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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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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2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世说人间有三生石。身在身亡,缘起缘灭。前生总总虽随着形体的消亡而归零,但随余缘的大小,可以或是全无知觉地遥遥相忘;或是相逢一笑泯尽恩仇。无论如何,这般能了的总是好,那种种了不了的便仍在今生痴缠下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什么时候了了,什么时候便好了。
我想我转世的时候一定是少喝了一口孟婆汤,以至于还能记起不少前世的事。不诚的行为,犹如堕天的印记,总在电光石火间改变我的轨迹。他们都以为伸手可及的富贵风流,转眼之间已凋落成冷月断垣。但是无论后人如何怀想,也不能尽当日之万一。徒留下千般的感叹,犹如封印,重重叠叠,深掩岁月,化作他们愿意相信的传说。
第一章  无暇偏又化风尘
前世我在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我不记得了。今生我的容貌只能称之为清丽,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绝艳。而且,和前世不同,今生也算出生名门。日后,不管夫家是谁,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的日子是一定的了。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我到尘世走这一遭。改换门庭,再世为人,就一定能找到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吗?
“乖囡,你叫什么名字?”梦中绯衣的美妇眼波含媚。不笑的时候已是万种风情,笑的时候亮起眼中那一丝邪气,更是春光荡漾,销魂夺魄。“小小。”我呆看着她的笑,犹如被魇住般轻语。她也知道我惊慑于她的艳丽,于是开怀大笑,笑声犹如银铃般清越:“那好,我姓苏,你就随了我姓,取名苏小小吧!”这女子便是我前世生母,苏绯衣。我记得她是常笑的,尤其是在人前。但我每每忆起她来,总是想到一根红烛。
我还记得她十分爱我。我们出此门第,也没什么清规可循,任情使性的日子是快乐的。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但凡她知道的,她都乐意教给我。我知道了她不知道的,很欣喜地跑去告诉她,她也很欢喜地听着。在她的护翼下,我蒙昧的长大。她忙的时候我便去游湖。如画的山水,和着我读过的诗歌,细雨轻恨,落花闲愁。
秋月春花等闲度。
不久后,她突然死了。死时留给我一大笔钱,还有一贾姓的妇人。有此二者,足以保证多年以内我随性地活在那乱世中。她并没有说如后世传说的希望我保有清白一类的话。她知道作为她的女儿,就想不是一个传奇,也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我长成后才慢慢地明白过来。前世每每于夜半咳血后,想起她妆成每多呈青黛,发觉她明媚的外表下有着如海的深愁。
她是如何周旋门前车水马龙的,她早就于闲话家常时娓娓道来。但我以自己的经历,从遥想中感知的,还是她是匪夷所思的女子。我永远也不能有她那样的姿容,与她相比,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虽则在后世的传说中,苏小小三字才是高山仰止。
没有人知道这分未曾释然的记忆。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行规步矩,不知世事的大家闺秀。娇痴顽憨,性爱山水诗文。
十年弹指一挥间,转眼我已是十七岁。每天早晨,用完早饭,姐妹几个就到母亲房中问安。我不过是陪笑而已。小妹的美貌热情出自天性;大姐的端庄贤淑,温文尔雅;二姐的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也都不是我所能企及。不过,虽然母亲非常倚仗大姐、二姐帮她料理家务,最宠小妹的伶俐喜人,但对我的懒言人前也不以为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也是她钟爱的女儿!
今日沉溺得有些过分。母亲唤我再三,我都没有听见。
二姐推了我一下,我才会过来,歉意地笑道:昨夜雨疏风骤,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母亲大人容谅!一语未毕,大家都笑起来。爹娘呼来浑不应,自称儿是梦中仙!多少年,宠爱让她们习惯了!
娘爱怜地嗔道:不要太耗了精神,我并不指着你续汉书!
