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草萋萋 于 2013-10-19 10:31 编辑
二 我前面说过,过去评价朱丽丽那些话,还只是置身事外的旁观。如今坐在一起了,可实实凿凿切身体验到了,她坐在我身边,不,是我坐在她身边,整天大气儿也不敢出,遭罪极了。这苦难,真堪比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也许这比喻不够恰当,可真的并不逊色。她呢,偏又坐不住椅子,只要老师目光注意不到,就总是动个不停,左肘时不常地杵到我身上,有时竟然很疼。她坐的椅子坏了一个,这固然有它不结实的缘故,但也决非和她坐得不老实没关系。至于那哈哈的傻笑,简直就没有完结的时候:这也是她留给人因此最深刻之处。非我守旧,新中国的女儿们虽然不当再如旧社会的“行不漏指笑不漏齿”,放开也要有个限度。似这般哈哈傻笑,未必就是标本。姑娘的笑,微笑应该是“莞尔”,开心的笑也当是“银铃般”。哈哈哈哈,哎呦,怎生受得。在她的笑声里,想要寻出一点“莞尔”或“银铃般”来,那真是白日做梦!这个词似乎重了些——抗日打鬼子才这么说,但是可以说,那是你“想入非非”了。 且说这“莞尔”罢。它应属浅笑,对于男士大可不必,对于女生可大大要得。不妨说,这会成为一种魅力,使人倍感可爱迷人。杨贵妃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应也在浅笑、莞尔之列。如果“一转脸哈哈哈哈”,唐明皇岂会为之“从此君王不早朝”,恐怕早已惊了圣驾,掩面大逃了。秋香“三笑”,令唐伯虎魂不守舍,日思夜寐,甘愿弃清高而为奴,显然也只能属于这一类。朱大小姐可是一张嘴就是“哈哈”,仿佛天生只会这么笑,所以永远不要将她和莞尔的微笑联系在一起。至于“银铃般”嘛,更难了。这比微笑难把握的多,这种笑率真自然又给人以好感,尺度很难拿捏,要做到甜美如歌、清脆如铃才行。朱之哈哈虽说从音量上几乎有希望,可从音质则令人绝望。近期热播的《大米红高粱》已家喻户晓,那里面讥刺盲目崇尚通俗中粗野一风的怪现象,就是唱歌要嗓子如破盆才行。用句土话讲,就是越破了撒声越好。因此,那位换大米的农汉入选了。但假如哪位有幸恭聆朱丽丽的哈哈声,就会知道换大米的那位还不是最佳人选。 真难想象,这是一位女同学。我讨厌她,程度进一步恶化,可能还多了一层复杂感情:那个原本优越的我,已今非昔比,一夜之间,同桌天上地下。在同学们眼中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些。我总感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和想着我们这里。 她的到来对我的打击不亚于谭丽丽的走。原来的同桌是怎样的人?现在的同桌是怎样的人?原来,我曾梦见她转到别班去了,可现在,她却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知道我的态度会令女同胞们反感:毕竟都是女人。但是谁能无法想象我难言的苦衷! 人往往这样,正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罢,说比做,旁观比亲历都来得容易。对待别人,大道理摆起来铺天盖地,也许都希望像生雄甘地那样“忍耐是为了正义”, 轮到自己,远不是振振其词所能比的,也许芝麻小事也要“匡扶正义”的。现实中,凡事无论听、看、想,都不能与亲历同论。三十年代日本军国主义铁蹄践踏中国,人民苦不堪言,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们重温这段历史,也不禁为那惨绝所震撼和感染,深深感慨那时的人们是那样的苦。不用怀疑这种感情的真与深,这感受必定是发自内心的。然而我们的感受和当时的人们的感受也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程度差距之大正如地球仪与地球。一个人当目睹了朋友的不幸,会声泪俱下地说:我和你一样痛苦!无论再怎样真诚,那痛苦怕也还是不能“一样”。 我的意思,应该清楚了。这决不是拍电影,再大的磨难,换个镜头瞬间就完了,很轻松,我却要捱过半年左右的漫长时光。 我说过,我童年的色调是暗的,而这半年时间则是黑色的。
