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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的荒谬
——读《正午的黑暗》
第一次读完陈小蘩《正午的黑暗》,心中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口气憋得太久了,7岁入学,23岁大学毕业,中学教书3年,硕士读书再3年,大学执教又3载,即将开始的博士生涯又是3到5年……我们生命的多少分之几都耗在“教育”的阴影中!而教育带给我们这些学子、教师、家长乃至整个社会的又是什么呢?这组诗正好道中了与我有类似经历的人的“心中事”。我向许多在教育界供职的同事朋友推荐,得到的回应都是:“深有同感。”
一 糖的代价:受教育者的主体丧失
大人常对又哭又闹的小孩说:“乖,听话哈。听话,就给你棒棒糖吃。”棒棒糖象一道魔咒,他就真不哭不闹,一切都按大人的意愿指令行事;然而当他伸手要糖时,大人会找出上万种理由推委,只要他愿意且有耐心,但小孩是很好哄的,所以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这种现代版的“望梅止渴”发生在社会各个领域,教育也不例外。
糖之有无、大小、好坏,暂且不论,单说为得到它,而失去的东西吧。
也许每个人都只是一粒草籽,偶然落在校园里
“爱护学校一草一木”,校长说
老师也对学生说
“落”,表明非主动性选择,学生是被抛入或送进学校的,而非自愿。这样的命运是现世的必然,偶然的只是某个特定的个体落在某所特定的校园。个人被集体的海洋淹没,鲜活的生命也就成了静态的草木,个人的价值变作学校的私有财产,所以要“爱护”。校长的说,是视其为囊中之物的话语霸权,这草木是他制下的辖民(包括教师、学生),是升官发财的资本。老师的说,飘忽不定,既有呆板传达上峰意图的无奈,也暗含无声的反抗,也有对学生的同情、对自己的怜悯,甚至不排除日后取代校长大人的潜意识。老师所理解的草木比校长多了些温暖,多一些反思,但是对其范围的划定却是高度一致的。学生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我们听不到,看不到。受教育的主体远远地遁去。我们无意苛求任何一个作者。但要指明:《正午的黑暗》的作者是接受朋友的建议,更多地站在教师的立场、角度来反思教育的。她教了20几年的书,经历感受颇多,也有深刻的反思,但仍然缺失了受教育的主体。此一事实更表明教育主体丧失的严中性。下面的情形,相信大家都有体会:
壳,使你的皮肤逐渐粗糙,龟裂
每天你都能感觉身体的收缩。
人一生下来就进入监狱——一个大大的壳,你没的3选择,无法逃避。还不够,人又替自己造了各种各样的小壳小监狱,学校就是其中之一。于是,“你正是从这里失足,陨落。”择取一个异化的场面来看:
学生们暴露在白天的聚光灯下
战战兢兢地走入考场。凄厉的叫、笑变白
进入考场就意味着:为了获取“糖”而自相残杀而放弃自我价值判断。一切是非对错,皆以出题人、阅卷人的是非对错为是非对错。我们见过、遭遇过、也制造过这种种不公平,失足、陨落的不仅是学生、教师,整个人类都从此陨落。政权欺骗政府,政府欺骗人民,教育部门欺骗人民和政府,教师欺骗教育部门和人民,学生欺骗教师和家长,人民互相欺骗……恶性循环。中国是没有诚信的国度,考场是谎言的天堂。作者感叹自己的渺小无力,“我救不了他们,”希望更多的人更多的力量意识到这一问题,事实也这般:
阴影在母亲的心上越堆越重
阴影在老师的心上越堆越重
他们皱起眉尖,发出很大的叹息。“救救孩子”
二 棒的威力:施教者的异化
作为教师,陈小蘩看到了教育中的诸多问题,出于正义和良知,她重复了许多年前的口号:“救就孩子!”我们一方面悲叹历史前进步伐的缓慢,一方面也不免产生质疑:1,孩子能拯救吗,需要拯救吗?整个人类呢?2,如果需要,也能,该由谁来施救?如何施救?鲁迅当年提出这个口号,显然对第一个问题持肯定态度。《正午的黑暗》也是同样的答案。他们显然相信有比孩子更优越的人或群体来实施对孩子的伟大拯救,但没有找到具体的人或群体来,或者没有来得及说出,至于如何施救也都没有涉及。
先回到棒棒糖吧。糖,不是直接塞到口里的,让你一步登天。在欲望的嘴巴和诱惑的口哨之间,有一个无法逾越的媒介——棒。棒是首鼠两端的隐喻。遵循它的刚性规则,你就获利,就满足比的要求;反之,你就被它抛弃,甚至是惩罚。这是交易,用物质谋取人类的精神;这是工具,用统一谋取人格的独立。糖的软化夺取了受教育者的主体精神,而棒的硬性则使施教者、受教者日益异化,日益奴仆,日益帮凶。
爱与被爱是一种奢侈
校园里的成功积在分数冷酷的光芒里,老师告诫学生
社会更复杂
分数仅仅是数字而已,但“分分,命根根”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分的背后是名牌大学,奖金,名望……是一个人的前途,一个群体的前途。谁在操控这些?谁制订的这些规则?谁是真正的“指挥棒”?复杂的只是表象,实质其实很简单。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不是我们想看的想听的,也不是我们能看到的能听到的,而是别人希望传达给我们的信号、意图,藉此达到思想行动的“大一统”。分数承载的是强势的价值!淡泊名利的人也许不会把分数放在心上,可是它一旦威胁到饭碗时,能坚持的人还有几个?老师的告诫有爱的成分,也不排除伪善的部分。
我曾供职于某高等师范学院。春节前一个学生自杀了,一个学生疯了,一个老师跳楼了。次日,女系主任在阅卷场,抿着嘴,露出虎牙,笑着对所有的老师宣布:“同志们放心,这不属于系上的责任,不影响大家的分配。”她陈述的内容也许没错,但那神态我永远忘不了。我悲哀我愤怒的是人性光辉的磨灭,良知的严重缺席!这位领导是学中文的硕士,也经历过磨难,可是我要说:她不配学中文!这还是专门培养教育者的场所,你说,我们对教育还能有什么期望?靠这些人能拯救谁?当然,过错不在他们自身。他们也是受害者。后极权时代的今天,教育沦为政权的一部分,一颗螺丝,成为某些观念的传声筒。教育者只是社会特定角色的扮演者,既不崇高也不卑劣,教书是谋生的手段而已,他们与其他职业人事没有本质的区别。在权势与利益的压制下,多数人省事又安全地放弃自己,一小部分人如陈小蘩一边宣扬着自己也不相信的“真理”,一边忍受良知的煎熬和责任的考问。于是:
你拼命呼喊:救救我
救救学生!
这是一个失声的时代,能发出悲天悯人的呼喊已经是幸运了。身为教师,能够反思,抵制异化的人毕竟不多。他们值得尊敬。这样孤军奋战式的抗争是无力的,它寂寞而卑微地生长着,规避着:
有一种冷,比冰雪更刺骨,深入到内心
从心脏向外蔓延,每一道眼神都能够切开皮肤
让血腥升起。尽量蜷缩身体,变小
小到无人看见,学校里微不足道的人是老师
谁都能把他们零件般拆卸,冷,此时
只想远离那些叵测的陷阱
任何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制度、国家、机构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陷阱是无处不在的,早有哲人提醒过:“他人即自我之地狱。”作者的冷是理想被现实冰冻后的热血,在时间的雕镌下成为路易十四式的厚金属:
长在脸上的面具,吸他的血。面部的肌肉
渐渐僵硬,木讷,深含。他开始滑入
习惯的陷阱,以面具示人,以一种远离内心的方式活着
撕开面具会有怎样的痛?
面具是异化的人。意识到这,必然陷入深深的痛苦。再追问:它是自愿戴上的吗?愿意撕开它吗?能撕下吗?撕开以后又如何?作者不愿让自己承受更血腥的真实,却不得不被更多更大的痛苦笼罩,“面具后面的脸,泪水滂沱”。泪水饱含了人性的光辉,一切苦难的亮。《正午的黑暗》在感性的折磨后,终于由某个物象开启出理性的花朵:
棋子属于棋盘
棋盘不属于棋子
棋盘属于人类或某个人
这个“人”凸出平面,以棋盘外的存在
控制棋局
……
游戏规则在全部棋局开始之前已经制定
迄今不变。
它是我读到关于教育问题的最具深度的诗歌之一,相信也是作者关于此课题的思想制高点。
这场游戏中,规则才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教育部门是棋局,学生是棋子,教师是遵循规则调动棋子的人。规则的主人是看不见的手——价值。一切都是预设的,没有经过个体独立精神的拷问而强塞给我们的价值,打破这约束:“智慧的棋子走出棋盘,它发现棋盘之外/马不走斜日,炮不打翻山/棋的规则失去意义/它无所适从。”诗句表明破除既有价值规则的可能,又尚未建立新价值的困惑。无所适从的不仅是学生,还有作为教育者的老师。老师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能救别人?而且使用“救”、“拯救”,本身含有高于对象的社会地位和心理优势。作为一个个体,不可能对任何另一个个体予以任何施舍、拯救和教育的。
三 废弃教育
陈小蘩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当代女诗人。她画了两幅画,简单的线条不断向内弯曲扭结,转向外尖锐地扩展空间,然而没有明显的方向;色彩好象溢出画面,却被画框锁定。我再次读《正午的黑暗》时,这些画面淹没了文字。这组长诗给世人展示了教育的另一面,作者做了相当深度的反思。我们对此表示感谢和敬意,但思考并未到此为止。
《正午的黑暗》有一个框,即相信教育的意义和功能。“黑暗”一词透出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屈原式心态,频频出现的“救”也将其道德、心理强势暴露出来。随着写作的深入,思想的矛盾、内心的痛苦使她意识到“救”仍是“无所适从”的现状。在体制下解决体制的问题,这怎么可能?揪住头发是离不开地球的。前面论述了拯救的不可能,现在来说需不需要拯救、教育的问题。另一位非非诗人龚盖雄最近有一首小诗:
这是对教育全面彻底反思的文字。教育的幻想确实该破灭了。苍蝇、蚊子、植物、病毒需要教育吗?能教育吗?人,同样如此。佛陀要度众生却无众生可度,基督要赎罪可哪有罪能赎?世界是不能被改变的,人类哪里需要拯救?
