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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孟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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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23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孟婆怎么会掉眼泪?有谁能得到孟婆的眼泪?
  孟心慈边调着汤边想着。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空洞的空间,周围都没有了人。她从小
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就是孟婆。爹爹对别人说她脑子有病,可她并不觉得。
  她调的是孟婆汤。这可不是她的想象。爹爹开的客栈中,她掌的是汤勺。谁也没教她
如何调汤,她无师自通,调出的汤无人不赞,都说鲜得喝下去能忘却一切烦恼,传着传着
就成了孟婆汤。正好她也姓孟。
  因为听说她脑子有病,从没什么小伙子上来搭话,即使她长得如此清新出尘。她想,
她会一直调汤到老,现在是孟姑,很久以后,自然是孟婆,那样才是名副其实的孟婆汤。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笑了,笑得什么样她不知道。
  店里今天竟没有人,平时总是忙不过来的。所以今天她又进入了那个虚空的境地,当
然,照她的父亲——孟老汉的话来说,只是脑子有病。直到孟老汉喊了一声“有客人来了
”,她才回到现实中来。她忽然想起来今天是闷热的夏天。
  一个短工模样的人在正中的那张桌子上坐定,裸露的皮肤上亮晶晶的全是水。纵然热
成这样,那人也没有像其他短工一样把罩衫旁若无人地脱下来,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扇
着风,稍凉下来之后,他猛一抬头,见孟心慈端着汤站在他面前。
  他就是一怔。
  这个景象总像是在哪里见过。这端汤的姿势,她的样子,特别是她的表情,那眼神,
虚空地不知到了何处,她的思考停止了吗?
  孟心慈把汤放在桌上,淡淡道:“喝吧!”
  那短工又一怔。眼前这个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空灵的声音?这声音如空谷鸟鸣,回旋不
绝。再看孟心慈,头上别着一朵栉子花,嫩黄的蕊吐着芬芳,黑亮的头发只是简单的扎了
几个髻,一缕掉下来垂在胸前,虽是简单却有九曲百折之感。衣服是银边镶滚的黑蓝色,
只是增加了孟心慈的浓重,使她看起来不再像是一团雾,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你不喝?”空灵的声音又响起来。
  短工随即闻到那汤的香味,一丝一缕地从他的鼻子里钻进去,不用喝,就知道鲜得可
以使人忘记一切烦恼,渐渐沉醉在那汤的味道之中。
  但他猛然一惊,清醒过来:“你是孟婆!你是孟婆!”他指着她叫。
  孟老汉站在柜台后面,只是摇头:又是个有病的人!
  孟心慈听着他这么叫,先是一惊,这惊讶又慢慢变成了喜悦。终于有人了解我了!终
于有人不觉得我有病了!她心想。她这样想着,就不知不觉地坐下了。
  孟老汉心里一紧:心慈这样脑子有病的,原不指望她嫁个很出色的人家,但嫁个短工
也是万万不能地——况且又是个脑子有病的。
  那短工道:“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你是孟婆,我很想把那件事告诉你。
  孟心慈道:“早料到你要说的。”孟老汉听得更是摇头:她们两人刚认识,说的话倒
像是老相识,这样一来一去的,可怎么得了?相毕,却见孟心慈一手托腮,眼睛睁大了望
着那短工,全神贯注的样子。
  那短工也望着她,道:“我不是本地人,我来到这个地方,全是为了找你。”孟心慈
大而空的眼睛里一瞬间生起了迷雾,她说:“找我作什么?”
  却听柜台那边“啪”地一声巨响,两人回过头去,只见孟老汉脸早已涨成猪肝色,脸
上松弛的横肉一条条直立起来,油汗更是如水流般从额上淌下。他似乎想说什么,右手食
指伸出来指着孟心慈,手也抖,嘴也抖,就是没抖出半个字来。
  孟心慈只道:“爹,你怎么了?”她这种能让人降温的声音对孟老汉来说却似火上浇
油,“你给我滚!”孟老汉指着那短工骂道,“想勾引我女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短工仍是不慌不忙地用衣角扇着风,笑道:“老板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有此意?”