二年级的上学期,似乎格外漫长,或者因为经历了一个冬天。对于北方的人们,冬天好像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们对于它只有等待。无奈的等待它的到来,坚持着,等待着它的过去。每当冬日来临,必得腾出很大一部分精力与之作战。在家里,因为冬日多了些许紧张和沉闷,在班中,也因为冬日多了几分枯燥与艰难。老师更加辛劳,值日生更加忙碌,就连我们学习,也徒添了许多麻烦。写字手指都冻得不大听使唤,炉火烧得旺旺的,但是那时的条件,那样的教室,人也只是勉强呆着,无法避免跺脚与戴手套。然而寒假——这是我最难忘、最不愿终结的一个寒假——一过,天气就明显不同了。似乎每一日都有变化,变得更暖,更新,更有生机。人们越来越多地呆在外面,一点点冰雪的融化与绿意的萌生,都会引起注目和惊喜。某种角度讲,对于春夏暖日的盼望,也折射出那时的人们生活的艰辛。 然而,夏日,终于姗姗而渐渐的迫近了。 这是百花最繁盛的时节,也将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我和朱丽丽——我忍不住要说了——的同桌缘分也快尽了,到了最后阶段。 近来我们之间不但没有磨合好,反而矛盾日多,不但是彼此的态度上,进而上升到口角上。我的因无奈而不得不做出的忍耐反而是她得寸进尺,现已发展到恬不知耻地步了。大概天气热了人的火气也大,我愈发不能容忍她毫无女孩子的自知与自尊。首先就是她特别“爱干活”:几个破本子拿出来,装进去,装进去再拿出来,如是三番;破毛垫也是铺来铺去,颠上倒下,已坐到屁股底下了,再折腾出来看看再铺上,没玩没了总是不满意。忙活人不说,碰到我身上明显较过去增多。我又不好发作,因为她永远出于无心——记不住。还有就是突然又特别的“爱干净”。废纸一张接一张的擤鼻涕,擤完捏成小团——却大都偷偷在书桌藏(该称书桌堂,同学们这样叫惯了装书包的,因为是一张长桌,中间原本竖隔着的木板大半没有,所以是通着的)里推到我这一边来!这东西,自己用的尚觉恶心,何况别人的,何况她的!这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我发现我的生活因她的闯入而使那个毫无思虑的我变得成熟多了。我已经懂得,无论家里或别人能帮你做多少,最终还是不能不靠自己,很多事情还须自己来把握。这个人对于我,毫不夸张地说,她一人即足抵人世沧桑。 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是不是能永远这样坚持下去? 很显然,是不能。 一日的体育课,解散自由活动时,我和同学拌了几句嘴,很不愉快,便回到班级呆着。趁着班里相对清净,时间又比较充裕,我认真的作了思考——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就是要认真的问自己,让自己给自己一个明确答案。答案是很快就明确: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不能忍下去了,如此下去不死也得疯,我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一味等待盼着奇迹发生是愚蠢的,它不会像人们等待冬天离去那样,会很快结束、迟早都会过去。可是,怎么办呢? 看来妈妈是不好意思再去找老师了,连我也看得出,老师已多少有点不悦了。那就只能我自己解决。可是对我而言,向来都是大事妈妈料理、小事姐姐代劳,这回要自己做主,自己去做,这还是头一次。甚至不夸张的说,自己主动去想,这样认真地、长久地、反复地想一个问题,也还是头一次。我也知道,我的事也只有通过我最不愿意面对的老师来解决。一念及老师,我又不能不犹豫,我的忍耐,我的拖拉,很大成分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总下不了决心。