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鱼鱼 于 2013-11-15 14:32 编辑
三
很显然,汪影是个“自来熟”,刚刚来这里坐不到一会,就跟前面的女同学饶有兴致的说起话来,全无一点新生的陌生与羞涩。当一听到下课铃,就在几个“崇洋派”女同学的簇拥下连说带笑的出去了。 这倒也不错,性格开朗,洋气,却没有“洋”脾气。 汪婕则不同,对下课铃置若罔闻。班中学生出去大半,教室了似乎冷清和冷静了不少。她仍呆呆的坐在原处,右手支颐,目光凝定,好像在想着什么……。 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她这样子,当然不会有人找她玩了。她的情绪里明显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我频频回望,偷偷的观察她。我知道这样不好,想不看了,又忍不住好奇。 看她的神情,非常低郁,牢定在一处的目光中略显忡忡。没有错,这定然是有什么心事。 或者,她天生就属于那种“心思重”的女孩子? 哦,她坐的位置,是里面靠墙的一头。这正是我“独坐常思”的座位。 我有些同情她了。 很奇怪,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似乎给我开了方便之门:那“拒人”之芒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却可以迎着走近……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孤独。 因为,我的心情何尝不是这样。 一个多学期,哪一天我曾摆脱过孤独呢……它活像我的影子,一刻不离地追随我,仅管朱丽丽在我身边闹得是那么欢。这诚然是一种痛苦,难言又难耐。对于学生而言,学校生活几乎就是全部。而学校生活远非对每一个学生都是一样的。有人是快乐,有人是枯燥,而我则是痛苦。不知哪位名士说的话了, “痛苦有如永恒,变化无穷而又漆黑难测”,我当时正是如此。老师不知何时才能给我串座,原以为三两天就会给我串,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两周时间一晃过去了;我的标准也一再降低,再没有从老师那儿回来时的奢想。现在只求给我挪个地方,或将朱丽丽调走就谢天谢地。至于同桌,谁都可以的,不求一定得是闫纯影了。 你说,我还敢想象谭丽丽在时的过去么?那一段时光现今怎堪回忆!它对我不再属于美好,只意味着痛苦,因为它已失去。因为……但丁也说过:“痛苦之最,莫过于追忆往昔幸福的时光。”说的多对啊。莫非但丁也曾有过像我似的幸福时光、也曾失去了像我的谭丽丽似的好同桌么? 这时候,人是孤独的,心是寂寞的。 现在汪婕的引起我的注意,或多或少也因为她怀有类似心情之故罢。 不难推想,她离开了自己的班级和学校,离开了自己的同学们,来到这里,来面对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的一切,无人理会她的存在…… 心情也就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她不是也要离开她的同桌的么? 是啊,她正和我一样:她的同桌也“走”了啊。 她一定也在想念她的同桌了罢?——也和我一样。 也不尽一样。她比我更惨:我是只失掉了谭丽丽,别的还在,可她,一切都失去了。 她真是可怜。 嘿?我这样注意她,她竟然没有发现!其实她只要偏一偏目光就能瞧见的。 她的确是在想心事,那样出神。 “岁不寒无以知松柏”,至此时境,唯有我这样的,这样的我,才会去注意她,她的心情。看同学们快快乐乐,或平淡安闲的顺行自己的意志,对于他们来说,来了新生固然小有新奇,也还是平常的一天。当然不会注意她的心情如何了, 也即不会理解她现在的表现,甚而至于觉得她难于接触,远离了。当然,我也不敢保她准定因为这个,兴许是别的事。但纵便非因为此,心境应还是相同的。 人拥有相同的心境,是不必相互通知的。 就凭这“同病”,哪怕她的学习和前几位一样,我也不会降低对她的看法的。 我脑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过去是有都不会有的,可能是自己独立办过一次事情,胆子大了些——很想走过去看看。我不忍见她总这样。是的,“同病相怜”,也“同病应怜”。 