他这笑本是谦逊之意,然而在孟老汉看来却是讥笑。他这一抬起头来,孟老汉有机会看到
了他的相貌,发现不仅没有山野村夫的粗鄙,竟还有些文弱书生的俊逸。这样的相貌更激
起了相貌丑陋的孟老汉的不满,他也没去想这短工的相貌和衣着为何又如此反差,便双手
一挥,招来两个上身赤裸的大汉。
  两个大汉根本不用孟老汉指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分别一到那短工的一边,一
人夹起他的一只手,整个地把他提了起来。那短工遇到如此变故,脸上并不是惊慌失措的
表情,而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自在。
  “爹爹,你这是?”孟心慈声音中的那股水气忽然变得如惊涛骇浪一般。
  “你少给我在这里撒泼。”孟老汉白花花的胡子根根如针般刺出去,“那小子带去柴
房!”
  “放开他!”孟心慈一反常态,伸手去拉那两个大汉,本来空洞的眼里竟闪出光来。
那两个大汉念在她是小姐的分上,不敢对她动手。然而他们也经不起孟心慈的拉扯,觉得
她的力气似乎大得过分了。
  孟老汉又是使劲一拍桌子:“把她也带到房里关着去。”那两个大汉会意,猛地夹住
那短工向柴房奔去,因为孟心慈正与他们纠缠着,被他们猛地一牵,人便一下子歪在桌子
上,砸得装孟婆汤的碗“滴溜溜”地在桌上转了个圈,倒扣在桌中央。那些香甜油腻的液
体铺满了整张桌子,下雨似地流到地上去。
  以前从来没人打翻过我的汤,她想。一下子委屈地很,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她就坐在
地上,垂着头,掉着泪,既没有爬起来也没有倒下去。
  “姑娘,看来是没机会和你说啦!”那短工在被带出去的时候挣扎着回过头来叫道,
眉宇间却是自若。
  “疯子!”孟老汉闷哼道。
  不对,有人打翻过我的汤!孟心慈分明听到瓷瓦迸溅的声音。她记得当时是多么委屈
地蹲下去一片片地把碎片捡起来,想把它们再拚起来。是他!分明是他!她冲着他被拖出
去的方向爬过去,叫道:“你打翻了我的汤!你欠我个解释!”
  太不像话了!幸好店里没人!孟老汉忍无可忍,大步跨出柜台,伸手就是一个耳光。
孟心慈一个翻身,脸正对着他,什么也不说,只看着他。孟老汉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好害怕她的眼神。正巧两个大汉回来了,像刚才一样夹着她上了楼进了她的房间,反锁了
房门。
  听到上锁的声音,孟心慈反而安静下来,也不叫也不闹了。
  我是孟婆。他叫我孟婆,那是没错的。他认得我,是因为他打翻了我的汤,他没喝汤
,还有那时的记忆。
  她无心地将头发解开来,分成一缕缕,拿在手里玩。想通了这一节,她像是很有成就
感,脸上露出笑微微的神色来。
  月色本来就不明亮,被挡在窗纸上,与孟心慈离得很远。有几声乌鸦的叫声依稀可辨
,更使这夜显得孤清。孟心慈觉得乌鸦的声音仿佛是越来越近了,窗外一个黑影盘旋着,
久久不去。
  她觉得自己窝囊,身为孟婆竟然还要被锁在这儿,有没有谁会来救她。她叹了口气,
就算救她的是只乌鸦也好啊!然而那黑影只是停着,并没有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意思,她想
着想着就倦了,眼皮合上后就不知道事情了。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时她就醒了。微光拢在窗纸上,朦朦欲亮。孟心慈感到些微的凉
意,隐隐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道是下雨了,便从椅子上下来,伸手去推门,也忘了门是
锁上的。然而,门真被她推开了。那木门晃了晃,露出了门后的荒凉世界。
  纷乱的雨丝在空中滑出凌乱的弧线,打得地上没一寸干的地方。身边都是青灰色调,
原来石块间钻出来的小草全不见了,都被雨打得耷拉在地上。院子正中的那个假山,只要