老师之待我,我嘴上不会说,心里是很清楚的。老师优待我处已经够多,两个老师家孩子,许念辉就没有像我这样。虽然他的同桌也是学习好的,可已经串过好几个了,而我,一直和谭丽丽坐到她走。我们是排队排到一拍桌的不假,可从来没有动过,老师还让她带着我学习,这些照顾,不是一个排队的偶然就能掩盖的。我也清楚得很,想和谭丽丽成为同桌、并且提出来的,也并不是没有,然而我们一直坐到最后……对于许念辉她就没有做到这样。也许是许念辉太沉闷太老实了罢,以至于同学们觉得老师家孩子好像就我一个是的。就因为他妈妈是学校保姆员老师,而我的妈妈是郭老师“也佩服”的教的好的老师么? 自从和朱丽丽同桌,我竟然在加起来一个学期之多的漫长时间里默默度过!这段时间里,老师似乎也取消了优待,我似乎总能在余光中捕捉到一点冷的影子。我不是一个上进的孩子,却还是一个知趣的孩子,我知道似乎也只能如此。而我能做到这样,知趣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个因素——这是很奇怪的:是我要感谢班级最后一排靠墙的的那一排空座椅。每逢下课,除了玩,多数我都会坐在无主的这里待上一会。确切地说是躲上一会。这里原来主人也只有一个,一个高个的比我们大一点的让我们感到高深莫测的男生,在谭丽丽转走后不久、我和朱丽丽成为同桌没几天也转走了,这里就一直空着。桌面用来承载同学们的作业本之类。来这里久了,我竟然对它有了点感情,好像只有它,才能给此时此境的我一点理解和支撑。我不用担心老师来赶我。我清楚地记得两幕瞬间。一次就是这节体育课,她进班来看一眼屋里都有谁,想不到男生只有我在屋里,还不像别的几个女生说笑,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干。她眼中明显流露出惊讶,看着我欲言又止,想了想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之后还有一次是课间我来这里呆着,因为设想一些事情出了神,耳边幽幽响起铃声,我竟忘记了是在后面,还以为是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上课。待到模糊的乱影归于清晰稳定,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上课,老师已经注意到了,我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身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不到老师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我回来,无事似的上课了。 我还能要求老师什么呢?仅管从谭丽丽走后她做的一些事使我不大喜欢她,但是敬畏之心还是有的,我看得到她一天的辛苦,一门心思的工作。 然而,我别无选择。我就再提一次罢,最后一次。 我知道最重要的是珍惜这次机会。关键在我自己怎么做,一旦同意串开,同桌无论谁我都该满足,莫再节外生枝,得寸进尺。而我想,半年多来,我不那么难受了,也想明白了很多,我应该能够做到,不会像刚开始和那两个男同桌那样糟糕。我已想好了人选,不会有难度,如果连这起码的都做不到,那我就要求独自坐到最后那排空位上去,也像转走的男生原来那样负责这里的卫生。 两人一排桌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我自己在后面独自寥坐,滋味也讲是难耐的,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就那次“晚点”未能回到前面,坐在后面上的一节课我就深体会。 但是,也比这样要好。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面向老师的勇气。 再三下决心,又几次反复,甚至几次模拟之后,我赶在一日的第二节下课后晚完学后我回办公室写作业的空当,妈妈不在身边,瞧老师那没有什么闲人,便怀了一颗浮如悬旌的不安的心——平生第一次自己办事——找到老师,申请串座。