教育之所以在近期成为百姓的热门话题,乃是历代笼罩其上的光辉在现世逐渐暗淡下来,黑暗日益地进入人的视野。古语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识庐山真面目要在山外看,也需要身在山中的切身体会。教育与社会其它行业没有什么区别,教师只是普通的职业,加在其上的一切光环并不那么耀眼,所呈现的黑暗也不比别的更黑。陈小蘩、龚盖雄、我都是在山中修炼了十年以上的人,我们的言语是各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废弃教育。
写下这句话,我愿与天下所有教师、教育机构以及对教育抱有希望的人为敌。
周兴涛
2006年5月1日于成都天回
汉语言说和陈小蘩诗歌的21世纪开端
汉语言说着。但是突然失去了言说。几千年以来,汉语逐渐变成了不能说,说不能的沉默的存在。它最稀有的特性已经隐匿,那就是:呈现宇宙生命本来的强大能量和生命母语普照万事万物个性的辉煌慧启。几千年的皇权专制把整个中国变成了一个充满嘈杂注释和宏大文化的喧嚣之所,同时又是一个充满无声的中国。这是一个隐士,隐身,隐匿和隐形的中国,这是一个“大道为天下裂”(庄子)的中国。中国古代最早的言说者,最早的作为艺术和生命同一开端的诗者和思者,早就对整个世界的失道,失德,失言、失身,清醒地洞穿和洞见。一部古老哲人和诗人留下来的经书、圣书,以《易经》为源头的变化之书,早就准备了最多的忧患和预警,早就达到了比死亡更加洞透存在的坚决。
汉语言说断裂根本不是从“五四“运动开始,而是从秦始皇统一中国,严刑酷吏地进行文化暴政和语言暴政开始。也就是从终结诸子百家言说思想的自由,终结汉语言多元生成的自由,强行纳入皇权国家意识形态体制开始。一个“车同轨,书同文”的大同皇权专制政体,从此历经朝代兴亡而延续。直到“五四”之后,1949年之后,秦始皇的文化暴政思想仍然在隐形存在中支配着“官本位”为主体的体制法则和体制行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延续千年的仇恨、防范、警戒、改造、镇压、流放、杀戳,从来没有终止。灾难深重的中国汉语,比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灾难更深,更根本。因为失去了言说就失去了人性。失去了言说自由就失去了思想自由。一个失去言说的汉语民族注定要受尽世界现代性的大浩劫和大痛苦。一个失去思想的汉语民族注定要走向失去精神故乡的茫茫流浪之途。在某一层次上,中国人的汉语言痛苦丝毫不比犹太民族因为保有《圣经》而失落千年故乡的痛苦更少或更浅。在整个人类生存中,汉语亦是人类的母语。中华文明亦是人类总文明最古老的起源。因此,汉语言说的危亡早已直接指向人类文明的危亡,也直接关切着整个大地命运和各民族命运,乃至整个地球人命运和万物命运贯通一体的方向。
谁能告诉我们,汉语现代性精神转型和开端的21世纪言说从何发生?到底从什么地方,我们才能又一次倾听纯粹的汉语言言说,并把我们置身于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独立的人格语境和真正自由的思想语法?赋予我们全新的、原创的开端可能?
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纯粹的说在诗中发生。
“如果我们必须在所讲的东西中寻找语言言说,我们应该寻找被纯粹地说出的东西,而不是随意抓住被言说的材料。被纯粹的说出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在它之中对所言事物的言说得以完成,因此完成又是一种独创。被纯粹地说出的东西是诗①”
汉语言说着。汉语的言说被千年皇权专制的大一统开端:秦皇意识形态体制突然打断了。但是,汉语言以无声的方式在说,以无言的行动在说,以无法忍受的忍受在说。说,仍然在体制不能体制的地方,以沉默的反抗在进行,以沉默的燃燃在进行。在皇权专制霸用了春秋诸子经典中的儒家经典,强制性地以儒教统治中国思想,以道教和后来进入中国的佛教辅助统治,以兵家法家强化国家镇压功能之后,汉语言言说断裂之后的历史正脉和精神血源,仍然潜流在不可体制化的心灵之中,特别是潜流在不可体制化的大自然、大生命、大宇宙、大时空之中。汉语言言说的言说,主要保持在非体制化的个性之诗中,也主要保持在非体制化的个性人生创造中。中华祖先的先圣、先哲、先思、先觉、先贤者,那所有原创性的诸子百家建言者的言说,其实都在言说本身自由和精神本身的存在中,埋伏着对皇权专制体系的强大审判和对社会腐败官场和人性贪欲之恶的强大疏离。百代华魂,千秋话语,从来有个性真觉圣言,个性超越圣书,个性原创性存,个性艺术葆真,潜行中华精神洞察历史谎言的艺术之能和诗性之光,也就是说,汉语先于任何体制的原创力和原慧力,是存在中的存在,是思想中的思想。汉语言作为没有阶级性的对阶级的超越和对阶层、阶段、阶梯的超越,有一种完全原生的、先天的被我称为“对创生成”的慧启功能和诗性本质。它独一无二延续千秋万代而不断裂的象形文字的先天还原图象和先锋还原意境,使中华民族有了强大的生命修复机制和生命敬畏原质,也就是唐诗研究理论家林庚所谈到的诗原质和我领悟的诗本体。② 也是非非主义三个还原理论震惊八十年代诗坛的先锋精神原根和价值源头启蒙。③汉语的声带并未被皇权和官本位完全割裂和垄断。无声的中国的无声之危,被五四人物中最杰出的鲁迅们一旦指出,铁屋子就裂开了永远不能弥合的裂缝。正如陈小蘩的诗歌《裂缝:释放内在的声音》说:
真实的展现,需要一道敞亮的伤口,
痛与震惊。看见事物内在的天空,轻盈的云朵
抽象的蓝。倾听、听
深入汉语言的伤口,从此是汉语言保持个性言说,保持向整个社会和整个历史质疑,挑战、对决的原创能源和元价值觉悟的写作勇气的先行入口和先锋前提。陈小蘩的诗歌充满汉语言母语的疼痛感,在精神独行的大气磅礴中远远地,坚决地告别了中国当代喧嚣一时,被瞎眼批评家捧抬为新女性文学和新女权文学的美女作家群和欲望、隐私、性暴乱、性倒错写作群,她以个性直接进入汉语言言说的纯粹语境,看见声音的暴力和语言的裂缝,看见声音的膨胀,战争,处处可见一个世界的“成熟的腐烂”。她唤起了汉语言倾听的耳朵。把真声音召唤于汉语所在的在中。
声音交汇、汹涌。再次冲撞、争夺
在同一时间里
声音停住了,准确无误
占据着历史的一处缝隙
(标点符号也挤在其中)
“声音站住了”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句宣言相比,更具有精神个性独立的艰难,声音在意识形态百年大战的争夺中早成碎片,它成为死神的瞳孔,象陈小蘩在《遇见一只鱼的目光》中洞见一只死鱼的目光,“大而无神的眼睛死死的瞪住我”;也成为她在《断层》中描述的亡灵的生活,过世的白衣的母亲,“大地裂口”吞噬的家园。“人的的四肢开始退化”“沙化的城市”。“时间堆积的尘埃”,一切声音的沉沦反向推出了陈小蘩诗歌声音站住的缝隙。读陈小蘩就是读汉语言言说纯粹可能。(在这个摧毁一切纯粹的混沌时代,一个纯粹的说怎么还有可能?)
一切破碎了。陈小蘩的诗歌言说和诗歌声音却带痛穿行,负痛完整。她完成于2001年并呈现于《非非•2001•第九卷》的大型组诗《精神镜像》,是混乱的中国女性文学和中国女性诗歌中最特殊的纯粹汉语语境的创造,是超越一切横向移植西方女权主义理论话语模式,对献媚后极权时代商业意识形态和消费话语体制的大拒绝。它澄明而质朴的内涵,对于所有喧嚣是一次真正的清理和一次彻底的审判。它对日益流行的以女性美色为消费开道的文学拍卖行为和以肉身、性乱为引线的意识形态隐形专制作出了强有力的解构,抗议和疏离。
二、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与当代女性文学的批评盲视
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是如此诡异,如此险恶,如此荒谬地把启蒙现代精神的五四开端人物一个一个地弱化了,变异了,隐匿了。类同于中国春秋诸子百家起源的一个周王朝崩溃的战乱时代,满清王朝崩溃的世界性原因渗透到中国五四诸子的汉语言说中。在借用西方物质的精神利器摧毁东方专制主义千年铁屋的战斗中,五四诸子第一次获得了知识分子现代性独立言说的反体制力量和非体制自由,但是五四多元启蒙精神迅速被阶级斗争的政治意识形态独元化了。文学革命变成了革命文学、革命文学变成意识形态一边倒 或理论垄断的政治文学、政策文学、政用文学。汉语言说的个性和个性言说的汉语荡然无存。集体话语成为唯一的合法性话语,一直推向文革专制的高峰。文革之后的80年代经历了又一次五四启蒙运动的回光返照和春秋诸子百家遥远回声的现代个性精神崛起的抗议,但是迅速被特殊的历史事件打断,1989年之后的中国显然是抽空了五四启蒙精神血缘前提下的经济狂欢。全民转向经济的迫切目光显然是意识形态的统一指令和统一体制规定下发生的。虽然经济转型给中国人多元化生存方式带来种种可能,虽然社会转型是中国融入世界,开放世界,改变千百年封建体制和百年殖民劫难,以及革命创痛留下的诸多社会综合症的大型手术和必经震荡,但是思想的多元化独立和汉语言论精神的多元化自由却远远不是经济繁荣能解决的。精神有精神本身的血缘,思想有思想本身的动力,汉语有汉语本身的言说。精神——思想——汉语——个性不可能用行政命令和经济财团来主编,不可能用金钱本位和官本位的新婚来生育,也不可能用西方中心话语来置换。事实上,经济大潮和商品意识突然席卷中华并解构汉语诗性智慧底蕴、素质、原根的进程 和中国后现代神话及女性主义神话的喧嚣,是一场新的有组织的对历史完全彻底的遗忘过程。文学界鼓吹的当代作家——70年代作家等年代划界的愚蠢逻辑,也是遗忘历史,瓦解精神,对汉语完全的欲望殖民过程。