是本来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都长满了一点点苍苔,像是哪位丹青高手点上去一般。
  雨借风势落在孟心慈的脸上,有些许凉意,孟心慈只赞这雨的快意。她看了半天雨,
才想起门似乎不应该被推开的。莫非爹爹开恩?似乎不是。从小到大,爹爹从来是说一不
二的。
  她伸手去拧那把铜锁,有些微的凿的痕迹,再拧几下,那锁兀自散了。真有人来救我
?她想了半晌,怎么也没想出个合适的人选,随后,她又想起那只乌鸦。停留了那么久的
,她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又想到了那短工。或许他是做工的,能打开锁也说不定。不
过,若是他开不得呢?那他必定还在柴房。想到这里,她伞也不打就向柴房奔去,任由裤
腿上乱溅泥珠。
  柴房的那把锁,也是拧了拧就散了的。孟心慈一手拿着绢子掩着鼻子,一手按在门上
,推开了。她虽已用绢子掩了鼻子,仍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天啊,他怎么能在这房里呆
这么久?到处都堆着烂柴火,因为黑,又看不清,她不免要注意不被绊倒。因为黑,那柴
房像是无尽无边的,像困兽的牢笼。
  “你在吗?”她轻呼道。只有雨滴从屋檐上漏下来的声音回应她。不在,她想。再也
无法在那儿呆下去,她退出来,掩了门,把锁虚挂在上面。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了。天是比刚才更暗的青灰,很少有女人把这种颜色涂在眼睑上。
孟心慈虽然不施脂粉,然而上眼睑天生就是这种颜色,有种浓重的忧伤,然而眼睛却如一
汪清水,冲淡了那忧伤。
  衣裳全贴在身上了,她不觉得难过,她要走出去,爹爹,是再也见不得的了。不管风
怎么吹,她的头发也飘不起来了,都贴在脸上。有些雨水顺着头发流到颈子里去。她就这
样顺利地走出了客栈的门,没人拦她。门口有两个家奴歪着,似是睡得香甜,雨怎么打也
不醒。孟心慈驻足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上翘了,眼睛却没丝毫笑意。真可怜!她想。然
而,再怎么样,总比我好。她慢慢垂下眼睑,伸手扶着青石墙,缓慢地向前走,窈窕的身
影融进了巷子,慢慢不见了……
  孟心慈根本不觉得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撑着伞的,小姐
们有典雅的油纸伞,上面绘着花鸟、题着名人的字,脸儿被遮着,三寸金莲逦迤而过。状
汉有结实的油布伞,大咧咧地露出手脚,一阵风似地过去,溅起千滴水。老人们一手拄着
黎木杖,一手撑着伞,步步小心地过去。总之,各人有各人的伞。
  孟心慈被无数把伞覆盖,但没有一把是属于她的。雨无形中在人于人之间荡开了一层
雾,贴不近身的。路人多用眼角望她一眼,就继续赶路。疑惑着多看几眼的,也是有的,
那大抵都是外地人。
  孟心慈终于看见了一样是没伞的一群人。像是比她更惨,上身都是没穿衣服的。那是
八个壮汉,齐力抬着四根大木头,背上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那八个人虽抬着木头,
却比她走得还快,超到她前面去了。她发觉其中一人的背影很熟悉,认了出来,不顾一切
地追上去,拽住那人道:“你欠我个解释!”路人见到这个情形,或是嗤鼻一笑,或是无
奈摇头。而孟心慈见那人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落拓而坦荡。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月亮像一滴墨汁般融化在天上,被薄雾盖住了,能照到的地方很有限。月亮能照到的
地方里,有一座小木屋。小屋里生着一堆火,席地坐着两个人。
  “不奇怪,我是来找你的。”孟心慈望着他,眼神清亮。
  “这么说,那锁是你开的了?”
  孟心慈的眼里又升起了疑雾:“我还只道是你开的。”
  “哈哈哈哈,”他大笑几声,“不是你,难道还是乌鸦不成?”