这是顺势装愧的好时机。我低头憨笑,顺从地答:是。
说到读书,娘的眉间突然一黯,道:都怪我不争气啊,全是女儿。虽则你们几姐妹都极好,但若有一个是男子,能帮你爹省一星半点的心,我这辈子就齐全了。
娘是柔婉的女子,自嫁爹后倾慕他的人品,从未笑过他之升官,无异鲇鱼之上竹竿。我也从未见过她神色有过什么异常。但此刻,她满面凄凉。眉间的那一丝决绝,如丝般轻淡,却如钢般坚决。
我想若是别家,这时只怕要抱头痛哭了。
但归宁的大姐已站起来了,只是一个眼色,已止住了小妹未放的悲声。走过去捶着母亲的背,缓缓地道:母亲多心了,哪里就这样了呢?真有那日,大家就跟了我到杨晨家去。父亲的交友为人,娘也是知道的。二姐端了杯老君眉来给娘暖手。大姐再朝小妹使了个眼色,小妹便嗔着要娘教前日说的绣法。缠了半天,把这话给茬过去了,娘儿几个便重又说说笑笑起来。
大姐夫杨晨,还有未成亲的二姐夫杨曦都是父亲知交杨风的儿子。传说中,杨风是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官,在我印像中,他是江湖寄余生的剑客,非只文章值得称道。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父亲和他的三五知交决定将小儿女们放在一起启蒙,不避男女。虽然当时没有什么私情,但后来其中多有成了姻缘的。大姐就是其中典范。大姐二姐如此,小妹自然也如此。只有我是个例外,尚未字人。
这其中有个故事。
我同桌的吕烈是个无心功课的家伙,常常指着抄我的对联应差。而且十分顽皮,不是拿蟋蟀来逗我们玩,而是拿蛇来吓唬我们。一旦有蛇从哪个女孩的书桌里钻出来,吕烈挨打的日子就又到了。不料,在我们各自回家那天,当着众家大人的面,他突然抱着我痛哭起来,无论如何舍不得我走,我怎么挣也挣不脱。当时父亲就笑:莫非三生石今世生在了我家?意欲和好友定亲,笑问我意下如何。我想也不想,脱口答道:梅花虽傲骨,岂敢抗春寒。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父亲怔了半晌,瞟了一眼先生,沉吟:这个,你从哪里看来?当下就与众家好友拱手相别,作罢了!
覆巢之祸来得毫无预兆。那日骄阳似火,连芭蕉在烈日下也失却了往日的舒展。暑中无事,大家便喜静多眠散得早。我回了我的竹楼,户外婆娑的绿影透过竹帘的细缝,和着疏朗的阳光,映在书桌前的镜子上,满室生凉,静谥一如往常。我卸了妆,散穿着白纱衣,趿着一双拖鞋,斜倚着竹榻看闲书。忽闻得外边一阵吵闹,间中还夹着几声哭喊,忙起身叫丫头前去打探。不料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暗笑小闲是个小姐身子丫头命,平日仰慕大姐得紧,做事慢慢悠悠,讲求淑女风范。
但小闲不见回来,窗外的嘈杂却是越来越近了。一股不祥的感觉猛然袭上心头,我抛了书,推开窗,极目远眺,却看不出什么究竟。
前面的吵声越来越大了,心里的凉意沁得我手心打颤。我略一思忖,提起裙子,奔下了楼。跑了一半,不知为什么,又急折了回来,一把抓住了从来不用,置于案头做装饰的短剑。但没容我再下楼,妇女们的哭声和着兵丁的叱骂已在耳边。透过竹帘,我看见小闲在极力地摆脱抓住她的兵丁,朝着竹楼的方向大声地哭喊:小姐,小姐!走啊,快走啊,小姐。走啊!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我心一紧,伏在竹案上哭了起来。
哭泣的时候时光似乎流动得缓慢了,许久才听见兵丁们上竹楼的声音。重重的脚步踩在竹梯上的吱吱咯咯的响。我抬眼,阳光跳跃在手中有着绿色鲨鱼皮鞘的小剑上。鞘上红色的宝石有着血样的光芒!剑若鱼肠,当真是剑若鱼肠啊!等到他们上来时,能见的只是我立在竹案前安静地磨墨。
前头的兵丁一脸的痞子相,刀柄一搠,便翻了我的竹书架。在我微怔之间,一双粗手已轻佻地点着我的下颏,口中嘲道:“乖乖,到底是大家子的小姐,跟外面的娘们还真是不一样,皮娇肉嫩的,还会看书?!爷我可是斗大的字……”没说完,忽然就捂了脸,身后的兵丁一阵哄笑。我的眼睛里喷着火,掌心也一阵火辣辣的疼,意识到:我打了他一巴掌。他顿时恼羞成怒,脖上的粗筋涨得老高,一把抓了我的头发把我拖下了竹楼,边拖骂道:臭婊子,不识抬举,你他妈还以为你是千金万金的大小姐。你老爹想做比干,批龙鳞。皇上抄你们全家。你他妈的卖到官窑里由着爷摸的时候都有呢,装什么清高!
