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词宋 于 2015-6-16 09:21 编辑
时间的形骸 □ 烟雨一楼 那是秋季薄阴的天气,流云如绸,不见江南独特的烟雨踪迹,但烟雨楼依然静候。 嘉兴南湖没有烟雨楼,我就不敢想象南湖是否可以存在。一整个南湖只值一座楼,众星拱月,会景园、揽秀园、壕股塔院、伍相祠、英雄园、小瀛洲等仅仅是它的缀饰。 烟雨楼这个朦胧诗意的名字适合安放在历史的纸页间,或者夹在梦幻般的传奇中。金庸在《射雕》中把诸多人物线索聚扎在这个烟雨楼上,一场纷乱的争斗在迷离呛人的烟雾中隐藏。善良与邪恶,正义与高尚如烟雨楼所在的土墩一样成为目光聚焦点,其实约聚烟雨楼只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却要用十八年的经营。 烟雨楼与南湖是相依相生的,没有疏浚的南湖顶多是片洼泽之处,沉实的底部被掏出来堆磊成一个湖心岛,而烟雨楼站成了小岛的高度,凝聚成南湖的灵魂。 穿过南湖以南的会景园,千篇一律的楼台庭院、水桥廊道组构成江南园林风格的景致,它是人们登临湖心亭仰望烟雨楼的缓冲地带。平坦的地势适合人们放牧紧张的心情,慵懒、清爽的秋季是穿越会景园的一个好时机。我省略过流动的风景和陌生匆忙的身影,心早已迎风泅渡登岛。 任何湖心岛的殊异在于背后的故实,面目倒是无所谓,狭长或者椭圆,那是真实的虚像。极易忽视的天地一芥照样可以膨胀成丰富的联想。张岱看雪的湖心亭在我看来是敦实、浑厚的。南湖湖心岛也不例外,因为一座烟雨楼。 我搁浅在湖心岛的烟雨楼上了。 作为一座漂泊过来的楼要在岛上安身确实不易,跻身于堂、亭、碑、阁林立的风景中,如何脱颖而出煞是苦辛。然而它一站俯瞰南湖风光,道出了“分烟话雨”的绝妙之境,遮挡在面前的柳枝树柯、亭角屋宇也会谦逊三分。在熙攘的人流中,我尽量让自己失语失聪,小心翼翼地踏着时间这斑驳的旧形登上了并不高峻的烟雨楼。铺一层中国古楼固有的古旧色泽和吱嘎有声的地板,四周廊栏围绕,一定的高度拉开了与地面的落差。同事们触摸抚弄着楼门、沧桑的古物兴高采烈地笑谈,我在他们话语的罅隙中穿行,寻找烟雨楼本真才是登临寻访的初衷。可惜那天没有烟雨,烟雨必须飘扬在想象的天空里。雨落在并不宽阔的南湖上,携带着历史纸页无法记全的故事,装订成一册流动的叫《南湖》的书册供后人翻阅;烟是岸边轻盈的柳烟,形体换了一茬又一茬,而土地依旧是那块永不变色的土地,又是有幸配用南湖地名的人们,一拨接着一拨,如烟雨阵阵绵绵不绝。 站在楼上,我从历史深处眺望现在。小瀛洲、伍相祠、壕股塔都远远地规避着它,而那条紧附着岛岸的船根本不值一提。千年不变的风景框成活动的景致,每一处目光都有落脚的地方,给人平坦、舒缓,正如杭嘉湖平原姿势的不急不缓。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描写扬州园林的镜头之美也不过如此,横看成林侧成峰的精致是现实物质和历史残骸的穿插。 我又一遍沿着短短的堤岸行走,用丈量的脚步圈出了烟雨楼的领地,其实烟雨楼也涵盖了南湖那一池荡漾着秋波的水,水的灵动涌出了一种坚硬的高度。 两圈下来,我遗忘了急性记忆的楼阁碑亭的名字,模糊成一堆历史的残骸,而烟雨楼却撩开朦胧愈发清晰。它在葱茏的翠色中依然生长,供人瞻仰的不再是冰冷的死楼。 渡船将要解缆离岛,我才匆匆赶到。