  “怎么不是了?”孟心慈反问道。
  他又笑了:“你这人真的很有意思。”
  孟心慈望定他:“莫非你也觉得我有病不成?”话里竟有些恼怒的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会呢?”又低头去烤湿衣服。两人寂静许久,谁都没说
话。
  “那你告诉我那件事,你昨天想说的。”孟心慈一手伸过去覆在他的衣服上。
  他为了她的举动而奇怪,抬头看了她两眼,嘴角微笑了,又低头去烤衣服。“我叫梁
秋实。”他说,“生在开封的一户姓梁的人家。生来就能背诵诗文,两岁就能拿笔写字,
被家里看成神童。其实他们心里却是认为我是有病的。”
  “他们也都这么说我。”孟心慈敛眉道,“然而我到现在还背不出诗文,更不会写字
。”
  “你忘了你是孟婆吗?”梁秋实道。
  “虽然不记得,但我却知道。”孟心慈的眼神又转为虚空。
  梁秋实道:“他们觉得我有病的原因,不用说,那必定是我刚出生时不哭也不笑,只
举起自己的手说了句:”我的手怎么如此小了?‘随后又说,’小珏,小珏,你去哪儿了
?‘“
  孟心慈垂下眼睑,眼皮上是青郁的颜色,下面却是明亮的火光。“你找我是为了找小
珏?”屋外幽暗的林子里,鸟儿于树隙间穿梭着,翅膀打得树叶簌簌作响,纷然落地。当
然也少不了鸟儿的叫声,其中也有乌鸦的叫声,荡在树丛中,其凄惨不下于杜鹃啼血。孟
心慈其实是有点失望了,他找她,终究是为了找另一个人,她只是一个途径。好不容易遇
见了能理解自己的人,但他终究得走的,她留他不住。
  梁秋实听她这话闷闷的,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还记得这个,那就太好啦!若是不
记得了,我也只能再去别处找。”
  “你找了好久吧?为了前世的情缘,甘愿背井离乡,你这是何苦?”孟心慈冷冷的。
  梁秋实听她语气不善,心中亦是烦闷:“你真的不了解吗?难怪能踏踏实实地做孟婆
。”
  孟心慈怒道:“你打碎了我的碗,没向我赔不是。我忘了所有的事,不记得什么小珏
的了,倒要向你赔不是了?”
  梁秋实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如何记得我打碎了你的碗?”
  孟心慈道:“我就只记起你来了!”
  梁秋实听她说话似是声嘶力竭,再一看她,两眼已是水汪汪的了。他又觉内疚,又觉
怜惜,轻声道:“对不住了。”
  孟心慈泪眼盈盈地望着他:“你可是打翻过我的汤?”
  梁秋实把眼睛转过来对着她,点点头。
  这回两人又是好久没说话了。
  他也是没法理解我的,孟心慈想。她站起身,身子摇摇的。她说:“我要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我送你。”他跟了上来。
  “不用。”她回头瞧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她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停了,便
更快地往前走去。
  其实他哪是回家?爹爹是不能再见的了。这点她早已了解。去哪儿?不知道。反正离
开这里,也不回家。
       
  女子接过碗,举到嘴边。
  那是罕见的美丽。举止都很得体,像是大家闺秀,然而她端起碗的一霎那眼里闪现的
寒星却有着妖艳的成分。这类女子必是极聪慧的那种,怎么年纪轻轻就来了这儿?
  “小珏,别喝!”一只拳头伸过来把碗打在地上。
  瓷瓦四溅。
  “我们走!”
  打碎了我的碗的人,我要让他加倍偿还!