我不想给老师添麻烦,可我真坚持不下去了,我心里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郭老师正在清理办公桌,一缕斜晖笔直的射到桌面和郭老师的身上,像绷直拽着几根长长的金丝,显得很明亮。这明亮,不似照光那样富于激情,而是近于夕照的宁馨和柔和。很难说清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它使我原本忐忑的心瞬间安顿了下来。这是什么呢?是美丽。这是最后的美丽,是夏末游人赏过仍然娇艳的花,也是一切生灵做母亲后慈祥的目光。郭老师将一些细碎的纸张、两个空的红墨水瓶都堆放在一张旧报纸上。见我到来,抬头看看,又逐个给三个中的两个抽屉锁上锁头,口中似自语又似对我言:“哎,这些破烂儿……收拾收拾。”然后坐下来仰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面上显出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轻松。 “老师,……” “嗯,李旭源。”老师用同样明亮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下文。 “老师,我,我想……” 哎,准备的好好的,一面对她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这“第一次”,真是难啊。 老师微微一笑。“我能猜到你要说什么——还是要你自己说。” 咦?真想不到,她居然有这神通。我疑信参半,但我可不能像对别人似的说“那你说我要说啥?”现在只能从她的脸上臆测答案。我注意到,她比我平时印象中想的要年轻。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提起老师,印象中总该是四十多岁、短发戴着眼镜。好像只有这年龄的这样子才有资格做老师。郭老师可不像,似乎显得还有点“嫩”,仅管她的着装和其他老师一样无华。 “我坐那,看不见!……我想串座。” “噢?看不见。……你等一会,我把这处理了。”老师觉得事情没做完看不下去,把手伸向旧报纸。我赶忙上前端了起来:“老师我给你倒!”现在我特别相帮她干点什么。 可我蹬蹬跑几步有绕了回来:“老师倒哪?” 她笑了。“就都倒那纸篓里,那边。”老师一指门洞旁边。 我几步奔过去,连报纸一同抛进里面,看也不看便往回跑;心里却是轻松多了。 老师刚拿起红笔,见我回来又放在她左侧一摞的生字本上,仰起身子,“你说说,怎么的, ‘看不见’,第二排还看不见?你不始终坐那么。” 我心里一紧,暗想老师果然厉害,怕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原来谭丽丽在时候,你怎么没和我说呀。”老师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我。这笑意中,除了关怀外,还隐约带着一点嘲弄。 这话令我脸红,我低下了头。 “我烦她!”我只好直说了。 除此还有什么理由呢,别的都太无力。她一提及谭丽丽,使我对老师刚刚萌生的好感就此泯灭。不提谭丽丽还好,我没话说,一提她我就有气: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历史不容假设”,因为过去了于事无补,但假设一下历史,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看清现在。如果开始就将我和朱丽丽安排一块,我现在也许已经习惯了,也就没了奢求,说不准我还会被锻炼——应该是改造——成懂事、没脾气甚至逆来顺受且又不烦朱丽丽的好孩子呢。那样的话,同在一班的一个名唤谭丽丽的女同学转走了,也不过是别人的同桌走了,或者也不希望转走,那留恋之意我相信只是淡淡,可能还会有一丝因别人受瞩目的好同桌转走了的莫名的平衡。至今恐怕早已忘记,又哪会有而今这样无端的孤独苦楚!可是,为什么偏将谭丽丽安排成我的同桌呢?才一年多,就匆匆的走了,一去用不回头…… 她走了,还不够么?