□ 陌生的夜晚 那个夜晚是从旅舍延伸出去的。 我喜欢上了一种安耽的漂泊:有足够的旅用资财和充沛的时间,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有一两个熟识的人,或者某个时间的片段被自己单独拥有,然后在稍稍厌倦的时候可以悄悄地走开,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是内心的一种自我疗养。 那晚游赏南湖的同事们在江南春天里饕餮一番之后,住宿安排在礼顿酒店——一幢位于秀洲区的新楼。933房间,有充分的距离消解地面的喧嚣和霓虹的绚烂。同室杨老师疲惫地倚在床上休憩,我怎么也安分不下来,越陌生的地方越让我有一种安全感,不会有熟悉的目光和声音随时落到你的身上,我可以慵懒得不说一句话。 一座城市有许多个让人亲近的切口,而我最看重的却是书店,不论是气势宏伟的书城还是随处可见的新华书店,甚至蜷缩于街头一角的书摊都会让我兴奋。以前每到一个城市总喜欢寻找书店,上海、杭州、金华、舟山等地的某些书店都摩挲下了我的脚印,然而这一次我失算了,询问了服务台,只有酒店背后的商业区。 我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走走。 暮色如扯断了系绳的卷帘唰一声垂了下来,映出了灯光的黄晕,冷风依旧没有止息。我牢牢捂住西装把自己抱紧,沉没在无边的陌生中。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娱乐区的摩天轮孤独地眨着稀疏的眼睛,商场门口可罗雀也不为过,偶尔几个年轻人骑着车气势十足地擦过,然后又回复了平静,蓦然间对这样的夜晚陌生起来了。秀洲区如南湖的空旷、平缓,整洁的街道让人舒坦,我瞥过那些没精打采的店面,一个人慢慢踱着,踱着。 遇到同是享受夜色的同事高和谢,我们依着酒店绕圈子,不知不觉走到了秀洲区政府大楼前。大楼呈弧形,如一只微微弯拢的手,前面是广阔的广场,光滑的大理石路面、干涸的喷泉池、整饬的台阶和曲折的便利通道网织成一种叫庄严的气氛。广场里花木很少,夜晚遍地种着名为月光的陌生花朵。寒星下的广场也是一个好去处,人很少,只几个小孩子在玩滑轮,碾碎一地月光。回望住宿的旅舍,原来我还可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枕着一份安详的旷处。此时比较适合思想的流窜,想一些生命历程中经过的人,天真地奢望打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在陌生的夜晚游荡,或者绞尽脑汁搜寻这个别人的城市有没有我熟稔的声音和面容,然而我已经删除了一切记忆的痕迹,最后傻想的只有自己,一个暴露在夜风中的躯体。读过一首很契合那个夜晚情调的诗歌,原谅我不嫌其烦地全部摘录:“今晚,在异乡的广场/我是否还怀有同样的激情/就像那阴籁之后的星图/我不熟悉它的秩序与规则/但尊重那些注视它的人/我尊重这个城市/混浊的空气,爱上了/那些杂乱的乡音,疲惫的/戒备的陌生人。是的/就是这些易逝的事物暗含着/真理,就是这个夜晚/它昏暗的灯光,它陌生人/脸上的缄默、安静和善良。”(马累《陌生》)今晚唯一不同的就是空气并不混浊,而我只是在挥霍着这个陌生的夜晚。如果当时背得出这首诗歌,我定会低吟轻咏。夜晚使人接近内心埋伏着的真理。 而夜晚无语。 房间里杨老师正在洗漱,我怅怨自己没有带一本书出来,以前出去总喜欢携一本书,最常带的为袖珍型的《浮生六记》,或会有当日从书店购买的新书,但今晚只有连接房间的夜色和电视里《中国梦想秀》中聒噪的周立波。于是我把接下来的时间花在了审视这个房间上,毫无异样的床单、枕头和被子,停留过多少各具气息的灵魂,在秀洲区他们是以怎样的容颜入住?又是带着怎样的形色离开?陌生的时空给他们留下些什么?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一些具象来,着实自己吓唬自己,窗外的风景依旧镇定。陌生的夜晚打开了思绪暗藏的出口,我吝惜这样的夜晚,明日心境又将为灿烂和喧哗所包围。 人生苦短。 省略过每一个白天的接口,我珍藏起这个陌生的夜晚,让它在记忆里发酵,醇厚。