1989年之后的中国,事实上存在大量的伪写作和伪文学,伪思想和伪批评。汉语言居然被文学作为商品大规模、有组织、有体制地大拍卖、大炒作、大虚假、大败坏,正是迎合“权力寻租”的商业腐败,钱权勾结一体,中国文坛诗界开始了“文学寻租”隐私拍卖的语言肉体推销术和语言美女经销法。一方面是真正的中国诗人作家开始了又一次被流放的痛苦炼狱穿行,一方面是市场体制作家王朔合谋官方体制作家贾平凹,以《废都》为标志开启意识形态下半身写作的金钱大门。歌颂经济转型中死灰复燃的现代纳妾肉欲和现代盗版《金瓶梅》对女性亵渎、玩赏、奴化、色情化的男权中心④。这一切喧嚣都严重遮蔽了汉语言言说的纯粹。最为奇怪的是,这一切喧嚣居然都一致捧抬林白、陈染“私人写作”为女性写作的开端。再挺进到70年代出生的美女作家群,中国瞎眼批评界就这样混淆历史,形成欺世盗名的最大浊流。把汉语写作和汉语言说引向毁灭,把汉语思想和汉语人格引向沦丧。
这种中国八九年后的汉语处境是在整个人类从前极权时代转向后极权时代的世界性转型背景下发生的。也就是说,感受中国汉语精神的危机,就是感受整个人类全球化语境中的危机。但是中国有中国更加特殊的汉语历史性断裂的秦皇之伤和文革之伤,包括五四以来被全面苏式意识形态垄断之伤,被西方中心权利话语侵略之伤。汉语言说的困境,因此是复合性的多重现代性困境,包括前现代秦皇之伤和后现代性暴乱、性消费之毒。在中国的现代汉语体制中,个性原创的发生因此最为艰难,体制外发生的女性纯粹诗歌言说更是举世稀有,遗世独立了。
三、深刻于时间深处的女性之痛和母语之伤
读陈小蘩的诗就是读中华历史母性和中华历史母语孕育现代性精
《看见两只鸟从天空飞过》:“两只鸟从天空飞过,又有两只鸟/从天空飞过/我看见它们,是从玻璃门上镜面的反射”这两只鸟可以有无穷能指和无穷所指的象征。就像鲁迅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一样。两只鸟在我来看来就是最早的诗鸟,啄开中华诗意之门的那只关关雎鸠的鸟,庄子鲲鹏之鸟,还是精卫填海的冤魂之鸟,还是历代诗歌叹息的黄鹤?现代诗歌中西川抵达天堂的鸟,还是周伦佑勾沉百代沧桑,解构历史翅膀,在不自由中血唱自由的《想象大鸟》?陈亚平从唯美根性上洗刷词根,转型纯诗方向,直达《建筑上的鸟群》金属的声音,种种鸟的诗歌意象,在陈小蘩这儿最终对创生成为玻璃镜面的人类视觉纵深。叶枯蔷薇,冬凋玫瑰,无人之花园,诗人独存。“书翻在最初的往置/稿纸上长长的空白/还是长长的空白”“时间线型的在某处打了一个结。”
心之剧痛从陈小蘩诗中落成时间之伤。这两只鸟在我看来可以是春秋诸子之鸟和五四诸子之鸟,也是从“五四”到“四五”悲凉落荒, 灵魂飞走的人文精神之反照。正如杜甫说:“万古云霄一羽毛”。时间的死结谁来松开?唯有诗才能回忆,唯有书,翻在原初。中国愧对汉语的天才,不断留下长长空白。唯有诗才能再一次洗礼时间的开端,让汉语的清泉惊起心灵的湍流,推动《镜象前篇》小磨旁,水与转轮,扎嘎后寺:经幡和转经筒吟唱的荒芜,然后是“一个人和马和乌鸦”三分天下的孤独言说和世界起源,最后是“马群与我”在共时性展开的语言镜面上历时地“白发竖立,发丝落尽。”镜像破碎,声音消匿。洪荒而下一个女性——即一个母语怀抱中华文明起源的痛伤。
水来了。水推动历史中华的循环的水磨。也推动吟诵汉语寂寞如初经文,这不可注释的百代空白,在人——马——乌鸦的三位一体存在中,人思想而达孤独,鸦觅食而飞眼光,马离人而出纸面。万马奔腾的徐悲鸿画面被解构为蹄落碎镜,人老千秋。我们中华历史的现代,到底还剩下什么言说?痛之又痛,所以成诗,伤之更伤,所以成吟。陈小蘩心灵历史的剧痛幅射出她诗歌语言的澄明。在1989年那个特殊的事变中,成都医院因为挤满历史伤员而拒绝接收其它病人。这时陈小蘩生命中最亲的祖母和母亲同时病危而进不了医院。陈小蘩焦急奔走在中国大街,国难家愁,涌上心身大痛,泪水盈眶,失声痛哭。不久,在“六四”事件之后,奶奶与母亲先后去世,在时间的母语中留下了绝世悲怀。1991年6月—7月,陈小蘩因而写下组诗《在水中》,她质问:“下一个牺牲者该轮到谁呢/歌声缠住瑚瑚疯长的四肢/缠住礁石。”“正是在我额头,升起过这样的光/许多鸟儿飞来/它们的翅膀撞击/发出金属的声响”“张开的网/为鱼类设计的一个个死亡陷阱/就要合拢了!”这是一场心灵水下的斗争。诗人要迎向陆地。“在广场唱我最后的歌”。而当时,广场之痛已将被中国商业全部淡忘,勾销。“水中的黑暗”终于飞起精神镜象光明穿透的诗鸟,陈小蘩终于完成了汉语言洗刷精神失语的中国羞耻。
十年过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铭刻于一个诗人的任何疼痛最终要变成语言的血,输入世界的心。血不能白流,死为何冤死?殉葬于1989年的祖母和母亲这两代女性的痛魂,跟随早逝的父亲而去,从此使陈小蘩成为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的孤儿和汉语的泪水。正如张洁最早所写:《爱是不能忘记的》,痛也是不能忘记的。爱就是痛,痛就是爱。手挥飞鸟,目诵经文,水磨大地,人落马蹄,一个诗人,到底用什么才能真正立足于世,创伤为吟?无声的中国啊,你说到底什么是你的记忆,你的悲悯,你的女性,你的汉语,你的精神,你的血性,你的文学,你的灵魂?而中国居然转瞬即忘了一切疼痛,举国狂欢地扑向商品去了。奇怪的是,以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和翟永明《静安庄》、《女人》,唐亚平《黑色沙漠》等诗为标志的女性性本能,性欲望,性反抗,性书写的肉身语词化潮流能很快被中国文坛诗界接受,也能顺延到90年代与市场经济的女性商标化、女性广告化、女性明星化、女性表演化潮流天然接轨。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肉身化其实一直是中国千年皇权专制御批和御用的等级欲望统治潜流,也是现代主流意识形态商业化中色情工业拉动经济的放纵。更是一个时代转型中钱权勾结,腐败贪欲的肉身化表达和女奴化指归。在中国九十年代,标榜“女性写作”“私人写作”是最可疑的商业文化同谋的骗局。虽然有少数批评家揭示了这一点,但哄抬女性商业写作、欲望写作已成体制化写作大势,唯有陈小蘩对此逆流作了大幅度的“背离式提升”,突破了女性诗歌的“肉体经验”和“女权意识”的藩篱,直指精神的核心。
四、女性创世纪和女性诗歌人格独立的可能
在中国这个男权——父权——皇权专制千年的社会文化背景中,现代性女性写作从女侠秋瑾开始,到五四诸女变奏,经过庐隐,冯沅君,凌叔华等知识女性应和民主、自由的思想解放潮流,产生了冰心这样贯穿20世纪的不屈女性精神象征,是非常难得的。三十年代左右出现的丁铃,最终被纳入革命意识形态体制的劫波。而最为凄苦卓绝的当数东北流浪女作家肖红,她的独立和她的才华使她历尽磨难而早夭。四十年代出现的九叶诗人郑敏,陈敬容则成为百年中国汉语写作硕果仅存的探索之韧和精神之维,然后是五十年代茹志鹃和扬沫们被改造亦被体制部分认可的写作。文革时期地下诗写作和因为体制外思想牺牲的女性〔如张志新,如文革后1977年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枪杀的李九莲等〕则用掉脑袋的危险血写思想者独立女性人格的权利,演成中国女性至珍至贵的现代性思维品质。80年代——90年代以来,精神转型最为突出的是作家张洁,她从纯情浪漫的《森林里来的孩子》,最终达到《无字》的审判。她审判男性也审判女性,指涉男女共谋极权腐败的真相。她精神个性的锋芒远远超出了当年被迫反复修改《沉重的翅膀》的体制规戒和思想铁律,从《方舟》的决绝开始推向思想个性的决绝。知识界杨绛和韦君宜的写作都达到了反思的某种高度。其中杨绛的《洗澡》和《干校六记》对知识分子被改造的过程作了汉语言特别的个性审判,其中潜藏不动声色的学者的尊严和时势威压中的硬骨。沧桑之下,这个《唐吉河德》的译者岂是美女作家之流能望其项背的么?韦君宜的《思痛录》反思历史,还原历史被掩盖的惊人事实。《露沙的路》揭示出从40年代开始的革命中“极左”的残酷和冤案中血流痛思的大义。体现了汉语言知识分子保卫回忆的历史个性和不屈从于主流意识形态的精神品质⑥。
可以说,中国女性写作没有历史反思的阵痛,就没有思维独立的开端,也没有艺术独立的女性和女性精神维度的生成。与此相反,除了翟永明、唐亚平、王小妮、舒婷等80年代以来突破性反思的语言之诗深度尚存之外,除了王安忆、铁凝、赵玫、残雪、方方等尚有人性与灵魂层面的某种透彻之外,中国以王朔、韩东为男性支撑背景而出场的那批陈染,林白的“隐私写作”,池莉的市民口味,流俗写作,以脱离非非精神轨道变成“废话写作”开山的杨黎合流“民间立场”为背景出场的“下半身写作”,以及棉棉、卫慧之流的美女写作,愈演愈烈地滑向女性殖民写作 ,商品殖民写作和欲望殖民写作。中国批评界瞎子则纵容之、鼓噪之、甚至荒唐地宣称这就是对应西方女权运动的中国妇女解放写作。
九十年代的喧嚣乱语中,汉语文学失去真人格声音和真思想。诗向何处去也成了一大悬案。与陈小蘩同时进入非非写作的刘涛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惊红落绿,裂变幻觉,写出女性诗歌中前卫的《手写体》,而小安则鬼唱平静,巫吟木雕,死了和尚,别了烟叶,,肉了语境,负了前缘。别具一格《纯情杂种》的李谣凡声唱过,不知何去。而海男则话语膨胀,逸出文界、商界、图片、诗界、向流行挺进没有节制的发散和耗散。作为非非流派的女诗人群中,只有陈小蘩拒绝复制自己诗写作的旧轨,也拒绝假借女性意识肉体横流,进入黑洞滔天的语言婚变、历史心变、自恋情变、消费政变与市场商变。只有陈小蘩精神中奇特的纯粹的历史正脉之歌血,文化烟云之痛魂,不断在中国汉语写作伦理沦陷的底线之上,开始了精神阵痛的个性难产与新生。