  一道冰凉的线从脸颊边往腮下跑去。
       
  她觉得头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磕,痛得醒了。然而身体不停地颠簸着,景物都向后移着
。想要动,却发现手脚都被绑了;想要喊,却有个布团塞在嘴里。
  天啊!这是要去哪儿?好不容易逃离了爹爹,又进入了另一个可怕的圈套。
  如今还是黑夜,天黑得一颗渣子都没有,月亮也没有。她有种隐隐的感知,那无边的
黑夜像是要幻成一个大布袋,将她吞掉。
  然而车“嘎”地停了,像是漆黑夜空中一声凄厉的长啸。外面一个人从她背后进来,
蒙了她的眼,背着她疾奔。那人武功倒像是有两把刷子,跑了一阵呼吸也不急促。孟心慈
只听到一扇扇门打开的声音,像是知道他们的到来。最后听到一个很沉闷的声音,她觉得
背后生疼,原来是自己被甩到地上去了。
  “你看看,可还满意?”一个陌生的声音。
  “只要能做事的就行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声音听起来倒和善。
  “八百两。”
  随着铜钱当啷的声音,孟心慈知道自己被卖了。也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了,她想,
她似乎也不是很在乎。
  “告辞。”那人说着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桃儿,带这位姑娘去沐浴更衣。”
  一个丫头解开了她手上、脚上的绳子,摘下了她嘴里和眼睛上的布头,把她带到了一
个房间,里面有老大的一个木桶。
  “衣服给我,我自己洗。”她说。那丫头怔怔地看着她。“放心,我不会逃的。”她
又说。那丫头这才退了出去。那丫头给她的是一件碎花夹袄,显然是丫鬟的装束。孟心慈
边洗边想着怎样大闹这个地方。沐浴更衣毕,那丫头带她来到了一间房间,对着屋里的一
位姑娘道:“小姐,这是新来的丫头。”
  “爹也真是的,找那么多丫头给我,只是耗费财力罢了。”那小姐斜靠在湘妃塌上,
脸上有种病态的晕红,说出的话似吴侬软语,可亲可近。孟心慈本来是打算在这儿大闹一
番的,然而看到那小姐后却改了主意,不是因为她的可亲,而是因为她的相貌太像适才梦
见的女子了。唯一不同的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小姐眼里的寒星,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如月
晕般的光辉,柔和无限。她决定留下了。再怎么说,那个叫做“小珏”的女子到底引起了
她的好奇心。
  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人甘愿记得一世,在留到下辈子去继续追寻?
  那小姐见她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今后要劳烦妹妹了,唉,我这
身子……”她这一笑也是无力的,然而却似三春桃花,弄得孟心慈都看呆了。病西施也不
过如此吧?她想。
  那小姐看她愣愣的,又道:“该怎么称呼妹妹呢?”
  孟心慈道:“叫我小慈吧!”言语间竟没有丝毫怨气了。
  那小姐道:“你若不嫌弃,可以叫我雨媛,我姓谢。”孟心慈只以笑来回答。
      
  孟心慈就这样在那个府上住了下来,每日陪那小姐弹琴写诗。她什么都不懂,说出来
的话常逗得那小姐大笑。那小姐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她竟也不生气,她是喜欢极
了谢雨媛的笑。她和谢雨媛极是投缘,她从没有在谢雨媛面前露出什么怪异的表现来,谢
雨媛也把她当作姐妹看待,从不颐指气使的。
  谢雨媛实是有病。有一次孟心慈走进屋去,听到谢雨媛强忍住了轻咳,将一块白手帕
藏到身后箱子里去了。孟心慈后来得了机会去翻那箱子,确实找到了那块白手帕,然而上
面竟有殷红的血迹,颜色各不相同,可知有旧的、也有新的。她心里一酸,忙合上了箱子
。所幸没人撞见。
  谢雨媛喜欢雨,虽然身体如此,却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去,以前总是跟着一大群丫
头,现在只带着孟心慈。如今又是一场大雨,谢雨媛和孟心慈坐在谢府后花园的听雨亭听
雨。
  雨顺着亭子的檐快速地滑落下来,像一串串珠子。珠串子泄在池里,似乎断了线,四
处飞溅。谢雨媛侧着头,拨着琵琶,音乐纷乱如水珠。池里开遍了莲花,红的、白的,在
一片凄雾中犹如一盏盏明灯。
  孟心慈试探道:“雨媛,如果有前世,你还愿重新来过吗?”
  谢雨媛弹着琵琶,侧着脸微笑了:“你呢?”
