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严歌苓之金陵十三钗

六楼旧主

   读《金陵十三钗》随感几则   

       张艺谋将北美华文女作家严歌苓的作品搬上银幕，本想赚个盆盈钵满。但只为迎合商业需求，生生弄出一段与惨烈不相称的男女之情，便毁了本来可以多层面展示人性而非单纯战争题材的原创。在第8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评奖时，“金”片不敌伊朗家庭伦理片《纳敏与西德----一次离别》。
       国内读者或许对严歌苓不是太熟。有人评论当今海外华人文坛，把严歌苓；张翎（电影《唐山大地震》之原小说《余震》作者，温州人，现居多伦多）和生活在英国的虹影并称“三驾马车”（文学评论家陈公仲言）-------旧主曾调侃：海外文坛，母马驾辕；公骡太监，公仲明言。 虹影文字不离当代；张翎文风典雅，长于人情描画，在文白之间自留一片天地；严歌苓的文字百变其风格，创作题材也不拘一格。但往往能在平视平凡中见山高水深。
      我读《金陵十三钗》大概在五年前（《小说选刊》2006年一期有转载，目前在网上也不难找到原创）。
      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从来不乏文人墨客的流连忘返，那里有陈迹遗香，也有流风倩影。但《金陵十三钗》中描述的那群风尘女子，却因为所处抗日连天烽火，更南京大屠杀之惨烈环境，就不仅少有缠绵，更多有壮烈！在抗日大背景下的南京；在大屠杀背景下的教堂；小说开篇即将神圣与淫邪交织绞结。森森教堂，巍巍神父；对面是阴阴刺刀，淫淫冷笑；中间是披头散发的一群窑姐。书娟，作者借以展开故事的少女视角，从对玉墨的个人仇恨，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改变成忏悔，升华成敬仰。与其说是她对妓女身份认识的转变，不如说是她对神圣与邪恶的理解不止停留于肉体物化层面，而上升到了灵魂精神层面。
       我们至今仍在“打扫”抗日旧战场：许多面目不清的历史遗像，不还其本来面目，逝者难以瞑目，生者无颜苟活。
       以下是当时的读书笔记。为方便计，现加小标题。

