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们曾一起走过

葫芦一笑

我们曾一起走过
葫芦一笑
人生是一趟旅行，聚散匆匆。所逢所遇，大多像蒲公英，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留一丝痕迹。也有一些人，陪我们走过了一段距离，同行时并不在意，但经过时光的淘洗，像风雨过后的泥土，渐渐沉淀，直至融入生命的最深层。多年以后，竟越来越清晰，记忆也更加鲜明了。
12岁那年，政治运动风起云涌，我再度失学。生产队安排我到水利工地去凑人数，每天给我记3分工（值5分钱）。在那里我结识一批知青朋友，曾和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短短的路程，风雨岁月，大多早已忘却了，连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但有两位，如同生命火山中的岩浆凝固而成的石头，沉淀在我生命河床最坚硬的底部，至今仍不能忘怀。
我去的“水利”是常年性的，人不多，一个大队七八个，干不了什么大事，修修补补，敲敲打打，主要是清扫“大会战”留下的尾巴。劳动任务不重，较为轻松、闲散。而且上面只点人头，不结任务账，各生产队就派一些“不中用”的人在这里凑数（也有些在队里不服管，只好送到这里养起来，这样的极少），所以，这个队伍的特点是：孩子多，老头多，姑娘多，知青多，右派分子多——从50年代到70年代下放农村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大多都集中在水利工地。在那里认识了最使我怀念的王传忠。
王传忠比我大两三岁，算来也不过十四五吧。他剃个短平头，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圆圆的、笑眯眯的脸上戴副白色眼镜。我和他认识时是个夏天，他上穿红色背心，下穿深蓝色短裤，样子既精神又文雅，一顶大草帽压得低低的，整个盖住了面部，脖子上还围条毛巾。他对我说：手晒黑、膀子晒黑、身上晒黑都不要紧，脸和脖子不能晒黑了；回城去把长衣一穿，黑的地方全遮住了，白的地方就露了出来。他笑微微地说着，一副十分得意的样子，说着取下毛巾，果然，脸和脖子白白嫩嫩的，和黑里透红的膀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水利工地是一个极特殊的环境，似乎离社会较远，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甚至打打斗斗，与这儿都没有什么关联，有点世外桃园的味道，一些臭名远扬的右派分子在这里还能得到重用，比如写写画画什么的。工地战线不长，几个公社甚至全县都住得相距不远，时间又宽松，相互间显得极亲密，还有点湿润缠绵，是交朋友、谈恋爱的最佳场所（可惜那时我太小，没赶上）。
我尽管年纪小，在整个工地人缘极好，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喜欢我，在那里我拥有了一座大型图书馆，读了许许多多的好书。别看那时社会上到处焚书的烈焰时时腾空而起，民间一些真正的藏书家却是不露声色的，当各级各类图书馆不是查封就是关闭，这里的书籍市场既丰富又活跃。那些拥有大量书籍的，大多与我有些关联，不是我父母的熟人就是他们的学生，对我极其关爱，只要我开口，没有找不到借不来的书。正是那些可贵又可爱的书们，紧紧地吸住了王传忠。
我和王传忠不是一个大队的，但年龄相近，性格相近，爱好情趣相近，住的地方又相近，他一得空，就往我这跑。他一来就笑眯眯地问：有书吗？每次都没让他失望。我借来的书，总是他先看，看完讲给我听，我听了一遍后，再看。我觉得他挺累的，又耽误时间，就说别讲了，反正我要看的。他说，还是讲讲好，对我也是个消化，看了一本书，过不了多久就会全忘了，但讲一遍，就记住了。他讲得满道理，我也觉得，他讲一遍之后我再看，印象更深。那许许多多的中外名著、武侠演义中精采的细节和场面，清晰地活跃在我的脑海里，为我后来的教学生涯和文字工作打下厚实的基础。
童年，是生命长河中最欢快的部分。不仅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不仅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在凉风冬有雪；不仅上山找蘑菇，下河摸鱼虾……就是一些普通的生活场景，回忆起来无不是欢歌无限，梦中天堂。
我的工作是连队宣传员，每日出出宣传栏，办办墙报，也为营团简报写写稿。我一忙就找他帮，他是有求必应。他会写一手漂亮的隶书，坐在那里，认认真真，一笔一画，有模有样，我极羡慕。后来，我不忙时也找他写，欣赏他写字是一项乐趣，贴出来是我们连队的门面。写完以后我们就坐着聊书，书聊完了，他就给我讲些鬼鬼怪怪的故事，有时聊得很晚，自己被自己讲的故事吓得不敢出门。他每次来我这里口袋里总要装着烟，恭恭敬敬地奉给我们连队每一个人，大家也都喜欢他。那时大家都穷，抽的大多是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王传忠带来的是二角钱一包的“圆球”，有时还是二角四分一包的“新华”。我知道他是为我，有次我对他说：你又不抽烟，何必装烟？他笑笑地说：抽支烟也是一份人情，不然总有点不好意思。