……头上三尺有没有青天?
莫非是前世死得太早,余孽未了?风水轮流,我仍逃不脱青楼!如此,父亲……那母亲和姐妹们呢?!刺眼的阳光,让我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已身在牢中。衣衫依旧,物是人非。
豆大的昏灯显着重重的暗影,摇曳不定,和着窗外的风雨声,更见悲凉。我和二姐、小妹靠在一起,默默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牢子过来派饭。趁着她吆喝着丢霉馒头进来的光景,二姐迅速地爬到牢门边,将贴身的祈福玉佩塞到她手上,低声哀求道:大姐,行行好,家里出了事,我只想得个准信!
温润的美玉在女牢子手里翻了几个来复,她脸上的线条也有了几分柔和,叹了口气,带着怜悯的腔调,开口说:姑娘,你父亲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说皇帝老子的坏话。皇帝老子是由着人说的么,这不就惹了祸。送到西市斩啦,一同的还有好些个官呢!连累你们花一般的姐妹受苦。你娘跳楼自尽还算得了个干净。你们姐妹几个都要送到春风楼!因着这几日昏迷,不知是死是活,没人要,还丢在牢中。眼见能活下来了,不日就要来取人了罢。
一语话毕,二姐已抓紧了木栏,指节青白。但她还努力地维持着,咬牙颤声道:是嘛!多谢大姐!奈何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接着索性放声大哭!忍不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美玉的魔力稍瞬即逝,女牢子已不耐烦与我们多言,转身要走。小妹忽然发狂似地挣扎起来,死命抓住她的衣襟,喊道:难道世人不知我父亲是忠臣,是为民生被冤枉死的吗?他们逼迫我姐妹做……这样的事情!
女牢头瞟了她一眼,忍不住狂笑道:真是个痴人!就为你父亲曾做过大官,世家子弟,还有那些官爷们都争着去翻你们姐妹的牌子呢!一夜春宵,市价已争到了千金!这可是平头百姓一生的嚼用!你不觉得荣光吗?!
这就是父亲弃家为国的结果!
她的讥笑比尖刀还要尖刻。小妹手一抖,蓦地一口鲜血,染在我白色的裙裾上,片片艳红如桃花。二姐忙扶住了她,我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一千年了,仍旧没有什么改进呢!
十七年来的教养刹那间犹如烟云般散去,这仍是个乱世!乱世无清规,弱肉强食而已!但我不愿同尘,我抓向胸口,手指碰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我安心地笑了。
第二章、章台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姐妹就被绑进一辆大车送进了春风楼。
看布局陈设就知道这是一家不错的青楼。小桥流水,曲廊回合,随处柳浪闻莺,隐隐楼台掩映。押解的人到二门外便停住,换上几个粗壮的婆子要带我们姐妹住三个方向安置。分别在即,小妹悲泣起来,抢步上前想抱住二姐或我,却被婆子们大力推开。她便一把死命地抓了朱门,不肯再向前一步。
趁着婆子们拥上去拉扯小妹的光景,借着未散的星光,我看向二姐,二姐也看向我。她的眼神淡定如水。古人所谓的泰山崩于前而色若也不过如此吧!只有打定主意的人才能这样处变不惊。但是她的主意是什么呢?我能如此镇定是因为我对这皮囊并无一丝留恋,愿意随时以死解脱。她又恃了什么?
婆子们推着我直进中堂。
中堂的陈设更见精致,炉香静逐游丝转,飘渺得有如仙山楼阁般。堂中更有一人抚琴。并未妆红着翠,一袭白衣胜雪。一群人近她身前,竟是气也不敢大出。她也视众人若未睹,只是流连琴声。一曲抚毕,旁边端铜盆的绿衣小环方上前一步,让她浴手。当真是指若青葱,肤如冰雪。
她头也不抬,问我:“我这琴如何?”
