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路上的月光和阳光

华山令狼冲

　　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西尘穿了一套浅灰色的名牌西装，在衣服里是一件淡苹果绿的衬衫，使他看起来又精神又帅气。
　　西尘站在马路边等上班的单位班车，一袭新潮，一丝冷笑，一点期待的心情。
　　期待什么？西尘无法回答自己。暖冬的早晨天气有些凉，掉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在微风中矜持地发抖；一点点流云，缓缓飘过浅紫色的天空；阳光象融化后的黄金，生动、温暖，渲染了远处的楼宇顶，渲染了近处的矮民房，渲染了这座恢弘忙碌的大城市……
　　他看见楼下发廊的玻璃梭门开了一道缝，隐隐约约传来一些音乐声。接着，他看见自己的班车已经来到了。
　　自动车门缓缓打开，西尘上车，跟满车的人打招呼，互致新年祝福。嘴里是含了蜜糖似的，心里却是麻木的凉。单位里的人情世故、人心炎凉，早就使他认清了，人们的客套后面是做作和虚伪，而且他也相应地客套和做作。他最后点了一下头，算是问候完毕，然后找个靠走道的空位子坐下。
　　西尘不易察觉地叹口气，把头靠在座位靠椅上，闭了眼睛，不再理会那些恭维话，关于他今天帅气的话。车子缓缓开出了市区，向开发区而去。西尘的单位是开发区的一家大型合资企业，他是总经理助理，属于高级管理层的一员，这个班车接送的也全部都是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
　　西尘的小憩终止于车窗外涌进的一阵凉风，他睁开眼，在瓦蓝的天宇背景下，阳光分外耀眼刺目。他有些嗔怪身边的人，怎么不关车窗，不拉上窗帘啊？
　　然而当西尘转过脸去，责备的话却怎么也无法继续下去。这是一个陌生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象黑宝石一样，含着春风一样的笑，嘴唇却抿着，俊俏的脸上有些红，不知是委屈，还是羞涩。她说，对不起。然后就去拉窗子。
　　西尘觉得有些尴尬，说，不用了，就这样吹吹早晨的风也很好。然后是一段沉默，西尘在心里酝酿了半天，才问，你是在开发区上班吧，搭我们的车去？
　　旁边立刻有人抢着回答，谢总，你误会了，这个姑娘就是新招聘来的打字员啊，在总经理办公室上班。
　　西尘这才想起来，这是年前的事，本来是要自己主持招聘新人员的，但由于回父亲家去过年，所以请了假，错过了招聘，难怪。他很矜持地看了她几眼，说，其他的事上班后我再跟你交代，但是我们公司还是提倡一种朴素奉献的员工意识，以后不要穿那么时尚漂亮的衣服来上班，免得不专心工作。
　　讲完后又发现自己的官僚口气，不禁笑了，自嘲说，我这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呢，瞧我自己这装束，还要求别人朴素？好的，明天起我带头改，我穿什么你就穿什么好了。
　　她笑着说，谢总，不行啊，你穿的衣服我不能穿——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象冰块下的水汩汩流动般悠扬。
　　西尘呵呵一笑，瞧我这话德，快到中年了，人也变油了。我不是什么“谢肿”，我很瘦的，你就叫我真名字好了。
　　上班之后，西尘才知道，这个姑娘在五层楼的市场部经理室上班。西尘历来看不惯那里的吴经理，和他齐名的另一个青年俊才。西尘知道，吴南渡和他一样，也是高干子弟。但他隐讳，事事低调，从不显摆，而吴南渡却正好相反，事事张扬，花天酒地。西尘听别人说，吴南渡有两大爱好，一是追求漂亮女孩，二是开着他老爹的关系弄来的宝马车，到处兜风。
　　所以，西尘很不喜欢吴南渡，见面就绕路走，实在绕不开就假装正在步行沉思，不予理睬。而吴南渡倒似乎很想交他这个“阶级兄弟”，见面就问寒问暖，连着邀请晚上到哪里去高消费。西尘一律冷冷地回答，对不起，我这人不是享福的命。
　　今天是西尘上班的第三天，下班后，从电梯里出来，远远就看见吴南渡的宝马车停到了大厅门外。一身名牌的吴南渡风流倜傥，很酷地扶着车门。西尘以为他又在拦截自己，连忙加紧脚步向班车走去。待到走到班车门旁，却回头看见吴南渡正热情地和另一个人寒暄，然后那个人上了车。宝马车迅速地掉头，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西尘却看清那个人就是第一天上班时车上那个姑娘，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发紧，口边滑出一声叹息，让旁边的同事有些惊讶，“谢总，你怎么了？”
　　班车在路上堵了长时间的车，直到天黑后才到市区。一些月光淡淡地笼罩着楼房的窗户，在浅蓝色的夜幕里，城市里的灯火莫名的伤感。走过楼下发廊的时候，听到里面仍然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就是辩不清楚旋律。西尘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忽然有些愤恨涌上来，骂了一句，“混帐！”
