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中的阅读 （ZT）孟庆德

谷溪

2004年，再写《囹圄居》：“多少年前，曾为自己小屋起名‘囹圄居’。从东北山区，搬到东北丘陵地带，这名字也由脑袋装着，一并带了来。林徽音有文，说人总是置身窗中。我曾说过，不论我住在北京，还是住在纽约，每天不外置身屋中，身前有窗，身后有门，注定总是软禁。”同是2004年，有朋友又向我问起一个人们常问的问题：“你信命吗？”我再一次回答，信，但不认。人，自觉也罢，不自觉也罢，总要在既成境遇下有所挣扎，有所扩展。失明之人，听力就有所强化，失聪之人，目光就锐利起来。拘囚于天地之间，人类用文学凿窗开门，向另一重世界去游走，去寻求精神的超升和解放。但，同是人类，有时却要把许多门窗堵住。倘为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中国人画一幅肖像，背景应该是熊熊的焚书的大火，这大火炼出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学作品，实在都已是政治的附庸。2004年，向网上发《革命题材的小说和电影》，网友知叶0489说：“小时候，看的大都是革命小说：《红岩》、《红旗谱》、《苦菜花》、《迎春花》、《保卫延安》、《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青春之歌》……”网友象罔与罔象感叹：“有些可当传奇看，比如《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我赞成象罔与罔象的意见。20世纪5、60年代，中国许多小说，好像就是按照古代演义传奇甚至中国民间故事的路子来的。《林海雪原》作者曲波1958年9月在《关于〈林海雪原〉》中说：“我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文学名著，篇中人物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和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曾深深地教育了我，它们使我陶醉在伟大的英雄气概里。但叫我讲给别人听，我只能讲个大概，讲个精神，或者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可是叫我讲《三国演义》、《水浒》、《说岳全传》，我就可以像说评书一样地讲出来，甚至最好的章节我还可以背诵。”这话很有代表性。网上有不再掩饰先生说：“那时的文艺作品，大多手法拙劣，让人看了头脑简单，‘敌人’两个字，好像就写在脑门上。”这就是整整几代人的文学营养，这也正是许多文学爱好者的文学基础。
　　
　　总感到所有的窗子都是带有铁栅栏的。隔着铁栅栏，看到了卡夫卡，看到了乔伊斯，看到了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就在21世纪初，也看到了中国人郭发财的长篇小说《纸房子》。隔着窗上的铁栅栏，郭发财让我看到了一个大大的世界。作家卢一萍在《盲视与洞见：作家赵郭明及其长篇小说〈纸房子〉印象》中说，这是一部迷宫式的小说。有裴志海先生在《〈纸房子〉阅读手记或个人阅读的某些可能》中也说：“我曾经有过一天时间就把《三国演义》读完的经历，我也曾试图像对待伟大古典名著的态度来阅读《纸房子》，但最终是失败的。《纸房子》很明显地拒绝一种廉价的阅读。”裴志海先生说：“发财学兄的《纸房子》……它可能需要你的想象的参与，但忽略了它的几行叙述将是致命的，你很快就会找不到叙事迷宫的出口。我不得不承认，郭发财的小说写作是嚣张而又霸道的，它并不需要你的过多参与，更多的是要求你全身心地享受他的小说。”我曾在《畏惧郭发财》中写道，长篇小说《纸房子》，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稻城”的天空中为什么飞着大群红色的鸽子，我不知道少女碧莲没穿袜子的雪白的脚背上为什么起了黄色的水泡，我不知道仲尼、许仙这些古老的名字和电脑、鼠标、摇滚杂处在一起要说明什么，我不知道“凤凰”、“古刹”、“老太爷”、“少爷”、“电视台”、“超级解霸”这些词汇拥挤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像一个人被麻醉又被用飞机带到很遥远的地方然后从天空中抛下，待到醒来，你的眼前是一片陌生，你的帮助了你一生的方位感完全消失，你看到一些建筑，但你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你看到一些街道，但你不知道它们通向哪里，你看到一些人在说话，你看到一些文字也在说话，但你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你每一举步都会遇到问题，你无法绕过它们，不解决这些问题你就无法继续往前走下去。郭发财在挑战传统阅读，一旦破解郭发财，或许会使我们的视野又有一次新的扩展，或许在一次解读的豁然之后会使我们又有一些新的启示。
　　