我一笑,答道:“自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未料到我如此答她,一怔之下,她的手习惯性地若有所思地按在了弦上。
再审视良久,方才笑道:“你在看我的手,看我的手想些什么呢!”
她笑着看我,我也就笑着看着她。
终于,她低下头去,立起身来,缓缓地说道:“到我这里来的所谓大家闺秀也不少了。不是失魂落魄,就是咬牙切齿。似你这般的真不多见!但我告诉你,这里无论是谁都要依我的规矩!你明白么?”
我笑了:“这是自然,我听姐姐的吩咐!”
这想来也不在她的预想之内。一怔之下,她媚笑起来,语音如春风般柔和,听来让人不忍违抗。“哦?听我的!那妹妹大喜了,明日我就找人替你梳妆如何?只怕,妹妹还不知道什么叫梳妆罢!”
不是示弱的时候!我大笑起来:“明天!姐姐不嫌仓猝吗?姐姐方才也说了,我这样的人也不是天天有的。奇货可居啊!我如今替姐姐着想,不若开坛招标,金多者得之。姐姐意下如何?”
她吃惊地望着我。良久,忽然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笑道:有意思。然后拂袖而去。
她走了,我便在床边的妆台前坐下,回首向那绿衣小环笑道:你不来帮我沐浴更衣吗?我想歇息了呢!那小环目瞪口呆,一时手脚也不知摆哪里好,疑或了很久,还是照做了。从小环口中,我得知那白衣女子名叫弄玉。不久,外面传了话来,众人散去,偌大的屋里就剩了我一个。
确实累了,躺下去就人事不知。
一梦醒来,又是半夜。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二姐和小妹,也不知她们在哪里!
窗外东西二向火树银花,正是不夜天。只我这中堂梧桐寂寞,夜色深沉。夜深沉,黑暗包容万物,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从前。在父母的翼护下,平静安详的岁月长得看不到尽头。仿佛这破镜不过是场大梦,明日醒来还可以去父亲书房同他赌书,惹得他大笑得连茶杯都拿不稳,弄得满襟皆湿!还可以去娘的房间里缠着她在轻罗小扇上绣新样的诗词,热了拿来取凉也好,闲了拿来把玩也好,晚间袖了去庭院里扑流萤也好。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也只道是寻常!
都……再不能够了!
一口鲜血,蓦地喷了出来!不能想,不能不想。再想想,又是一大口。
恍惚间,似是前世。
阮郎去后,我闭门多日,望眼欲穿。心知他必不能如约而返,却盼望苍天能给一个奇迹!
不行吗?他们都说我是一个传奇。说的人多了,说得久了,我自已也有几分疑惑。老天,也许真会对我另垂青眼吧?
可怜我那时说笑无心,日祝夜祷,人前还得尽力处之泰然。
然而,没有。不久后传言即至,他已另娶豪门。
不过来人对我说他颇重旧情,他家人念在我的才女名分上,倒不介意他收我为妾!
红烛自怜无好计,替人垂泪到天明!
那夜,也是这样吐血不止。天明的时候,我发誓:我是母亲钟爱的女儿,决不能由着人糟蹋!节操不过一纸虚文,我便是零落成泥,也不能任人捏扁捏圆!
第二天,我生平第一次化了浓妆,艳服丽色,宾客盈门。
然从此看这世间之事,便如同隔了一层轻纱,对人对已,都是漠然。
可笑这世间之人,我真心爱他,他视若等闲;我随性悲喜,翻云覆雨,玩弄其于股掌,反倒恋恋不舍。弄得我自己也不知,多年以来,他们怀想的到底是我少女时的纯真无邪,直言率性;还是我后来的狡性慧黠,顾盼无人!
狂歌纵酒,东方未白,我已是奄奄一息。我想:就这样去了也不错吧,一如前世,虽没找到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来去匆匆,也是老天的照拂。不想,天命不绝,弄玉去而复返。见我委顿于地,忙唤来丫头,去请了郎中。一群人忙前忙后,天大亮时,我模糊听郎中说我这命是丢不了了。
我虽无意偷生,但是是不会自杀的。死不了,便只能活着。
不知什么缘故,弄玉对我十分相惜,竟亲自侍弄汤药!