七月份，他家里有事，请假回去，来和我告别。他说回来时想给我带件礼物，问我要什么。因为都是孩子，不知道要讲所谓的“礼”，很高兴地接受，只是想了又想，不知要什么好。忽然想起妈妈说过，想有个绣花的绷子（妈常给村里出嫁的姑娘绣枕头，先用水喷湿，后用杯子撑，极麻烦），而这在当时是根本买不到的物品，便对他说了，在我看来，武汉可是个要什么有什么地方。一月后，他回到工地，给我带来两件礼物：一个绣花绷子（我到现在也很少见这个东西，不知他是怎么买到的，一定跑了不少路），一件有四道橡皮筋的短裤。那个绷子做得极精致，还有能松能紧的螺丝，妈妈十分珍爱，用它绣出了许多精品，被妈妈的手磨得通红放亮。那件短裤，我穿了好多年，一直非常喜爱，也许是他看出了我羡慕的神态所以特意买的，当时我不仅没有购买能力，在当地也无法买到。两件物品至今我仍珍藏着。
大约是十月份，我离开了水利工地，就再也没见到他了。毕竟当时年纪太小，没想到记下他家的地址，只隐约记得他家在汉口那边。后来听说他回城了，我曾经去他插队的地方打听过他家的地址和他的去向，却无人知道。长大后，我无数次去汉口，在街街巷巷穿过，总不由得放慢脚步，注意行人的面容。其实，即使我和他迎面而过，也不会相互认出来的。30年的风霜岁月，王传忠先生，你生活得好吗？你还是那个白白净净、笑笑微微的样儿吗？
如果说在生活、在情趣、在情感上使我永难忘怀的是王传忠，那么在劳动中建立了深厚友谊，并永萦我心的，则是周小珍了。
周小珍年龄介乎于我和王传忠之间，大约十三、四岁。我和她相逢相交是在渡槽工地，认识王传忠的第二年。修渡槽与修渠道相比，活儿细而杂，而且轻松得多，但那些活儿我们孩子却插不上手。有一项工作既简单又轻松，适合孩子做，工地就派给了我和周小珍。我和她不是一个连队，派给我俩大约是整个工地我和她年龄最小吧。这项工作是：做一些一寸见方的小水泥块，每个水泥块中间插一根细铁丝。 这个东西拿来做什么用，当时没有去考究，只管做就是了，到现我仍然不清楚。
我俩先去抬水泥，然后又去弄沙子，再就是用水调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拍平，等它稍干，再按规定的尺寸划成方格，在每个方格上插一根细铁丝，就没事了，只是每隔一两个小时浇浇水。到彻底凝固以后，再一个个掰开，放好。每周做一次，实际上每周工作时间只有半天，其余的六天半就是坐在旁边玩，我俩人说话儿，或者看书。现在想来的确是既轻松，又有趣。
在我的记忆中，小珍不爱说话，尽管我们俩人整天在一起（且只有两人），时间大约有半年左右，和她并没有说多少话，只是默默地坐着。我和她住的地方很近，相隔300米左右，没事时我去她那儿玩，她也来我这儿玩，有个右派叔叔开我们玩笑，说是什么“宝玉、黛玉”的，我们都不作声，也不当真，笑笑也不放在心里。她到我这边来大多是傍晚，那是夏天，我洗完澡以后，她就悄悄地来把我的脏衣服拿走了，第二天折得整整齐齐又悄悄地送来，有时她家里寄来一些吃的东西，她悄悄地放在衣服里。那时肥皂是珍稀物品，每户是凭票限量供应，水利工地自然不可能买到，所以工地上的人衣服都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我的衣服小珍洗得清爽明润，她用的肥皂都是她家里寄来的。她一个人每月用两人的肥皂，她家里问过吗？我不知道。她为我整整洗了一个夏天的衣服，我竟没有说过一个“谢”字，真有点不通人情。小珍，你心里生气吗？
离工地不远有一所小学，我有空常去那儿打乒乓球，小珍在旁边看。我输了，她默不作声；我赢了，她高兴得拍着手，脸上笑成一朵花。有时我玩得忘了吃饭时间，她就把饭打好送来，言语间含些嗔怪。
我们是春天相逢的，夏天在快乐中一晃就溜走了。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的工地转移，我和她分开了，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她什么回城我也不知道。工地转移那天，她最后一次来我这里，帮我收拾那本来就不多的东西，仍然是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时偷偷瞄我一眼。那时我年纪太小，完全是小男孩的心态，丝毫不理解女孩的心事，我不知道她当时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女孩相对比男孩早熟一些，对情感也敏感得多，大约不像我那么简单。现在时时想到她，觉得十分地对不起，我和她那种友情，在天地里，在人世间，是最为珍贵，最为纯洁。
长大后读周作人，他告诉我：初恋是不经表白的青春骚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初恋。如果说算，我那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骚动的感觉；如果说不算，为什么几十年来一直萦在我的心底？
我常常想，那时小学五年制，初中两年制，小珍初中未毕业就下乡了，满打满算只读六年书，没学到多少文化。回城后上过夜大、电大或继续求学了吗？我一无所知。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未得她丝毫音讯，更无从打听。她回城后干的是什么工作？生活得好吗？现在下岗了吗？孩子也该上大学了吧。
小珍，还记得那个瘦瘦的、文文静静的小男孩吗？
此刻，我坐在电脑前回忆幽幽往事，阳光暖暖地照，微风徐徐地吹，回想与他们相交相处的日子，如同穿过烟雨迷蒙，回到温馨的故乡，那个俏丽的身影，正向我款款走来。