我决意不再顾忌什么,起身走过去。 我坐在外侧她姐姐的位子上。 很好,屋里人不是很多。 我居然如此大胆,敢来这里坐,不怕她是新生还是女生,除上面原因外,还有一个自认为体面的理由:同学们都知道我艰难忍受朱丽丽(他们都理解的),自然都理解我去后面坐。现在虽然她们到来,此地有主,可我被朱丽丽的“包围”并无改变,依然需要避离,所以我今天我又来此处不过是惯例,和往常一样来避避难而已。莫说什么下课,莫说什么因为大合唱班里残缺不全,就是上课,只要郭老师不在,我来又怎么着?我的消极与随便,老师看出来了,同学们也早已看熟,见怪不怪了。现在我来,或以为我又来这里取什么东西呢……。 汪婕歪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这块的桌面上摆着一个很漂亮的浅蓝色文具盒,双磁吸的,比班里为数不多的塑料文具盒都要好,样子就不一样,更漂亮,更新鲜,更洋气,这点和主人一样。我将它打开……一股香味扑鼻:见是一排香橡皮。靠旁还躺着一把精巧的小木梳,梳齿上缠挂着几根长长的青丝,想是梳头时不意留下的。铅笔有四五根,只一根削了尖,但也很新,像没有用过。余外还有一管同学们所没有但想往的钢笔(上三年才可以使,我有一根姐姐用过的妈妈用过的很粗尖的,也是用来画画的)。 我瞥一眼汪婕的桌面。却不料上面的文具盒竟是个铁的,唯是也很新;但这新和汪影的不同,汪影的一看就是新东西,汪婕的更像是维护的好。粉色的盒面上是一幅天女散花图:那风姿绰绰的天女,不知道是画的问题还是有意为之,也有些闷闷不乐,倒似乎是汪婕的写照。 再看汪婕,还是那么呆呆的出神,甚至是痴痴的想着。姣美的脸颊泛着光泽,表情那么复杂,难以捉摸……她绝不像别的女孩子。毛绒绒的大眼睛(不同于谭丽丽的,谭的更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偶尔忽闪一下;睫毛也太长了,和我姐姐发的《小少年画报》里那个什么国王的小公主的差不多。它们,那么明亮。 真会有人长着这么美的眼睛。它们似兴奋,又似迷惘,似快乐,又似忧伤…… 我顺着它们投出的光芒,也看向窗外: 杨树柳树正当年,绿叶是它们最美丽的时装,真是郁郁葱葱。但这绿,绝非课本、画报上的那样清淡鲜艳,是也那么的深沉。花儿早已全开,也有少数竟已萎落。想不到短短两周时间,会有如此变化,看来,花季的宝贵不只意味着美好,也意味着短暂。而变数,也未必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只有那栅栏角落处的已然很高的蒿草,倒还是那么的青青…… 我头一次这样仔细端详这些东西,像那些草罢,过去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它的存在。可能是由于在她身边,无可适为,不得已的罢。 我觉得,该跟她说点什么才对。 可是,她会不会不说话呢? 没关系,心情不好,不理也正常,我就回去便是。 “你叫——汪婕?” 这是我知道的,形同废话,可是此外,还能问什么呢。 “嗯。……你叫什么?”她看着我问。紧蹙的双眉舒展开了。 汪婕的声音与人一样和谐,干脆柔和,轻盈动听。 她的眉毛也很美,黑黑的,细而长,像古画上画的那样。 “李旭源。”我答道。 “‘李旭源’……挺好听。”她体味似的叨念。 她说话时可不像刚才沉思,完全不一样,好像心情好转了一般神采飞扬,笑意盎然,目光灼热,气质逼人,比起不言不语更多一份娇媚。现在汪影不在身边,很难判定那暂刚进门来二人最初印象的准确性。但可以认为,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小姑娘、我认为好看的小姑娘,都要好看些,就连谭丽丽…… 我感到有点内疚。不,不是这样,怎么能说觉得谭丽丽也要逊色呢,我是没说,该当自责。谭丽丽她是比不了的,谁也无法相比,想想过去,谭丽丽那关心我的笑容可是她没有的。对照在脑中瞬间而过,谭丽丽并不逊色什么……。 哎,这感觉真是矛盾得很了。 “你、你们原来在哪个学校?”我终于找到一句有点意义的话了。我猜想她们一定从实验转过来的。 “我家原来在绥化,不在海伦。”她的脸现在是完全正对着我了,支着脸颊的右手手不知何时换成了左手,“现在搬你们这里,就来你们学校了。” “啊。”啊,原来是外地的,比实验还有来头,穿着气质不同也就理所当然了。 “绥化?”我反应过来了,似乎觉得这地名有些耳熟。“啊绥化!我知道;我姥家在五常,我在火车上好像听过……” “绥化就在哈尔滨到海伦中间。