静养数日后,一次弄玉喂我药时,我问她:那夜,你怎么突然到我房中来了!她看了我一眼,迟疑。再迟疑,还是迟疑。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最后低了头,轻轻地说:你妹妹那天夜里,一尺白绫,了断了!
我剧咳起来,一口血又喷在了素巾上。她看着我的脸色,隐隐地焦灼。但拍着我的背的手还是缓缓的。这样的女子也是人间的尤物啊!
小妹这样的结局也是可以想像的!既不能节,安可不烈!
我咳了半晌,闭目躺了一会,朝她一笑,开口道:好苦的药,呛着了!
她一怔,旋即慢慢地微笑起来。那笑容犹如石落水中激起的涟倚,婉兮扬兮,有着水木的清华。让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闭目蓄了会神,我开口求她:姐姐,还记不记得当日我们说的开坛招标一事?
她想了一会,问道:你想问我你妹妹是谁买下的?何必!人死不能复生。
我摇摇头。有的人,她活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觉得她对你有多重要。因为不是一类人,只怕还会下意识地疏远;一旦她不在你生命中了,你才觉得始终有一个位置在那里。她走了,那个位置就空下了,也不会有人填得上。但若她活着,却也始终走不到很近!
她看我意志坚决,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去安排!不过,你要知道,那人是当今国舅,一身蛮力!
她出去了。我自坐起来青盐漱口,对镜梳妆。
镜子里,我看见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瀑布般的黑发,却不觉得那是我的头发。无论梳得多重,都不会有疼的感觉。
残阳如血,触目皆是红色。
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纱缦,红色的桌椅栏杆,红色的蜡烛。就连我,也是一身红色的嫁衣。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无情还似有情,高高地坐在了红台中央。
今晚是设坛的第三夜。自从挂牌出去后,应者如云,几番争竟,标金已至800黄金。夺标的人也只剩了三个,余者皆是看热闹的闲汉。
我已与弄玉约好,她站在谁身后,谁就是林国舅。
林国舅,37岁,倚了妹子林贵妃的势要,高居左宰相之位,至今已五年。笑里藏刀,阴鸷刻薄。今天,他穿了一袭大红箭袖蝰袍,宛如新郎的喜服,摇着泥金大扇坐在上首。
左侧座的人一袭七分新的青衣,一柄湘妃竹的扇子,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看来十分眼熟。然而,不可能,我平日除却陪母亲上香,连二门都未出过,上哪里认得男子!
右侧座的人却是一身白衫,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地坐在椅中,看不出什么特别,却也不象是哪家的纨库。
银筷在细骨瓷上轻响,最后的争竟开始了。
林国舅轻咳一声,开了场:千金小姐,自是一夜千金。说着,扇子一挥,小僮流水般地将一封封足赤的元宝呈上了桌。灯下看来,和主人一样洋洋得意。
这样的排声,嗡嗡的人声顿时不绝于耳。
青衣男子不语,只将怀中一个并不十分起眼的木匣放在了桌上,启开,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的蟾蜍。妙在身上绿色的纹路竟是天成,做眼睛的一双明珠一般大小,都未穿孔,竟是爪镶在眼眶里。这已奇了,待到那人将一壶茶水倾入蛤蟆口中,传出片片蛙声的时候,满室人眼珠子瞪得比那蛤蟆还大了,口里不住地啧啧称奇,也不怕一个不小心把口水流了出来。
演示完毕。青衣人也不多言,盖了匣子,仍端了茶,用杯盖拂那杯中的雾气。林国舅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旁边白袍客只是一笑,双手伸向怀中。
一屋的人大睁了双眼等他拿出惊世骇俗的宝物,但他摸了半天,只不过拿出一个小银角子。登地一下墩在桌子上,笑道:无论二位出多少,估了价,我只比二位多出这个小银角子就了!
一时哗然。林国舅已是怫然变色;青衣人也忍不住停了茶,疑惑地看向他,手伸向腰中的玉佩。腰中宝玉玲珑!价应还在那蟾蜍之上!