陈小蘩在1992年《非非》复刊号上写出《精神的树冠》。她是一棵“被天空握着的树”不是舒婷与木棉并立依靠的橡树,也不是翟永明点化诸多男性的酒吧和男性高楼成为她的化妆盒的道路。显然陈小蘩的精神指归与最优秀的散文思想者筱敏及“作为一种无权者文学写作”的冯秋子等是相通的。⑦整个中国需要重新学会个人思想 ,也重新学会个人精神建言。中国问题不是女人男人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不是两性问题,而是人性问题;不是性别斗争为主,造成极权遗毒,而是阶级斗争为纲的极端造成意识形态专制的文革。武则天掌权,慈禧太后掌权,江青掌权,都不是女性掌权,也不是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精神体现。中国并不存在如同西方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所产生的那种深厚的延续三百年——五百年的人文思想背景和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个性主义背景。事实上,西方女性主义产生的开端人物伍尔芙和波伏瓦都是和男性丈夫或男性情人非常友好的前提下提出女权主义的,而且,她们都有第一流思想者的语境和个人素质,也有第一流自由、民主独立、解放的精神传统和哲学意识的后盾和非体制化的个性保证,根本不是象中国的伪女性主义这样乏思,贫思和无思。中国女性最需要的不是盲目两性分离的性别写作,或象林白一样模仿阶级斗争,捏造男性假想敌,献媚男性而开展性别阶级斗争,而是需要寻问人性何存的人性质疑。不是争夺“性别权”的问题,而是争夺人权和人生思想权,创造权的起码开端。灾难深重的中国知识分子,现代性的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出几个女性性欲迷狂变态者,几个女性西方殖民写作者,根本与妇女解放无关,与学术精神无涉,与人类历史进程和存在的大地无关。陈小蘩遗世独立的歌唱就这样开始。一个诗人只有不断在语言艺术中展开另一大地,开创另一世界,使自己的灵魂得以栖居,使自己的生命得以生成。
《主题公园》进一步引出了水。对水进行了另一命名。
水。从上至下、从下向上,完成一次循环
盛它的器皿呈现出,流。不同的形体
绿球藻与蛋白体建立的秩序。净化公式
在可视的范围内缩小。完全进入体内
见、观,再次又见
身体内部的文字,呼吸急促
血液汹涌。紧附在骨上,骨的颤抖
深及骨髓。一次大循环
蜕变。从无到有
从有又无
水中花半开半合。退缩、静收
直到凝聚的中心
内视的花。细小的花朵生在宁静的绿叶间
…………
这首诗和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引用的《罗马喷泉》一诗可以互读和交响。正如海格德尔说,真理被置入了作品。⑧陈小蘩从洪荒之水到达形而上下之水,进入体内的水和体外的水犹如上帝创世前,“神灵运行于水上”。水的诗歌意象在中国,被哲人老子赞叹,为大道德行的柔弱,下潜与造化,女人被称为水做的骨肉。一部诗经之情歌在水之滨发生,一部人类之文明因水而成。艾略特《荒原》描写了水枯石落的世界饥渴,寻找圣杯的人类危机。而在陈小蘩这儿,水成为她个人艺术创世的精神血液和世界身体。这是对女性身体写作的另一种纯粹命名。“水”同时是她触及诗歌语言本身的始源性象征。可以说她写的“死鱼”就是死水,她写的飞云和“刺向天空的一只蓝背鸟”就是飞行的水的精灵。我们从水来,到火去。中间是语言的身体。在文学中长成。在骨血中汹涌。有时,水,就是“水银灯肢解着睡……肢体的语言消解在床单……接近边缘浓浓的黑”也就是“蓝被推向极致/夜的黑滴落/水泥简化人之存在/一株槐树倾吐槐花/(《多重空间的对峙》)
陈小蘩觉悟到“体验从零开始,”在成都之夜看见了那只神秘的豹子。在语言的危警中,她“被词语击中,被词语照亮”。所经历的一切伤痛悲怀,惊奇瞬喜,流变与不测,灾难与福赐,都会最终由生活事变转换生成——对创生成为诗人的精神事变和词语革命。她歌唱“不确定性/永远隐藏在事物清晰的轮廓后/……一个独立的汉字,几个汉字的组合/混乱潮湿的语意隐匿在长短句……/字凌空而起/……我在此迷失”(《背离,穿越有限的词语》)这是陈小蘩刷新女性生命作为人格生命的精神独奏。每个独立的中华汉字暗示着每个人,每个生命形式的独立吗?为什么汉字组合,永远隐匿语意,空白留真,雪白飞灵,含蓄大有,不绝“被诗歌弯成不同形状的语言带我进入”?是的,诗人之为诗人,在一个词中生活就够了。一个词,就是一切词。原根的母语,共享的空间,交叉渐变精神原创的动力。“顿悟飞,飞的瞬息”透彻沧桑巨变,不定尺度的形式。一如荷尔德林问:大地有无尺度?无。
所以,“一些无声无形的字在诗行后闪烁”,“隐形于洁白的稿纸”“站着,无话,又离开”陈小蘩在这儿启示,诗写出的,使未写出的呈现。但在人的生活视域之外,成为隐形生活的更重大生活的内格和生活的底蕴。诗是一种超出生活的生活,返还生活的创造。诗的天性,艺术的天性,语言与生活事实强大对峙,对撞、对应、对话、对抗、对创的天性,所以能使人类精神之锥刺穿生活事实永生虚伪、沧凉、腐败的事实。而保持人类对社会生活永远的批判性和穿透性,自审性和生成性。诗越来越不驯地穿透艺术,超越语词,甚至超出了审美和美的冷漠体制,超出了人与神性的冷酷体制。诗自由不羁的精灵,策反词语的非非力量,策源起义的非非思想,使人类在如何生存状态下都拒绝媚迎现实或逃避现实,而中国瞎子批评界却一再鼓吹“贴近生活”。甚至清除反思距离,进入什么王干说的“审美零距离”,企图使文学彻底丧失批判能力,达到足球一样现场直播现实生活,贩卖生活的原汁原味,原汤原水,也就是原构原在,原惑原迷。⑨对于中国长期以来,媚投生活的投降,诗人当然进行大拒绝。
显然,对原物现实背离式提升就是生命的还原。
于是“从另一个开始里,词语远走他乡”。诗人放声歌唱——
文字积淀成月色/照耀阅读的人。警惕的心和一只蓝背鸟/深入天空……”
是的,“我不能在同一语境里永久地栖居”。语变时代,言生一切。智者大警,鸟背蓝飞。陈小蘩灵性澄明的语言觉悟,穿越了一切语言中心论和女性中心论的限度,甚至突破了诗之思,心之灵,人之初,世之界的存在论禁域和目的论——过程论栅栏。
诗不是维特根斯坦说游戏发生,游戏规则发生,而是如陈小蘩所指精神永远的不安发生,也就是非非精神的纯粹发生。先锋之灵,先行之魂,先诗之胆,先创之光,不能久居同一语境,不能久恋同一镜像。陈小蘩对整个中国女性自恋之镜作出了痛切反思,她指出《秩序:疯狂的栅栏》“白天的规则在继续”。“在梦中起身,开始行动,”也逃不掉“肉体之舞”消融的命运。“走进虚无”若“不在之花”“白天只是一张漂白的床单悬挂在记忆里/夜的棉絮涌出。”“影子从黑暗的一面冒出,渐渐长大。”
在万象之象,万形之形中,陈小蘩看见“夜里眼发绿光的兽类/慌张地扑向更深的黑”“没有一个明晰的形象可以唤起生长。”人,“和几世人生,彻悟”呢?《梦的具象思维》
水晶的人生又怎样?“无边的恐惧袭来”《进入水晶,透明向我敞开》
无力解脱。不必解脱。《肉体外的另一个手》还在繁荣,还在“丛林般覆盖城市”,“从嘴中长出”,“许多指头长出黄色蘑菇”,“逃离现代,坐在历史未来一座花园里”又怎样?溃烂啊!
“死后的目光话锋凛冽”(《遇见一只鱼的目光》)
而这一切冷冷对峙于镜中之象。“呈现出花朵的形式与铁和刀锋的冷峻”。象从镜囚。象从镜逸。镜碎人亡。感官落尽。《沉默的象》简直就是对林白《一个人的战争》里一镜在手,专照隐私的那个女性自恋狂的无情解构和精神批判。也是对整个全球化进程中,人类存在不断被图象化、类像化、形象化、欲望化、所控制,所异化、所奴隶、所技术、所传媒、所专制的最大指控和最大警告。在这儿,陈小蘩的诗批判已经抵达法国第一流思想家鲍里亚德的批判视域,并以汉语言更纯粹的言说,透彻了一个女性永不屈从象和镜的监狱的最大自觉和最大英勇。铅华扫尽,胭脂败坏,红楼梦绝,玉石俱焚,雕栏玉砌朱颜黑,大地之灾何时改?有几个女性诗人能真正不失足于男权腐败预设的顽主陷阱和商品共谋的明星花月?那些醉心于酒吧写作的捞一把的捞手,妄称苏童为“红粉圣手”的妄手,把自己变成图片诗人和大众花瓶及白领读书解说员的传媒诗人,早已谄媚于语境语象无法自拔了。
是的,手托婴儿,长大成人。《在一棵树下和另一棵树下》“时间正在把世界制成标本,蒙上尘垢,”而另有谁人坐思古人之现代,现代之古人?“上一时间的你”“你已非你”。唯听“一千年/击穿时间的钟声跨过门槛。”大气磅礴的“语言使你光彩照人”,而悲泣着,童年大地。《拒绝的乌鸦》之一枪响魂落,之二销匿世界,不在现场,之三鸦翅起火,黑暗内心,之四,灰烬复燃,精神巢落。斯蒂文斯“河水在流,黑鸟一定在飞”,并不能玄远于中国乌鸦的铁血沉默。一个乌鸦的上帝是存在的吗?一个上帝的乌鸦是存在的吗?颂歌之喜鹊与鸦坠之夕阳何以惊骇心灵,何以乱世音殊?也许,这只乌鸦的血和《搁置在语言中的藤椅》亦有远亲近邻的异端翅膀和痛入手臂的荒谬时代。多少年死了的又死,生了的未生。多少年,语言聋哑灾祸重演。椅变花盆,亦变中东石油,火药桶。就如贝多芬音乐可以伴奏法西斯奥斯维辛集中营。经济强大亦可伴奏日本侵华或八国联军鸦焚圆明园的断垣残壁。在我看来,鸦飞东西,人过南北,在陈小蘩这儿,比海德格尔和斯蒂文斯“先行进入死亡”的鸟,总比人类更坚决预言了地狱之十字与上帝之何在,也比任何男性,女性性别人类的异化盅惑,更先锋母语了生命何分黑白,大地可毁蓝天的绝对异端的痛警。
最后,陈小蘩以《虚无的火焰》向“站在虚构一边“的虚假文学对决,对抗,对煎,对熬。她点燃熊熊大火,透彻尼采,以表所有虚无主义到来的意义坟墓。《献给永恒,我的爱》以绝对的归心融入永恒不在的永恒,诗人不在的诗人。完成她艺术生命中脱胎换骨的《精神镜象》洗礼。
陈小蘩确是至今我读到的第一个把人类格位的纯粹思想通过感性化和形式化的创造而引入女性汉语先锋诗歌的第一人。《搁置在语言中的藤椅》把日常生活场景中的旧报纸,嘴与舌头,“从喉头一滑而过”的全部生存重量,悬浮在藤椅的语言漂浮和语言承担,语言障碍和语用魔变之中。这首诗完全可以与萨特的“什么是桌子”和著名的概念艺术“这不是烟斗”或达利的软表或全部西方语言学转型历史共读,共解,对创生成为一种独有中国本土意味,能使我们达到猿啸清音,虎背骑人的汉语言艺术所指深潜的大悲大悼,大声大哑。这首诗惹我所思,移我徘徊。椅之所,何有大位?人之所居,何有大安?藤非藤亦如白居易写长恨歌花非花,椅非椅,亦如我见梦非梦,说非说。在非非精神的穿行中,十五年间我走过,几把椅子向我诉说大地不安?物老天涯。人别童年。椅移星月,诗何可言?