　　隔着铁栅栏，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恭小兵用十几万字的小说《云端以上，水面以下》打开一个世界给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我看。读了恭小兵的《云端以上，水面以下》，我知道我在屋中是囚禁得太久了。如果说阅读郭发财的《纸房子》是一种精神上的历险，那么，阅读恭小兵的《云端以上，水面以下》，却使我到天地大墙围堵着的当今社会游览了一回。这是一个庞大而又混杂的世界，小说中“风像抹桌布一样抹擦着我们的脸”一句，可以概括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感觉。这世界充满金钱、肉欲、酒精和烟雾，在这喧嚣而又骚动的世界上，老人感叹被一次次政治运动耗尽了生命和青春，后起者又在政治和商品经济两个巨大齿轮的咬啮中艰苦挣扎着。如果说上海称得上中国孤单的绅士，上海以外中国许多地方即使再怎么富裕，也还是藏不住一副土财主相，如果说卫惠棉棉书中置身酒吧咖啡馆的人物已被各种高档衣物和化妆品包装起来，在恭小兵《云端以上，水面以下》之中，美斯特邦威的T恤、LEE JEANS的牛仔和正宗蕾宝鞋子却仍是红尘路上奋争者们的追求。《云端以上，水面以下》中的周一平、江洪、老扁、夏羽、费小兰，他们或迷幻般飘升，或恶梦般沉溺，飘升沉溺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飘升沉溺在商场、宦海、股票市场和国内国外，政治与金钱两大齿轮的咬啮使他们从肉体到精神都早早失去了童贞。“通过一些脸谱式的黑白电影，我们被告知：坏人长着一张坏脸，好人长着一张好脸”，使我们知道80年代出生的人们和50、60、70年代人竟有一样的遭遇，而“现在都已经什么年代了？这年头！个体根本就无法控制住自己，而整个社会，更像是一个秩序极其混乱的集贸市场”，更使周一平们要把一切貌似崇高的东西都拉下来踩上一脚。21世纪初的中国是一个没有灯塔的中国，21世纪初的中国是一个没有方向的中国，当举世将人类最圣洁的文学艺术都能拿来为权谋和私利所用的时候，周一平们将崇高和人类灵魂之酒的诗歌大肆践踏以助发泄。但他们践踏的时候，心灵却是痛苦的。
　　
　　鲁迅在《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中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鲁迅隔千年看出嵇康藐视礼教，实是深恶那些操弄礼教的虚伪奸恶之人，嵇康们越是反，越可看出他们骨子里对天下大义倒有一种执着。文化创作不能以年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24岁写出了他的《穷人》，1982年出生于小城黄山的恭小兵22岁上整理完成了他的《云端以上，水面以下》，恭小兵通过这部十几万字的《云端以上，水面以下》，对当今社会的人，对当今社会从政治到经济从教育到文化全面加以审视和究诘。中国文联出版社和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看出了这部书的价值，联合将这部小说列入“红鹤文丛·80后青春小说炫势力”系列。我更愿相信恭小兵通过这部《云端以上，水面以下》在为时代写真，它反映了一种社会原生态，而俯看纵览般对整个社会及人们心灵的审视诘问，其价值要远高于文学意义。在政治与经济巨大齿轮的咬啮中，《云端以上，水面以下》中的周一平、江洪们命中注定在滚滚红尘中也要随大众一起破坏着人类精神中许多宝贵的东西，在高天厚盖下的现世生活中，他们也不能不随大众一起进行各种倾轧、欺骗、进攻和防卫。但是，人类世界对崇高与纯洁永远是肯定的，千古文化许多宝贵的东西对周一平、江洪有过很强的浸润，周一平终其一生也无法放弃他的文学梦，江洪也曾要献身绘画艺术，在这理想与彼岸朦胧难认、权柄与金钱交混不清的世界，他们有两条命，他们的人格与精神都是分裂的，他们在高贵尊严与卑劣贱俗之间疲于奔命，他们忙也痛苦，闲也焦灼，他们甚至拿不出胆量让生命有一刻安静。《云端以上，水面以下》中有一段看似调侃、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话却极有分量，称得上是一种大象征：“那段日子里，我比别的年轻人起的要早。常常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跑来跑去。我知道跑步永远跑不出来名牌，但在晨跑的间隙里，我却可以这样想象着：我想象着大风能把其他人晒在阳台上的那些名牌吹掉下来，那样的话，跑步就会变得很有意义。”千古红尘熙熙攘攘一直在这样忙碌奔逐。周一平、江洪们到底在想：“人生太没意义了，成长，学习，成熟，工作，恋爱，结婚，作爱，生养小孩。除去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像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还能做些什么？献身科学事业？投身宗教信仰？保卫膨膨欲裂的地球？捍卫永远不朽的艺术？”和天下许多人一样，周一平、江洪们渴望自由，渴望那种从肉身到精神的真正健康的解放和自由。但是，在世界东方穹庐般的天空下面，他们又清醒地看到：“你，终于可以潇洒地花钱啦。抽烟喝酒打麻将，跳舞嫖娼玩女人等等。总之你已经标志着自己能够养活自己，反正你已经得到了一种自由。对了，你懂得自由这俩字的深刻含义吗？中国是个注重自由的礼仪之邦，不过根据我的初步观察，恰恰就是咱们中国，自由永远像个笑话。”
　　
　　偌大一部《红楼梦》，称得上是一场“水”的幻灭。《云端以上，水面以下》中的周一平和整个社会、整个时代以及这社会和时代中许多东西搏斗，他甚至和爱情搏斗。小说写了三个纯洁女子，一个是小如，一个是赵小妖，一个是王葳，小如为出国而割舍了爱情，赵小妖参加选美大赛傍上一个导演后又傍上一个港商后又回内地投资建娱乐城，而王葳，刚刚接触社会边缘，一只脚即将迈出去，黑夜之中大街之上竟被歹徒杀掉了。
　　
　　《云端以上，水面以下》有一段话：“在我的人生里，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东西，正离我迅速地远去：我的小说，我的爱情，以及一些残留在我体内的所谓纯洁。”小说结尾处又有一句：“我念念不忘的，可能仅仅是一段爱情而已。”

葫芦一笑

一篇很好的文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