　　西尘单独再见到那个姑娘，是在单位食堂里。她依然漂亮，依然时尚，而且穿得很性感，惹得满食堂的人纷纷侧目。西尘看见她旁边的位子空着，就走过去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可以，谢总，以您的身份，这里的哪个位子你不能坐？
　　西尘有些尴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坐这里，才可以让这些电流停息，让这些火花熄灭。
　　那个姑娘想了一下他的话，又看看周围那些眼神，扑哧一笑，说，你真以为你有那么大的魅力啊。
　　西尘笑着说，在一个美丽的女人面前，任何一个成功人士都会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最大魅力。
　　她说，想不到我们的谢总还很幽默呢。怎么样？今晚佳人有约？2046？
　　2046是市区很热闹、很高档的一家西式酒吧。西尘去过几次，暖暖的空气里流动着的是酒味、音乐、香水，还有艳丽的欲望。他不喜欢那里，但此刻竟想都不想就应允下来，问，那里的消费很高的，你常去那里吗？
　　也不是经常去，最近才去的多一些。我只是一个临时工罢了，哪里有那么多钱啊？都是别人请客罢了。
　　西尘忽然问，那么最近都是吴南渡买单请你的了？
　　她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吴总可好了，出手大方，幽默健谈，通情达理……
　　够了！西尘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再面对愕然的她，他才明白自己的失礼，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这样对一个陌生女人说有什么意义？或者，说吴总其实是个花花公子？那么，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面前的这个女子又是什么样的人？自己难道就这么在乎她？难道自己也是一个见美思迁的登徒子？
　　西尘的脸竟有些红，呢喃着，我只是想说……
　　她已经吃完了饭，在很优雅地吸着一杯雪碧，旁边有她的同事约她走。她就站起身来，笑着撇下一句，今晚可别忘了带足钱哦，免得把我抵押在那里了。然后，盈盈去了，皮靴的冬冬声还回响在西尘的心里。
　　西尘把一双筷子生生折断了，啪的一声脆响。他觉得自己受了辱，堵得慌。他在心里说，约会我？你还不够格呢。
　　但是心里又不舒坦，整个下午犹豫不宁，实在没有勇气去找她说，我有事，约会取消吧。
　　西尘这才发现自己仍不知道她的名字，感觉有些好笑，他想，如果就这样做彼此不知名姓的朋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接听，对方是必恭必敬地说，请问你是谢市长的公子吗？我是您父亲的老部下……
　　以往接到这样的电话，西尘大都会冷冷说，你打错了。但今天却正好可以利用这个借口来摆脱她，于是便客套几句，另外约了饭局。
　　西尘在下班后提前几分钟，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透过大观赏鱼缸望着电梯里出来的人。在第一时间，他走到她面前，说今晚很抱歉，另有急事……
　　没想到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惊讶，说真巧，吴总今晚也约我到2046去，我正犯愁呢，这样好，我们可以各走各的，互不干扰。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留些淡淡的香水味在西尘的心里。
　　西尘看着她婀娜的身影越去越远，身边正好有几个女员工说笑着走过，西尘却正好听到一句，“拒绝女人暗示的男人不是傻瓜，就是饭桶——”
　　西尘低低吼一句，“瞎嘀咕什么？这是公司，不是什么风月场所！”吓得这些员工连忙站直了鞠躬，说对不起。
　　西尘在一场虚伪的酒席中，灌了一些红酒和恭维话，坚持不要车送，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默默地踯躅在一排排孤单的路灯下，月光很散漫，到处都是流光霓虹，心里隐隐有些怪异地疼，他想到了2046，里面暖暖的空气里流动着的是酒味、音乐、香水，还有艳丽的欲望。
　　在路过楼下发廊时，西尘很愤怒地踢翻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
　　第二天西尘在公司里再见到她的时候，眼睛有些发红。她却装作没看见他，闪身躲着他眼里的光。西尘努力咬牙，也转身走，心却不听使唤地飞走，飞往她半露出的健美的肩部，飞往她流水般眼神下骄傲的高鼻梁，飞往她皮靴上方丝袜套住的有弹性的膝弯。