玉玲珑!朝云往复,变幻流云中显出百琢宝珠,各个角度看去纷呈不同的色彩!这般眼熟!不是大姐夫与大姐的定礼吗?她从小佩在身上,睡觉时也不离身的,嬉闹间,连带我们也了如指掌!如今,竟在这青衣人怀中!那,他……莫不是杨晨?
突然对这素昧平生的人生出亲近之意。好像小时候在私塾读书时,被别的顽童欺负了,咬着牙不做声,一副大人的模样;待大姐走近斥散他们,手落在我发心时,才一下眼泪汪汪起来。大姐……大姐夫!
林国舅岂肯干休!然而这等风月之所,动怒也实在有失体面。干咳了几声,故作风雅道:呵呵,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位先生也真是出手不凡!可叫我如之奈何?
捻了回老鼠胡子,摇头晃脑地念道:为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于人!回头眼睛一瞪,家中小僮忙端了老大一丛珊瑚上来。珊瑚犹如碧玉妆成,一树高低,实是人间珍宝,也不知他妹从皇家宝库的哪个角落里挖来!
大姐夫仍无一语,只抬头看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厅外一不起眼的老仆,见到老仆随即隐没不见,复又慢慢地啜他的茶。那白衫少年却振衣而起,踱到了珊瑚边细看。林国舅见有人在意珊瑚,好不得意,又轻轻地拈起了他的老鼠胡子!正得意间,白衣少年忽然挥掌击向了珊瑚。掌风所及,顿成齑粉!林国舅大惊失色,一个激凌,跳了起来,望了尚未落地的尘粉目瞪口呆!转过神来,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体面,颤着手指向好整以暇的白衣少年,喝道:来呀,与我拿下!白衣少年,蔑然一笑,摆手道:慢!随即一掌击在身旁的青玉案上,案并未破裂,只是齐齐地陷下了半尺。正惊异间,从梁上掉下了个绯色纱罗包裹!他跃起接住,抖开来,铺在案上,顿觉满屋异香!众皆竦立。不只为这少年大胆的言行,行云流水般的功夫,还为案上的奇珍。海客谈瀛洲,有三件难得一见的至宝。鲛纱帐、一斛珠、龙涎香!能见到其中一件已不容易,现下,三宝齐现,只在这少年的挥手之间!他笑笑,弹弹衣上的轻尘,说:失手碎了阁下的珊瑚,阁下喜欢哪样就拿哪样去吧!说完长声大笑。林国舅脸色黄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成了猪肝紫!
正在难解难分之时,厅外响起一个鸭公嗓子:有旨!满屋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林国舅最先反应过来,奔到那个老黄门面门,惶惑地拂袖躬腰就要下跪。那老黄门皱脸笑得还真像朵菊花,一把扯住,低声道:国舅免礼。皇上与贵妃游园,原准备召国舅进宫同乐的,听说国舅今日夺标,前来送些彩头!呵呵,国舅爷大喜!说着,手一招,三个小黄门捧上了三个小箱子。打开来,一个里面装满了精致的金银酒器,一个里面雪白的丝缎面上放着一袭五彩的孔雀裘,一个里面竟是瓶传说中林贵妃自制借以得宠的百花散!这三样自也连城,只是那白衣少年出手在先,相比之下,未免逊色。
但我本无意要人争竟,设局只为诱林国舅入套。虽则姐姐想趁此机会赎我出虎口,那白衫少年不知为了什么志在必得,都不知我心意早定,枉费了许多心机!一个眼色使向弄玉,她点点头,飘到了林国舅和老黄门面前,盈盈一福,笑道:恭喜国舅爷!皇上的旨意,谁人敢违抗!得了这样的彩头,今夜国舅爷该多赏我们些花红才是!说罢,又朝左右一福:二位爷雅兴不浅,弄玉不才,请二位前堂听些小曲,喝杯喜酒纳福!
