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鱼乐 于 2018-9-2 21:36 编辑
晏殊是北宋时期著名的词人,其词章不但数量可观,而且颇多佳作,在北宋词坛、甚至中国诗歌史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提到晏殊,人们往往就会联想到他那首《浣溪沙》中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此句影响之深远,流传之广久,几乎成了晏词的代指。
事实上,晏殊的词作数量相当丰富,所涉词牌也很广泛,只是被“雁归来”的光环遮掩,少为人知罢了。且不论其他,只《浣溪沙》这个词牌,晏词中就另有一首精品,现录如下: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粗略读来,不过是伤时怀远的老调,但细细品味,却是深触内心,千年之下亦有强烈的共鸣。
首句“一向年光有限身”,可谓大处落笔劈空而来。年来的时光只似一晌,人的一生又是如此有限!时间与生命,词人启篇即点出这个永恒的话题。光阴之久,久到没有尽头;光阴之快,快到转瞬即逝。相比之下,人生则愈显短暂和微不足道。如此强烈的对照,直撼人心魄,一下将读者领入了词人彼时的意境。
紧接着,词人又道出了诗家另一个常规话题:亲情、友情。词中虽没有明言是哪种情感,但读者依然能够准确领会到,即便是“等闲离别”也令词人萦怀不已而至“销魂”了。
流落的时光与阻隔的空间、微渺的人生与无法实现的同聚,这大至宇宙小至内心的种种感慨,让词人郁结难解,无奈之下只好频频于“酒筵歌席”间举杯宴饮,强自宽慰。
没有此前李后主那样的身世浮沉,亦没有其后易安那样的国破家亡,可以说平和盛世下词人的际遇并不那么“震撼”。然而,词人的心是敏感的,一次等闲的离别足以使他情怀难遣。席间的欢饮,看似没心没肺般的享乐,实则是词人对内心遗憾和无奈的遮饰。
片头转过,情绪骤变。词人再也按捺不住满怀的落寞惆怅,一改细究义理缓叙文章的委婉,以极大的气象,健笔直道胸臆——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满目山河,独不见所念之人,纵有壮阔的意象,也只能是徒增愁思。而随风雨零落而去的花朵,更让词人感伤不已。
此刻的词人有些激动,所以不见了上片“莫辞频”这样的文绉绉的词语,换成了“空念远”、“更伤春”这样的直白,从而也将氛绪提升到顶点。
毕竟,词人有良好的修养,又是居官显赫之身。道出此语,畅言胸襟,虽堪称绝唱,亦不免略觉失态,于是紧承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将全篇稳稳收住。
其实,词人心中的感念怎能消除!从其所言“不如”,即可知词人当时之无奈与无助,这是较上片把酒言欢更为深沉的掩饰。
从上下片分述的内容可以看出,同样的感慨万千,后来却又同样避而言他。是词人矫情做作吗?不是。就词人而言,他是个文人,同时又是官人,其内心则是浪漫心怀的有情之人,很多矛盾,很多冲突,使他不能不、也不得不如此。
太多的经历,使词人懂得并能够做到适应、控制和消解,伤春念远却不衰颓,对酒当歌亦不放纵,真如夫子所言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从作品本身来看,开山落笔、推向高潮,大抵文人皆可本此法。但能以平语淡收,若非大家,断然做不到的。难怪历来文评对本词都称誉有加。
这里再说说晏词两首《浣溪沙》的比较。“雁归来”一首,盛名已久,称之传世之作并非虚名,但本首的价值显然是被低估了。
简单而言,首先,两词词牌相同,主旨相类,都是对时光的感慨。但“雁归来”一首偏重于独自一人时的思考,而本首则更加感性。
其次,外部环境不同。前词为闲居独处,环境平静惬意;本首却在酒席筵上,兼杂歌舞,甚是热闹。
第三,内心感受不同。前词为闲居闲想,独处独思,心境是平和的;本词却是人群中的幽绪,却又欲不令人知。独时之独不为孤独,喧喧人声中的孤独则倍觉其独。
最后,是创作文笔。两联比照,“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仗工整精巧,唯美而意境深远;“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则似随口道来未多加修饰,但细看却也是工整的对仗,而且饱含情感。个人感觉,前者貌似浑然天成但雕琢痕迹犹在,未免失于纤巧,而后者则充分展示了词之“重、大、拙”,难怪吴梅在《词学通论》中特举此句,认为较前者胜过十倍而人未知之。
俗话说:各花入各眼。感受是主观的,喜好也不可能千人一律。但从我个人的感觉来说,本首《浣溪沙》胜过“雁归来”那首,堪为晏词中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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