我爸说的,我们来这里也是在火车上我问他去海伦多远,他说就像去哈尔滨那么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知道的可真多。 “嗯,你们这叫‘雷炎小学’;——为什么叫雷炎?” “因为……”我真没想到会是这局面,刚才她没有拒绝我的问候我还暗自庆幸,不想现在将自己置于这样的窘境。这都是应该知道的也曾听过的知识,不是妈妈告诉的就是老师讲过的,但不知怎的许是紧张这时忽而忘记了,诚然教人惶愧无庴。 “……我们那叫‘一曼小学’;赵一曼,是烈士,还是‘女英雄’。……” “啊!——李雷炎!”我茅塞顿开,不,大开,“是叫‘李雷炎’,也是烈士。” “我猜就备不住是……” “好像还是大官哪。”我愈发知道得多了。 “咦?也姓李,好玩。”她的笑容真像一朵绽开的荷花。 天下姓李的也太多,光我班就有六七个,没什么可奇怪的,从她那一面,于陌生中刚得知的两个名字是一个姓,就未免有些凑巧了。 我发现,她的右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手不自觉的在动。看我注意到了,汪婕微笑着将手张开示给我看。 原来是我刻的孙悟空,费了好大劲刻成的,不知何时丢失了,原来遗在这里。 “是我的,我刻的。孙悟空。”我不好意思的笑了。随即很后悔说出后三个字。 汪婕一愣,随即笑了,“刻得真好,挺像。” 我连前六个字也后悔了。我刻的实在不像样。不过是一小段木头两头略细些,钢笔画几道就算头和腿了,刻艺不足,涂画补足。要说也怪我的小刀太不快了,否则 真的还可以刻得好一些。而我这支粗钢笔又太粗了些,加之把摩数日,已将孙行者弄得面目全非,又脏又丑,不成样子了。虽说美术临摹讲究“宁脏勿净”,也还是看着不舒心。所以汪婕的夸奖,于我实在受之非常的有愧。 “给你罢。” 我是诚恳的,但马上意识到失当。而汪婕,也果然说出了我随即料到的话: “我不要。” 的确,这破东西谁会要呢。我准备拿回来,汪婕却连忙道: “先放着罢。” 我心里很高兴:她能如此,无论觉得它好还是不好,都是好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汪婕比我认识的所有小姑娘都有涵养,有礼貌。我说过,小姑娘都善解人意的,她这一点看来尤其明显。这使得我对她不只是同情,也多了许多好感。 屋外陆续进来几个同学。快要上课了。我觉得我该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动。 是的,心头不免有些恋恋。这种理解和愉快,真的是久违了。 “哎?”我叠臂伏桌,头枕着胳膊,脸冲着她:“你们那没这好么?” 不想汪婕一听,脸上又有些转回那时的郁然,不,是黯然,甚至是凄然。她沉默片刻,方幽幽出语:“比这好。”随即目光移向窗外,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那你怎么上这来?” “我不知道……他们要来,我也就得来啊……”她似乎很难过,话还未完,眼圈已微微泛红。很显然,她是极不情愿的。 我有些后悔,触及了她的伤心处。“这也挺好,……咱班学生都可好了。” 好与不好,她初来乍到,自无从知晓,见我如此说,汪婕还是很理解和信任地笑着“嗯”了一声。 上课铃声终于响起来了。 同学们陆续进屋,连抽出练大合唱的也回来了。我的心再无法宁帖,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 “我回去了,上课了。”我站起身来,向汪婕告辞。 “嗯。”她点点头,仍是微笑着,里面似乎有些感激……
从这一刻起,我对汪婕的印象和她刚进班时有所不同。她们刚进屋的时候,尽管因为心情关系,我很注意汪婕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样子,因这一点而觉得距离更近一些。但是不可否认,她姐姐的洋气劲儿将其掩盖了不少,连我也觉得她姐姐比她要漂亮些。我敢于课间走近汪婕,除了觉得境遇相似外,还因为她不是瞩目的焦点,倘是汪影,我未必就有这胆量,会顾虑别人想什么或者说什么。可是在和汪婕谈过之后(也不排除近距离端详的原因)明显比起第一印象要好,无论是长相还是她这个人。脑海中的汪影则相对有点模糊。人的感情真是微妙,它可以固执地走向一端,也可以平白地突起变化。人有感情也有理智,但感情永远不能和理智叠合在一起,否则也就无所谓乎理智了。