偏又将朱丽丽…… 为什么啊,老师,你要我怎么看你!你要知道,老师,原来您在我心里是多么高大,当向别人说起您是我的老师又是多么自豪!可在和朱丽丽在一起这段时间,使我对您的看法真的产生了变化,仅管我不想承认,不想对您有非议,可是……我的老师,您为什么要给我这样打的伤害?全班六七十人,就是抓阄儿那概率也该是微乎其微的,怎会偏偏中选她!老师,您可知您是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您说说,我对您该是爱还是恨?真让人矛盾极了。 而您现在,居然还提谭丽丽!她,怎么能和谭丽丽比呢?不,怎么能拿她和朱丽丽比呢?天上地下。 “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事,”老师靠在椅背上,双手则置于桌上,十指交叉,“你烦她,你也烦她……朱丽丽不是坏孩子,就是有点……。”她陷入了淡淡的沉思。 “哦,你来跟没跟你妈说?”老师欠起身,直视着我的眼睛。 “没有。”我知道她是指串座的事。 老师点点头。“好罢,是得给你串串了。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事呢,我也看出你不爱跟她坐一块。嗯,这样罢,”老师用手晃动一下我的肩膀:“你先回去,先坐几天,这两天我要赶一篇论文,着急交,事太多,还得给三年级——你小姐儿她们排节目,你妈让我给帮帮忙。还有咱班也得排呀。马上要到七一了,十几天了。上边来检查就提到这学期了。你说,你也不会,一点也不像你小姐儿,谭丽丽走了,要不还让她去报幕,也算个节目,管咋的她闯荡啊,能帮点忙。现在都得我来。” 我听着,心中释然不少,觉得自己早就该主动来找她,不该一坐这半年多。 “……好不好啊?过两天再给你串,我先给你看看。” “嗯。”我如梦方醒,点点头答应着,怏怏的回去了。 我没想到情况是这样子。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难。这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让我心中犹有不足: 唉,早知如此简单,我是该告诉她,我现在最想和闫纯影一拍桌——还用她“看看”什么呢。 谭丽丽一走,闫纯影就成了班中最受瞩目的人物。王海艳和于晓彤都比不上她。王海艳学习虽也不错,还不是班中的顶级,老师总说她不稳定,而且快言快语,性格太外向,就显得不那么有分量。她之所以也成为班中的重要人物之一,除了是小组长外,大概更重要的是她总跟谭丽丽在一起。在我思考新同桌时,首先想到的真是她(不否认也算因为谭),随即就否定了。于晓彤很内向,比谭丽丽还有过之,郭老师说她“有调门”,让她当了文艺委员。但她属于那种自信心不很强的一类,工作(似乎也就是课前起歌)推一推动一动,胆子小又不知怎么干。因她平时文文静静,仅管学习略逊王海燕,但作为文艺委员,在我们的印象中,两人地位也差不多。闫纯影则不同。现在我觉得有一点遗憾,就是在前面回忆谭丽丽一点没有述及她。其实她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学习也好,可以说样样都不错。但也许因为也是很有个性,始终未能像王海艳那样成为谭丽丽的朋友。实际上她们平时因为班干部工作是经常有机会在一起的。可以肯定地说,即是谭丽丽在时,她也是相当有地位的。要知道,在我们心里,“中队长”就几乎是学习委员的代名词。也许她没有谭丽丽那样引人注目罢,但谁也不能忽视她。我想,或许在其他同学心目中,她的地位比我想的还要高一些,因为谭丽丽是我同桌。而在谭丽丽走后,她的地位显然又有所提高。就感觉而言,她已经和上三年级后当了大队长的郭丽洁差不多。 闫纯影不能说是怎么漂亮,却也颇耐看,而且较有气质,天生一副乖巧模样,你就是和她闹翻了,也不大可能讨厌她。仅就女孩子的特点而言,我得承认,并不逊色于谭丽丽。 而且,在谭丽丽走后,在我逐渐适应些,尤其和朱丽丽同桌后,她在我眼里地位也高起来了,仅管在我心里她们完全是两回事。这就像一国之君退位或驾崩,臣民的注意力自然要落到他的继位者身上一样。