□ 老去的乌镇 沿着石板路进去,旁边就是楹柱蛀孔星列的一段走廊,穿过洒满升官或发财吉言的桥,从柜台黑漆的药铺开始,乌镇的民居、旧器被安置在两旁供人点检,我突然想到它们早已静止不动。东市河牵引着一茬又一茬的人群从东流向西,周而复始。人流如潮,我趋行着走马观花,视网膜中只印下些模糊的影像和一串干瘪的名字:百床馆、民俗馆、宏源泰染坊、木雕馆、钱币馆、茅盾故居等等,像冬季挂在门柱上风干的玉米棒子样褶皱。青石板的琴键被踩出了混乱的音符,在深秋的微光下回响。 这是我第二次到乌镇,却莫名丢失了悦然的情愫。 如果是张宗子定会另辟蹊径,写下一无可看,只可看人之类的隽语,然而那时有夜色掩翳,鬼节神秘的深邃,充溢的是灵动的西湖水,乌镇东栅只有一种表情:木木的闲散。时隔两年,乌镇在我心中光速般老去,或许早已衰老,两年前我看到的只是一幅来不及撤退的虚像,沉睡的历史曝晒在阳光和目光的混合物中容易风化消散,可乌镇还硬撑着,如老人嶙峋的瘦骨晾晒在暗淡的夕阳下。 我把自己的叩访降格为一次散心的行走,尽量卸下多余的情感,今天与历史无关。 导游们录音机一样地播放着准备妥当的绍介词,人们的视线被这种声音遥控,而我趁此可以省却看标示语的精力,让自己也随波逐流。乌镇的确在日渐老去。安放在一进深过一进的房间里的木床,被多少镁光抚过,暗旧的雕刻定格在镜头中,无论如何床上依旧是空空如也,伊人红妆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橱窗里展示的浙北民风习俗逐渐淹没在西洋的节日中,固守着狭窄的领地惶惶不安。宏源泰染坊里的彩布空荡荡地飘在风中,和同样空荡荡的作坊,在布匹丛中留影也是一种浅薄的空洞。就连掷地有声的钱币也默然地躺在安稳的空间里,一片死寂。幸亏矛盾的故居就在旁边,文字毕竟更具韧性,但那是二十世纪的事情,年轻人中风靡的是青春与玄幻的文学。踱完一条街没用多少时间。 我承认内心有种近乎变态的苛刻,是个间歇性沉默的疯子,古旧的色泽和味道都会诱发我挑剔目光的迸发。 在密密挨挨的民居中,歪斜的木门深处探出一张老人沧桑的脸,这已是乌镇最富生气的场景,我曾经想找几位老人聊聊天,在乌镇,在西塘或者安昌,但现实让简单的事情成为了幻想。在那个假设的场景里需要删除五分之四的脚步声,坐在阳光够得着的镂刻木窗下,不时挪移着吱嘎作响的小竹椅,让两种方言在抑扬的音阶里碰撞,闪过一抹会心的微笑。乌镇的石板路上一直盘旋着我这样的念想,无处迫降。 喧嚣的乌镇隐含着幽深的冷清,人潮退却后是否只剩下孤寂的历史形骸和一轮无家可归的冷月。白天桥头河沿各种特产店的嘈杂及飘散的香味只是华丽而虚空的表象,经不起太阳的东升西落,乌镇上空弥散的古朴气息天衣无缝,而游人至多记下了白天摩肩接踵的热闹。 既然是已经生长过的器具和渐渐熄灭的习俗还是不要折腾为妙,它们或许更适合在历史的角落沉睡,留一份念想给世人,像老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想乱走动。参观遗迹就是提前观摩若干年后的自己。乌镇从扬名的那一天就老了,人们还忍心打扰它的清静么。所有的古镇民居都是一种暮年文化,世间的时间没有天上经用。乌镇犹如一具时间的形骸还会被继续挂着供人观瞻,我想近几年我是不会有兴致三游乌镇了。 出口外回望景区大门,突然觉得乌镇的“乌”字像个“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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