理智告诉我,也许那第一印象是准确的,可我宁愿服从感情。我的感情世界,尤其人情方面,是决不准理智入侵的。 就在这一瞬间,审视的角度好像完全不同了。先说这穿着,现在我觉得汪婕的选择更称我心。她没有赶时髦,穿港衫,只穿了一件小姑娘都喜欢的很合体的粉衣裳。在我看来,粉衣裳最适宜女孩子,最抬举人,这个颜色简直就是专为年轻女性而设。它不洋不土,不浓不淡,不素不艳,其它颜色当然也是美的,但和粉色比起来,都不免片面。它纯净而不浅白,富有朝气而不失娴静,它展现的气质或曰气息,还隐约带有一点淡淡的梦幻色彩——这正是这颜色的迷人之处。每当我看到身着粉衣裳的女孩子,就总疑心她是学习极好、极聪明和极有内秀、即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其实也许她也不过像闫纯影一样偶然穿一件粉衣裳罢了,何尝有这多含义。无非是我和妹妹说了几句话,在二人之中,就多了一分亲近和好感罢了。闫纯影就有一件衣裳是粉色的,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女孩子穿粉衣裳一定是她最美的时候,闫纯影每当穿上那件粉衣裳,也正是她最光彩照人的时候,就像新来的穿粉衣裳的汪婕一样,毫无拘板,随随便便,洒脱自然。 再看头发,这妹妹也没有姐姐那样长。额前也不带卷曲,这也许是一种美罢,可在我看来,额发的弯曲正是思想的游离,证明着肤浅和虚浮。女孩子的美贵在自然和不经意,一旦刻意,便即成了商品包装。汪婕若想在头发上美美,那是太有条件了,以“秀发”赋予之,决非溢美之词。又何止是头发,仔细端详对比,除容貌汪影也许更显眼外,肤色、身材、气质,都还是妹妹更胜一筹。即便是容貌,在经过“课间交谈”回来后,我也更加确定汪婕是属于那种不是特别显眼但是耐看的那一类,一家姐妹,同学们脑海里想必也都是两个人的影子,但是谁也不能轻易说,汪婕就不如汪影美。 当然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这决非说汪影不好,是相比之下哪个更好一些。汪影给我的印象无疑也是很好的,我相信如果不是赶在我这种境遇和心情,面对二姐妹,我会和大多数同学一样。 虽然她刚刚到来,却无疑使闫纯影、郭丽洁们多了一位竞争对手。 至于学习,现在毫不知情妄下断言就显得太不负责任了。我相信,她们的学习都能不错,如果差些,也可以理解,人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 汪影的显眼,打扮新潮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大概因为谭丽丽之故,我并不反感打扮,在我看,姑娘爱美,并不为错,不仅不错,相反是对的、应当的。诗人们不是常说么,“姑娘好比一朵花”。一朵花,当然是越美越好了。可为了美而修饰,却有个界限,一旦过之,为美反而不美,反倒令人生厌。这是矫枉过正呢,还是弄巧成拙呢,很难判定,反正是不仅浪费了钱财和时间,也损失了分量与人格。而汪影的打扮,即稍嫌于此,女同学们看来是找到了共鸣,但在我,则更喜欢汪婕这样。或许,这,或许才是所谓的“静美”罢。 人是不会一样的,这些女同学们围着她,拉着她的衣角问从哪买的,撩着她额前的略弯的刘海儿满是羡慕和感慨地说:真漂亮!这些多少类于花枝招展、珠环翠绕的“高雅气度”将男生们也震慑了,每当与她说话,都格外注意礼貌,甚至陪着小心,竟然还显出拘谨和羞赧来,又不失讨好和恭敬——真是一群拜物主义分子! 在序言里我曾说过我无法判定我所写这东西的文体,好像在谦虚,其实是真的。我知道它难以登上高雅的小说殿堂,因为好的小说,未必需要这些评述,最好将其隐去,只作白描,如清泉涓涓流出,方显余味悠长。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将这些幼稚的想法隐去,任其在高超的鉴赏家的眼里沦落,我毫不在意。心情的迫切,挤走了这些顾虑,而且我不希望在别人心中,她们有丝毫走样,即便“巴尔扎克的小胡须的清瘦老人,到了高尔基的头里,也许变了粗蛮壮大的络腮胡子”这样合理的偏差也不要有。我指望的,是要别人和我如同看了同一张照片——看得一模一样。至于艺术上的如何,只好请诸位多加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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