  “我……宁愿留在这里。”孟心慈低下头,若有所思。
  谢雨媛道:“前尘尽散,尤岂是我等能留得住的?只怕今生也不能。”
  “前尘尽散……”孟心慈念道,“雨媛,你是不记得了?”
  谢雨媛的琵琶声忽然停了,“我不需记得。”孟心慈听得懵了。
  雨越下越大,天际划过一道紫光,一霎那便逝去了。
            
  谢雨媛终于打算出去逛逛了,当然只带着孟心慈。她俩在一个卖钗子的铺子旁停了下
来。谢雨媛拿起一直钗子,看得爱不释手。孟心慈见谢雨媛转动那钗子时宝光闪烁,不由
地注意了些。那钗子甚长,头部极大,上面不成规则地镶了一些宝石粒子,还拖着长长的
流苏。那钗子,好熟悉!是梦中女子所戴?
  “小珏!”
  孟心慈和谢雨媛一起回过头去。
  是他!孟心慈心里一阵难言。谢雨媛只是站着,眼里变幻莫测。梁秋实的眼睛,只是
望着谢雨媛,根本没看见她身边的孟心慈。
  谢雨媛淡淡道:“你是谁?”
  这句话就像一个霹雳一样把梁秋实劈懵了。孟心慈见他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叹道:
“你又何苦如此?”
  梁秋实这才看到她,有些尴尬的微笑道:“你也在这里啊?”
  谢雨媛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吧?”她说完便拉着孟心慈走了,头也不回。梁
秋实一个人站在那里发着呆,任由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将他淹没。
  纵然有许多丫鬟服侍,谢雨媛的病也越来越重了。深秋已至,谢雨媛看着窗外一片片
飘零的木叶,道:“只怕今生将逝了。”孟心慈听着,眼泪已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她说:
“雨媛,你别乱说。”
  谢雨媛听出她话中的哭音,转过头来,无力地笑了:“没想到你也会哭。”她已多时
不能下得榻来,身子越来越单薄,尖尖的下颚却越发衬出了瓜子脸的俏丽,然而脸上连孟
心慈初来时的一点晕红都已看不到了。孟心慈真的有种感觉,谢雨媛单薄的身体将如落叶
一般随风而逝。
  谢雨媛见她不说话,又道:“小慈,我一直觉得你有心事,一直都没问,但我知道,
现在若是不问,只怕是来不及啦。”
  孟心慈心里一阵酸楚,等镇静下来,道:“雨媛,你尽管问吧!”
“你可要说实话啊!”谢雨媛又笑了。孟心慈点点头。
  “你可是心中牵挂一个人?”
  孟心慈想起了梁秋实,确实好久没见了,最近也老是会想起他,对他的感情,她也说
不清,其实这当中是有些恨的。她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是不是上次在店铺里遇见的那个?”
  孟心慈见她一针见血地道破,心道:我还想问她,她倒问起我来了。她说:“雨媛,
我倒想问你,你还记得他吗?”
  谢雨媛笑道:“我和他以前根本没见过面,怎么谈得上记得?不过,他只怕和我姨妈
大有渊源。”孟心慈正听得纳闷时,谢雨媛道:“桃儿,把家谱拿来,我藏在柜子里的那
份。”说完又咳个不止。她忙用手捂着嘴,连帕子都顾不上拿了。孟心慈见血从她的指缝
中渗出来,心里一阵难过。谢雨媛背过去擦了擦,桃儿已把家谱拿来了。谢雨媛伸过手去
把它翻开,手已抖得不成样子。那十根手指白而细,本来是极好看的,如今瘦得如柴火一
般,又沾上了鲜红的血迹,红的红,白的白,骇人得很。
  谢雨媛指着一个名字,道:“这是我姨妈。”孟心慈看了那名字,是“冷忆珏”,边
上还有个名字——“冷忆璇”。孟心慈道:“冷忆璇是你娘?”
  “是。我姨妈和我娘是双生姐妹。”
  孟心慈这回倒是呆了呆:“难道说,那人是错把你认成你姨娘了?”