遗忘了啊,恩赐我们的楼顶。故国。花园。云影与黄河无位,真理与长江无椅,芳草凄凄无藤挂,诗人怀乡怀天,怀河怀痛,怀思怀谁,悠悠百代,不是蔡文姬、可是陈小蘩把生命之光失落于藤椅之上下?被“搁”“置”的一切怎能保全大地之保全,怎能道说道说之存在?
五、伪女性文学再批判和真女性人格宣言
伪女性文学和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所谓“热点”、“显学”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批评学术界的腐败症候和炒作耻辱,也暴露了导致汉语思想贫困的体制惯性和意识形态商业化鼓噪“女性宏大叙事”对汉语精神历史血缘的严重遮蔽。仿佛抽空历史事实,进行非历史化和个人歪曲历史的欲望历史和性本能历史的男女合谋书写,就可以不经过痛苦反思的艰巨过程,直接进入一个全球消费时代的幸福文学生活和女性自由生活,而且可以不知羞耻地被学术界抬举为文学历史新阶段。这是一场男性批评家策划的女性性暴乱陷阱。与穿越前苏联极权暴政的茨维塔耶娃的血书与牺牲,阿赫玛托娃的灵魂苦难、精神承担相比,更可以看出中国伪女性写作及其移植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浅薄与失重,昏聩与麻木。陈染、林白南下拍片,北上码字,东出图片,西望长安。毫无思想建树,意识殖民轻浮。美女吵架,男人插手,卫慧棉棉各有男子码头。文学批评的圈子化圈养了一批女性主义专利商标。把古老中华生生不息流入现代的道义光辉和历史血缘中的女性精神,母性怀抱,诗性慧启,人性天年一刀斩断。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居然变成性变态和性混乱狂欢的性骚扰节日。一翻开文学全是性变态。中国变成世界性变态,性殖民特区了吗?大多文学都写性的疯狂,性的逆反,性的扭曲,性的走私。一时性成了中国文学勾引市场,教唆败坏,迎合腐败,扑灭思想的女巫魔喟,淫荡尖叫。镜象怪舞,裸体虎吼。河东狮子,河西拍卖。文学的腐败身体的罪和贩卖灵魂的罪并不比贩卖妇女儿童的刑事犯罪更少荼毒。因为“性走私”而暴得大名的当红中国男女作家得意洋洋,被体制不断捧抬已使中国汉语思想进一步被肉欲窒息。
世界许多女作家都奉献了作品和言行,富有人格和人道,独有思想和精神的艺术光芒。《简•爱》、《飘》、《牛虻》、《呼啸山庄》、《第二性女人》等对社会与历史,生命与人格的透视,岂是中国伪女性写作可比的?
陈小蘩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这个滔滔性变的乱世,她决不把自己交出去。她生活。她写作。她独立。她言说。亡灵入梦。万物血唱。灾乱鬼域,妖裂人神。20世纪人类大规模惨遭屠杀和惨遭浩劫的一切由来,并不是亚当夏娃分别看见性别身体的原罪,也不是夏娃亚当拼杀佛洛依德意识本能就能解放的疯狂。可以说,性别战争是同一人类意识形态主流操作的阶级斗争盗版文本,是同一人类前极权转向后极权——政治大战转向经济大战的品牌转换,标语转换,面具转换和镜像转换——其中,专制幽灵和权钱勾结的资本幽灵,敌视人类真知识觉悟和真人格觉悟的幽灵,剿灭人类真艺术和真异端的幽灵,并没有退场,女性之主义化过程,和意识之形态化过程同步,亦和全球消费策略的美人计同步。〔从美国总统克林顿一边办公一边与莱温斯基性交撬起全球眼睛和商业媒体暴利的事实,从李敖卖弄性交个人史换取语言文化功名取得大众畅销书市场的事实,都可以看到这一性欲化资本已经国家领袖化和历史暴名化了。〕
真正的女性解放出路在哪儿?口口声声,鹦鹉学舌地搬运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把全部西方红灯区和爱滋病、性倒错和性变态都移植到中国就能解放女性,拯救文学吗?中国本土的女性精神创造史和母性精神怀抱,究竟有没有中国汉语本土的历史现代发生点和现代历史原创力?中国女性与男性共同生生不息,延续中华文明悠久时空的伟大身心,难道不能贡奉人类独特的女性价值观和女性写作观吗?正如90年代大山思想者周伦佐就贡献了《人格建构论》,批判弗洛依德专门挖掘人类本能中恶劣部分不能真正建构人格一样,非非创始人周伦佑也早就用艺术变构原创理论——即变构冲动的创造才是人类个体精神潜意识艺术发生的元价值觉悟本能理论置换了弗洛依德的性欲万能论。中国女性写作被动奴从西方理论的时代应当结束了。陈小蘩21世纪开端的新女性诗歌就是这样的宣言。人类的苦难男女共担。人类的呼吸男女共存。人类的命运男女共思。人类的存在男女互觉。我提出的对东西方文化和一切对象化存在的主客体关系研究,影响研究进行总体反思和总体超越的“对创生成”新诗学哲学理论,也适用于男女双性同体的创造。男女是“对创生成”的关系,亦是对创生成的转换,更是对创生成的艺术和对创生成的精神过程。一切专制分裂男女性别都是为了更彻底地独裁统治。而男女不同体验和不同感官,不同异端和不同秘密的存在,应形成艺术张力和艺术对创的自由个性探索,而不是假分裂实合谋于意识形态的任何主义和任何权力的腐败,或任何财富和任何名利的鲸吞。
说到底,中华自古就有阴阳对创生成的生命哲学底蕴,也有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的大道造化信仰。更多的柔弱胜刚强的老庄哲学,向审美边缘投入了万物天地的母性光辉。可以说母性之本是中华思想原本,月亮文化是中华文学原型。对太阳皇权的暴力素有警惕。女人天性柔弱胜刚强美丽的一面从来滋养着中华文学诗意特有的大自然本色和平的一面。大地在女性母语中秘藏。大道在女性母语中含蓄。中国的圣人几乎都有母教先启和母亲先导。比如孔子是母亲独立养大的私生子,受尽磨难,教子朝圣。孟子得力于母亲三迁语境,博爱文明。许许多多的中国母亲和中国女儿,为文学和性灵飞升的大地,感悟汉语言的良心。中华《易经》的乾坤之变,生命之演,大道之运,万物之功,从来应运而生中华母教圣人,母怀悲悯的原初人类的诗性智慧。而当代文学模仿西方,复制西方的反母、裂母、恨母、杀母作品。难道真的是为了女性解放?伪文学对人性的蹂躏正使汉语血肉模糊。陈小蘩《断层》揭示:“那些没有头脑的昆虫跌跌撞撞地扑向它们的命运/物的平面上,虚拟的空间把这个世界变得没有距离、没有隐私/生活正逐步压缩、变小。人的四肢开始退化/……土地负重的下陷。……浑然不觉的人类,朴实的天性已被文明日渐塞满……”陈小蘩知道,“无人给你说话的机会。站起来,不必去管自己有无听众……”
说。言说。“深埋多年”。“先知说:因,发出芽。
是的,深潜于人类艺术精神深处的一切启蒙永不过时。群体启蒙先失而个性启蒙自生。阶级启蒙阻断而个性原创发生,对立统一启蒙了断而对创生成启蒙先行,“是是”启蒙奴化而“非非”启蒙先锋。梦呓启蒙流变而清理启蒙亮眼,价值启蒙专制而反价值启蒙开篇。彼岸启蒙乌托而此岸启蒙乌鸦,无语启蒙伤亡而汉语启蒙来年……对人类任何流行体制话语都需要保持乌鸦大死大生的拒绝,大俗大生大死的存在,墨血歌诗于绝望之绝唱,正是个性卓绝的汉语本色。什么时候汉语又真正低下过她那高贵的头与脚,雪与飞,山与水,性与灵?水之轮盘最终达到《虚无的火焰》。山也是一种火。“潜行在万物内部,神秘的光”,“用肉体打开通向精神的路。”《精神镜象》可以说是第一个汉语女性继世界《人权宣言》后的《人格宣言》,亦是女性诗意创世,言论独立的艺术宪章。
整个中国文学对20世纪人类苦难和汉语苦难的反思是远远不够的。根本不懂得人类与汉语言民族痛苦的作家和诗人不可能创造有价值的文学。陈小蘩的诗学之质和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宣布的:“面对你疯狂的世界,回答只有一个——拒绝”是相通的,她是后非非写作大拒绝、大介入、大建设的先锋女性。⑩在文学低潮和人文颓势中,保持了汉语个性原创的生成和个人纯粹的纯思。与一切潮流化、体制化、商业化、媚俗化的写作划清界限。她是最真诚的汉语女诗人,也是突破时间、生死、语言等人类本体迷宫的诗化探索者。
如果说白昼与黑夜,男人与女人,天空与大地,死亡与新生都发生于火焰之水,水之火焰,女性人格的独立就在这双重火焰中被唤起。陈小蘩作为成都一所最著名的中学树德实验中学的优秀教师,每天必须准时出现在讲台上,而她作为最渴望自由的诗人,心灵永远背负苍天大地远走。她是1984年就写出《情感B大调》和《橡皮猎人》,介入四川诗歌革命最早的女诗人,接着又介入震惊国内外文坛诗界的非非主义诗歌流派。曾为印刷非非如地下革命者一样紧张的陈小蘩,经受了1989年失母之痛,失祖母之痛,承担诸多超负荷社会使命之痛,而她始终和汉语言说站在一起,在后非非写作中独树一帜 ,打破了一切对女性写作流行的阅读期待和意识形态体制化规戒,成为第一个挺身于21世纪痛饮诗与思的双重火焰,在自我意识中生成澄明歌吟,展开时间,大地和真理的女性。愿她歌之又歌,行之又行,世纪独步,遗世创世启示之光,不绝照临。播撒汉语言血孕江山大地的母性丹青,女性慧思,延异人类独一探索的精神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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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陆扬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56页,第433页《罗马喷泉》。诗如下:“向上喷涌又向下的水柱/满盈圆形的大理石基池/它轻沙遮掩/落入第二级基池/第二级基池池水丰盈/第三级基池水珠四溅/而每一级都在顷刻间接受着,给予着/涌流着/停息着”
