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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随想
杭州是美的,但作为游客,我终将离去。带不走一片山,一湖水,伴随我的只有唇齿间龙井的余香,和一些扑朔迷离、断断续续的关于人生的感悟和随想。
我想写一篇关于杭州的文章,并期望它将是美文,配的上天堂的绝色。只是,这总需在苏堤的晨光或夕阳里,对一湖春水,于俯仰之间构思,然后寻古刹茅屋山间野店才能下笔成文。这样的条件和际遇,对匆匆来,复又匆匆去的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就让我的感悟和随想来纪念这浮光掠影的杭州几日吧。
二
我对杭州的印象,最早来源于幼时读白居易的《忆江南》,尤其是第二首,“江南忆,最忆是杭州...",那时读着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掺杂着莫名其妙的怅惘在心中油然升起,仿佛忽有所得、又忽有所失,有对江南美景无限的憧憬,也有对诗人发出不可知的“何日更重游?”的无奈。二十年了,当我真的见了杭州、别了西湖,心中所感,竟与幼时别无二致。这其中的缘故当怎样解释:是二十年来,梦里的天堂没有增减?还是二十年后,我的心境仍与旧时相同?
临别之时,我在苏堤小贩那里买了一只短笛,放在了行囊里。归途寂寞时,拿来把玩,赫然看到翠绿的笛身上用阴文雕刻着: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三
千百年来,描写杭州和西湖景色的诗词歌赋数不胜数,最有名的除了白居易的《忆江南》,还有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和柳永的《望海潮》,前者的“欲将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为西湖留下了美丽婉约的“西子湖”别名,后者则述尽了钱塘(杭州)的富庶繁华,以致于据说当时金主完颜亮看罢萌生了“投鞭断流”(攻宋)之意。
为什么历代文人墨客情钟西湖、甚至把杭州唤作天堂呢?无双的美景当然是个中原因,但我想另一个原因是:这里为各色文人提供了一个倾吐块垒的绝佳场地,也是隐士高人理想的归隐家园。
受历史文化和儒、释、道的思想熏陶,中国人的行事,向来讲求“圆满”,所谓“善始善终”,甚或“善始不如善终”,由此便刻意中庸,适可而止,层次再高的就是一旦人生价值或梦想实现后就“疾流勇退”。殊不知,范蠡功成名就,载西子泛舟五湖是多少中国人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难得,一方面:名利物欲的驱动使春风得意者欲罢不能,徒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虚伪慨叹;另一方面,空有治国安邦之才而终不得用、终不得志的失意者,虽满腹经纶,又何谈功名,更遑论勇退?于是得意者于得以之中也难免有失意者的低吟浅唱、失意者于失意之中也偶发得意者的豪迈狂歌。两者在人生价值的实现方面貌似迥然相悖,在茫然无奈、寂寞无助时对人生的感悟却又是殊途同归的。
有了感受,就要抒发,对文人来讲最好的方式就是寄情于山水之间。杭州以天堂之富庶,西湖之绝美,加上范蠡载美人泛舟的不灭神话,使其想当然地成为了自古文人抒胸臆、诉别离、伤不遇、发牢骚的钟情之地。想想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菱歌泛夜、吟赏烟霞”,对于境遇不同的文人来讲,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要多无奈,就有多无奈。
四
由茫然无奈,自然想到了避世索居,于是中国的历史上出了很多隐士高人,如:陶潜、谢灵运、王维、严光等,他们抱着即不能“兼济天下”,就“独善其身”人生理念拙守田园藏身古刹,以宗教徒般的虔诚护卫着自己清高孤傲的精神王国。
然俗世尘缘岂是想化就化得去?即使圣贤如陶渊明者,不也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欣然自得之余,发出了“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感叹吗?王、谢的诗篇里也是难脱人间烟火气息。至于严子陵,清人一句“一袭羊裘便有心”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沽名钓誉的真心。 所以,人毕竟是人,不是佛,很多事情越是认为自己已经参透了,其实就越没有参透。究其根源就是:终究不能摆脱名利,即物欲的诱惑。所谓纵情山水、放浪形骸,固能暂时压制物欲利诱的心魔,但“见花流泪、见月伤心” 的多情文人,在壮志难酬,韶华将逝之际,就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声:“老徐徐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不就是最好的写照吗?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终极人生观和座右铭,所谓“君子疾役世而名不称焉”,这一点,连“大成至圣先师”亦未能免俗。
在“名”的实现过程中,虽因人而异、各有千秋,也有其共性:就是都梦想能得到刘玄德之于孔明的恩遇。这不但满足了他们由强烈自尊心而演化成的强烈虚荣心,为他们提供了一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捷径,也是他们为“明主”的事业鞠躬尽瘁的强大精神动力。
否则,不遇“明主”,或跻身士大夫基层得不到重用的,除一部分能安之若素,静候良机;一部分心灰意冷,沮丧沉沦,剩下的那部分人,便为了一己之名不择手段:天良未泯者便极尽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能事,以期引起君主的注意,再不然就搞犯颜直谏(为国为民如魏征者除外),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的“尸谏”;丧尽天良者便舍本逐末,弃名逐利,为一己之私,颠倒黑白,陷害忠良,祸国殃民。试想,个人的尊严和人格被扭曲得如此畸形,那里还有快乐可言。所以,几千年来,在历史的舞台上,知识分子演出的几乎全是悲剧。
因为,你放不下名利,沉沦在物欲的世界里,所以,天堂再美,也不是你的天堂!
五
其实,对于天堂,这应该是一种心境:是大济苍生的慈悲之心,是见义勇为的狭义之心,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之心,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进取之心,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执着之心,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赤子之心......
这些心境归其根蒂,正如孟子所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大哉斯言!若有此心,何愁功名利禄不能放下?心无尘垢,性自清明。信之所至,普天之下,莫非乐土。
举凡历史上仁人志士,其为人也,无不将自己的生命融于国家民族的命运、事业之中,为这崇高的理想搏击奋斗,虽屡历劫难坎坷,心中也偶有悲苦,然那种苦,是为众生之苦而苦,非一己私心之苦。这样的人,无一己之私,无贪墨之想,胸怀坦荡,天地犹容,既无我执,又哪里会生无名烦恼?他的一生,是为了将自己心中的天堂构建在这个娑婆世界,让受难之人解倒悬之苦。只因天堂在他心中,所以他才有无边的力量与信心,来成就伟业。而古今我等执迷不悟者,仅为一己之物念,抛却人生大义,遁世隐形,苦苦寻觅安身养命所在,殊不知,正是南辕北辙,因果倒置,到头来万事皆空,悔之晚矣。
呜呼,可叹古来多少才俊人杰,尽都错了!
六
人生如白驹过隙,所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但为物欲蒙蔽,不辨真如,实在是种祸非浅。此番钱塘几日,得殊胜因缘,能明了一番道理,真是此行不虚。虽现实的天堂已离我渐行渐远,心中的天堂却愈来愈清晰。
想到这里,不禁又拿出那只短笛——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我无言一笑:天堂已在我心里,杭州,不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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