  谢雨媛道:“我看多半是如此吧!这本家谱是我偷偷藏起来的,其他的家谱里早没了
姨娘的名字,连娘都不许我再题。”
  孟心慈道:“你姨娘犯了什么错,会被家里除名?”
  谢雨媛轻笑道:“不过是和一个风流才子私奔了。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最容不得
这类事了,恨极了他们便除了名。最后两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不得而知了。”
  孟心慈心道:看来她们两个人如何做了亡命鸳鸯,恐怕也只有梁秋实知道了。不过,
只怕他也不会说。没想到,雨媛也不是他要找的人,这事到底该不该告诉他呢?然而转念
一想,梁秋实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告诉他?再说自己何必帮他?他弄成这样,还不
是活该吗?
  谢雨媛道:“你既然牵挂那人,就让他忘了那档子事吧!”孟心慈听得不知该怎么办
才好,又听谢雨媛喃喃道:“该想个办法。”她说完这话就没力气了,躺在炕上微微地喘
气。
  几天后,谢雨媛忽然道:“把我的琵琶拿来。”众丫头都不敢声张,一个叫紫荟的丫
头道:“小姐好好注意身体,等身体好了,再弹也不迟。”谢雨媛怒道:“给我拿来!”
只见一滴血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她脸上毫无血色,长长的头发沿着脸儿垂下来,同脸儿一
样也是干枯的。她使劲睁着死灰色眼白的眼睛看着那些丫头,那些丫头心中只是害怕,却
也没人敢挪一步去拿琵琶的。
  孟心慈看在眼里,下了下狠心,抱了琵琶来给她,送到她怀里去。她笑着接过去,那
笑竟有些孟心慈初来时的妩媚了。她颤抖着报着琵琶,弹唱道:“宝钗分,桃叶渡,烟柳
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她眼里
一片空茫,似乎望见了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手虽抖着,然而弹得还成曲调,更弹出了那曲
子的哀怨。唱着唱着,仿佛来了力气似的,越唱越响了。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婚,哽咽梦中语……”词句无限幽咽
,她哽住了似的,又咳起来,终于止住了,又唱:“是他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
愁去。”挣扎着唱完,最后一个字其实已听不见了。
  手从琵琶上沿丝弦滑下,琵琶坠地而碎。一大口鲜血喷在琵琶上,人也完全倒了下来
。头发盖住了,脸儿看不真切。孟心慈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走上前去,
探了探,已没有鼻息了。她看见谢雨媛的身体荡荡悠悠的,才知道自己是在落泪,她嗫嚅
道:“雨媛,你是有事瞒着我吧?”
  当天,谢老爷让孟心慈去找他,把下面的丫头都打发走了。孟心慈看得出,谢老爷伤
心得很,却把伤心都留心里了。
  谢老爷道:“小慈啊,雨媛已经没了,我看你们平时玩得不错,可否请你为她做件事
?”
  孟心慈知道那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估计就是在她墓前守上一时甚至一辈子的,不过也
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谢雨媛她就是愿意,所以她点了点头。
  谢老爷道:“前些日子开封游个大户人家来提亲的,如今雨媛没了,我看你在众丫鬟
中人品最是出众,又个不情之请,可否替雨媛圆了这桩婚事?”
  孟心慈颇觉奇怪:“老爷何不实话实说?”
  谢老爷叹了口气,道:“实话实说,老夫如何不想?只是明天便是成亲之日,这婚事
推得仓促,老夫只怕那边起疑心啊!再说——雨媛要嫁的是宰相的公子啊!以前从未见过
面的,狸猫换太子也没人知道的。求你了。”
  孟心慈听到谢老爷都说了这样的话,只得道:“为了雨媛,好吧!”
  谢老爷听的激动万分:“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女儿啦!”
     
  一只蜡烛在安静地燃烧,透过红头盖,她只看得见红光。屋内唯一亮着的就是这支蜡
烛。外面宾客云集,她竟觉得安静。窗外是一片树林子,有鸟儿扑翅的声音,还有,久久
回荡的乌鸦声。
  这声音……好像是那一天晚上听到的……是时间停止了?倒转了?