我现在已在考虑同桌问题了,不再那么无所谓。而且,确实在谭丽丽走后的班级,我对她印象最好。尤其是经历了那件事以后…… 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一个下午,每月例行一次的全校性大扫除。孩子大概很少天性爱劳动的,但是集体活动的热火朝天,加之不用上课学习,在我们就好像节日一般,轻松而快乐。女生的任务是擦玻璃,男生负责桌凳和地面。而我和许念辉等六名同学只须打水便可。朱丽丽也擦玻璃去了,我们的桌凳地面负责给别的男生。天气已经很热了,我们劳动是在下午第一节下课后,两三点钟,正值一天中最热之时。只见窗台上下,一身阳光的女生们弄得手上头上都是湿漉漉,不知道是汗还是水,她们边干还不时轻声说笑着。老师看在眼里,却并不制止她们的说笑,只是微笑着嘱咐窗台上的要小心,抓紧干,别拖拉,就去别的地方指挥了。男生的活不如女生的干净,却更容易干。擦桌凳,在我看来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些掉了红漆的旧家伙,只须将八条腿上蹭的泥土去掉擦干就差不多了,上面擦一遍,看上去是湿的便可,因为擦得干不干净很难看出来。半年多来的历练,我已经能干的和谭丽丽在时一样好。至于地面,扫扫杂物捡捡纸就行了,因为是土地,不用像现在师范学校似的水磨石地面,必须拖得干干净净。因此不用多长时间,很多男生组就陆续的干完了,这时,可以观望,也可以玩一玩,只要不太过分,老师也就采取放宽态度。我们几个打水的,用的是班级的盆子和女生家里带来的几个盆子,换一次需要间隔一段时间,等待擦窗户的女生投抹布,把水弄脏,再去打来。因此并不比平时劳动任务重。这等待的空暇使我有机会观察她们。我发现擦玻璃是个细而慢的活,看着已经很干净了,她们还在细细的擦,小抹布在水里投来拧去,觉得某处还不够干净,还要用上手掌。她们的认真和不嫌脏,这一点我的印象是深刻的,那时的孩子的确是很纯朴。闫纯影一组负责的是靠近过道拐角的两扇对开窗户,我和许念辉正负责给闫纯影一组打水。也许她们也习惯了我们的角色,对我们不很到位的“后勤”很迁就,见盆子里的沉淀处理的并不干净,打的水也不是很多很清,闫纯影干脆跳下去,和站在下面擦的一个女生直接拿盆子去打水了。人闲生事,我们和先干完的几个男生就开始捣蛋。人家擦干净的地方,我们偷偷的扬几滴脏水;趁她们扶窗转身的工夫,便将她们的小抹布扔进脏水盆里。令她们火急火燎地找上一会。也算给这热火朝天增添一点幽默趣味。不一会闫纯影她们又从那边过来了,端着盆子都是气喘吁吁。我们几个男生故意横在门口不让过。 闫纯影绕了几次,没过去,却并不急躁,她学着那暂姐姐开找我时的口气,微笑着向我请求道:“‘老弟呀’让我们过去罢,啊——好老弟!”笑眯眯的脸上绝无生气。两人都是一鼻子尖汗珠。女性特有的柔情乃所向披靡、无所不摧的利器,可以征服一切。我一下子就被征服了:被感动了,立刻决定允许她们过去。此刻莫说让路放行,就是她命令我去做什么,我也会慷慨从命,决不打一个波回。 从此闫纯影就更为鲜明了,用句现在人爱用的深奥语,就是更“立体化”了。 我后悔自己未说出这想法。我有预感,如果我说出,老师定能答应。那样,我就和闫纯影同桌了!我并不是没有想起来,我去干什么,还会忘记这件事,是不大好启口。主动提出和女同学、女同学最看重的、现在是很多男生仰慕的女同学一排桌,这说明什么呀。倘一旦给同学们知道了,那可叫人羞愧无地了!我不能不有所悸虑。 不过,此番“上访情愿”已算功德圆满,老师也算“体恤民情”,我再不能说什么了。虽然怏怏,也只有先这样,且等她“最后的判决”。 两个星期转眼过去了。 天是一天热比一天,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烦躁。老师给我一粒定心丸,我便尽量的不去想了。至少在心里这样的劝告自己。我感到自己的“转运”应该不远了,可既然没到来就不踏实。加之这些天忙于节目,老师确实也无暇他顾。我真担心要强的啊老师把我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遗忘了。学校也是,早不演晚不演,偏赶这时候凑热闹。