②参奚密《从边缘出发》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P 123-149林庚与奚密谈到的都是汉语意象词的原质传统形成过程,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还原到汉语生命动力的原质,即汉语经过非非还原和非非处理达到汉语创世始源和事物初生的原根、原本、原动力。
③参见周伦佑《打开肉体之门》敦煌文艺出版社,1994
④参刘慧英《90年代文学话语中的欲望化对象——对女性形象的肆意歪曲和贱踏》,载《中国女性文化》2000.1,1第18页。该文是刘的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尖锐之作。可惜文坛耳聋。包括刘等女性批评家对张贤亮小说把女性政治工具化倾向的批评,都成为被体制文坛忽视和遗漏的真声音。
⑤周伦佑《精神镜象四人谈》,载《非非.2001流派诗选》第87页。香港新时代出版社2001。
⑥《唐达成读韦君宜》载林贤治主编《记忆》,第77页,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
⑦林贤治《一种无权者文学:质疑与痛苦》,载冯秋子《寸断柔肠》序,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⑧见①
⑨王干《重新回到当代》,载《南方文坛》2002.1第24—26页。他提出的审美零距离是中国当代文学长期以来以未经审视的生活为艺术原版和源泉,投降既成现实体制和迎合既成权势文学规则的习惯表达。在此文中,他妄称苏童是什么“红粉圣手”。媚言池莉是什么新写实零度写作。可谓男女合谋,谎言失真。如拉康与哈贝马斯警惕的人类言谈说谎的能力以及真理的寄生现象。参见王岳川《二十世纪西方哲理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434页。
陈小蘩:正午的黑暗(大型组诗)
■ 陈小蘩
这不可避免的铁与泥土的现实
必须穿越所有入睡或死去的人的冷漠——博尔赫斯《失眠》
梦:学校的阴影里飞出成群蝙蝠
在黑暗的校园中疾走。学校的阴影里飞出成群蝙蝠
挥之不尽的飞。蝙蝠的尖叫黏住手指
孩子在逃,发生了很多意料不到的事,校园的上空飞出一群蝙蝠
大片阴影掠过少年的脸
白天的痛深入到梦里,你拼命哭喊:救救我
救救学生!手很沉,一群蝙蝠在身体里栖息
手臂胀痛,躯体逐渐变形,伸出蝙蝠的嘴,尖的壳和翅膀。
慌乱、尖叫。血,蝙蝠从体内向外喷射
扑腾着翅膀,向上俯冲,随后向下,一直向下……
在蝙蝠的阴影里奔跑,四处是学生的尖叫
被阴影裹住,很多蝙蝠撕咬他们
惯于在黑暗中飞行的蝙蝠把少年带向空中
鲜活的生命在黑夜里升腾、星光灿灿
我知道无边的黑暗正在把少年吸走。夜晚会带走他
校园里没有声音。很多人垂着头
行走在影子里。种在花朵里的笑渐渐熄灭
冷,流入心脏。不准眼睛对黑暗中的事或物
看不见。无人能逃避
事物明确的轮廓发出寒冷、逼人的光芒
刺伤社会的尊严。学生们暴露在白天的聚光灯下
战战兢兢地走入考场。凄厉的叫、笑变白
我救不了他们,只有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
一直向下……向下,落入深渊
学校的上空飞着一群蝙蝠。被黑暗操纵,飞
无力脱身。盘旋在孩子们的头顶
投射大片阴影。阴影在母亲的心上越堆越重
阴影在老师的心上越堆越重
他们皱起眉尖,发出很大的叹息。“救救孩子”
那声音滚雷般由远渐近碾来,我不是在夜里独自醒来的人
大街上载重的车辆呼啸而去。惊起沉睡的灵魂
在这时猛然警惕
带着面具穿过校园
带着面具穿过校园,他知道脸上的表情一直很严肃
有学生问好,努力微笑,脸上的皮肤紧绷
笑半途凝固。面具带在脸上已经很久
他知道面具已长成自己的脸,这张脸不会笑
严肃中含着深深的疲倦。面具下长出许多毛细血管
如同树的根顽强地深入土地,吸住他,进入
直到缠紧他的心,夜深沉时能听见从心脏流出的血弥弥地
流向体外。他知道面具依旧麻木
黑暗中闪烁着青铜的高傲
长在脸上的面具,吸着他的血。面部的肌肉
渐渐僵硬,木纳、深含。他开始滑入
习惯的陷阱,以面具示人,以一种远离内心的方式活着
撕开面具会有怎样的痛?剪破。灰色之下血淋淋的伤
思索,在这个激烈竞争的环境里,没有人、也没有时间
停下。爱与被爱是一种奢侈
校园里的成功积在分数冷酷的光芒里,老师告戒学生
社会更复杂
面具是另一种玫瑰和剑
有着青铜的坚韧、铁的光
从何时起,人们带着它进进出出、无所不至
面具在脸上堂皇地代替我们,它之下的阴谋
善良的人看不见。面具替我们掩饰内心的怯弱
埋葬在面具下真实的脸已被遗忘,或许孩子
明亮的眼睛能唤回片刻的显现
记住一张棱角上升到个性的脸,一张纯洁
透露出花朵芬芳的脸。他们新鲜
在绝望和枯竭的日子里,真诚的脸
对于人类弥足珍贵,那是照耀内心的光
引领我们超越内部的黑暗。面具的时代正在来临
面具网状的吸管一直插入肌体的每一个细处,抽干所有人的血
肉体僵直、碳化。恐怖蔓延至全身
走在校园里的面具,把事物黑暗的一面
翻转,朝向白天
面具后面的脸,泪水滂沱
另一种冷
有一种冷,比冰雪更刺骨,深入到内心
从心脏向外蔓延。每一道眼神都能够切开皮肤
让血腥升起。尽量卷缩身体,变小
小到无人看见,学校里微不足道的人是老师
谁都能把他们零件般任意撤卸,冷。此时
只想远离那些叵测的陷阱
目光的刀子正一点点切割脸上的皮肤。隐痛,细致地打磨
这张还未涉透世事的面孔。脸上的一丝丝肌肉逐渐僵死,变硬
心开始结一层很厚的痂,永远无人会去揭的痂
它收缩你的形体,小,小到成为一粒草籽
也许每个人都只是一粒草籽,偶然落在校园里
“爱护学校一草一木”,校长说
老师也对学生说
只有心在痛,它说:不是这样的
长在校园里的蘑菇透露墙角潮湿阴暗的细节
强烈的光照在建筑朝向太阳的一面,反射耀眼的白
软弱凸凹的表层有许多蜂状的洞
进入,各种不同的连接交错着
它们彼此领会。每一条路都通向最终的目的地
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插在某处路牌上的站名
壳,使你的皮肤逐渐粗糙、龟裂
每天你都能感觉身体的收缩。清脆悦耳的嗓音
开始沙哑、变细。低声,这个职业需要保护嗓子
需要小心。冷漠,深入到每一个人的眼中
眼睛的冷漠,眸子里水波不兴
你正是从这里失足、陨落
误入不可测的人心
无知加快了你的堕落
整个身体收缩、凝聚成为有着尖硬外壳的草籽
人在壳中喘不过气来,鸟也不能
命运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
我们能够融入的只有身边的生活
深入到泥土,攥紧泥土,发芽
豹,蹑行于教室
潜伏是一种姿态。为更敏捷地出击
蹑足而行,贮存体力与思考
思维在这里被修剪,梳理,直到除却
许多细微末节。它的目标直接
现实。物质的光芒照耀豹的眼
在黑夜中闪烁,最后到内心
更静的美,在豹的守候中呈现
弓身前曲,它敏锐的目光
寻视,吞咽每一段意义(包括文字的
碎片)这只吞下知识的豹,智慧地
梳理,使它的皮毛闪耀金子的光泽
豹行于文字之中
被抽象成为一个符号
深刻、尖锐。
指向生命本身
豹自然的属性不断呻吟
谁来聆听豹的陈述
文化的豹,目光里深含静默的痛
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非洲草原上奔跑的豹, 释放
无限生命的时速
奔驰的优美成为一种理想
偶尔在雨中操场上闪过
我们体内潜伏的豹,正蹑行于教室中
渴望飞奔的欲望从未停止
在每一节课,每一个课间
或是回到家里,黑夜里独自扪心
豹的速度蓦然擦亮
禁锢已久的灵魂
中国象棋——致教育
棋盘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存在
矩形的世界。棋子属于棋盘
棋盘不属于棋子
棋盘属于人类或者某个人
这个“人”凸出平面,以棋盘外的存在
控制棋局
可以跨过楚河,不能逾越四面的边界
游戏规则在全部棋局开始之前已经制定
迄今不变。每一次惊心动魄地嘶杀
战争把痕迹留在棋盘上成为高于棋子能力之外的经典
棋子置身棋盘中,冲杀进退
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棋子走马布阵,在棋盘的范围内竭尽所能
变化无穷。成为叱诧风云的将帅
奔走马前的士卒。棋子的想象力和行动的范围
只在界河两岸。一半是黑,一半白
进或者退,赢或输
一将成名万骨枯
棋子的思想继续一分为二
棋子具有非人的本质。游戏规则早已制定
无法窥破棋局的棋子
在虚拟的战争中戎马生涯