一，视角选择
       对相同事件的心灵感受，由视角不同而不同。描述事件的视角选择，有时竟比时空切入点更体现作者构思。
      书娟，虽特殊家庭经历形成她心理早熟，但思想意识与身体发育一般处于“过渡期”------初恨如初潮。从单纯心态看残暴，震撼犹甚。是血与火--------真真鲜血火光--------的洗礼，使其情感升华。理解家恨与国仇；重新思考人的贵贱，高低；重新定义复杂的人性-------惜有年届古稀而“初潮”未退者-------谁解作者视玉墨为书娟心灵施洗者的用心？故作品主题境界也因此越过战争控诉的形式，而直逼特殊环境下人性复杂及普遍启示。
二，妓女，圣女
       二者如何区别？能否互换？人与神的判定是同一的吗？是由人的一生中的经历及行为全部综合，或善恶两种人性的百分比例确定的吗?基督教有别于其它宗教之一，在于它探究人性复杂，分析行为背后的动机，故理解与包容亦更自觉，现实批判力也更强。前者是爱的理性根由；后者是对“罪”的透彻洞察。所以耶稣眼中的罪不仅在“行”，更在于“心”。行不得救，信可称义。人无神之权柄，不能随意“开掘”他人动机，以免论断。人只有以行为的客观逻辑性自然得出推论。故因信称义常被无知者曲解为：“先享属世，临终归信，瞬时得救”。于今此类大有市场。
       但这班世俗眼里视为低贱，可以用任意眼光，语言诋毁的女子，在穿上唱诗班的礼袍时，我欲哭无声了。非悲其壮烈，是哀其不幸。特定情形下，我信“瞬间救赎”论。这群以玉墨为首的青楼女子，不仅应该得“救赎”且身心皆成圣洁。正如吃霸王餐的恶警，不一定比下岗作三陪的女子干净。
三，玉墨风采
       彼玉墨亦一秦淮风尘女，小说既为短篇，玉墨难多着墨。却依旧清晰生动，形容深深。如何鉴定此类“才情兼备，品貌俱佳，艳名流芳”的“玉”的成色？是“胆识”二字。故较之于杜十娘，李香君，柳如是，及如皋水绘园里与“我那冒郎”一道对着清风明月反清复明的董小宛一流，其人格魅力高出十分。
       中国古典四美之中孰美为最，恐难解难辨。从“思想境界”看，我推“西施”。昭君非文成公主，有二十四孝图中的腐气，也是变相诉说男人无能；貂蝉个人情绪难免：毕竟吕温候英气勃勃，自是女貌郎才；贵妃与明皇相伴日久，便长生殿里长生出情来，不能只视为贪求荣华；唯西施心在范蠡，却要长久周旋于吴王身边作戏，且视为低贱。只范蠡依然肯与之泛五湖，倒觉得“这个男人不寻常”了。范蠡高明不在隐世，在避祸。功成身退依旧有钓誉为目的者众-----城里山野，楼中钓徒罢。但范蠡成了“陶朱公”------商界领袖-------太高明。
四，风格特征
       犹如《雷雨》一般的情节紧凑，读者有不容喘息之受压迫感，其中对照反差之强烈也无可调和。
       淫邪------圣洁；  野蛮-------庄重；  残酷------善良    怯懦-------英勇；   憧憬-------现状；  无聊------高尚；
       反抗------克制；  国仇-------家恨；  逞凶时的狰狞与忘形-------受辱时的尊严与沉稳。
       这不仅是特定场景下的自然产生；也是作者的精心设计：由特殊而更见一般与普遍。亦即所谓文学的“典型性”功效。
       曾见过同类题材影片《屠城》。导演为调动观众情绪，似乎能见到他脸憋得通红，但观众迟迟不能，久久难于------
悲伤------悲乎导演。他只是拍了一部战争片，恐怖片，凶杀片，却与人性二字无涉。
五，国仇家恨
       写国仇兼写家恨，不仅使历史事件为题材的作品，从报告文学彻底进入小说所必备之故事性得以自然增强；更在于刻划人性，是深化主题所必需。否则难免落入战争题材的狭隘。而作者的高明，正在于将战争作为一个表述人性，表现人情的舞台。聚光在演员身上，仇恨一直缠绕于读者心头而成为此篇主线。我深以为此作可改编为影视作品。（旧主见当年文字，略有几分得意-------起码我眼光不错，不输“老谋”深算-------可惜好好的作料，被大厨花里胡哨的炫技，弄糊弄焦了：墨亦非玉；教也不父。）
        艺术作品皆可借唐诗之形象思维喻宋诗之深刻道理。（我慕唐韵流芳而难得于万一）小说的主题思想读者难于忆及。得以长绕心怀的只有人物，情节，语言，还有比喻。有人说过，只看小说中的比喻形容，就足以判定作者才气。极以为是。起码，曹雪芹，钱钟书，还有张翎，都是比喻形容的大家，高手。读者时常有会心一笑，甚至开怀大笑。
       研究红楼的学者，若终生以发现那个梦里哪一回目是全篇纲领；曹雪芹究竟要表达什么深刻思想，即便能得曹公首肯，依旧无趣兼无聊。曹公啥都没说明，啥都没明说，啥都说明了。还是研究人物性格，语言习惯，哪怕研究诗，食，石，也比借别人的主题思想给自己吃饭弄个金边饭碗强些。
六，爱恨情结
       情仇情爱皆情感，爱固难能恨亦然。国恨绵绵无断绝，上苍未可讨从宽。
       上帝之赦罪是否应该有“认”，“悔”的前提？口里不认，心中不悔，又岂能言改？
       在众人面前向一个人认错，有时难于独入祈祷室向上帝虔诚悔罪。
       “恨”，有时也引发良知，苏醒人性。
       时下泛爱论流行，不是“福音广传”，倒像灾荒年间，将传了两千年的稀世之物，复制成堆，廉价批发，零售甚至拍卖了。
七，历史题材
       中国近代史，特别像抗战，反右，文革，还有敏感。凡是史实被尘封掩盖，或被糟蹋篡改，反会生出梳理的机会。或叫做“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一阵风吹来不如烟的往事，会赢得声声叫好。说明除史界自有“考古”责任；文化界也大可作为，建树。章老先生士钊家的女公子，文笔清丽尚可称一二，才气两个字还是当不起。有形象思维又才气纵横如张爱玲，严歌苓，聂华玲，张翎者，让人难免不发“非‘灵’莫属”的感叹。谁有锦绣艺，英雄胆，如椽笔，清静脑，平常心？
       日本历史教科书已成公案。近闻中宣部封杀《冰点》-------中国青年报定期刊物，起因于中山大学一袁姓教授撰文批评中国历史教科书。（此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以下文字也出于当时，现在形势又有改观）详情未尽知，但只因转载即遭封杀必涉敏感。讨论李鸿章是否应定为“卖国贼”已有几分危险；讨论八国联军进京起因，或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起因更当忧心；讨论抗日主力恐依然不免文祸。北美文坛，相对宽松，大陆冰点，也近消融。
       本以为张爱玲文字只偏于上海一隅，或为于繁华见衰落。近读《秧歌》，《赤地之恋》；叹服其政治敏感，不乏先见。直觉有时胜于循规。若结论在前，为证明结论而找“理论根据”，则毛语录和新旧约同。
八，奥斯卡断想
       以此为脚本，或可待改影视。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应同样强烈。
       惜凯歌低旋，艺也无谋；老井不再生新水，霸王难免别虞姬；成英雄藏卧，无极埋伏之态；诱商机而弄玄造势：非武打不足扬国粹，非古装不足言文明；自是梦亦真矣梦亦幻。谁肯如陆川去一回可可西里？
       是为“难得一份真寂寥，又岂是清静二字了得”？
                                                                                 （旧作）
                          

柳言佳

六叔一篇扬洒长文，读来叫人唏嘘慨叹……

南草萋萋

先要谢谢六叔心中有现代版，把一篇洋洋长文发在这里，是文章也是历史，是述说也是剖析，文字深奥，涵义广泛，读后深感唏嘘，如此长文写得辛苦，却是给读者上了一课，谢谢，深谢。

渐行渐远渐无书

提个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