年年都是十月才演的,今年偏要搞“向党旗宣誓”大合唱,三年以上才出节目,但也许因为郭老师出名罢,班级学生多,二年只有我们班抽出一部分参加大合唱。(所幸没有我,我也不稀罕这种事。)这样忙累的时候,马上要演出了,再去打搅老师,显然太粗鲁和莽撞。不过烦躁归烦躁,半年多来,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老师的几句话,是我郁结心中的伤与怨尽化烟飞。 此外我就再无别的心思了、人到这时候也未必就失眠的,壮汉至此是酩酊大醉,莽夫遇之是蒙头大睡,我偏于后者;但不蒙头,只往尚感凉爽的课桌上一趴,一会功夫,一切便可超然象外。这段时间唯一的收益,便是在校老师指定的午睡。中午上学来,天太热,家里给我“解渴的”已由过去的一根冰棍升格为一瓶汽水,还是不太管用。外面无甚可玩,屋里倒还好些。这些日子事多,老师也比过去严厉了,她要求只要进屋就得睡午觉。她未来时或者有事晚来,就由闫纯影和郭丽洁轮流看管,两人来的都很早,虽无谭丽丽那样的魄力,却也足以和天气一起使屋里鸦雀无声。过去很少午睡的我,现在也有些习惯了,只要往桌上一趴便觉得困倦,闭上眼睛眯一会,很快就沉沉睡去,时常是一觉睡到上课,我自己也奇怪从小就被家人认为“觉轻”的我怎么一下子善于此道了,也许是那个世界没有朱丽丽罢。 一日,又是酷热的天气,同学们午睡正酣,我也正自香甜。忽然一阵急促的“哐哐”声把我们惊醒了—— 只见郭老师手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正用力敲着黑板。她大声道:“都坐起来罢!行啦,同学们,快点——先别睡了!” 纵然同学们十分不情愿,却也不一个个懒洋洋地坐起来,强打精神。哎,这睡不足比不让睡还要难受。 老师一般是不干扰我们午睡的。有时候进班级看我们表现好,都睡了,还格外小心,坐立举动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惊醒了我们。时而会下来走走,也是步履轻盈,谁感觉到了,抬头看她时,却注视着着你轻声说:睡罢,睡罢。柔和的语气如同母亲一般。而一当听到外面响起上课铃,她便笑呵呵道:睡差不多了,起来罢,精神精神!大家也只有全力驱逐睡意以迎接上课,却仍像喝醉了似的。老师见大家“意犹未尽”,便就着我们的睡觉在说上几句玩笑,使我们在笑声做顿时精神抖擞起来。于是,她又恢复了平时我们熟悉的富有力量的严肃,干脆而朗然地高声说道:上课!…… 今天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而且她来的又比平时晚。 “影响同学们睡觉了,今天少睡一会。”老师满含春光般的微笑,停顿了一下,向外看了一眼,“我给大家介绍两位新来的同学……”她向门斗一招手:“你们进来罢。” 同学们一听都精神了,睡意也一下子神奇地消失了。就好像打蔫的秧子浇了水一样,都支楞起来了。在谭丽丽走后,又走了那个后面的大个男生——他那么巨大,我希望他不是回一年去“深入调查”去了;新来的已经有三位,真是“人心所向”。不过这几个学习都不太出众: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转学的罢。以致我现在有个印象,只要转来的,都不会是好学生,就像长相好或爱打扮往往学习都一般一样。已不是头一次来新生,本已无奇,但既为新生,总有“新”的一面,好奇心让大家还是蛮感兴趣。我也困意全消,挺身端坐(这几天我表现得特别好),准备欣赏新生。 门外,一先一后走进来两个女孩子。一般高,年龄也差不多,怯生生的,模样长的都很美。不,应该说相当美,在学生中是比较显眼的,冷丁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两个新生,一注意发觉确实十分漂亮,屋里的不同于前几次的刹那间寂静下来就是最有力的明证。这对当时美其名曰“雪白的教室”、实则污陋不堪的班级来说,真颇有一些显得“蓬荜(棚壁)生辉”了。令人眼前一亮。 先进来的一个,身穿浅蓝格的港衫,喇叭裤,一条大辫子直坠到腰,头上卡着一个镶金线的宽发卡,也是蓝色的,额前的刘海儿还微微向里弯曲,——真是少见,这么洋气。