物质的秉性使它坦然承受失败
再次开局
智慧的棋子走出棋盘,它发现棋盘之外
马不走斜日,炮不打翻山
棋的规则失去意义
它无所适从
火焰的伤
火焰的伤,来于教科书沉重地倾倒
它们压向火焰。新生、好奇、活泼的火
在知识的殿堂里飞窜,静下来,成为一支蜡烛
去阅读一行行深奥的文字。从中汲取、升华
火跳跃着,迎向知识(这被知识点燃的火焰对知识
怀揣着一颗赤子的心)
庞大、杂乱,没有安排地倾倒,夹在书本里的灰尘扬起
千年的尘灰弥漫在火的四周
需要空气,旷野里夹带山风的新鲜空气
火哀嚎着,发出咝咝的声音
从眼睛里可以看见火焰的伤口
欢乐、吞吐蓝色火苗的火渐渐熄灭
闪烁的眼神里风吹着摇晃不定的火
在尘灰中苦苦支撑的火,升腾的黑烟
降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火焰的伤,来于铺天盖地的功课
它被铸成一架永动的作业机器
冰凉的机器,没有燃烧
没有希望,没有热情。只有重复的劳作
把洁白的作业本写满。火焰的热力
穿过这些山一样堆积的作业本,耗散、宕尽
年轻不驯的火焰惊叫着逃窜
教室里一阵骚乱。火的灼热无法忍受
僵死的符号,空洞无物的文字耗散火的热能
火不愿在枯燥的数学题海中熄灭
科学每天都在更新,死去的知识成为
一架巨大的绞磨机,磨着火的热情
火焰的伤,来于把人物化的教育
空洞无人,有着魔鬼的冷酷。舔食火
用许多无用的教条磨平火最有生命力的边缘
蓝色纯净的火焰。火失去了最初的灼热
和映照黑暗的通红。火,精心地被打磨成
红绸之舞
火的伤口被撕裂,火演义着生命燃烧和
熄灭的全部过程。人类就要掉入其中
用自身的火烤自己的灵魂
火敞开的伤口冒着青烟
内心的伤使火焰收缩、凝聚
恍若蚕豆
火焰的伤是所有家庭的痛
我们渴望燃烧,习惯孩子的惊叫和奔跑
它带给我们欢乐。这是成长必然的
不要让火焰循规蹈矩
纯净、透明、跳跃的火,自由燃烧的火
传递着“人”的希望
火,脆弱、转瞬即逝的火
熄灭或点燃?教师的手在哆嗦
他目睹所有伤害。他是最后一个捧起灰尘
倾倒垃圾的人,尘埃吞噬着火焰
他,一个点燃火种的人,却用谎言扑灭火种
这火的罪人,自身同样沦为牺牲
他被一座巨大的机器绞磨,骨头正和血肉分离
这一切都将充做机器所需的零件
他正在成为机器
火的伤口无法缝合
最深的黑夜没有火,没有火的照亮
火的原素制造成国家需要的零件
插入机器,精确地运转
神圣的光环下
神圣的光环下——滋长虚妄的树
绿叶婆娑,脱离土壤和水
制造出花团锦簇。红宝石的光芒与金子的质地
夺人眼目,辉煌把浓烈的色彩泼在树的头顶
从上而下地流淌、浸入,延伸到每一根枝桠内
绿色的树汁被血替换
教育的整合力注入这些树生长的激素
向天空疯长。高度,直接抵达蓝天
高不可攀的云。平衡早已打破
镜子碎了很多面,近处的参照物也一次次抛在身后
从中考完成向高考的挺进,每个人身后
一片撕杀后的死寂
生活或者生存的重心指向,平台
正在失去向度飞快地倾斜。全体师生倒向
高考的隘口, 其余的开始忽略
生命中的空白产生贫瘠的情感。荒漠里的树
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撕咬它
各门学科从根缠住树,缠紧
它们凭着各自良好的愿望攀援直上,树的空间
被占满,树畸变
在缝隙中寻找天空的树,虚妄的幻枝
独占蓝天。大地朴实的本性
不在树的记忆里,隐隐来自根的疼痛
提醒风中摇晃的树
普遍的厌倦和自大,衍生荒漠
目中无人,没有爱的荒漠。这些畸形的树
结出畸形的果。畸变的汁渗入果实的外表
果肉和核的内部。当今天把它的目光投向未来
——凝固成石头的目光苍凉地
面对身后……
现场一
一棵连根拔起的树飞在空中
一棵树被连根拔出。它伞状的根沾着泥土
凌空飞起,土地深处那些更细小
网状根系被撕拽,一片断裂声
泥土纷纷坠落。这棵茂盛的大树
树冠葱茏,绿叶在风中晃动
那来至根的疼痛
也许还没有抵达树冠
这棵拔地而起的树,在强力的风中旋转、升腾
树枝横扫校园,学生们惊慌的叫声被串在枝头
结满尖叫的树是一头怪兽,横行学校
撞断的枝干散落一地
成为一棵会飞行的树。孩子们从地上爬起
追逐着这棵升高的树
学校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扩张
在兴奋中膨胀
飞行在校园上空的树成为一种急功近利的理想
高不可及的树,参天的绿枝牵动千万人
拽住迎面飞来的树枝,拔地而起
学子们发出兴奋地尖叫。群体的喝采
一浪高过一浪。校园如同马戏团不断创造出奇迹
学生们努力完成各种高难动作
障眼法或是一次当众催眠术,使每个人都以为
自己是一棵会飞翔的树
拔地而起的树在校园的上空飞翔
它俯瞰森林,具有鹰的高度
植根泥土的树木在它的脚下渺小、黯淡
树中的精英,飞翔的树
最后的泥土正从网状根的包裹里
一点点失落
树冠与根在对称中寻求平衡
空中的树开始倾斜
现场二
分数的刀子
分数的刀子悬在学生的头顶上。冷酷、逼人
它是一种尺度,维护现行的评价机制
刀光折射的历史,声色俱戾
从刀林中搏杀出来的人是天之骄子
分数的光芒罩着他,体制的宠儿
一生坦途
更多的学生生活在分数的阴影下
锋利的刀割伤的他们年幼的心
金属的冷,寒彻骨头
每一次考试后,分数的刀子飞来
击中学生的自尊。一次次地击中残存的
人的自尊
分数的刀子架在教师的脖子上。噬人的刀
弧型的画出一个圈
学校里的所有人无法走出分数的圈
分数高低是老师的脖子上的刀
中考、高考的升学率决定老师教学的优劣
血淋淋的战争每一年升级
师生每一天都生活在刀光里
老师被迫成为这场战争的帮凶
他抛出的分数刀子,不断击中讲台下的学生
刀光闪烁,又一代人被逼向考试的独木桥
这桥仅仅是为着少数人的通过
更多的人将沦为桥下冤魂
“谁来拆这座独木桥”!
老师泣血地喊着
上课,他又要在讲台上挥舞分数的刀子
年轻的生命在刀光逼迫中躲闪
从刀缝里侧身出来,把握平衡的向度
心与足尖一起抓紧
勇者生存、适者生存
成为一条格言,使无数成长的日子
笑容枯萎。“苦”、“苦不堪言”
“全社会最苦最累的人是中学生”
畸型的成长之路将少年引向畸型
分数的刀子在教室里飞来撞去
分数的刀子在考场上横行无忌
分数的刀子杀死孩子!
分数的刀子杀死未来!
现场三 2002高考作文:生命的选择
×地高考考场。命题本身的真伪使你陷入两难境地
假设你去攀登高山。快到山顶时遇到暴风雪
恶劣的天气让你无法继续攀登,只能返回
你坐在考场想:暴风雪一定很大
返回,这件事开头就让人沮丧。你往下读题
“你在半山发现一个人被埋在雪里已经冻僵”
你想:他一定死了。“检查后,你发现他心脏还在跳动”
可能吗!你开始怀疑整个事件的真实性
暴风雪很大,一个人冻僵和被雪掩埋
你看见自己正置身白雪皑皑的山脊,面对一个垂死的人
绵延起伏的雪山在你脑子里泛着银光
作文的分数至关重要。你对这场考试胜券在握
继续往下读题……
他还活着。你选择救他还是弃他独自下山
救一个冻僵的人,取下手套。常识:在高寒地带暴露四肢
手会冻掉、残废。不去考虑
必须马上为他做全身按摩,让他的身体恢复热力
然后设法将他背到安全地带
你计算自身体力承受的限度
结局:和这个人一起倒在雪地里冻僵,被这场大雪掩埋
你在潜意识里开始做出选择
他还活着,不能不救,你所受的教育不停地
提醒你。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去救一个明知救不活的人,整个事件弥漫着荒诞
你突然心慌起来。关键是怎样写,下笔
一人独自下山,活着?救人,两人一起死
或者奇迹出现,两人都活下来
无法下笔。你不能抉择自己和他人的生和死
命题使你在两难的境地举步维艰。时间一分分流逝
高考一锤定终身。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静心、审题。揣摸命题人的想法
选择救人得高分,按事件发生的真实情况说真话
也许正好掉进命题人的陷阱
黑洞似的陷阱会吞下自己的前途和全家的希望,你开始胆怯
回避,只能回避
这只是一个虚拟的事件,它不会发生
我可以不选择
2002年高考考作文时下了一场大雪
你知道你和那个冻僵在山上的人一起被那场大雪掩埋
×校高考阅卷场。命题的选择出现两种可能
在现实中,只能选择救人和不救人
语言显然多余,任何解释都无法粉饰心灵的失落
行动回答一个人高尚或卑下(这仅仅是中国式的评价,中国教育的
理想之果)
不去救一个无法救活的人。这是一种理智的选择
但它不是命题者期待的答案
巧妙地绕开命题中的陷阱,于是命题选择的第三种可能出现
选择救人和不救人之外的不选择,一次虚拟地选择
命题中的诀择已进入道德的两难境地。以一个未成年人
一生的命运为法码,选择的天平早已向命题人的答案倾斜
此前提下容许不选择,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虽有离题之嫌。在文中作为选择的第三种答案成立
老师们尽量回避它在现实中的非常态
不选择的心态正在浸入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中
真话、假话不能说和不愿说时,回避是生存的一种手段
只有无法回避时,假话脱口而出
避开这种尴尬,大家不再讨论
2002年高考作文阅卷时下了一场大雪
阅卷的老师知道他和考生们一起被山上那场大雪掩埋
命题者,你期待怎样的回答?