那林国舅正扯了老黄门攀谈,顺手塞银子与他袖中。闻言,互相挤眼大乐。那老黄门一躬到底,贺道:老奴给国舅爷贺喜了,老奴这就回宫上复贵妃娘娘,让皇上娘娘与国舅爷同乐。林国舅虚手一抬,众小厮送出门去了!他们应酬他们的,弄玉也不理会,只不断地巧笑倩兮,想把左右座的二人请出去完事。奈何二人动也不动,两双眼睛只死死的盯着我,大姐夫只怕已忘了这里是青楼,一付准备劫法场的光景!那白衣少年也是睛不瞬目,坚定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只要我求救,虽千万人也不能阻他纷毫。似酸似热,心中血气翻腾,我真想此刻就动起刀兵,从此江河湖海四处遨游!然而,不可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林国舅老奸巨滑,他不可能孤身前来。目下看热闹的闲汉中,有多少是他带来的便衣,我不知道!成功只是一线之间,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更遑论不累及旁人!
想毕,心下凄然。掀起盖头的红纱,走到他们身边,拜了一拜,然后倾玉壶,奉金酒,勉强笑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他们迟疑地对视了一眼,举了杯,却不肯饮!我再拜泣下,那白衣少年伸手想来扶我,我只一避,他怔了一怔,半空中,便停了手。唉了一声,一跺脚,将杯砸在地上,转身大踏步走出去了!大姐夫只是转着手中的酒杯,疑惑地看着我,我泪眼模糊,但始终保持顿首姿势,不肯起来。他也只好长叹一声,将杯连酒轻置案上,出去了!四下里,马上就有人与林国舅作贺。弄玉一面照顾场面,一面指使小丫头们把我暂且扶回房去。
一人独坐房中,烛影摇红,刚才的一切又不过是一场清梦,若幻若真。
我不是个坚强的女子,只要有一丝可容作梦的余地,我便只想遁入自己的幻境,直到真实的命运如鞭子抽在我身上了,我才跄跄踉踉,满心酸楚的往前走。我对未来不抱希望,我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计划,一如柳絮随风般,可以随逝水,可以委芳尘,飘到哪就是哪。如果有一天能够得个干净的地方尘埃落定,无疑是一种天幸。前世如此,今生……也是这样!
我站起来,走到桌前,脚步有些虚浮。倾出一大杯百合欢酒,一闭眼,灌了下去。烈酒的辛辣带着百合花的香气,涌动在四肢百末,我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再等一会!就一会!
门响了,穿红的人带着猥亵的笑声走了进来,应该是林国舅。我眼着晃着他的丑脸,全然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薄醉微醺间,自轻解着罗衫。
我想,他一定很诧异我全然不同于妹妹的刚烈可风,但对我如此浪荡一定也很兴奋!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件小衣。我停了手,看着他,他便嘿嘿地笑着,伸手来拉我红绫抹胸。是图穷匕现的时候了!我眼睛一亮!趁着红绫轻散,他拉我入怀,眼中的贪婪不及他顾,我双手后背,取了一直紧缚红绫中的鱼肠剑,将锋利的宝剑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一脸的垂涎尚不及收敛,扭曲的惊愕痛楚尽收我眼底。
原来,刀捅进人胸脯是这般容易,只是一声轻响。我一定喝得有些醉了,一面呵呵地傻笑着,一面想。刀子抽出来时有些困难,我想也不想抬脚便蹬开了他,顺手住他脖子上一抹。他倒在地上,想说话,说不出来,因为话都变成血泡泡了,涌动在他嘴中。滑稽,痛快!我拿着刀子,退坐在凳子上,一把抓了桌上倾倒的酒壶,掀开盖子,仰着脖子,一气灌了起来。痛快,痛快!我不停地狂笑着,一会儿便人事不知。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12-22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镜花(1-2)

喜欢这样的文章~~忧美,细腻,古风甚浓~~~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文章了~
请楼主继续啊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12-24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镜花(1-2)

期待再续!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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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30 20:08 | 显示全部楼层

镜花(1-2)

   看完此文,怅然许久.不由想起一首平生所爱之词:
   彩分鸾,丝绝藕.
   且尽今宵,且尽今宵酒.
   门前骊驹歌一奏,
   恼杀长亭,恼杀长亭柳.
   倚秦筝,扶楚袖.
   有个人儿,有个人儿瘦.
   相约相思须应口,
   春暮归来,春暮归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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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31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镜花(1-2)

零落浮萍因浪漫,红衣褪尽为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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