（如果有朋友认识我的两位朋友，请把这篇文章介绍给他们，请并用短信或跟贴告诉我。葫芦在此先谢了。）

旖旎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怀旧啊!
都是性情中人哦!
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袅袅炊烟
闻到了乡土的气息......还有在草丛里和我强鸡蛋的伙伴.....

清斋闻涛语

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变越美好的或许只有回忆。往事总能回味，回味中携带屡屡幽香。
相信文中的两位朋友同样难于忘怀葫芦版主。

雪域冷月

光阴荏苒，珍藏的记忆不灭；岁月蹉跎，真挚的友情永远！

拣尽寒枝

岁月中美好的记忆，就算只留在记忆中，也会多出许多想象中的美丽。

秋呤

往事只能回味，楼主有这份真挚的友谊，是值得祝福的。

心绿成荫

每次都是先在文集里发完感慨，转而又在论坛里继续感受心灵的冲击。葫芦，你的文字让我总会有那种别样的感动。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旖旎在 2004/07/04 08:24pm 发表的内容：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怀旧啊!
都是性情中人哦!
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袅袅炊烟
闻到了乡土的气息......还有在草丛里和我强鸡蛋的伙伴.....

谢谢你。
其实，人在生活平静的时候就怀念一些人和事。那是一份富有。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清斋闻涛语在 2004/07/04 08:38pm 发表的内容：
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变越美好的或许只有回忆。往事总能回味，回味中携带屡屡幽香。
相信文中的两位朋友同样难于忘怀葫芦版主。

谢谢。
时光冲不淡美好的回忆。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雪域冷月在 2004/07/04 09:12pm 发表的内容：
光阴荏苒，珍藏的记忆不灭；岁月蹉跎，真挚的友情永远！

谢谢你。
很多东西，过了就忘了；也有很多东西，埋藏在心灵深处。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拣尽寒枝在 2004/07/04 10:43pm 发表的内容：
岁月中美好的记忆，就算只留在记忆中，也会多出许多想象中的美丽。

谢谢。
生活是美丽的，回忆更添了一分美丽。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秋呤在 2004/07/05 00:18am 发表的内容：
往事只能回味，楼主有这份真挚的友谊，是值得祝福的。

谢谢。
人，往往在回忆中，找到曾经的自我，也会感到许多失落。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心绿成荫在 2004/07/05 00:40am 发表的内容：
每次都是先在文集里发完感慨，转而又在论坛里继续感受心灵的冲击。葫芦，你的文字让我总会有那种别样的感动。

谢谢你，绿叶。
你的点评总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