  今天的月亮是什么样子?是那一天晚上看到的那样吗?
  今天的新郎是什么样子?是他那样子吗?
  新郎官进来了,脚步很沉着,还带着些轻快和喜悦。
  是他……是他……
  她忽然发现已不恨他了,然而另一种酸楚在她心头噬咬。
  新郎官走到她身边,她能听到他呼出的气。
  是他……是他……
  新郎官轻轻地慢慢地掀起她的盖头来,边掀边轻声呼唤:“小珏,小珏,我终于找到
你了。”
  她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是你?”猜中是他,然而看到仍然吓一跳。平时想见,想
让他来偿还,真正见到了又如何?
  “是你?”他也说。
  她还未来得及听出他口中的失望,一个黑色的东西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她的眸子。
她看到一瞬间的火红,感到难忍的刺痛,忙捂住了,然而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流出来。
  她知道她瞎了。她听到有骨头断裂的声音,不是人的,而是一只鸟的。
  “是只乌鸦。”他说,“怎么如此凶狠?”那乌鸦显然已经飞不动了,叫得更惨。“
我去叫大夫。”他说。
  听出他口中的关切,微笑了:“不用了,怎么治得好?”
  他挺住了,转身一下子抱住了她:“我完全误会你了,你真的是忘了,你一直都在帮
我找她。”她感到有水滴落在她脸上,自己也流泪了,泪冲掉了脸上的血,然而眼睛更是
痛得不行。
  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感激我?事到如今你还是在想她。她觉得心一揪一揪的,才知
道人真的能心如刀绞。
  她很平静地说:“夫君,交杯酒,你忘了?”她不说话,默默与她对饮。饮毕,她幽
幽道:“夫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的?”
  他哽咽道:“我其实是开封梁家——也就是当今宰相的公子,到外面去游历,只是为
了寻找小珏,再累再贱的活也干。谁知却先遇到了你。你却不肯与我一起找。后来竟看到
了小珏和你在一起,我偷偷尾随你们回家,知道你们就住在谢府,我便决定结束游历,让
父亲去谢府提亲,谁知新娘是你。”
  孟心慈的嘴角牵了牵,像是在笑:“你看到的雨媛不是你的小珏,你的小珏是她的姨
妈。雨媛死了,我来替她。”
  “什么?”他像是听不懂,又像是听懂了,跌坐在床上。墙角那只乌鸦拼命地拍了拍
翅膀,终于不动了。
  孟心慈道:“我还想知道,你当时怎么会和小珏分开的。”
  “投胎时阎王是分开判的,我在奈何桥边久等她不来,时辰到了,只好先去了。”他
说完便摇晃起来,孟心慈知道那是孟婆汤发生作用了。她在交杯酒中下了自己煮的汤,两
个杯子中都下了的。她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她这么做,但是现在明白了。
  她明白,罚她到人间就是因为有人没喝汤的缘故。如今,他喝了汤,该忘了吧?那她
能忘吗?
  她也觉得头晕了,身体卷入漩涡中。
  我也能忘吗?她又想。
         
  她又看得见了。
  眩晕后她坐在三生石上,端着碗,不停地流泪。泪不久就盛满了一碗。她用手递过去
,笑了笑,那人爽快地喝了。原来,她竟不知道孟婆汤就是孟婆的眼泪。她做这解药让人
忘记一切,然而有谁能让她这个做解药的人忘记?
  她的眼泪不停地流,她看什么都像在看水中的倒影。
  她想起那只琢瞎她眼睛的乌鸦,便到陆判那里去查。陆判翻开生死册,她见生死册上
写道:“前世名为冷忆珏,绝色女子,因不忍忘却前尘,甘愿今世身为乌鹊,为前世情郎
所杀。”
  她本来还想查梁秋实,然而终究没有,她怕那是另一个凄凉的故事,至少她已看到了
一部分。
  然而她是怎么都忘不了的了。
  三生石上,坐着一位姑娘,青郁郁的眉眼,不停的垂泪。她端给别人能忘却一切的汤
,是她不能忘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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