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唯美中的悼亡诗词[原创]

曲江临池柳

[这个贴子最后由曲江临池柳在 2004/05/30 06:51pm 第 1 次编辑]

凄凉唯美中的悼亡诗词
浣溪沙  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一首纳兰性德为其亡妻写的悼亡词，我就用它来作本文的开头。顾贞观榆林本的《纳兰词》中曾评"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每当我自己读起纳兰性德的词，常常哀伤而不能自抑。写诗词有靠景取胜的，也有靠情取胜的，喻情于景者若二者具佳则更胜一筹。其实"一切景语皆情语"，好的诗词就应该使读者与作者产生思想的共鸣。
那么，什么样的诗词最能打动读者呢？一般来说，豪情壮志未必人人都有，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却能抓住任何人的心，无论他是人上人，还是阶下囚，无论他性如烈火还是沉着严谨，最终都不可能对这世界上最最温婉的两个字无动于衷。于是，有关于爱情的诗词成了人们的最爱，这完全是出于人们对于爱的本能，但这却是无疑最使读者心动的。
"最痛者不过生离死别"。描写爱情的诗词中不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也不少离愁别恨，无语怨长。虽然古人的爱情欢会与离别同在，伤春与悲秋共举，但人们的心总是习惯性地期望自己的爱情能结局圆满，情人能同自己长相厮守。寻花问柳的浪子会回心转意，远戍边关的征夫早晚也会回家团聚，然而，有一种情感却无从企盼，已逝不再。趋向圆满结局的中国文化中于是有了这样一种事物：悼亡诗词。当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离自己远去，永远不会再回来，这种伤痛是无法补救的。中国文人最善于掩饰内心的痛楚，可面对如此不可弥补的缺憾，他们也无能为力了。于是，感情的洪水奔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悼亡诗词是所有爱情诗词中最凄凉，最唯美的一篇绝唱，是盛放在玫瑰丛中的一支高洁的百合。
最先打动我的，是一个来自三代之世的声音："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一位上古的女子撕人心肝地哭诉着，他的爱人早已身赴黄泉，她每天独自生活，形影相吊，出于对爱情的忠贞，她不会再嫁他人。居室再豪华，布置再精巧，没有心爱的人同她一起居住，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只等日星转换，青丝变成白发的那一天，两人能够在坟墓中相聚。这首选自《诗经》的《葛生》最使人心碎，让人想起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綺丝》中男女主人公心的结合。"死亡给了我永远爱你的权利"。心死了就意味着人生彻底的终结，而爱人是她的心，他死了，她的心连同她的灵魂一道不见踪影，那么她的存在也就没有必要了吧。
是的，死亡是一种灵与肉的疏离，死者长已矣，留给生者的是无尽的哀痛。"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潘岳这样形容他妻子去世后的时光，无论是季节，还是时间，都因爱妻的去世显得那样的短暂易逝。人事已非，然而"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尤在壁。怅况如或存，回遑忡惊惕"，这林林总总，莫非妻子仍没有离去？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啊！霁月难耐，彩云易散，"如比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他们发誓要如比翼鸟，要为比目鱼，可终究被死亡的长河所阻隔，无法相见了。潘岳字安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美男子潘安。人们总是对长相俊美的男人心怀偏见，认为他们都没有忠诚的情感，缺乏对爱情的坚贞。可是，潘岳的这首诗挑战了世俗的眼光，诗的伟大，成就了爱情的伟大："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妻子的离去会使他永远失神，永远地悲伤下去，我们又如何应该去怀疑这份感情的真挚性呢？
我一向敬重在诗词里抒发对妻子怀念之情的人，因为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情感的一群。有人善于歌颂爱情，可他们习惯的是将鲜花献于歌女的脚下，把珠宝挂上舞娘的玉颈。每当他们笙歌宴乐，花月春风，远方正有一个声音在期盼，在低诉，在不无哀怨地祈求。此时的诗人，忘记了有一个人为他盘起了头发，打碎了梦想，为他生儿育女，放弃了本该享受对她美貌赞美的豆蔻年华。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操持家务，打理收支，几十个春夏秋冬，她秋水望穿，无怨无悔。因此，当一个诗人拿起笔来纪念自己的妻子，来祭奠为他而夭亡的断肠人时，他的眼泪便化为飞花，他的人格也变得高尚而亲切。
于是，元稹走来，他向我们讲述了他与妻子韦丛的故事：他们曾经患难与共，本希望出仕之后能够报答妻子的感情，然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韦丛便亡故了。“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有美一人，于焉旷绝”，他形容了韦丛的美貌，而这美貌在他心中实际上是同他共患难的高尚，无人可以替代。“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自妻故后，他的哀痛与歉疚与日俱增，三年，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煎熬！“感破镜之分明，睹旧痕之余血。幸他人既不我先，又安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与他抢夺妻子的正是命运，他怎么抢得过命运呢？