则……这究竟是谭丽丽啊。在她面前,面对她的这种举动,我也正像上面所举的愚蠢的人们一样的愚蠢。因此,面对递过来的黄手帕,我只是怔怔的看着,竟没有去接。 “你看你脸,赶上花狗腚了!擦擦罢。” “事实胜于雄辩”!如此情势、如此情面不容我再质疑,只能先接着了。 ……幸好跟前没谁注意,上课前老师不在的自由时光,同学们都各顾各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和玩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还是有些无所适从,我估计我的脸可能有点红了。其实我不必太顾虑同学们的反应,郭老师经常当着大家的面说:老师孩子更应该严格,同桌不能包庇,你看住他!久而久之,对看管之外的关心大家也见怪不怪了。很可能,这多少也为后来汪婕的到来铺平了道路。 如果一个班集体可以比作一个小小的王国,谭丽丽无疑就是公主。公主该是怎样的呢?不用我多说,在我心里隐隐有一点这样的影像。这个类比是大胆的,可我找不出更恰当的比喻。这印象(未必只限于我)缘于她优秀的学习成绩和出色的工作能力,也和郭老师对她的的关心喜爱有关;我们是同桌,和我对她了解的加深与友谊的增进也不无关系。 而我的不安,还缘于我知道她特别爱干净,而我在天性上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我虽然拿着感到不太自然,却很满足,当然是不安的满足。拿着手帕,倒像是拿着亚运火炬一般荣耀似的。 我小心翼翼的将它展开,轻轻在脸上擦了两下…… 人们写小姑娘的东西总爱和香气联系到一起,我不能断定是否闻到香气,感到有一些凉丝丝的倒是真的。我颇感不忍,遂略带歉意还给她。谭丽丽笑了笑没说什么,仍整整齐齐地叠起,放回衣兜里。 事情是想不到的,却也是很简单的。 然而还没有完。 两节课过的很快,第二节下课铃一响,我们一二年级就放晚学了。外面雨仍在下着,比上课时大了许多,但没有中午来时那样大。说实话,这对我不在话下,可我的勇气和诗意却和这雨一样,没有中午那样大。大概是有些饿了的缘故。要知道每天中午本是我最饿的时刻,可气今天偏偏妈妈又做碴子粥,不等我带着怨气质疑就搬出那套“单一”“丰富”理论来。我也不敢深要我喜欢的大米饭,唯恐妈妈转而联系到学习上。我匆匆背上书包,确切说是“抱”上书包,背带套在脖子上,因为下雨了要将它藏在衣下,使得不至于太湿,好在那时穿的深蓝布中山装都很宽大,基本可以遮住。谭丽丽也穿上绿雨衣准备走,看我站起身要走,便带着很真诚的态度郑重的道: “这伞你真不打啊?——要不你打罢!还挺大呢。” “不打,明天我还得拿来。”我又开始脸炙,我看到几个平常一同回家的朋友正围拢来。 王海艳也过来了:“你不打啊?真不打那我打啦?还不打!……可不是不给你打,你回家——” 她话停住了,谭丽丽拉了她一下。 “你说给你打还不打,有现成伞不打,愿挨浇……” 她支起了小花伞,同谭丽丽一起走了。 怪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手帕不肯借她而借我,刚才准备借我伞看来王海艳也知道的,竟不以为忤,好像密谋了似的。王的表现可以理解:因为谭;谭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句话可以“寿终正寝”了罢? 若说她这样做是因为我可以忍受她的小脾气,那别人的献殷勤又作何解释呢?事情虽然是事实,可离奇到这般,我真无法给这个问号以圆满回答,只好任其成为不解之谜。好在世界上的迷也多着呢,都比这重要得多。迷不迷什么关系,除了我谁也不屑、更无须理会它,真正的待解之谜乃是报刊亭上那些铺天盖地流行于当前的双眸声称被外星人绑架及几亿年前的核反应堆之类。 不管怎么说,在这以后,谭丽丽的手帕,又给我用过好几回,当然都是她主动提出,而我差不多每次都擦不干净,唯恐将其弄脏,我有个预感,即便是我用,且还是她送,如真将手帕弄脏,乌七八糟(也属正常)的,她也未必会再主动借了。或许她知道,我使用她的东西,向来都输很小心的罢。她的别的东西,也都是我随便使用,除了手帕,我都是伸手就拿,不加请示;这些东西她也经常解给王海燕。除我们俩外,再不准任何人动她的东西。
是啊,谭丽丽,这个我学生时代的第一位伴友,是不是也可以算我人生总的第一位挚友?也是永远不会再有的“稚”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不知你何以会如此对我呢?这一切,在你心中必定早已定格为“可笑的孩童天真”,而撒入记忆的水流,任其远远的抛走了罢?你可知晓,你的朋友,你当年的同桌,他虽然当时木然,也始终不解,却一直暗暗的将这一切存藏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