　　西尘有些气得发抖，只怪自己如此不争气，快步走的同时紧攥住自己的领带，勒得生疼。旁边的人看得心惊，纷纷闪身走。
　　到底最后忍耐不住，西尘几个箭步下到五楼，走进市场部的办公大区。员工们惊诧于他的突然莅临，更惊讶于他脸上半是仇恨半是苦笑的表情，纷纷起身站立，响起一片椅子弹动的声音。
　　西尘也只当没看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闯进经理办公室去。他的脑海里似乎有个恶劣的场景，她正被吴南渡揽在怀里，肮脏的笑，她凌乱的长发垂下，有怪异的音乐……他的手心不自觉紧握，似乎握把利刃似的。
　　然后，正坐在办公桌旁认真看资料的吴南渡被这位突然踢门闯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满脸凶戾之气的西尘，问，西尘兄，你怎么了？
　　西尘觉得很尴尬，有些不知所措，喑哑着嗓子说一句，她在哪里？
　　吴南渡更奇怪了，说，西尘兄，你难得光临敝地，却还是为别人而来的啊？
　　西尘只好堆起笑脸，陪个不是，内心却依然愤愤地，拉门出去，却差点跟正要进门的她撞个满怀。她抱着的大叠资料立刻象叶子一样飞满了地。
　　她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脸上却有淡淡的红飘上来。西尘只是低头，觉得自己所有尊严被一扫而光了，只想快步离开，而身后的吴南渡还在说，别走哇，你不是来找她的吗？她在这里，你干嘛还要走啊？
　　西尘正要摔上办公室门，听到她正在说，吴总，别打趣了，人家谢总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来找我这样的下等人呢？
　　西尘的手慢慢松了劲，轻轻把门扉带上，叹口气，犹豫一会儿，却不好意思再返回去说话，于是缓缓地越走越远，脚步却越来越重，仿佛刚才她的话在自己心里洒了许多增殖的腐土。
　　这天，西尘回家后，因为无法摆脱对她的记忆，心绪乱得可怕，书看不进去，电视看不进去，也不想出去走，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
　　他一个人住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极不愿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孤独着。他以前觉得孤独是一种快乐，他自己随意支配各种最高档的电器，随意在最高档的沙发里或地台上躺着，看书，看电视。他觉得人生的本质就是这样简单的快乐。
　　可是，今天因为她的影子的存在，他觉得孤独分明是一种苦恼，一种悲哀。
　　西尘搬个躺椅，坐到夜风习习的露台上，大口喝一瓶多年的西洋酒，努力设法忘记她。他透过雕花栏杆，看这城市的夜景。月光柔柔洒在楼顶和树梢上。在远处的路灯下，他看到几个时髦女子，携着手走路。西尘却似乎清晰听到她们的裙裾和大腿擦过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楼下发廊，粉红色的玻璃梭门闭得紧紧的，仍挡不住那种音乐声传出来。西尘想起那里面有个很年轻的姑娘好象叫嫣红，有着非常漂亮弧线的鼻梁。西尘在白天去过洗头，姑娘的手是苍白苍白的，捏在他的肩上，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喀哒地响。西尘很想伸出手，来轻轻刮一下姑娘的漂亮鼻梁。
　　西尘觉得，心中的她，鼻梁也是这样漂亮的。
　　西尘忽然觉得可以写诗来排解内心积郁的苦恼。在大学的时候，他遇到类似的苦恼，就会去写诗，写完一篇，内心就舒坦一分。
　　他就去抱了笔记本电脑来，开头一行就写到：“献给不知名的爱人——”
　　“我困惑了，迷惘了，我的不知名的爱人，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痛苦了，幸福了，我的不知名的爱人，我开始喜欢看见你——”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西尘每天晚上都闷在家里写诗，白天仍然是恬淡从容地上班。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西尘会怀着秘密似的朝她微微一笑，仅此而已。
　　先前炽热的情感竟化解在诗的字里行间，西尘是没有料想到的。西尘隐隐地有个想法，等这些诗写足一个月，就制成一本书，送给她。或许，自己长久地留着，成为毕生的一个小秘密，就象她的名字一样，西尘从不愿去打听，其实他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就是不愿承认，仿佛害怕一个美丽的梦境会被拉到现实。
　　西尘很满意自己的爱情方式。
　　她在路过的时候，不再冷冰，也不再挖苦，竟会淡淡的一丝羞涩，优雅地笑笑。甚至有一天，她喊了他一句，“西尘，你好。”