但得承认,这很好看,只是长的微微有点黑。天这么热,晒黑一点很正常。似乎带着笑意的双目左顾右盼,很是活跃。脚上是露出脚背的红皮凉鞋(很可能就是小孩子穿的人造革鞋)。这长相,新潮的打扮,很有点像前些日子临班老师家从广州来的亲戚带的那个女孩子。曾在学校造成不小的轰动,女同学们都争相跑去看。那个孩子一看便知是大城市的孩子,就是显得不一样。眼前的这个新生,虽然还没有达到这个“高度”,长相却有过之,直把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都看呆了。 另一个,看上去高一点点,也许是地势的关系罢,神情却不如头一个自然。脸上一直带着刚进门时的羞怯。却没有穿港衫,穿着一件要普通得多的、但很干净合体的粉上衣。还是长袖的,绾起在胳膊上。这穿着,显然还是不如头一个,但也算是比较好的。照我的经验,学习可能会好一点罢。我注意到,她的靠近颈部衣扣没有系上,领口敞开着,尽管如此,脖子上还看见天热带来的汗意。衣袖向外翻绾两三扣,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这样打扮显得很随意。也没有穿喇叭裤,就是普通的筒裤,腿两侧有当时小姑娘喜欢的缝纫机轧上去的裤线;粉色的透明的凉鞋。她的肤色比头一个白(其实那个也不黑,是她显得更白净),只是模样没有那一个打眼。她就是当地好看孩子的那种美,唯只是很耐看。初看去,觉得她要逊色于另一个,再加确认,又会使人犹疑起来。她脸上没有头一个那样明显的表情,仿佛情绪还有些低落,明眸旁视,睫毛仆动,好像很不愿意被同学们这样注视着,仅管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另一个身上。她的口鼻都不大 ,长得恰到好处,但不知是粉上衣映的还是热的,微呈粉红,好像感冒刚刚好似的。头发是常见的“双燕尾”,仅仅垂到两肩,黑黑的像刚刚洗过;也卡了一个发卡,不带金线,是纯粉色的。 相比之下,头一个美的“洋”,这个美的“纯”。但并非“土”,应该说是很朴素。 来新生并不意外,好看也没什么可意外,同时来两个都这么好看就有些意外,而一家俩孩子特点如此不同则更是意外。我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大都被第一个吸引住了,而我却更留意这略显羸弱的后一个。也许是她的略显低郁之态更适宜我这一段时间来的心境罢。 老师指着“蓝发卡”说: “她叫汪影,是姐姐;” 又指着“粉发卡”: “她是妹妹,叫汪婕。” 噢,叫“汪婕”。我心里想。汪婕,什么意思不明白,不过觉得挺好听。 “真好看呢……” “好像一对双……” 马上有人窃窃私语了。虽然两人特点不同,但是个头相仿,长相匹配,又是姐俩,却是也容易让人想到双胞胎。再看汪氏姐妹,都低头了,汪影的嘴角挂着自得的笑意,汪婕则眉头紧锁,眉宇间略带一丝怨尤。 “别说了!这么没礼貌呢,给你们点笑脸就没样。又不是头一次来新生,还这样子。”老师连忙制止,继续道:“今后大家要待他们跟自己的同学一样,只要来到咱们班,就是咱们班的同学,没有什么后来先来之分,大家要相互关心、帮助,好好相处。我看谁还敢起刺儿!”老师说这往后斜了一眼,“别好事找不着,让人烦的事啥也不落下。心灵不好比学习不好更可恶!好了,你们——”老师一直最后空着的那一排桌,向她们道:“你们先坐后面去,回头我再给你们串。” 汪影汪婕低着头,走到后面去了。 “这回……都坐满了。……”老师似乎在自言自语,眼中流露出一丝快慰和满意。“咱班这是学校最大的教室,也没座了,再来还没地方了呢。” 随后,她布置了自习的任务,还是临时由郭丽洁代为看管纪律,扫视了一边这使我们感到优越和自豪的“最大的教室”,带上抽出参加大合唱的二十来人,出去了。 这种事和前几天开运动会一样,使大家都无心学习,班班学生都心不在焉,用老师的话说,就是“一有活动,心就浮起来了”。老师一走,同学们便又纷纷指手划脚,回头回脑的议论开来……
阳春去尽水犹寒,冉冉芙蓉傲牡丹。 为保高洁同御辱,换来默契共经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