思考者:一代人的精神在很多次这样的选择中被导向虚伪
现场四 双明亮的眼睛日渐黯淡
走近一双明亮的眼睛。感觉清澈流淌
纯净的心灵使我们忘却许多险恶的人和事
黑色钻石穿透世上最复杂的笑容
它不需要读懂黑夜,它照亮黑夜
明亮的眼睛如水洗濯我们
每日在成人世界里沾染的尘垢
清亮、洁净的眼睛里
流淌着水波,笑语
凝视一双明亮的眼睛,你能读出
水和火焰。这样的眼睛
星辰般在教室里升起
拥有的智慧是对它们最好的回馈
进入心灵的交流。光,一刹那照亮
智慧的眼睛,睿敏、深刻
这样的眼睛一生都放射着光芒
照亮周围的人和这个世界
打磨这样的眼睛
细致到钻石和水晶的局部
你的心或手可能颤抖,凝神专注
尺度和方向,以及恰到好处的淬火
完成灵魂的精雕
面对鲜活的生命,你知道任何失误都不容许发生
可很多事并不按你最初的设想
你的心总在迟疑,事物的发展与良好的愿望
做着飞快的离心运动。你在其中
无法停止
目睹明亮的眼睛在教室里日渐黯淡
内心的哭泣使你喊、叫,愤世混浊
你无力抓住和挽留生命的美丽
纯净的目光一天天从你的眼前流逝
你在夜里祈祷:留住孩子明亮的眼睛
留住这世界的光
现场五 交织在梦境里的颜色
交织在梦境里的线条,各种颜色相互晕染
浸入心的底层。同样的年龄,梦把你带入的境域
幻化出各种可能。蔚蓝色的天空飘着一朵云
你始终在云之上,飘浮在空中
四周有很多彩色的气球飘着,你抓不着
多么柔软的路,氢气球在脚下升腾
人们说:你是明天的太阳
无数双手将你托起
捧在手中的眼睛闪耀星辰的光芒
穿透人的内心。纯真、无邪的眼里传递出
母亲的呻吟和疼。浸出,滴落
农村,有多少这样的眼睛流淌痛楚成为黑色
触目惊心的黑。从深山中、从广袤的原野里
走来的孩子们,大眼睛、小眼睛
黑眼睛的孩子
梦里的阳光伸手可触,它洒在孩子的心上
成为她的羽衣。迎着太阳飞翔的孩子
光芒在你的额头闪耀,希望是你的名字
梦里,自由快乐的精灵
不会为生活的艰辛去承担
不会为繁重的学习深夜不眠
绿色的森林充盈在孩子的梦里
生命的本质不会是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
经历探险,在自然中和一只鹿或一匹马
快乐地奔跑、游戏,孩子的天性向梦伸延
白天,他只能偶尔在大雨里狂奔
任雨水将心中的郁闷与活力释放
土地的红褐色向你围拢
你在温暖土地的怀抱里久久地闭上眼睛
清晨,安宁、静谧。城市还在沉睡中
只有学生,这些清晨路上匆匆的行人
伴着月光走向学校
最辛苦的人是学生,日复一日
以他们幼小生命的脚步叩醒城市。少年的
脚步声在父母的心头沉痛地踏过
灰色、白色,堆积如山的作业
老师红色的批语。旋转着的线条缠绕你
挣扎、喊,无法摆脱的禁锢
越来越紧勒入皮肤。每一条线是一条运行轨迹
来自各方的力撕拉着你
无法摆脱、无力反抗
红色、黑色,绿、蓝、白,一片漆黑
就要被撕碎,勒紧气绝
“救救我——”
4月24日,星期三:
一头蒙住双眼的驴子闯进梦里
这只驴子被蒙住双眼。它闯进我的梦里
对我说:老师,我好累
我对它说:我也很累、很累,你走开
让我睡一会吧
夜色凝重,深厚
拉着石磨的驴子在黑暗中一直不停地走
年复一年,绷紧的绳套驭役它
不停息地劳作。转动中嚯嚯地响声
彰示着古老、缓慢的进程。碾碎
从起点回到起点,循环不变的圆心和半径
画出无数个惨白的同心圆
欧几里德几何学。一种陶醉
面部滑过一丝狡诘的笑
三角板在黑板上平滑地移动
蒙住双眼的黑布使充足的阳光成为一种理想
陈旧、过时的教育理念,一再稀释
混合大同小异的教材喂养出一批批学生
驴子的职责将你套在石磨上,不去想
拉磨之外的事。这正是馿主人期待你具备的美德
那些思想和规则在你的生活之外
拉磨——永不停息的劳作
赋予你生命的意义。窥破悲剧的结尾
你终缄其口
驴子悲哀的眼神望着我,我不寒而栗
驴子在我的梦里倒下,口吐白沫
临死说:它一生艰辛拉着石磨
劳累到死,喂养贫血饥饿的孩子
我被蒙上眼睛成为驴子的后继
每日迈着疲倦的步子拉磨
驴子与我做着相同的事
我们付出生命
和承受石磨之重
5月10日,星期五:
断裂:游戏时代和少年
常在梦里捧着瓶走路,(教过的孩子是许多
捧在手中的瓶)
焕发出瓷的光泽,细腻温婉
手心有水银流淌。从瓶颈绽开的冰花
细小的纹理,贯穿、伸延
向下,一直到瓶的底座
手指在瓶的细痕上擦过
吹一口气,瓷的花,化开
把瓶捧在手里、小心仔细,生怕落在地上
摔碎。这样的心情,多年以来
一直保持。易碎的少年
被学校和父母限制在有限的空间里
(有限的空间生长着易碎的心)
漏。何时起,从瓶的每一处渗透
隔着瓶望外面的世界
瓶里的少年,逆反的心从裂缝里长出草
整天与试卷和习题鏖战
弥漫的火药味使每一根神经绷紧
达到极限
游戏的愿望,在每天匆忙、单调的时间里
变得遥远。去山野中奔跑和那一丝
对绿的渴望,都被封存,褪色
供养在瓶中的植物,空气越来越稀薄
让人窒息的环境里,叶逐渐变黄
“游戏时代与少年”,文字的组合
只在纸上形成一种黑与白的审美效应
经年在建筑的影子里生长的孩子们
玩耍的需要,只能成为一个梦
一回偶然地放纵。(游戏是孩子的权利,
学校正以中考的名义剥夺孩子们的一切)
瓶捧在手中,裂痕一直贯穿到心底
无言的痛,惊醒厄梦
瓶,落在地上
碎裂的声音,一千次从梦中传出
那些碎片四溅,割伤我们
5月21日,星期二:
疯狂的陀螺
我一直在转,和一只古老的中国陀螺不停地旋转
一只鞭子抽打陀螺,当它稍有懈怠之心
“啪”的一记响鞭,抽得陀螺飞快地旋转
我也快速地随着陀螺转,周围的人和事物与我们一起转
学生在老师的鞭鞑下飞快地绕着中考和高考的
指挥转;老师也在考试的鞭子下转
家长绕着孩子们转;社会成为
一只巨大的陀螺飞快地旋转
这只古老的中国陀螺,已经绝版的陀螺
它拽着孩子和大人拼命地旋转,他们的脚跟
沾不着地,眩晕、累
旋转的半径进入家庭,使这些家庭失重
圆心漏斗般将他们吸向高考
它的中心。堆积着无数人力与时间制造的垃圾
这道窄门,中国的孩子和
他们的父母无法拒绝
疯狂旋转的陀螺,转过的地方尘烟弥漫
密住所有人的眼睛
它的速度,它碾过我们心上的痛处
刺激着社会的神经
在教育的平台上,所有的人参与到
陀螺的旋转中,转,疯狂地转
无法停息地旋转,如同放任地大笑
笑到不能停止,笑到成为哭
嚎啕大哭,我们停不下来
供我们立足的土地越来越少
仅只是一只陀螺旋转时的支撑点。不能停下
学生不能,老师也不能
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能停下
这只疯狂的陀螺从早到晚不停地转
速度越来越快
无形的鞭子不断抽打着陀螺
陀螺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飞快的速度像数条白鲸掠过,冲刺中考
冲刺高考,膨胀的陀螺
加速、不断地加速……
10月3日,星期四:
从不同的层面剖开
从不同的层面剖开,你的呼吸停留在黄昏
桔红的云,流淌着血色
刀柄一点点推进,凝滞、重
仔细地割开表面的浅灰
一些看不见的流,涌动
夜晚活动的生物,从各自深藏的洞穴爬出
蜥蜴的舌头卷过,猫头鹰警觉的目光
在暗中闪亮。一块冰撞上另一块冰
碎裂。清脆悦耳的声音一直扩展到世界的内部
黑和黑叠加,浓重、深厚
思想的芽撞在了刀尖上
伤口的盐和火焰使痛化为黑血
一次次结痂,又一次次地把痂揭开
流淌、凝固
挥之不去的痛周期发作
一种命运,贴上黑夜的标签
褪不去的黑
一棵刺生长,遍地荆棘
种子落地就已埋下因
发生,并不断重复
腐烂在我们四周蔓延
无法扼止的腐烂,让人窒息的空气渗进校园
一种霉变顺藤攀援直上
接近果实,表层出现可见的霉斑
暗中闪烁的刀锋,逼近
挣扎。一截蜡烛的光照亮隐约的路
纵横交错,迷失再一次发生
清醒,永远只在刀尖刺进皮肤的刹那
血使一些人胆怯
刀口割开沉睡的梦
果实落地的声音
在黑暗中让人心惊肉跳
青涩的果最先落下,伴随大量眼泪
和撕裂的痛。更多的堕落
只悄无声息地进行。那涩和苦在口中
浸咽,直抵心头
10月4日凌晨5点,星期五:
悬崖上的中学教育
自由的空气,在校园逐渐减少
我们的心与一群被围追的鱼,四处逃窜
浮出水面,喘息、挣扎
溅起水花四散。你们期待跳过去
摆脱这恶劣的环境。我们被一张大网罩住
在劫难逃。六月,你们经历过无数次制作后
象一本巨大的综合词典被放在中考的悬崖上晾晒
看着鲜活的生命在悬崖上蒸发,我也被
时间一遍遍烤炙
悬崖上,我们同时承受六月的烈日
闷、密不透风,一只狮子从身后走近
呼吸急促,空气中充溢着兽王的威摄
弓起的曲线预示又要开始
一次壮美的扑食
它拣选食物,强者的食物
已被逼到悬崖上,你们无力选择
身后是一片深渊
我们全力以赴于中考、高考
在此之外的失去其实已经很多
逆反的心理是学生最初的反抗,敌意
在暗中潜流。等到这场拼杀后心力憔悴的孩子们内心的宁静和爱
已被撕得粉碎。过早地竞争和不公平地竞争
使他们生长出狼性的牙,自私
恶毒、和怯弱,这些该被埋葬
的东西被他们拾起,好让我们感受到它
感受心被失败挫痛
悬崖上的中学教育
最后的结果我们还看不清,但它
依稀露出的轮廓使我们能够
感觉得到。是谁将我们这样扭曲
变形,以致于这个民族总有一付忍辱负重的
忧郁面孔。睁大眼睛,凝望
开放的世界……哦,镀金的分数
不留痕迹地贱踏着生命的尊严
——夜色浓重、深厚地泼在脸上
迫使我们从悬崖上转过身来……
教育和不可教育的
究竟人类能教育誰呢?
究竟誰能教育人类呢?
多少昆虫做梦也想不到
地球上还有这样不可知的
灭绝昆虫种族的凶手,而他们
伟大得自称为人类 和人类之中
最有科学权威的精英
昆虫不可教育。甚至蚂蚁,甚至黄蜂
甚至连苍蝇也不能遵守
空中的交通规则。蚊子飞向
人类黄昏的婚礼,蚊子并不害怕
人类皮肤百变政治意识形态的
颜色,气味
和防弹衣紧裹着
血管中深埋恐怖主义的地雷
田野呵!富有泥土滋味的
大地原始胎生的田野呵!被一片一片钢铁
教育成生硬的水泥城市。森林成为火焰阅读的
课本。鱼群成为饲料阅读的
标点。孩子们成为分数和考试阅读的
奴隶。风景被旅游的暴力
蹂躏。嘴唇被香烟的阴茎
诱奸。是的,所有折腾
一直达到男女――男男――女女――和男不男女不女的
第四性的游戏。教育家开始攻击
耶稣有神经病。孔子和释迦牟尼
不备课不写教学计划不按班级点名
不考外语不评职称没有教师
资格证。他们放纵白云逃学
教唆鱼群犯罪,鼓舞松柏
硬着寒冷的威严不接受
人民春来融化人民币和美元兑换小康社会的爱情
是的,人类终身,人类永远,人类时刻
被人类无法教育的教育教育着
无数订不完的法规和规章使我放心
使我满意,使我一眼看上去
就看出了所有人类四则运算的假幸福
和无限不循环小数的真漏洞
是呵是呵!假如非非主义诗歌真的可以
自立价值尺度,自由写作语词,那么人类
怎样能收拾无数教育破败的残偶?
又怎样能装订不变法则和不变真理的图书?
我知道所有真正的诗人
也许早已默认
人类不可教育的部分
也早已默契着动物、植物、无机物
和无限时空不可以人类的 不可以语言的
存在的自尊
那么由人类继续人类,由教育继续教育吧
正象非非在21世纪继续非非
但我还是不会放过一个念头 那就是
假如可能,我一定第一个
肩扛地球去出卖给不可教育的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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