我们能听见元稹的哭泣，我们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的眼泪。于是，在血和泪的浇铸下，便有了那首著名的《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不是没有更好的女子，而是我实在只认定你一个人，你是我的方向，你是我的阳光，你是我的欢笑，你是我的歌唱。没有你，周围无数的萦绕我将不再放于心上。这一生，我只相信你能给我幸福，只有在你明澈的眼眸中，我才能发现我自己。现在，这个自己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空的躯体，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寻找，寻找与你下一世的缘分。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他们会见面，那也一定是在梦中。梦，是造物主对人怜悯的施予，也是对有情人的馈赠。只要你的诚挚感动了所有司此使命的天神，那么梦之门就会向你开启。这便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苏轼在他的梦中就见到了故去十年的妻子王弗。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他与王弗相别了十年，十年，在短暂的人生中是一个不短的时段，而这对苏轼而言还犹如一瞬。十年前的往事似还历历在目，他还清楚得记得王弗生前的容貌，“不思量，自难忘”。苏轼达观，却也很深情，明知生死成殊途，也还是想将对亡妻的思念一吐为快。
希腊神话中有个少年名叫奥尔菲斯，他的妻子死去后，悲痛欲绝的他历尽千难万险渡过冥河去找寻他的妻子。当然，神话只是神话。人有时也就只有那份执着令人感动。梦这东西，让人喜悦，也给人痛苦，喜悦是因为能同自己最心爱的人相见，而痛苦则源于永不能再见的现实。正是因为二者之间的矛盾，才产生了《江城子》这首绝唱，梦成了唯美爱情的红娘。
世界上最珍贵的莫过于诗人的眼泪，能够让他们落泪的一定是极美好的事物。自己的另一半无疑在他们眼中是最美的，而美的毁灭才更能令他们心碎。他们流泪了，眼泪汇成了天上的银河。我何不从中摘寻几颗最耀眼的呢？它们闪动着最悲伤的光芒，曾让云在夜里偷偷地哭泣过。
陆游写道：“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赵碬写道：“明月萧萧海上风，君归泉路我飘蓬。门前虽有如花貌，争奈如花心不同。”
李渔写道：“休言再觅同心侣，岂复人间有二乔。”
黎简写道：“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
这些都是溢彩的珍珠，也可以说是眼泪，亦或本来就是眼泪。
以前读到吴嵩梁的一首悼亡诗，其中有一句：“早知一病无医法，何苦三生种夙缘”，于是我开始思考，何为缘？“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大概是缘，“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也是缘。这夫妻之缘是要修来的。或许有一天，当我们醒来，身边将会是一个十几年前的现在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而我们则称他或她作“我的丈夫”或“我的妻子”。到那个时候，我们会不会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我会选择几十亿人中的他或她呢？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两个人永远地联系到一起呢？怕能解释这问题的也只有“缘”这一个字了。
有缘就该珍惜。没有珍惜就会平添很多的悔恨。有“缘来”就有“缘散”。《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就是因为没有珍惜紫姬的爱情而导致了她的夭亡，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就是在对紫姬的怀念中和忏悔里度过的。
我想以纳兰性德的两首悼亡词结束本文。当我们爱上一个人，或者是被人所爱，最应该做的，就是去珍惜这份感情。有的东西是不可能一再失去的。即使是再心痛，谁又能挽回那份曾经的爱呢？任何事物，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它的分量，而当我们得到它的时候，却将它看作最最等闲的摆设。后悔莫及，那是以后的事，但只有在后悔时，我们才学会心痛。
摊破浣溪沙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钗钿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怀念一个人的最好方式究竟是一直为他/她悲痛下去，还是用更精彩的人生去报答他/她“慧眼识英雄”的恩情？或者两样都可以，但不能少了诗词，就如同聂鲁达所说的“生命中只有两样东西不可缺少，诗歌和爱情”。
如果是我，我会为她写诗，让所有爱上爱情的人记住我们。

江南一混

纳兰容若与其妻卢氏仅得三年短暂的婚姻生活，然伉俪情笃，琴瑟音通。其妻去后，纳兰留有悼亡词数阙皆情深意切，凄恻动人。
悼词中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也是情切切之作。
楼主定也是惜情惜福之人。：）

曲江临池柳

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啊~~~~

心绿成荫

看得人黯然神伤，楼主的好文笔啊，调动了我心中最易动的那根弦．

浮衣

再痛，再苦，也都是活着的人的
死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不公平
不公平
但这般催肺伤肝，是此辈钟情

幽雨沁心

有时候觉得人的一生,离别最苦.......
楼主的感情好细腻,只有至情至性的才能写的出如此感人至深的文章~~~

词宋

梳理文学史中的某一个主题，以己之言语加以贯穿，体现了作者的功底和素质。我有时也想找几个主题爬爬格子却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