　　西尘忽然觉得很感动，愣住了。这时是下午，阳光透过窗帘和室内植物的叶子，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些班驳的影子，很温柔，很美丽。
　　这天下班的时候，西尘因为要去市中心买球票。没有在家门口下车，多坐了几站路，却发现自己和她一块下的车。
　　西尘本要打的去的，却发现她上了一趟公共汽车，于是也跟着上了车。车上人不多。西尘看见她坐到最后一排，把长发轻轻地拂向后面，然后出神地看着窗外。西尘慢慢走过去，悄无声息在她旁边坐下。
　　西尘愣愣地看着她的手，修长，玫瑰红色的指甲，在她回过头来看见他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然后握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她惊喜地说，“西尘！”
　　西尘点点头，不说话，嘴角却是淡淡的幸福的笑。两个人就沉默地并排坐着。她轻轻把肩靠在西尘的胳臂上，然后是头，很慢。时光仿佛定格。她的秀发搭在西尘的胸前，象一条带电的瀑布在他的心口流动。西尘闻到她清香的味，路边的光和影交错通过车窗掠过，洒在她正幸福小憩的脸上。
　　西尘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这里有一本书，写给你的书。
　　她的家原来那么远，穿越整个市区，直到另一个郊区。市中心早过了，西尘是必然不愿下车的。她在他的怀抱中醒过来，说我该下车了，你别送了。然后她有些懵懂地走，脚步是碎的，快下车前忽然回眸，对西尘说，明天你还会来送我，是吗？
　　西尘点头，当然，我以后会每天送你。
　　返回的路上，月特别亮，照着行人，影子拉得很长，地面有些象铺着水晶似的。
　　第二天，西尘突然接到自己继母的电话，父亲得了重病，住院了。
　　西尘急忙买了飞机票赶往父亲任职的城市。赶着慰问、拜访市长的车辆在去医院的路上你逐我赶，市长的唯一儿子却被他们撞了个正着。也许这些官僚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急匆匆穿过马路跑向医院的年轻人实际上就是市长最想见的人。
　　西尘感觉自己被重重抛上天空，落地的时候似乎自己骨头都碎光了。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西尘想起，今天晚上我本来应该在那个公共汽车上的。
　　阳光刺目地照着拥挤上来的人群，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流血。
　　三个月后，西尘戴着黑色袖纱，一瘸一拐回到单位。物事人非，她已经辞职了，具体去了哪里，连吴南渡也不知道。
　　西尘有些失望，慢慢地转身离去。吴南渡追过来说，这里有她的联系方式，你可以去试着和她联系，只是她的手机似乎从来都是关机的。
　　西尘说，不用了，都过去的事了，旧的不走，新的不来，我还应该多向吴总你学习泡妞的经验啊。
　　吴南渡说，西尘兄你误会了。嫣红一直喜欢的是你，但可能是因为你的位置太高，她怕你有傲气，所以沟通有些困难。其实，嫣红总是记挂着你，每次外出的时候总是要我把你拉上。你受伤的那天，我们都不知道情况，她第一次喝得大醉，然后哭着喊你，一直喊到我们都心碎了。我才知道，原来她爱你爱得那么深。
　　西尘感觉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下意识到包里去摸纸绢，却碰到一个硬本子。写给她的诗句，象针，一排排的针，扎得他难受。
　　今晚的月光是忧郁的，感伤的，树影婆娑，投在西尘身上，象一些碎裂的记忆。
　　西尘走进楼下发廊，为他洗头的仍是那个有着漂亮鼻梁的姑娘。她苍白苍白的手捏在他的肩上，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喀哒地响。然后西尘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从她惊愕的表情可以知道，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然后她换了笑，问，帅哥，还想要其他服务啊？
　　西尘问，你也是叫嫣红？她回答说是的。西尘就说，我只想刮一下你的鼻梁。
　　还没等她会过神来，西尘就很优雅地伸出食指，轻轻在她漂亮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然后很轻松地笑，走了出去。
　　西尘很快就听到身后传来啜泣声，很伤心的。
　　他也终于听清楚了里面传来的音乐声，是一曲叫《辛酸的浪漫》的歌。
　　西尘走在路上，啜泣声、音乐声，还有很多杂乱的回忆，一切都在后面了。照在前方的是一些月光，而明天，还会有很亮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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